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似安靜地坐在角落里,身體里的殺意卻像陰云在聚集。
實驗室里有點冷,瓷磚和儀器的不銹鋼外殼在日光燈下閃爍著清冷的光,有些不太像人間。
近十年來,他都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度過的,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在中國和美國大學的這十幾年讀書生涯如同一場流放,等到畢業(yè)回國,在同學與親屬的艷羨中進入這所國內(nèi)一流大學的量子物理實驗室,他開始不時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感覺:實驗室實際是一間變異的牢房,那些智力低下的領導和同事都是喬裝打扮的獄卒,負責看押和折磨他。如果讓他自己選擇,他可能寧愿去做一個廚師或出租車司機。當然,他從沒同母親說過這些,父親早早死去,母親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強悍地為他設定了詳細的人生,這三十五年來從未偏離她的計劃,他也被按部就班地培養(yǎng)成一個公認的物理天才,說到底,他不愿意看到已經(jīng)衰老的她哭泣。
他看著研究所主任張廣智在忙碌。
張廣智站在儀器旁,身邊是他的三個助手,兩女一男,都穿著印有實驗室名稱的白色大褂,他們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些焦灼、憂慮與期待。這讓他覺得有些好笑,這些人看上去不像搞量子物理的,倒像是幾個賭徒在賭桌前等待著色子開出的最終點數(shù)。
那臺被張廣智遮擋住一半的儀器就放在操作臺上,主體部分是一個旅行箱大小的立方體玻璃鋼箱,頂上是一個扁平的黑色盒狀儀器,一束白色的光柱從盒中射出,自上而下垂直射進玻璃鋼箱,在經(jīng)過箱頂一塊菱形的冰洲石后,被劈成均勻的兩束,分別投向兩個小碟子大小的圓形玻璃器皿,兩個器皿里都注有清水,水中各漂浮著一個大約一厘米長的褐色的條狀物,肉眼幾乎難以分辨它們的樣子,但它們一直在光束中扭動,說明是活物。旁邊的計算機顯示器上,有這兩個褐色物體放大25倍后的實時圖像,從這里看就十分清晰了,它們看上去有些像珊瑚,又有點像水母,柱狀的身體頂端伸出七八條乳白色的觸須,不停地蠕動著。它們叫水螅,一種低級的單細胞腔腸生物。
張廣智按下試驗臺上的開關,玻璃鋼箱中的光束瞬間消失,實驗室里似乎因此暗了一些。他打開玻璃鋼箱的側(cè)蓋,取出兩個玻璃器皿,把兩只水螅用鑷子小心翼翼夾出,一左一右放在兩張透明的玻璃載片上。另一個助手遞過來一把小巧的手術刀,張廣智接在手里,把手術刀朝左邊那只水螅攔腰切下,計算機屏幕上,水螅被刀鋒慢慢斬斷,但與此同時,右邊那只水螅在沒有任何觸碰的情況下,竟也像是被一柄無形的刀刃切割,步調(diào)一致地斷為兩截。張廣智再次揮刀,左邊的水螅殘軀變成四段,而另一只水螅隨即發(fā)生同樣的變化,也斷成相同的四截。
三個助手緊張地目睹這一切,齊齊愣了一下,繼而爆發(fā)出一片歡呼,他們興奮地轉(zhuǎn)向張廣智,笑著朝他拍起手來。張廣智如釋重負地丟下手術刀。
角落里,男人冷眼看著張廣智和幾個助手邊脫掉大褂邊興高采烈地走出實驗室,沒有人看他一眼,他感到胸腔里跳動的不再是心臟,而是一團不斷膨脹的冰冷憤怒。
他站起身,獨自走出門去,深夜的寒氣透過走廊的玻璃窗侵入進來,他豎起了衣領。他看著走在前面的張廣智拐進辦公室,他跟過去,推門進入。
十分鐘后,他拎著一個沾有血跡和腦漿的銅質(zhì)獎杯走出了張廣智的辦公室,走向三個同事所在的另一間辦公室。三個人走掉了一個,但還有兩個在,這令他沒感到太失望。
做完他想做的一切,已經(jīng)將近午夜12點,他感到有些疲憊,坐在洗手間的水池上思考了一下,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在暖氣管的高處系了一個繩套,但在把頭探進去時,他又改變了想法,他覺得這么死掉似乎太輕易了。他返回到辦公室,把三具尸體拖進文件柜鎖好,又取了拖布,耐心將血跡清理干凈,將房間整理得井井有條。半個小時后,他抱著一個紙箱乘電梯來到了停車場,駕車離開。門口的保安絲毫沒有察覺到異樣,像往常那樣開門放行。
直到三天后的周一,辦公室里的檔柜才被強行撬開,但制造這些尸體的人卻像是從人間蒸發(fā)了,的確,三天一夜的時間,足夠他到達四面八方任何一處邊境。
當?shù)鼐揭恢睕]有放棄追查他的下落,這個連殺三人成為公安部A級逃犯的天才物理學家當年轟動一時,風頭不亞于十幾年前槍殺美國多名科學家的中國留學生盧剛,但不為外界所知的是,這個人帶走了實驗室、也是國內(nèi)唯一一臺釷放射激光脈沖器,以及張廣智的筆記本計算機,里面有他大部分的研究資料,國內(nèi)這個領域的研究隨之停滯不前。
隨著時間流逝,卷宗漸漸被蒙上塵土,除了死者的家人,那些血腥的傷痛更與其他人無關,漸漸淪為街頭巷尾夸張走形的談資,再慢慢被風化掉。
當再次有人追尋有關這個人的過往時,已經(jīng)是八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時,遠在千里之外的那座北方城市里,一些人已經(jīng)以一種令人費解的方式死去。
北城幾十年前有兩座鋼廠,在全國以鋼鐵聞名,但鋼廠現(xiàn)在只剩下一座,另一座則淪為廢墟,斷壁殘垣的廠房冬天被灰黑色的積雪掩蓋,夏天則被爬山虎包裹,巨大的塔吊和橫七豎八貫穿廠區(qū)的鐵軌先是銹蝕,接著被蠶食般拆除投入熔爐。同時被拋棄的還有幾千名工人,他們早晚不再喧鬧著搖著自行車鈴穿過那扇令他們驕傲的鐵門,而是開始匍匐著在城市的溝縫中尋找一條謀生的新路徑。他們的身姿越來越低,響亮的笑聲也被沉默取代,生存這件事耗費了他們極大的精力。
黎明前天空零星飄了一陣雪。
關軍早早就起了床,他趕在下午四點前送完了一車液化氣罐。五點半,他在鐵東小學門前的人流中發(fā)現(xiàn)了女兒纖細的身影。上一次見到女兒時,夏天還沒有結(jié)束。他覺得女兒似乎比三個月前長高了一點,也更瘦了一些。他走過去,摸摸她的頭,這時他發(fā)現(xiàn)女兒的眼睛略微有些紅腫,有哭過的痕跡。
