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 淺

圖／康永君

半生緣

文／清 淺

圖／康永君

她的前半生，一直思考的事情就是離婚，然后再找一個中意的人重新嫁一次。

她嫁他時，20歲，鬢角上別一小朵紅色月季花，穿大紅的斜襟小襖，腳上的小繡花鞋被寬寬的褲腿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沒有人知道，蓋頭底下，她的眼淚肆虐成河。男人大她12歲且不說，還有一條腿是跛的。男人早年在山上當(dāng)土匪，救過她做生意的叔叔一命，叔叔便把她當(dāng)成了報恩的謝禮。她從小沒爹沒媽，是叔叔含辛茹苦把她養(yǎng)大，她就是一百個不愿意，也說不出一個“不”字。

蓋頭掀起來，她首先看到的是他額頭上那道長長的刀疤，這讓他看上去兇神惡煞的。她嚇得“啊”一聲，差一點就暈過去。

誰料到，剛結(jié)婚不久新中國就成立了。她看著同伴們“自由戀愛”，眼饞得要死，腸子都悔青了，自己當(dāng)初為何那么聽叔叔的話，輕易地就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呢？自己當(dāng)初要是稍微反抗一下，不就拖到新中國了嗎？于是，她下定了離婚的決心，非離不可！

那天回家時，男人正在“哐當(dāng)哐當(dāng)”地砌灶臺。她好奇地問：“灶臺不是新砌的嗎？”男人咧著大嘴傻傻一笑：“你個子矮，原來那個太高了，重新砌一個，省得你費勁?！?/p>

沒等她開口，男人擦擦手，又從柜子里拿出一副羊皮手套：“剛聽你叔說，你冬天容易凍手。這副手套，還是當(dāng)年在張家口買的呢?！?/p>

她的手有嚴(yán)重的凍瘡，從小到大，就沒人管過她。拿著比自己的手大一號的手套，她的心里突然暖暖的。

不久，她懷孕了。男人對她愈發(fā)好，不讓她碰冷水，不讓她干重活，甚至連碗都不讓她洗。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大胖小子。她抱著孩子，想等孩子長大些再離，要不扔下沒娘的孩子誰管呢？

然而，之后老二、老三也接著出生了。第一個雖然大了，第二個卻又嗷嗷待哺。離婚的事情就這樣一拖再拖。

后來“文革”來了，男人早年當(dāng)過土匪的事被翻了出來，被判了刑。她去看他，他說：“咱們離婚吧?！焙⒆觽円脖硎荆骸霸蹅冞€是跟

他一刀兩斷吧?！彼齾s突然

火了，“啪”的一個耳光打了過去：“一刀兩斷？你們身上流的是他的血！要想斷，先把血還給他！”孩子們不敢吭聲了。之后，她和孩子們都受到了牽連，可是她從不叫一聲苦，一心等著他出來。

“文革”結(jié)束后，男人終于要出獄了，而她卻早已不是當(dāng)年被寵的小媳婦了。

男人已被折磨得精神出現(xiàn)問題，不大會認(rèn)人了。當(dāng)她領(lǐng)著孩子們?nèi)ソ铀麜r，他兩眼無光，無助地看著天空?？吹剿龝r，他的兩眼有了一些神采。她滿懷希望地看著他：“你認(rèn)出我來了嗎？”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死死不放，興高采烈地喊道：“娘！”孩子們非常失望：“爸怎么傻成這樣了？”

她沒有抽出自己的手，牽著他走回了家。之后，他一直管她叫“娘”，而她每次都答應(yīng)。孩子們總覺得很別扭，哪個男人管自己的老婆叫“娘”呢？

之后，她一直照顧他吃，照顧他喝，閑了就帶著他去散步。有時候，她會湊上去跟閑坐成一團(tuán)的鄰居們聊上一陣，他則乖乖的，像個孩子一樣，坐在一邊一聲不吭。時間長了，他便喊：“娘，回家！”

鄰居們起初也覺得好笑，但時間長了也就慣了。她卻從來不覺得有什么不好，無論他在哪兒喊她娘，她總是痛痛快快、脆生生地答應(yīng)。

然而，不懂事的孩子們卻編了個順口溜：“老李家不正常，老公管老婆叫親娘！”她也不理，照樣領(lǐng)著男人走來走去，而且很堅定地相信：總有一天，他會好起來的！

可是，他最終還是沒能好起來，一直到死都管她叫“娘”，一直叫了十來年。

男人是在72歲時去世的。她平靜地為他穿上壽衣，平靜地通知親戚朋友。葬禮上，大家都感嘆她后半生的不易。兒女們扶著弱小的她，心中都在琢磨：父親知道十多年來牽著他的手，精心地照顧他，體貼他的，就是當(dāng)初那個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媳婦嗎？

謎底是在他的墓前揭開的。那是一塊雙人墓碑，左邊用紅字寫著“李雙成”，那是他的名字；右邊用紅字寫著她的名字—王慧娘。她摸著墓碑，突然就淚流成行：“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喊的那個‘娘’，是慧娘。你前半生寵我，我后半生伺候你，咱們扯平了?！?/p>

（吳君生摘自長城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