文 _ 格桑亞西
金三角的中文課
文 _ 格桑亞西
美斯樂,金三角的中心,它的名字曾讓人聯(lián)想最多的是漫山搖曳的罌粟花和明目張膽的毒品生意。在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它就是戰(zhàn)亂、罪惡、墮落的代名詞。
現(xiàn)在,它是泰北山區(qū)一處安寧小鎮(zhèn),主業(yè)是種植和旅游,被外界稱為“小中國”或“春城”。
老屋還在,新房更多,開著小店或旅館,院墻上密密的三角梅藤蔓上滿是紅白的花。
而罌粟,一株也沒有看見。
是不是暗流涌動我不知道,至少從表面看來,它管理有序,居民勤勉。山道雖然陡急,但路況良好,開皮卡車載我的老司機膚色黝黑,熟練地在山頭上拐來拐去。路邊醒目的中文指示牌,讓我在一車的西人面前好不得意。
包括司機,當?shù)厝藥缀醵际堑氐赖脑颇峡谝?,這讓我忘記了這里是異國他鄉(xiāng),以為是保山、昆明、瑞麗,是任何一個正處在城市化進程中的中國鄉(xiāng)村。
事實上,它是半個多世紀前,一支流亡海外的中國軍隊用血與火的方式武裝割據(jù)留下的地盤,橫跨泰國、緬甸、老撾三個國家。
那是在1949年,中國大陸時局巨變,一方凱歌高奏,另一方已是窮途末路。
1950年的除夕之夜,李彌將軍所屬原國民黨第八軍九十三師殘部,拖家?guī)Э?,勉強逃出生天,由云南出境進入緬甸,幾經(jīng)輾轉(zhuǎn),在付出慘重傷亡后,最終落腳在以泰國清萊府美斯樂村為中心的金三角地區(qū)。他們的原意是在這里喘息休養(yǎng),以圖再舉,不料時事變遷,人走茶涼,這一去,就是60多年。
美斯樂紀念館的巨幅地圖上,標有當年曲折迂回的行進路線。那是一條遲疑不決又無可奈何的路線,每一步,都前途未卜;每一步,都遠離故土。
墻壁上有“精忠報國”四個粗大紅字,下面排成長長三列的是密密麻麻的靈位,每一方小小的木頭牌子,每一個平淡的中國名字后面,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用汗水、眼淚、鮮血寫就。這是屬于他們的忠烈祠,然而祖國,卻在漸行漸遠。
浴血打下這一方生存空間的老一輩已相繼謝世,其中有兩位是領(lǐng)導他們的將軍。新一代在這里土生土長,幾經(jīng)周折,他們漸漸獲得泰國當局的身份認同,拿到國民待遇,讀書就業(yè),離開此地,走向清邁、曼谷,走向更加遠大的前程。
但是,祖國的概念依舊頑強存在,山與山相連,祖先的國度,就在彩云下面,峰巒那端。
包括漢字、鄉(xiāng)音,包括美斯樂興華學校里常年堅持的中文教育,包括學生墻報上關(guān)于忠孝廉恥的作文。
是真的堅持,學校曾在20世紀70年代被泰國當局強行取締—沒有一個政府愿意在它的治下存有一個獨立王國,生活著一群離心離德的人。
說起來,這個與世隔絕的華人社區(qū)被外界尤其是華人社會所熟知,還是得益于一位冒險來訪的香港記者。
那時的美斯樂閉塞且貧困,數(shù)萬人生活在大山深處,不通公路,沒有電力,缺乏穩(wěn)定的經(jīng)濟來源,住的是簡陋的窩棚,吃的是粗糙飯食,戰(zhàn)火不斷,危機四伏。其自生自滅的場景,正如作家柏楊后來的描繪:“他們戰(zhàn)死,便與草木同朽;他們戰(zhàn)勝,仍是天地不容?!?/p>
但是記者發(fā)現(xiàn),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他們席地圍坐,捧讀的書本,竟然是手寫的《弟子規(guī)》《百家姓》。
記者動容了。
這是一群被遺忘的同胞啊!在異國他鄉(xiāng),在絕望的孤獨中,他們依然頑強堅守著中國人的傳統(tǒng),傳承著祖先文化的血脈。
在這異域的密林深處,孩子們書聲瑯瑯。故國是“之乎者也”,故國是“人之初”,故國是唐詩宋詞,故國是不堪回首的明月。
他的報道引來外界的關(guān)注。
很快,大批志愿者紛至沓來,捐款捐物,幫助修建基礎(chǔ)設施,資助不能升學的孩子到外面讀書,影星、歌星,包括鄧麗君,都曾到這里慰問演出。
這里面有同情,也有內(nèi)疚。
因為,他們原本是不應該被忘記的一群人。老一輩的政權(quán)紛爭,沒有辦法調(diào)和,但血濃于水,尤其是有了孩子。
民間的往來密集了,政治層面的交涉也開始啟動。斡旋有了結(jié)果,學校得以恢復,中文教育獲得許可。