他有點急,問女兒是否有人欺負她。女兒低著頭不說話,只是盯著那雙干凈但破舊的紅色小皮鞋的鞋尖看,過了一會,她抬起頭說,媽媽已經(jīng)兩天沒有回家了,這兩天根本沒有人管她,她一共只有一元錢,因此只吃了一個燒餅,現(xiàn)在她很餓。聽了女兒的話,關軍鼻腔里一陣發(fā)酸,一股怒火在身體里升騰起來,他很想對著什么狠狠揮出拳頭,即便手骨折斷。
他看著女兒把一碗牛肉面吃得精光,小小的額頭上沁出了汗珠,這才問她是怎么回事,女兒說,前天晚上,繼父又出去打牌,可能是輸了錢,回來就打媽媽,媽媽的頭都被打破了,還被推出門外。外面很冷,她聽到媽媽在樓道里哭,她就在門里哭,哀求繼父開門放媽媽進來,但繼父根本不理會,還說她不閉嘴就把她也扔出去。后來門外安靜了,媽媽不見了。這兩天媽媽都沒有回來。
她說,繼父幾乎每天泡在麻將館里,媽媽的錢都被他拿走了,不高興時就會打她。說到這里,女孩哭起來,她哭著對關軍說,如果可以選,她寧愿讓他打媽媽,因為他打得不那么重,媽媽不會那么疼。關軍靜靜地聽著,感到臉上的肌肉一陣陣發(fā)僵,他連抽了三根煙,卻絲毫沒有抽出味道。他拿出手機撥打了穎的電話,能接通,但是無人接聽,連續(xù)打了四次,都是如此。
他不禁有些擔心,任何人的承受能力都是有限度的,他擔心她會一時想不開做出過激的舉動。他想起她年輕時的模樣,那個年輕時總是笑吟吟的姑娘,是他用了八年的時間,讓她成為了一個可能會去自殺的女人。想到這些,他覺得胸口一陣陣發(fā)緊。
八年前,在熔爐旁揮鏟的關軍還不到二十六歲,肌肉結(jié)實,他有一些工廠里的朋友,他喜歡和他們喝酒。他話不多,通常都是聽別人說,別人笑的時候他也會應景地笑一下,如果朋友中有人需要他幫忙打架,他也樂于前往。那時他剛剛結(jié)婚,妻子穎說不上漂亮,但也不能說丑,她是個勤快的女人,喜歡笑吟吟看著他,即便吵架的時候聲音也不尖利,他們互相都很滿意,雖然沒有告訴過對方。
但在他三十歲的時候,鋼廠的大門關閉,荒草開始在廠區(qū)蔓延,也開始在他的人生蔓延。離辦廠后,他嘗試了一些不成功的事業(yè),和朋友合股跑長途運輸,從南方往北方運輸海蜇和皮鞋,在一場翻車事故后險些死掉,也耗盡了家里的積蓄。康復后他東拼西湊借了一些錢,一意孤行想要通過鹿茸生意翻本,結(jié)果被騙得精光,就在那時,他感覺身體里一些堅硬熾熱的東西像玻璃一樣粉碎了。
他三十二歲那年,女兒妞妞四歲,這個剛剛對這個世界有模糊認識的小女孩看到的是一個酗酒如命的父親,那年冬天,他第一次動手打了穎,此后一發(fā)不可收拾,每次他都會后悔,但又不愿意讓她看出這種后悔,他故意表現(xiàn)得強硬與蠻不講理。他心里很清楚,驅(qū)使他這樣做的并不是酒精,酒精只是一種掩飾而已。穎以沉默來面對一切,那些笑吟吟看著他的日子,似乎已經(jīng)遙遠得掉出了記憶的邊緣。
他三十四歲時,穎帶著妞妞離開了他,他還記得那天,他躺在床上,聽著穎收拾東西的聲響,他的心想讓他做點什么,但被酒精麻木的大腦卻不愿動彈,他十分清楚,阻止他留住穎依舊不是酒精,而是羞恥,他還有什么資格強留她守在一堆無望的垃圾身邊呢?
穎離開半年后,他聽說她嫁給了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男人。從那天起,他戒了酒。一個過去的鄰居幫他找了一份送煤氣罐的工作,他開始每天駕駛著一輛破舊的小貨車拉著液化氣罐穿梭在城市邊緣。到處都在拆遷,城市仿佛同時經(jīng)歷著死與生,一些搬空的舊樓形單影只地站立在路邊,他覺得自己同那些千瘡百孔的樓房有某種相似的地方。
關軍把女兒送到母親那里,開車去了幾戶穎可能會去的人家,但一無所獲。他做了最壞的打算,找遍了鐵路邊的樹林,北城公園,以及城南的水庫,同樣沒有任何穎的蹤跡。此時天已經(jīng)黑透,關軍放棄了尋找,把車停在一個沒有任何燈光的路口,他拿出電話,第八次撥打了穎的號碼,沒想到這次居然打通了。
鄔娜娜醒來時,首先感到的是頭疼,然后是寒冷。她睜開眼,眼前一片黑暗,她木然地瞪著這片黑色看了一會,漸漸從黑暗中分辨出了房間的輪廓,有風聲在耳邊響亮地叫,皮肉似乎已經(jīng)麻木了。她感到后背下面有些咯得慌,摸了一把,雖然看不到是什么,但從手感就可以知道,是沙土和碎玻璃。這感覺很糟糕,同每次在客人床上醒來時完全不同,這令她有些發(fā)懵。
她伸手朝身邊摸,先是摸到了一個啤酒瓶,她厭惡地丟開去,再摸,摸到了她的包。她坐起來,摸索著拉開拉鏈,從里面找出手機,按亮了屏幕,在手機的微光下,周圍亮了一些,可以看出,這是個沒有竣工的毛坯間,門窗沒有任何遮擋,冷空氣正肆無忌憚地涌進來,水泥地上散布著砂石、塑料袋和礦泉水瓶等垃圾,墻角處伸出一些枯黃的草,但房間里并非只有她自己,離她不遠處,地上還躺著兩個人。
她挪到那兩個人身邊。手機分別照亮了她們的臉,是兩個女人,都雙目緊閉,像是睡著,又像死了。其中一個三十多歲,皮膚粗糙,穿著件廉價的紅色棉服,另一個則年輕很多,二十歲出頭,大學生模樣。鄔娜娜學著電視劇里的樣子試探了一下兩人的呼吸,還有氣,這讓她放下心來。她走到窗臺前朝外看,外面是一片散布著建筑垃圾的空地,看樣子這應該是一個廢棄的工地。為了搞清楚為什么會在這里,她努力回憶了一下醒來前的情景,想起了一些,但并不足以解釋她被丟在這里的原因。她決定先離開這里,但又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兩個陌生人,她考慮了一下報警的后果,權衡是否會給自己帶來麻煩,正猶豫間,黑暗中響起一陣手機鈴音,循著聲響,她從那個中年女人的衣兜里摸出一部老款的諾基亞手機,來電顯示是一個男人的名字:關軍。
鄔娜娜接起了電話。
關軍開車趕到城南的鋼管廠大門口,一個化著濃妝的年輕女孩正等在街對面的路燈下,她穿著一件亮紅色的短款皮衣,手包抱在胸前,看上去不大高興。對于這個季節(jié)來說,她的胸露得有些過于多了,黑絲襪也絲毫起不到保暖的作用,關軍大體猜到了她的職業(yè)。見關軍站在馬路另一邊遲疑地看她,她喊道:“你是打電話那男的嗎?”
