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一切幻彩,不外如此,只是一只盲目地?fù)浠鸬某舐獰舳?,于最終自我毀滅之前,于生于死之間,掩映繽紛的片片假象。
錫皮鼓
從前看過一本德國小說,叫《錫皮鼓》,講述一個小男孩,長著大板牙、金魚眼,一臉頑皮相,于四五歲光景,快樂無憂地游耍天地間的時(shí)候,莫名其妙被匿藏在滿布著豐盛食物的餐桌下面,被成人世界的虛妄與丑陋嚇呆了—成人們原來都是這樣生活的嗎?
一剎那的驚魂甫定過后,小男孩就這樣突然停止長大了,也不知是自己停止還是被停止,反正從此以后,他便莫名其妙地以一個小孩的體形與心境,繼續(xù)他的余生了。
每天從早到晚,小男孩都敲打著一面掛在胸前的錫皮鼓,傻乎乎、笑嘻嘻地震天響地耍鬧,玩?zhèn)€不亦樂乎。甚至,只要遇到什么不喜歡的人、不順心的事,男孩便會放肆地狂敲他的錫皮鼓,同時(shí)扯大嗓門亂叫,音調(diào)又高又尖,吵得人人心緒不寧,周遭的玻璃都崩碎破裂,方圓十里,盡是雞飛狗走……
活脫脫一個五歲大的莎劇演員,無端被人強(qiáng)迫演出,觀眾席上門庭冷落,他又技藝稚拙,還得螳臂當(dāng)車,向荒謬的成人世界,以大板牙還牙,以金魚眼還眼……
幻彩般的光源
然而,小男孩無意識的吵鬧錫鼓聲,終于慢慢地回響了,還逐漸追溯到他一生之中,最初見到的影像—赫然就是他自母體中艱辛爬出來時(shí),經(jīng)過崎嶇濡濕的陰道,于血肉模糊之中,母親的陣痛聲里,一步一步爬向黑洞彼岸的光明,初生的小男孩但覺外面的世界暖和可親,掩映誘人。
小男孩既興奮又忐忑地向前爬呀爬,爬呀爬,終于爬到黑洞邊了,抬頭一看,卻見人間幻彩般的掩映光源,原來不過是產(chǎn)房剝落的天花板上,吊著的一個赤裸燈泡,以及一只圍著燈泡盲目碰撞、亂飛亂撲的丑陋燈蛾。
啊,人間的一切幻彩,不外如此,只是一只盲目地?fù)浠鸬某舐獰舳?,于最終自我毀滅之前,于生于死之間,掩映繽紛的片片假象。
黑澤明的蛤蟆
不過,真要說到童年回憶中的異物,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并不是德國小男孩的錫皮鼓,也不是我在溝渠黑洞中目睹的反肚青蛙,而是黑澤明在他的自傳內(nèi),淡淡地提到的一只蛤蟆。
在這本自傳的序言中,這位日本天王級的導(dǎo)演提及他童年時(shí)用過的一種奇怪藥油,是這樣的:
在戰(zhàn)前的日本,有些江湖賣藝的郎中,常會推銷一種治刀傷火灼的藥油,據(jù)說功效相當(dāng)神奇,但提煉這藥油的方法,卻更加神奇。
江湖郎中把一只渾身布滿著凹凸疙瘩、前邊生有四只手、后邊生有六只腳、長相非常嚇人的蛤蟆,扔進(jìn)一個周圍都是鏡子的箱中。蛤蟆一生從未見過自己,忽然被扔進(jìn)一個陌生的箱子里,于四壁清澈明亮的反照中,前后左右都碰到一頭猙獰丑陋的怪物—也就是它自己—大吃一驚,卻避無可避,只嚇得全身飆汗,屁滾尿流。
江湖郎中把蛤蟆于驚惶中沖體而出的分泌物,提煉個三五日,終于煉制成這蛤蟆神油,能治百病,除頑疾,甚至起死回生。
黑澤明回顧自己的一生,感慨猶如蛤蟆首次面對丑陋的自己,從不同的角度,經(jīng)數(shù)千個日子,但覺渾身都是凹凸疙瘩,前塵往事,屈指堪驚。
是的,天王如黑澤明,一生的起源,一生的驀然回首,原來也不過是一頭嚇至全身飆汗、屁滾尿流的蛤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