語言教育以泰文、英文為主,教授中文在每天下午四點半以后,也可以利用寒暑假和周末學習。
書本來自港臺,教師有本地華人,也有海外義工,我在學校遇見的中年男子林,就來自臺灣。義工沒有工資,學校只提供住宿,衣食旅費,完全自理。
現(xiàn)在的興華學校是重建的,希文教學大樓沿用的依然是美斯樂昔日領(lǐng)導人的名字,正是他在當年力排眾議,出資創(chuàng)辦了這里的中文教育。也是他,和泰國國王達成協(xié)議,1992年,這支軍隊交出槍支彈藥,徹底解甲歸田,把昔日的森嚴壁壘,變成今天的旅游勝地、農(nóng)場和茶園。
學校的設施非?,F(xiàn)代,房舍不大,白墻藍瓦,很是整潔氣派。我去的那天,正是周日傍晚,中文課程剛剛結(jié)束,值日生在清掃操場。依然明亮的天光下,一面旗在獵獵飄動,有鳥兒在晚霞里飛。
征得同意后,我翻看了一位小姑娘的書包。繁體的國文教科書,歷代詩詞歌賦占了大半,余下的是民國的優(yōu)雅散文,林語堂、梁實秋都在里面。作業(yè)本干凈整齊,一筆一畫,皆是工整的漢字。說實話,比許多大陸學生東倒西歪的字看著稱心。
小姑娘系一方藍色頭巾,笑容恬靜淳樸,說話也輕言細語。我請她朗讀一段課文,她稍稍害羞后,輕輕讀起《岳陽樓記》,云南味道的國語清亮悅耳,有如天籟。
然后,在校長的引導下,我仔細看過張貼在墻壁上的作文。有知錯能改的檢討,有盡忠職守的議論,有號召做好事的,有強調(diào)充實自我的,有關(guān)乎侍奉師長和孝養(yǎng)父母的,內(nèi)容豐富。還有大紅對聯(lián)祝福著蛇年春節(jié),繁體字一律從右往左豎著寫,感覺是回到了舊時中國,徜徉于宋明傳統(tǒng)之中,還沒有斯文掃地。
大山深處的美斯樂平地有限,新校址只好占用了原先墓地的絕大部分,遷葬的墳墓和剩余的墳墓擠在一起,就在教學大樓后面,有一扇門和校園相通。
這原是美斯樂人為戰(zhàn)死的同胞留下的一隅,現(xiàn)在,為了這來之不易的學校,他們只有讓道。那些再沒有機會回家的人,每天聽著稚氣的童音朗讀中文,譬如“弟子規(guī),圣人訓,首孝悌,次謹信”,一定很欣慰。
是那位臺灣來的義工引我走進殘留墓園的。
和威武的將軍墓不同,這里的墳塋大多蕭索,有后人祭掃的還好,有香火,有新壘磚石、猩紅墓志;無人打理的大多數(shù),就只好無助地低矮下去,有的僅余幾方亂石,有的已經(jīng)完全崩塌,只是異國榛莽叢中一抔行將消逝的黃土。
拂去歲月的塵封,我在黃昏暗淡的光線下仔細辨認模糊的碑文。
有軍官也有士兵,多是云南耿馬、臨滄、梁河一帶人士,有回族、白族、佤族,都是30歲左右的年齡。
那些稍稍體面的墳墓,后面還豎有方形空碑,有陰刻“后土位”三字,初時不懂,林老師解釋,這是在本地娶了新婦的老兵,留待原配的墓位?,F(xiàn)實中雖然再無同衾同穴的可能,但生為中國人,預留的空位表達了一種執(zhí)拗的心愿,他沒有忘記她。
暮色蒼茫,異域的中國墓地有說不出的凄涼。林老師提醒我注意,所有的墳墓,無論軍官士兵,豪華簡陋,它們的墳頭無一例外統(tǒng)統(tǒng)朝向正北方向。
那里,正是在近代歲月里,我們多災多難的祖國。
回到鎮(zhèn)子中心,月亮已經(jīng)出來,明晃晃地掛在異國的天空。冷冷的月光照見不算熱鬧的美斯樂,照見小廣場上巨大的白色里程碑,上面有黑色數(shù)字“895”。那是此地到泰國首都曼谷的實際距離。
不算遠,以泰國良好的路況測算,不過是一天的車程。但是,心的距離依然遙遠。直至今日,這些異域的同胞們,他們中還有將近一半尚未得到泰國移民局的身份確認,他們依然是沒有國籍的人,不能離開此地,否則就會被警察抓扣。
下山沿途,我看見有森嚴哨卡,攔著沙包,圍有鐵絲網(wǎng),戴口罩的黑衣軍警在仔細盤查。
他們依然是身處邊緣的一個人群,他們曾經(jīng)孤注一擲的戰(zhàn)斗,大概也讓當局記憶猶新。
和解,同時防備。這可能是既定的政策,把歷史遺留下的心結(jié)交給未來和時間,耐心等待,這是政治家的明智。
而堅持習漢語,讀古文,說云南話,過中國節(jié)日,都是獨特的懷念吧。他們是我們同文同種的同胞,他們是曾經(jīng)走失的炎黃子孫,是命運的不可知使他們顛沛流離。
孩子們的中文課會在某一天黃昏悄悄結(jié)束嗎?那場景,也會像法國作家都德的《最后一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