關軍快步穿過馬路,走到她面前,急切地問道:“人在哪兒?”
鄔娜娜伸出手指著他身上的棉服:“脫下來,我都快凍硬了?!彼穆曇粲行┥硢?。關軍脫下棉服遞給他,她穿上后,立竿見影的溫暖令她開心起來,她大大咧咧地對著關軍笑起來,“里邊的是你媳婦?知道嗎,出來我就后悔了,還不如拍拍屁股就走人了?!?/p>
她看了看馬路對面的貨車,“你是送煤氣罐的?有煙沒?”關軍搖搖頭,說自己不抽煙。
“她在哪?”他又問了一次,鄔娜娜朝鋼管廠后面那棟未完工的樓房指了指。
十分鐘后,關軍抱著穎走出來,遠遠看到貨車邊停了一輛白色桑塔納2000,鄔娜娜坐在車里,隔著車窗朝他招手。關軍把穎放在副駕駛座位上,走過去,開車的是個一臉菜色的男人。鄔娜娜搖下車窗,“罐哥,你要報警的話,記得別跟警察提起我,就說你自己找到這來的啊?!彼P軍豪放地笑笑,“最近抓得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要是給我惹麻煩,我就把你煤氣罐全點了?!?/p>
桑塔納發(fā)動起來,鄔娜娜發(fā)現(xiàn)自己還穿著關軍的棉服,脫下來從車窗塞給他,“味是味了點,不過還挺暖和?!?/p>
“工地里怎么還有一女孩?”關軍問。
“你不認識她嗎?反正你自己看著辦吧。”她示意身旁的男人開車。
“回?;市牵俊蹦腥藛?。
“嗯,媽逼王姐最好別罰我錢,否則老娘跟她拼了?!彼P軍揮揮手,“再見啊罐兒哥,對你媳婦好點。”
她咯咯笑著搖上車窗,桑塔納開走了。
晚八點,穎已經(jīng)躺在區(qū)醫(yī)院的病床上,她吊著鹽水,微微睜開的眼睛里像是籠罩著一層薄霧,跟她一起被發(fā)現(xiàn)的女孩躺在相鄰的另一張病床上,同樣昏迷不醒。
關軍低頭看著穎,這個女人看起來既陌生又熟悉。他想起他們肌膚相親時的溫暖,又想起他對她的暴戾與冷酷,仿佛那些都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一些復雜的情緒隨即在他身體里泛起。
半個小時后,兩個民警接到報警電話后趕來,一老一新,問了一些問題。臨走前老警察告訴關軍,暫時還無法確定穎和女孩出現(xiàn)在工地是否與刑事案件有關,昏迷的原因也要等醫(yī)院化驗結(jié)果,因此只能等當事人醒來才能確定是否立案。另外這個女孩的身份他們會盡快查找,警方同醫(yī)院的協(xié)商結(jié)果是,可以先收治女孩,等聯(lián)系到她的家人后再支付醫(yī)療費用。臨走前老警察特意囑咐護士,如果女孩醒來,給他打一個電話。他留下了一個手機號。
關軍守著穎,九點多,穎開始蘇醒,她像是從一個遙遠的地方趕回來。她先是疑惑地打量病房骯臟的天花板和墻壁,當她看到關軍時,顯得迷惑不解,也許她認為自己身處在一場夢中,她定定看著他,等她確認這不是夢,她突然閉上了眼睛,把臉轉(zhuǎn)向了相反的方向。
這個細微的動作令關軍的心劇烈顫動了一下,他意識到時間并沒有讓她原諒自己。
一個護士走進來,問關軍穎是否要住院觀察,如果住院,零點前去交錢辦手續(xù),押金五千。
關軍站起來,像個被老師突然點到名字的孩子:“三千行嗎?”
護士一笑:“醫(yī)院不能講價?!?/p>
關軍尷尬地站了一會。
“我就回來?!彼呦蜷T口,穎在背后叫住他。她強撐著坐起來,聲音微弱但卻不容置疑地說:“你用不著去為我借錢,我不住院?!?/p>
關軍上車,帶上掉漆的車門,風從車窗的縫隙一陣陣鉆進來。穎坐在他身邊,出神地看著風擋玻璃外的雪,雪已經(jīng)在玻璃下的縫隙里積起了厚厚的一層。
“送我回去吧。”穎打破了沉默。
關軍沒動,過了一會,他開口道:“妞妞都跟我說了?!?/p>
穎轉(zhuǎn)過頭看著他:“她說什么了?”
關軍躲開她的目光:“要不……你去我那吧,太晚了,明天我送你回去。
他等了一會,沒有聽到穎的聲音,他默默發(fā)動了貨車。車先拐到母親那里接回了女兒,妞妞上車后坐在關軍和穎中間,不時偷眼看他們,一路上,三口人聽著車輪碾過新雪的沙沙聲,誰都沒有再說話。
打破沉寂的是那一縷血流,它從穎的左手袖口游出,爬上手腕、手指,滴落下來。最先發(fā)現(xiàn)的是妞妞,她驚叫起來:“媽媽你流血了?!?/p>
穎抬起手,有些詫異。她擼起衣袖,發(fā)現(xiàn)手腕上橫著一道約一厘米的傷口,血正從傷口里流出。
關軍把車停在路邊,在儲物箱里翻找了一陣,沒有找到能止血的東西,他有些急躁起來。妞妞從書包里翻出一個作文本,撕下幾張紙遞給穎,穎接過來按住傷口:“我沒事,你開車吧?!?/p>
貨車重新行駛起來,但沒過幾分鐘,關軍發(fā)現(xiàn)穎像是在強忍著痛苦,他覺得不對勁,停下車抓過她的手。當他把壓在手腕上被血浸濕的那幾張紙掀開后,忽然愣住。他記得剛才只有一道傷口,但才過了幾分鐘,穎腕上的傷口已經(jīng)增至十幾道,凌亂地伏在血跡下面。這有些超出他的理解能力。他命令穎把頭轉(zhuǎn)過去別看,撕下大半本作業(yè)本,慌亂地擦拭著血跡。就在這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一道新的傷口在穎的腕上慢慢出現(xiàn),由短漸長,這道傷口成型之后,停了幾秒,又一道傷口憑空誕生,它們仿佛是自己生長出來的,又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人正在用刀在穎的腕上劃割著。關軍有些慌,他一把拿起女兒的書包,把書本統(tǒng)統(tǒng)倒在座椅上,抓起一個本子撕掉大半,團成一團,按在穎的傷口上,穎一聲不吭,但他能感到她全身都在發(fā)抖。妞妞受到了驚嚇,哭起來。
關軍用力按壓著傷口,直到血不再流。他慢慢拿開紙,如他所愿,不再有新的傷口出現(xiàn),但已有的那些傷口在穎白皙的手腕上顯得十分扎眼,它們并非雜亂無章,而是匪夷所思地組成了兩個歪歪扭扭的漢字:救我。
關軍盯著這兩個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陣寒意從心底升起。他迅速用幾張紙包住穎的手腕,將字跡遮蓋起來。
到家后,關軍用紗布替穎包扎好傷口,然后把母女倆安置在臥室的雙人床上,自己則夾著一床被褥鋪在客廳的地板上。
