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西幻想過很多種與程東南的相遇:作為實習生的她與程東南相遇在早高峰的電梯里,她悄悄在人群中勾起他的小手指,心中竊喜;在電影暗場之后,她抱著爆米花慌慌張張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旁邊的單身男子居然是程東南;下雨的音像店門口,她望著瓢潑大雨一籌莫展,一輛車緩緩停在她的面前,車窗搖下,是程東南那張熟悉的臉……
但現(xiàn)實生活往往比白日夢讓人沮喪,也讓人絕望。蘇西用一頓法式大餐,從魏銘那兒打探到了程東南的公司地址,又像個跟蹤狂一樣跟了六七條街才摸到了程東南在上海的家門。
上海的司機太幽默,操著吳儂軟語將它當成了一部警匪片,“我懂。前面車上的是毒販?”幾道黑線劃過蘇西的腦門兒,“捉奸?!眱蓚€字從蘇西的牙縫里擠出來。司機師傅很是同情這個年輕姑娘,緊緊咬著程東南的車不放,差點追了尾。
穿過一條悠長的林蔭道,程東南的車拐進了一個別墅區(qū)。門衛(wèi)死活不讓蘇西進。蘇西只能蹲在門口給程東南打電話。顯然,程東南吃驚不小,但話語里有不易察覺的、久別重逢的欣喜。蘇西心里開出一朵小花,嘴里就哼起了小調。沒幾分鐘,穿著卡其色休閑長褲、月牙白v領上衣,趿著一雙涼拖的程東南就那么真實地出現(xiàn)在蘇西的面前,短短的頭發(fā),清白的臉,可以看透人心的眼睛。是的,他和六年前沒有變化。程東南在蹲著的蘇西面前,形成一個沉默的陰影,遮住了明晃晃的日頭和蘇西噴薄而出的眼淚。
“進來吧。”程東南的聲音里沒有了先前的溫度,他還是原來的程東南,那個一切都明了、卻不會放過自己的程東南。
1
程東南是大院兒里的第一個大學生。他向來不屑于與蘇西這群小屁孩兒為伍。他領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蘇西和魏銘等一干人正在后院兒逗蛐蛐,幾個小腦袋把蛐蛐罐兒圍了個嚴嚴實實,憋足了勁兒地吶喊。
戰(zhàn)事正酣,蘇西的黑頭明顯壓制住了魏銘的大黃??善谶@個節(jié)骨眼上,一縷刺眼的陽光打在了黑頭眼睛上,趁黑頭呆滯的一瞬,大黃已經欺身而上。明明該憤怒、該咆哮,但是,蘇西卻在陽光的那一頭看到了穿著白襯衫的程東南,斜靠在墻角的他,手里有未燃盡的煙。
在長久的后來,蘇西一直相信這就是命中注定。他撕裂了蘇西少女的懵懂,讓蘇西一頭撞進了暗戀的漩渦。他的背影在陽光里越來越亮。
黑頭輸了,魏銘一拳砸向蘇西的肩膀,狠狠炫耀他的勝利。蘇西的眼睛里泛起了淚光,甩下身后的錯愕,奮力跑回了家。蘇西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魏銘在門外央求她別生氣了,他要把大黃送給她。但是蘇西不領情,不給他開門。蘇西生氣他讓自己的黑頭輸?shù)妙^都沒了,但蘇西更恨他讓自己在程東南面前像個傻孩子,短褲、背心、短發(fā),還和一幫臭男孩兒混在一起。
那個暑假,蘇西用尺子計算著頭發(fā)生長的速度,別扭著抵制媽媽買來的寬邊少女胸衣。她開始喜歡把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坐在陽臺上寫作業(yè),更喜歡拿了小提琴在陽臺上拉上幾個小時,這樣,她就可以偶爾看到對面窗子里的程東南,有時候濕漉漉地剛洗完澡,有時候坐在書桌前奮筆疾書,有時候把打球的臟衣服隨便搭在椅子上,更多的時候,程東南都不會在那扇窗子里出現(xiàn),或者只是閃身的瞬間“刷”一下窗簾就拉上了。
每當這個時候,蘇西便不用再假裝低頭認真學習,她憤怒地直起身子,告訴自己程東南沒什么了不起。然后,寶貝地拿出首飾盒,呆呆地看著那天她撿回來的、程東南扔在地上的煙蒂,已經沒有了他嘴唇上的濕潤。