幾分鐘后,他聽到臥室里傳來了驚叫聲,他沖進去,看到穎坐在床上,驚恐地看著自己的左臂,關軍眼睜睜看著一些傷口一筆一劃地在這只手臂上出現(xiàn),如同有人刻出它們。它們清清楚楚地形成了一串字跡:報警我被囚你會死。
血沿著穎的手指流下。
穎回憶起那天晚上的情形,她認為一切異象也許都和那個人有關。她邊說邊渾身發(fā)抖。
“那天晚上被趕出家門后,我打了一輛黑車,”穎說,“司機戴著一頂深色的帽子,帽檐壓得很低,我從始至終都沒有看到他的臉,當時我在哭,也顧不上去留意他。
“開了一段路,他把一個裝水的玻璃杯遞給我,他說他騰不出手,讓我?guī)退麛Q一下蓋子,我沒有多想,就幫他擰開了,接著我聞到一股奇怪的氣味,我覺得很困,就睡過去了。再醒來就在醫(yī)院了?!彼戳丝窗啿嫉氖直?,抬頭望著關軍,“他會不會對我施了巫術?我們老家那邊有一些這樣的說法,聽說有的人用紙人可以詛咒別人?!?/p>
關軍摁滅了煙蒂,起身穿起外套。
“你要去哪里?”穎帶著哭腔問。
“去趟醫(yī)院。”他囑咐女兒照顧好媽媽,下樓走進風雪中。
晚上九點四十左右,病房里昏迷的女孩醒來,面對護士的詢問,她說她叫張昕,22歲,家住鐵東區(qū),護士給她家里打過電話后,想起了警察的交代,便給警察也打了電話。
護士給女孩換了一瓶藥液,聽到有人推門進來,她轉(zhuǎn)過身,見是關軍,于是問道:“你怎么又回來了,你愛人怎么樣?”
“沒事?!标P軍徑直走到女孩的病床前,女孩穿著一件米色的毛衣,被子蓋住腿,倚靠在床頭上,還在輸液。關軍看了一下她的兩只手臂,被衣袖包裹著,沒看到有血跡。
女孩抬起頭,不解地看著關軍,護士在一旁解釋說:“就是他送你來醫(yī)院的?!闭f完拿著空藥瓶出去了。
女孩解除了戒備,不好意思地朝關軍笑笑,說了聲謝謝。關軍的表情有些局促,問女孩:“能把袖子挽起來嗎?”
女孩看著他,有些發(fā)懵。
關軍做了一個擼起衣袖的動作,有點笨拙。
女孩遲疑了一下,還是順從地把毛衣的袖口擼到胳膊肘上方,露出兩只光潔的手臂,并沒有任何傷口。
關軍示意她可以放下了,就在這時,女孩像是突然僵住了,她的喉嚨里發(fā)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響,她猛地伸出手去抓自己的脖子,掛吊瓶的支架被帶倒,吊瓶摔在水泥地上破碎,藥液順著地面四下流開。關軍嚇了一跳,后退了兩步,女孩的臉這時已漲得通紅,兩只手在脖子上不停地抓撓著,兩腳也死命亂蹬。關軍此時才注意到,她的脖頸上有一圈極細的、凹陷下去的痕跡,并且這凹陷越來越深,仿佛一道空氣做成的細繩索死死勒住了她,并且在不停絞緊,它慢慢切進了皮膚,開始有血流出來,女孩如同戴了一條紅色的項鏈。
關軍從驚愕中清醒過來,他試圖做點什么,但卻無從下手,他伸手去摸她的脖子上的凹痕,也只是摸到了破裂的皮膚和鮮血,那條勒住她的東西仿佛根本不存在。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朝門口跑去,準備去叫護士,卻踩在碎玻璃上滑倒在地,他手腳并用地爬起來,身上狼狽地沾滿了淋漓的藥液,這時,他聽到了一聲清脆的響聲,那是從女孩的脖子里發(fā)出的,接著所有可怕的聲音都消失了,病房里恢復了寧靜。關軍轉(zhuǎn)過頭,女孩垂著頭倚靠在床頭,已經(jīng)不再動了。關軍看著她,有些恍惚。
一個護士推開門,眼前的一幕讓她僵在了門口,她和關軍陷入了一種氣氛古怪的對峙,關軍走向她,試圖向她解釋,但她卻尖叫了一聲,轉(zhuǎn)身逃走了。關軍低下頭,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上和身上沾染的血,他再次回頭望了一眼女孩的尸體,這一刻他才真正清醒過來,他意識到自己卷入了一個天大的麻煩,恐懼一陣陣從小腹升起,向全身蔓去。
他慌忙沖出門,朝樓下跑去,在樓梯上遭遇了趕來的民警,短暫地錯愕后,他仍希望對方能聽他的解釋,但警察已經(jīng)撲上來,兩人扭在一起沿著樓梯滾落下去。他顧不得身上的疼痛,爬起來繼續(xù)往外跑,警察隨后一瘸一拐地追出來,朝他大喊著什么,但他已經(jīng)完全聽不到了。他跳上貨車,打著火掉了個頭,朝大門外駛?cè)?,身體像是在自動操控著這一切,同醉酒的感覺很相似。貨車沖向醫(yī)院大門,車頭前忽然閃過一道人影,關軍急踩剎車,但為時已晚,那個人被撞倒后緊接著又被卷入車輪,關軍感到車身顛簸了兩下。
車停下來,關軍跳下車,那個警察血肉模糊地躺在幾米外的雪地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瞬間停止了,關軍先是看著他,接著像一個迷路的孩子那樣手足無措地朝周圍張望起來。
警察動彈了一下,這將他拉回了現(xiàn)實。他抱起警察沖回到醫(yī)院,把警察放在大廳里的一張擔架上,沖著旁邊的兩個醫(yī)生歇斯底里地大喊“救人”,見醫(yī)生不敢上前,他后退了幾步,轉(zhuǎn)身跑出醫(yī)院。
他跳上車,猛踩油門,貨車駛出醫(yī)院,消失在街道盡頭的黑暗中。
雖然不知道警察會花多久找到他的住處,但關軍還是冒險回了一趟家。
面對穎的追問,他始終什么都不說。他不愿她們擔心,更不愿把她們卷進來。事已至此,就都由他一個人承擔好了。他決定逃亡,并不是因為他害怕坐牢,而是因為他察覺到了危險的氣味,這危險是針對穎的,雖然神秘,但卻險惡,他擔心穎也會像醫(yī)院的那個女孩一樣莫名其妙地死去,在確保她的安全之前,他不能坐牢,留她自己面對此事。
他從衣柜下面掏出僅有的兩千多塊錢,自己留了一些,剩下的都塞給穎,就在他要轉(zhuǎn)身出門時,穎突然從身后抱住了他,她哭起來,先是啜泣,接著她的哭聲越來越大,最終變成了嚎啕。她邊哭邊說: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去哪我們就跟著去哪,你去哪我們就跟著去哪。
她反復念著這句話,仿佛這是一句咒語,能將她從這半生的噩夢中解救出去。
就是從這一刻起,關軍決定什么都不管了,他要和她們在一起,直到不得不分開的最后一秒鐘。在雪地里跋涉了一個多小時后,關軍帶著妻女進入了一棟等待拆遷的舊樓,他砸開一戶房門,進入這個只有四面墻壁的寒冷房間,同一時間,警察正在強行進入關軍的住處,展開搜查。
海河是一條南北貫穿北城的河流,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河面已經(jīng)結(jié)了冰。
發(fā)現(xiàn)時,尸體已經(jīng)臉朝下凍在了冰面上,法醫(yī)費了一番功夫,才將尸體完好無損地從冰上分離。死者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骨瘦如柴。
尸體被運回了北城公安局的解剖室,很快法醫(yī)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巧合。這具尸體也是被勒死的,同昨夜區(qū)醫(yī)院被殺的女孩的死因相同,而且傷口看上去也比較像,他從冷柜里取出女孩的尸體對比了一下傷口,發(fā)現(xiàn)兩具尸體頸部的創(chuàng)傷無論是位置還是角度,肉眼看上去都幾乎相同。他猜測兇手應該是同一個人,使用的也很可能是同一種兇器。
但就在他剖開男尸的頸部時,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刀鋒過處,女尸頸部相同的位置竟也多出了一道完全相同的切口。
他又試了一次,結(jié)果證明并不是他出現(xiàn)了幻覺。
多名法醫(yī)對兩具尸體進行新一輪的全面檢查,他們發(fā)現(xiàn)兩具尸體間存在著一種不可思議的聯(lián)系,只要對男尸進行任何的損害,女尸也會同時表現(xiàn)出完全相同的傷口,兩者間不存在任何時間差,也不受距離影響,完全同步,女尸就如同男尸的一個影子。但反過來,對女尸施加的損害則對男尸沒有任何影響,這種關聯(lián)看來是單向的。
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根據(jù)這兩具尸體的神秘聯(lián)系,在案情分析會議上,刑警隊長于光東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設想:女孩張昕的死因需要重新考慮,兇手有可能是勒死了男人,間接導致了她的死亡,也就是說,他對關軍是嫌兇的判斷存有疑問。他的看法引起了一些爭論。
晚上,一個名叫吳偉東的醫(yī)生給于光東打了個電話,他是參與白天驗尸的法醫(yī)之一。
“于隊,我想了半天,還是決定給你打這個電話。我們讀大學時學過一門課叫醫(yī)用物理學,講到過一些基礎性的量子物理理論?!?/p>
他停了一下,“雖然有點八竿子打不著,但我真覺得那兩具尸體的情況跟其中一個理論有點像?!?/p>
武泳鈴看著那個人把男人的尸體拖出去,鐵絲還纏繞在死者的脖子上。她強行把尖叫聲抑制在喉嚨里,同時沒有忘記將雙臂背在身后,手指緊緊攥著羽絨服的袖口,忍著手臂上傳來的疼痛,好在那些黏糊糊的血被吸收進衣料的纖維中,沒有流出來一點。
這里就像是個墓室,約有十幾個平方大小,唯一的一盞白熾燈從梁架上懸吊下來,投射出黯淡的光線??諝庵酗h蕩著令人作嘔的氣味,沒有窗戶,甚至沒有任何能透進光的縫隙,僅有的一扇鐵門也只有那個人到來的時候才會打開。
七天了,她被關在一個鋼筋焊成的籠子里面,活像一只待宰的羊羔,這樣的鐵籠一共有三只,但現(xiàn)在那個瘦弱的男人已經(jīng)死了,只剩下她和另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被關在籠中,她不知道誰會是下一個。
那臺透明的巨大儀器被擺放在她們的對面。這么多天來,她已經(jīng)知道它能夠做什么,但她已經(jīng)沒有心情驚訝。能做的她已經(jīng)做了,她不知道是否真的靈驗,那個女人的手臂上是否會真的出現(xiàn)這些字跡,會不會報警,這些都是未知數(shù)。也許警察正在四處搜尋她,可問題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關在什么地方,北城這么大,警察能找到她嗎?
也許她唯一的希望只剩下那個站名。
那是一個公車車站的站名。在被關在這里幾天后,她就發(fā)現(xiàn)這個深埋于地下的空間并不是絕對地與世隔絕,這里陽光無法穿透,但聲音可以,只要將耳朵貼在墻壁上,她就能依稀分辨出汽車駛過、鳴笛甚至人們交談的聲音,因此她知道距離他們非常近就有一條街道,如果這些聲音歸于沉寂,她便知道深夜在外面的世界降臨了,而當這些聲音揚起,就說明清晨開始了。她還從這些混合在一起的嘈雜聲響中有了一個寶貴的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有些機械的女聲,大概每隔十幾分鐘出現(xiàn)一次,聽到兩次后,她意識到這是一輛公交車的報站聲,這個發(fā)現(xiàn)令她欣喜若狂,這意味著這句話里面會包含著一個站名,但這聲音太過微弱了,這幾天來,她只能勉強聽清最后一個字是個“街”字,但前兩個字一直聽不清,她努力搜尋著記憶中北城所有街道的名稱,與這兩個音節(jié)進行對照。她的時間可能所剩無幾,她必須盡快找到它。
“?;市恰笔且患腋鑿d,坐落在橋梁廠旁的一個大院里,周圍散布著一些洗頭房、網(wǎng)吧和小飯店。歌廳的門面不大,九十年代的裝潢看上去已經(jīng)破舊不堪,霓虹燈大部分燈泡都是壞的,但奇怪的是,這里的生意似乎還不錯。來這兒的大部分都是男人,他們當然不是來唱歌的。
關軍在院門外等了將近五個鐘頭,他并不報太大希望,但也只有一試。為了避免引起別人的注意,他袖著手蹲在墻根下,將大半張臉都埋進衣領,看起來就像是個等待雇主的民工。天快黑時他終于看到鄔娜娜走下一輛出租車,他叫住她,鄔娜娜開始沒有認出他來,經(jīng)過關軍的提醒才恍然大悟,“是罐哥呀,太巧了,你也來這玩?”
關軍搖搖頭:“我是來找你的?!编w娜娜立刻有些警惕起來。
時間尚早,歌廳里沒什么人,有幾個酒保在打掃衛(wèi)生。他們面對面坐在一個包廂里,這里的昏暗令關軍放松了一些。
關軍問起那天晚上的事,鄔娜娜的回答跟穎基本差不多,也提到了那輛黑車和開車的男人。
“如果不是打不著車,我肯定不坐黑車,不過還好,他也沒怎么著我。她對你老婆也沒干什么吧?”她咯咯笑起來。
關軍沒接她的話,直接問道:“他長什么樣?”