蘇西決定主動出擊。她會在他回家時的大院兒里“巧遇”,哪怕要等上兩三個小時;她會在看出他準備出門時,快速跑下去替媽媽倒垃圾。有一天,她鼓足勇氣敲開了他家的門,她的借口是來問數(shù)學作業(yè),他剛打球回來,頭發(fā)濕漉漉的,沒穿上衣,他們都紅了臉。他再回來,穿得無比整齊,扣上了T恤最上面的一粒紐扣。
蘇西甚至聽到了自己那么突兀的心跳聲。而程東南好像早就知道蘇西的小心思和那明目張膽的愛情。他說:我在大學里等你長大。
2
蘇西徹底收了心。她仍然喜歡坐在陽臺前溫書,因為一抬頭,她仿佛就能看到程東南。他們每兩個月通一封信,這是程東南定的規(guī)矩,他說什么都不能影響蘇西的學習,否則他就收回承諾。沒受過委屈的蘇西,在程東南面前總是卑微而懦弱。
程東南會在信里給蘇西寄來南方早春的花瓣、他自己拍照的明信片,他給她描述大學校園的樣子,以及每天新鮮有趣的事情。蘇西心里的膽怯就更深了,她的回信變得小心翼翼,她會更拼命地讀書。
大一結束,程東南暑期實習,留在南方。蘇西在魏銘的掩護下,成功南下。魏銘在火車上睡得東倒西歪,蘇西為了發(fā)型,熬得兩眼通紅,但依然嘴角含著微笑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
程東南比一年前,更高了,也更壯了。蘇西還在猶豫時,魏銘已經和程東南抱在了一起。仿佛,這次相逢,只為著程東南和魏銘,他們一路上又說又笑、又打又鬧。蘇西在他們眼里成了無物。
程東南讓魏銘和自己擠擠。自己送蘇西去女生宿舍。路上,蘇西不說話,她想他會不會看到她已經留過肩膀的長發(fā),他會不會明白她一路挺直身體害怕坐褶裙子、害怕壓壞發(fā)型的艱辛。就在她沮喪到想要回家的時候,程東南悄悄牽住了她的手,那么溫厚而堅定。蘇西不敢停下腳步,不敢側頭去看程東南。她想就這樣一直走下去。
他們牽著,彼此的手里都有了汗,直到近了女生宿舍。他低下頭,聞到蘇西身上有股特殊的味道,像太陽一樣熱烈,又像溪水一樣安靜。前面有個女生,搖著手跑了過來,“這就是蘇西吧?”她的眼睛卻看著程東南,“放心吧,我會照顧好你妹妹的。晚上一起吃飯?” “改天吧。晚上我要帶他們去看看城隍廟。你多費心了?!背號|南說。蘇西沒來由地討厭這個個子高高、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吳悅。
白天,程東南去上班,蘇西和魏銘就拿著地圖,到處亂晃;晚上,程東南會帶蘇西和魏銘去吃小吃、逛夜市、看話劇,程東南在旁邊看著蘇西和魏銘斗嘴,笑笑的,會在桌下牽蘇西的手,傾訴一天的想念;他們一起去江邊拍照,那張照片洗出來,卻是蘇西對著鏡頭笑,程東南低頭看著蘇西笑。蘇西嘴里說不好,心里就有了一種被抽空的喜悅。她就更不想回到那個有吳悅的女生宿舍。吳悅會和蘇西故意親密,從她嘴里套一些程東南的“秘密”,他喜歡什么顏色?他喜歡哪個音樂家?他最想去哪個地方旅游?蘇西不想回答,也是因為她根本就不知道。她發(fā)現(xiàn)她對他的了解少得可憐,她在他的身后拼命追趕,距離卻越來越遠。
回去前,蘇西把一個小罐子拿給程東南,里面都是她想對他說的話,每天都有,但每兩個月只有一封信,她想說的話就都變成了那些夢話和這些紙條。蘇西想狠狠擁抱程東南,但最終沒有。他們不能讓魏銘這個大嘴巴知道。她還是個高中生,他不能讓她的父母擔心。他們不是說好了么?他會在大學里等她長大。那么,她不急。
3
蘇西的生活按部就班。程東南卻從大二那年再也沒有回過家,包括春節(jié)。每隔兩個月,他會給程家匯一筆款,蘇西也會收到一封信。蘇西的信和程家的匯款單會被門崗一起放在窗臺上。蘇西拿了,就給程家送去。程伯伯似乎一下老了很多,見了蘇西沒了從前大咧咧的笑容;程伯母見了面還是要拉著蘇西的手說幾句,但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