鄔娜娜說沒印象了,她當時坐后排,誰會留意一個司機呢,而且那個男人戴著帽子,給人感覺并不出奇,她記不起他有什么特征。
“車呢?”
“車我只記得是一輛黑色的轎車,七成新左右吧,牌子沒注意?!标P軍讓她再仔細想想,她抽了口煙,皺著眉想了一會,“如果非說什么特點,我記得我挨著的那扇車窗,玻璃好像有道裂紋,用一塊透明膠帶粘著?!彼檬种副攘苛艘幌履z帶的長度,大約十幾公分的樣子。
這是關軍從鄔娜娜這里得到的唯一線索,但顯然用處不大,在偌大的北城尋找一輛特征并不明顯的黑色轎車,無異于大海撈針。
臨離開前,關軍猶豫著是否把醫(yī)院里女孩被殺的事告訴她,但還是忍住了。
這也是關軍最后一次看到活著的鄔娜娜。
他走后不久,?;市抢锏呐兡慷昧藦膩頉]有見過的慘烈一幕,正在與她們說笑的鄔娜娜忽然變得表情僵硬,她猛地站起來,接著像是被定住了。她全身的皮肉隨即開始碳化變黑,仿佛她的身體正在燃燒,但又看不到任何煙和火苗的跡象,也感受不到任何熱量。歌廳里的人們紛紛逃散,不到一分鐘,鄔娜娜已經(jīng)變成了一具焦尸,但她的衣服和隨身物品全都完好無損,甚至連絲襪上的纖維都沒有損壞半點。
半路上,當關軍看到四五輛警車鳴著笛朝?;市堑姆较蝻w速駛?cè)r,他的心中生出了幾分不祥的預感,他折回歌廳,此時門口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警察拉起了警戒線。關軍躲在人群后面,不久看到一個黑色的尸袋被抬出,他在心里為自己保留了一絲希望,但當他看到了一個警察手里的證物袋時,殘存的這絲希望也被打碎了,那個白色的手包他再熟悉不過了。
晚上,當關軍潛回舊樓看到穎和女兒時,他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那一夜他一分鐘也沒有合眼,一直盯著黑暗里熟睡的穎,仿佛只要不離開自己的視線,她就會永遠康寧無事,永遠有著這樣平穩(wěn)而均勻的呼吸。
次日一早,于光東便驅(qū)車趕往省城,在經(jīng)過四個小時的駕駛后,他終于抵達了目的地。在一間不大的堆滿了書的兩居室里,他見到了已經(jīng)退休的省科技大學物理教授趙驥臨。
“你對量子物理了解多少?”老人邊給于光東倒茶邊問他。
于光東實話實說:“幾乎沒什么了解,之前我只聽說過薛定諤的貓,量子糾纏還是昨天才聽到的,到網(wǎng)上查了一下,仍是一知半解。”
趙驥臨給自己面前的杯子也注滿茶水,他放下水壺坐下來。
“通俗一點講,量子糾纏是量子物理學一個比較新的發(fā)現(xiàn),描述了微觀粒子間存在的一種關系。如果我們令兩個微觀粒子之間產(chǎn)生糾纏:不管它們被分開多遠,對一個粒子擾動,另一個粒子不管相距多遠就會立即知道。
“‘立即知道’是什么意思?”
趙驥臨吹了吹茶水,抿了一口:“也就是狀態(tài)發(fā)生改變,當一個粒子的狀態(tài)發(fā)生變化,與它相糾纏的粒子就會顯現(xiàn)出完全相同的變化,就仿佛它們并不是兩個粒子,而是同一個。但這種改變僅僅是單向的,在AB兩個發(fā)生糾纏的粒子中,改變粒子A,B粒子會有反應,但如果改變B,A不會做出反應?!?/p>
于光東想了想,繼續(xù)問道:“怎么才能實現(xiàn)這種糾纏?”
“可以在實驗室通過儀器來實現(xiàn)?!?/p>
“這種糾纏現(xiàn)象背后的原理是什么?”于光東追問。
趙驥臨笑笑:“暫時還沒有人知道,科學研究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能一蹴而就?!?/p>
“那處于糾纏態(tài)的粒子只能是兩個嗎?”
“多個也是可以的,”趙驥臨拿過桌上的幾個空玻璃杯給于光東做演示,他把一個杯子放在中間,讓其他幾個杯子環(huán)繞著它,“一個粒子可以同多個粒子分別產(chǎn)生糾纏,這樣的結(jié)果是,”他用手敲了敲中間的杯子,“如果這個主粒子狀態(tài)被改變,其他粒子都會發(fā)生變化,但反過來,其他粒子改變,主粒子不受影響?!?/p>
于光東問到他最為關心的那個問題:“可不可以讓兩個物體,比如說兩個人,發(fā)生這種糾纏?”
“當然可以,”趙驥臨說,“因為任何物體的基本構(gòu)成單位都是微粒子,只是作為一個人體來說,粒子的數(shù)量太過龐大,所以暫時還沒有人能做到。據(jù)說美國科學家1月份曾做到過對活體果蠅進行糾纏,但只成功了一次。其實我國05年左右就已經(jīng)做到了這個水平,過去在這個領域,我們一直是領先的,如果不是張廣智被殺,也許會取得更大的突破?!?/p>
“張廣智是誰?”
趙驥臨看上去有些詫異:“你是警察難道沒聽說過嗎?05年華東科大的量子物理研究所出了一件事,一個年輕的物理學家謝漢殺死了多名同事,被害者里就有這個領域的權威專家張廣智,他和我還是清華的同學呢?!壁w驥臨嘆息了一聲,“殺人——科學發(fā)展得越來越接近神仙術,但科學家依舊是人?!?/p>
關軍回憶了一下,對八年前發(fā)生在那個大城市的案件,他的確有些印象,但印象并不深刻。他一直呆在這座最高端技術也只是用來煉鋼的北方小城,那些大城市以及那里發(fā)生的事,對他來說都太過遙遠了。
他問趙驥臨:“兇手的動機是什么?”
“有人說是張廣智利用職權侵占了謝漢的研究成果,誰知道呢?社會上其他地方存在的矛盾,科研單位也一樣不能免俗?!?/p>
回到北城,于光東在內(nèi)網(wǎng)找到了12.2物研所殺人案的介紹,通緝令上,犯罪嫌疑人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嘴角向下抿著,看上去很文靜。北城公安局很快向案發(fā)地警方發(fā)出了通報,對方立即派人前來,當晚就趕到了北城。據(jù)他們說,謝漢三個月前曾在當?shù)啬翅t(yī)院出現(xiàn)過一次,因此他們沒料到他會藏身在千里之外的北城。
“他去醫(yī)院干什么?”于光東有些不解。
“應該是去看他母親,謝漢殺人逃亡后,她母親的精神狀態(tài)就一直不好,半年前突發(fā)腦溢血住院,狀況不太好,估計活不了太久了。我們接到報警后就在醫(yī)院里布置了警力,但他沒再出現(xiàn)過。”
在目睹高中女孩被燒成灰燼后不久,武泳鈴終于在恐懼中捕捉到了那個站名:康寧街。
興奮讓金屬條在手臂上的劃刻都不像過去那樣疼了,左臂的傷口才剛剛結(jié)痂,這次她改成了在右臂上刻字,這樣就需要使用左手,令她有些不太習慣。就在她剛把這五個字刻上手臂,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她慌忙將衣袖拽下,蓋住傷口。溫熱的血流到掌心里,她緊張地攥住。
門被打開,那個人提著一個很大的旅行箱走進來,看上去箱子很沉重。他把箱子放下,打開,從里面拖出一個二十多歲的穿著時尚的男孩,男孩昏睡不醒,任他擺布。
武泳鈴知道他又捕獲到了新的獵物,幾乎晚上都會有一個,到今天她已經(jīng)看到不下六七個人被帶回來,但做完那一切,他又會帶著昏睡的他們離開。
男人嵌亮了一個開關,那臺儀器通體亮起來,巨大的玻璃箱內(nèi)充滿了柔和的光芒。他抱起男孩,放進箱中。
但就在這時,他不經(jīng)意間朝武泳鈴看了一眼,武泳鈴下意識把手臂往身后藏了藏,這個動作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走到鐵籠邊,低頭看著武泳鈴,隨即發(fā)現(xiàn)了地上鮮紅的液體,雖然只有兩滴,但已經(jīng)足夠醒目。
他回到門邊,從墻上取下鑰匙,打開籠門上的鎖。
武泳鈴大腦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看著他,渾身顫抖。男人打開籠門,兩手抓住了武泳鈴的上臂,把她拽出籠外,她絲毫沒有掙扎。
她手臂上的血還在滴滴答答地流下,男人拽起她的衣袖,看到了傷口,他仔細辨認著那些字跡,忽然笑了,自言自語地說了句什么。他并不擔心女孩引來警察,相反,他希望警察能找到這里,他的鋪墊基本已經(jīng)完成,警察不來找他,他也該去找他們了。他只是有點生氣,他覺得自己被女孩戲弄了。
他走向角落的工具箱,從里面翻出一把剪刀。
在城市的另一端,當字跡再一次出現(xiàn)在穎的手臂時,關軍的心縮緊了,那幾個字是“康寧街車站”,他知道那條街,離他原來住的地方并不遠,那里的確有一個車站,這意味著什么?他正在思忖著,就在這時,一件令他措手不及的事情發(fā)生了,穎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突然齊根斷落,穎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過了一會才慘叫起來。關軍抱起她瘋了般沖出樓門,他一路朝醫(yī)院狂奔,已經(jīng)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在逃亡。
把穎送進手術室,關軍趕往康寧街。
他兩眼血紅,如同一頭背上插滿了花標的公牛。如果這個被囚的人是真實存在的,那么這個車站名應該就是個指引,他(或她)被囚禁的地點也許就在這附近,找到這個地方,或許就能找到兇手。他必須要找到他,在他殺死穎之前。
雪越來越大,凌晨的康寧街闃靜無聲,看不到行人。關軍站在公車站的站牌下,朝四周看,被積雪覆蓋的街道并不寬闊,一棟棟樓房默不作聲地站立在街道兩邊,它們最高不過六層,一樓大多開成各種小店,但此時都已經(jīng)打烊。關軍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該如何才能找到那個人,一輛轎車從街上駛過,這提醒了他,他想起了鄔娜娜說過的那輛黑色轎車,以及車窗上的膠帶,他開始以車站為圓心,查看所有停在街邊或居民樓前空地上的轎車,只要是黑色的,他都會仔細查看車窗玻璃,他花了兩個小時把附近停泊的所有車輛都看了一遍,車窗上貼著透明膠帶的倒是看到一輛,但那是一輛白色的金杯面包車,相差甚遠。
他站在一棟樓前,頭上身上落了一層雪,無助和絕望一層層涌上來。
他懷疑是否因為自己的不仔細而漏看了那輛車,決定再重新查找一遍,這時,一輛黑色的轎車由遠及近地駛來,在十幾米開外停住,一個穿著黑西裝的男人拎著一個旅行箱從車上下來,走進樓內(nèi)。從他的毫不費力看,箱子應該是空的。
關軍走近那輛車,看到車窗玻璃上那一小塊與眾不同的顏色。
關軍從花壇上撿起一塊水泥磚,擎在手里,跟著走進去。樓道里出現(xiàn)了一個斜向下延伸的樓梯,關軍聽到下面有聲音,躡手躡腳地走下去,那個男人正從一道鐵門上拔出鑰匙,拉門走進去。
關軍兩步跨過去,趕在男人帶門前一把拉開鐵門,順勢擠進去,男人剛轉(zhuǎn)過頭,就被他一水泥磚打倒在地。見他不再動彈,關軍才轉(zhuǎn)身打量房間內(nèi)的狀況,立刻意識到這正是自己要找的地方,這是一間十多平米的地下室,昏暗,充斥著一股刺鼻的臭味,他走進去,適應了里面的晦暗后,他看到了鐵籠里的女孩,女孩身上沾染著血跡,看上去虛弱、骯臟。
他試圖打開鐵籠,但籠門上了鎖,女孩告訴他,鑰匙在門邊的墻上。他走過去摘下鑰匙,把女孩放出來。這時他注意到女孩缺失的手指,他擼起她的衣袖,發(fā)現(xiàn)了上面的那些字跡。
就在這時,他聽到女孩驚叫起來,轉(zhuǎn)回頭,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爬起來,他彎腰在角落里撿起一截暖氣管,目光陰郁地望著關軍。
關軍迎上去,兩人扭打在一起,女孩先是驚恐地縮在一旁,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從兩人身邊爬過去,逃出地下室。
她艱難地跑到外面,判斷了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朝街道跑去。
地下室里,赤手空拳的關軍很快被打倒,男人用鐵管狠命地抽打他,直到他漸漸不動才住手,男人直起身,這才發(fā)現(xiàn)武泳鈴不見了,他拎著鐵管追出去。
他在街邊趕上了女孩,女孩哭泣著在雪地中爬行,男人提著鐵管,跟著她慢慢走。
一輛過路的轎車不明就里地停下來,但馬上就開走了。
男人掄起鐵管,對著女孩一下下猛擊起來。他拋下女孩的尸體,返回地下室。
關軍躺在地上,他還有意識,只是無法動彈。男人正要解決他,忽然改變了主意。
他揪住關軍的衣服,提著他走到那臺儀器前,把關軍放進玻璃箱,接著他自己也躺進去。他在左,關軍在右,過了一會,儀器里亮起了強烈的白光,在這光中,他們的身體漸漸變得模糊起來,兩個人開始向一起靠近,直到重迭在一起才靜止不動了,這場景十分超現(xiàn)實,就這樣重迭了幾分鐘,兩人才再次移動起來,朝相反的方向慢慢分開,恢復了之前的樣子。
他取下儀器頂部的釷放射激光脈沖器,使勁摔在地上,再用腳踩得粉碎。
做完這一切,他撥通了市刑警隊的電話:“刑警隊嗎?半個小時后有一個人會去自首,希望到時候你們管事的能在?!?/p>
收起電話,他看了一眼關軍,他滿臉是血,正掙扎著從儀器里爬出來。男人沒有理會他,轉(zhuǎn)身出門離去。
幾分鐘后,恢復了一些氣力的關軍踉蹌著走出地下室,街邊,幾條人影圍攏在一起,像是在議論著什么,他走過去,看到了武泳鈴的尸體,她的血涂抹在雪地上,已經(jīng)凍成了一片暗紅色的冰碴。關軍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像有雷聲在耳邊轟響起來,他搖晃了一下,險些跌倒,他辨認了一下方向,瘋狂地朝醫(yī)院的方向跑去,他跑了很久,期間跌倒了數(shù)次,他的思維像是停止了,絲毫感覺不到疲憊。半小時后,他在醫(yī)院的停尸間看到了穎的尸體,她的額頭可怕地凹陷下去,臉上布滿了血污,看上去和活著時一樣脆弱和可憐。
謝漢走進刑警隊大樓,他站在大廳中央,如同到了一個陌生而新奇的國度,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他嘴里像是含著一塊糖果,舌尖頂著它在口腔里隨意動著,看上去悠閑自在。他對走出來詢問的一個年輕警察說:“不久前我打過電話,我殺了人,是來自首的?!?/p>
于光東匆匆趕來,在審訊室里看到謝漢,他一眼就認出了他,與照片上相比,謝漢除了黑了一些,幾乎沒什么變化。此時,他們中間隔著一張桌子,謝漢已經(jīng)被戴上了手銬。于光東面前擺著一摞身份證,一共八張,從信息看,大部分都是北城本地人的,這是從謝漢身上搜出來的。
“謝漢,你不來自首,我們也快抓到你了?!?/p>
“給你們節(jié)約一點警力?!彼p松地說。
“咱們也甭繞彎子,我問你,那些人是你殺的?”