蘇西注意到了,也問過爸爸媽媽,但他們都三緘其口。蘇西想告訴程東南,但又實在怕他擔心。但是,保送的喜訊,一下子就掃除了壓在蘇西心底的疑問和不安。她要和他上同一所大學了。她想聽到他的聲音,更想讓他牽著自己的手,也許她想要的更多。想著,想著,蘇西臉紅了,也怨恨起了這悶熱又漫長的暑假。
開學的日子終于到了。下了火車,蘇西到處東張西望,卻看到了吳悅在向她招手。一直到了學校,都沒見到程東南半個鬼影。蘇西問吳悅,吳悅只說安頓好了再說。蘇西心里慌得厲害,就迫不及待地沖向了男生宿舍。等了半天,下來的卻是一個陌生的男孩兒,他告訴蘇西一個“笑話”,程東南在一年前就以交換生的身份去了新加坡。
蘇西甚至都忘了哭。吳悅抱著蘇西的肩,蘇西直直地看著她。部隊大院兒里長大的蘇西從她身上聞到了某種合謀的味道。蘇西不想輸,但蘇西要讓自己看起來輸?shù)糜蓄伱?。吳悅明顯感覺到了蘇西僵硬的排斥,她收回扶著蘇西的手,“你不能太怪他。他讓我為你們傳信,不告訴你他去了新加坡,就是害怕你分心?!薄八f,當時你們那不是愛情,但他對你負有責任?!薄澳阍谒睦?,一直都是個特別的女孩子。但是,你們不在一個平行世界里?!边@是死刑宣判,蘇西無力地想。
蘇西從來都是蘇西,盡管她在夢里會哭醒,盡管她的心已經痛得看不見任何一個帥哥。但是,這些都不妨礙她精彩地活在這個男多女少的工科校園里。她在迎新晚會上拉Dinicu的《云雀》,她在全國大學生建模比賽上得到評委青睞;她參加話劇社,她還愛上了攝影。她讓自己異常忙碌,忙到不讓自己有空去想起那個叫程東南的人。但是,蘇西真是沒出息,程東南總是見縫插針地出現(xiàn)在她的腦子里,他們一起去過的食堂,他們一起牽手走過的林蔭道,他手掌里的溫度。
他讓她不得安寧,也不得重生。他讓她變得挑剔,讓她看不上任何追求自己的男孩子。
4
畢業(yè)三年后的蘇西是別人眼里的白骨精。但蘇西知道,自己年輕的是容貌,光彩的是事業(yè),她的心已經老了。魏銘會在周末邀蘇西去酒吧,他會說,蘇西要不咱倆湊合一下得了。玩笑里有了幾分真,但蘇西不當真。她拍拍他,靠在他的肩上,“在我再堅持不了的時候,我會隨便找個陌生人去禍害。你不行,你是我的親人。”
她把想對程東南說的話,依然寫在紙條上,一個個五顏六色的玻璃罐子,排滿了書架。
十一放假,蘇西關了機。魏銘用備用鑰匙打開了蘇西的家門,滿地的酒瓶子,昏昏沉沉的蘇西,碎了一地的相框:蘇西對著鏡頭笑,程東南低頭看著蘇西笑。魏銘想,也許只有真相才能讓蘇西好起來。
洗過胃的蘇西又恢復了嬉皮笑臉,管魏銘叫救命恩人。魏銘看著這個永遠都不會屬于自己的女人,把他保守了那么多年的秘密說了出來 。
原來,程東南是程家的養(yǎng)子,程伯伯在執(zhí)行任務的時候,擊斃了身為毒販的程東南的爸爸媽媽。程東南尚在襁褓,而程伯母不能生育。程東南就這樣來到了程家。程東南在大一那年春節(jié)回家,無意從養(yǎng)父母那里聽到了事情的真相。他越想原諒卻越迷茫,他越想感恩卻越掙扎。而察覺他倆有小曖昧的蘇西媽,也找到他,告訴他不贊成的同時也希望他能先讓蘇西安心考試。在他看來,蘇西媽媽的阻攔的原因也不外乎源自于那個隱藏的真相。
他習以為常的親情,剛剛來臨的愛情,于他都成了奢侈。程東南選擇了遠離所有人。
5
現(xiàn)在,蘇西窩在程東南的衛(wèi)生間里,偷偷翻看他的相冊,里面有她在迎新晚會上長發(fā)低垂拉小提琴的樣子,有在話劇展上演繁漪的造型,有她在酒吧里醉得瘋舞的囧態(tài)……還有,等等,她對著鏡頭傻笑,這是什么時候?
原來,他一直都在,離她一米的地方。她轉身,他就在。陽光可及。
編輯 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