“是?!?/p>
“你為什么殺她們?”
謝漢笑了:“證明我可以殺他們?!?/p>
“用殺人來證明你的科研成果,成為一個轟動世界的殺人狂?”
謝漢笑著搖搖頭,“我沒那么無聊?!彼麊栍诠鈻|,“劫匪沖進銀行搶劫時,他們做的第一件事通常是什么?”
于光東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沒有做聲,于是謝漢自己回答了自己。
“他們通常會朝一個無辜者先開一槍,這樣其他人就會相信他們是在玩真的,才會對他們的話言聽計從?!彼麆恿藙由眢w,“這是一種安全保障,同理,對于我來說也是一樣?!?/p>
他的語氣變得認真起來。
“我殺她們是為了向你們證明利用量子糾纏是可以殺人的,對我來說,這是一個保障,也是一個鋪墊,現(xiàn)在告訴你我做了什么吧,我已經(jīng)把自己同八個,”他想到了關軍,“不對,是九個,我的籌碼剛剛增加了一個,我已經(jīng)同九個人形成了糾纏態(tài),他們的命運將同我緊密相連,所以我首先能夠確定的,是我不會被判處死刑,因為子彈打碎我的頭,他們九個也會跟著被打碎腦袋。從法理上,他們都是無辜者,沒理由同我一起被執(zhí)行死刑?!?/p>
于光東想起了趙驥臨用杯子給他做的演示。
謝漢張開嘴,于光東看到他舌下壓著一小塊黑色的物體。
他重新合攏嘴巴:“只要我咬碎它,三秒鐘內(nèi)就會毒發(fā)死亡,那九個人同樣會死?!?/p>
謝漢看著于光東的表情,笑了。
“于警官,現(xiàn)在你應該明白我的目的了,你可以把這理解成一次挾持,我手里有九名人質(zhì),我提的要求并不高:一間獨立的病房、必要的醫(yī)護措施以及每天的飲食。”他看著于光東的眼睛,“或許你已經(jīng)知道了,我母親最多還能活六個月,在這六個月里,我希望可以跟她生活在一起,等她死后,我愿意接受法律對我的懲罰。”他收斂了嘴角的笑意,看上去有些凄涼,“我用八年的時間做到了人體糾纏,可她卻要死了,她期望唯一的兒子出人頭地,可他卻成了殺人犯?!?/p>
“你說你糾纏了他們,我憑什么相信你?!?/p>
“你可以不信,用九條人命跟我賭一次?!?/p>
于光東沉默了。
謝漢挑釁地看著他:“怎么樣?我給你兩天時間,你可以去請示上級?!?/p>
他晃晃手銬:“為了表現(xiàn)誠意,這兩天我可以住在看守所,但只是兩天,超過一分鐘也不行。”
“我們什么時候出發(fā)?”他問于光東。
清晨時分,天還沒有完全亮起,關軍的貨車跟著那輛押送的警車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他坐在方向盤后面,神情呆滯,看上去像是被抽空了靈魂。
警車行經(jīng)一個十字路口,停下來等待綠燈亮起,關軍猛地踩下油門,貨車發(fā)動了致命的攻擊,它吼叫著沖上去,如同犀牛撞向一頭打盹的豹子。伴隨著一聲巨響,變形的警車打著轉(zhuǎn)滑出了二十幾米,翻倒在街心。
警車里除了于光東和謝漢外,還有一個駕車的年輕警察,但此時已經(jīng)完全不動了。謝漢的頭部血流如注,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吃力地踹開車門,手腳并用地從車里爬出。于光東被牢牢卡在車里,他想把腿抽出來,卻無法做到。
貨車的車門被推開,關軍跳下車,提著刀跌跌撞撞地朝謝漢走去。他的額頭有一個同謝漢完全相同的傷口,半邊臉都被血糊住,一雙眼呆滯無神地盯著謝漢,他拖著腳,速度很慢,但卻異常堅定。
謝漢虛弱地靠在車上,關軍的樣子令他不寒而栗,他轉(zhuǎn)身向路邊挪去,卻被路基絆倒,他費了好大力氣才爬起來,關軍卻已經(jīng)到了他身邊,他猛地喘了幾口氣,像是在積攢力氣,然后他舉起手中的刀朝謝漢后背猛扎下去。刀刃立刻沒進了身體,與此同時,關軍的后背也出現(xiàn)了一道完全相同的創(chuàng)口,疼痛令他的身體劇烈抖動了一下,血從兩人的背上同時涌出,關軍拔出刀,再次揚起手臂,又扎下第二刀,血流再次從兩人的背后同步噴出。
翻倒的警車里,于光東拔出槍,對著天空鳴槍示警。
關軍如同沒聽到這槍聲,他揚起刀,準備再度刺下,于光東不得不把槍口指向他,大聲喝令他住手。
關軍的刀子依舊刺下。
槍響了,子彈瞬間洞穿了關軍的脖子,在生命的最后幾秒鐘里,關軍感到自己返回了新婚不久的家,他推開門,看到還很年輕的穎坐在床上,正認真地為他織一件藏青色的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