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榮
面酸酸的烀山杏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一陣響亮的鑼聲在山頂上震顫過后,蘭姨便扯開她銅鑼似的高嗓門,“唿噓——唿噓——”地吆喝起來。
蘭姨,十八九歲的樣子,細(xì)高個,梳著兩條甩過腰的大辮子,格外精神。嘴不大,但嗓門卻賽過銅鑼。也許正因為她嗓門最尖,生產(chǎn)隊才讓她看青的。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才七歲,還沒上學(xué)呢。一年四季,經(jīng)常去姥姥家玩耍。
那年頭,生產(chǎn)隊種完地后,各個山頭都要派一個人看青。所謂看青,其實就是站在山頭提著一面銅鑼,像電影中的更夫那樣在山頭巡邏,看著老鷹、獾子和野雞野兔野鳥什么的別偷吃剛下地的種子。俗話說,“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有錢買粱,沒錢買苗”,春天種子下了地,要是讓山上的動物扒吃了種子,那一年的收成就泡湯了。
蘭姨也許是最認(rèn)真的人,要不怎么會讓她看青呢?我沒怎么考慮這些,也不記得她到底看幾面山梁。只記得,那天早晨,她身穿天藍(lán)色對襟小夾襖,一雙家做的藍(lán)幫布底鞋,特別精神。她閑悠悠地從姥姥家門前經(jīng)過,見我站在門口,就親熱地招呼我跟她一塊上山。
我經(jīng)常去姥姥家,早就認(rèn)識蘭姨。我和她親近,是在一個火熱的夏天。姥姥領(lǐng)著我去南溝割韭菜,路過蘭姨家門口,蘭姨正光著腳丫,坐在窗臺上納鞋底。她一見我,大聲喊我等一下,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只見她鞋子也不穿,“騰”地從窗臺上跳下來,跑進院中的菜園,就給我摘了兩根水靈靈的嫩黃瓜。
蘭姨喚我,我欣然跟她去南嶺玩耍。
從姥姥家出發(fā),蘭姨一手提著鑼,一手拉著我,沿著南溝蜿蜒曲折的羊腸小路,一邊哼哼著沒有名字的小曲,一邊眼睛滴溜溜四下搜尋。我乖乖地跟著蘭姨,好奇地四下看著。山坡上,那些粉嘟嘟的杏花都變成了玻璃球大小的山杏了。矮墻下和地邊,很多很多的杏芽菜和蒲公英,水靈靈的,鮮嫩嫩的。
蘭姨對這些似乎不關(guān)心,只是眼睛滴溜溜只瞄著墻窟窿。果然,不一會兒工夫,竟然從墻窟窿里掏出一窩鳥蛋。一數(shù),竟有七個呢?!翱?,給你!”蘭姨把鳥蛋小心翼翼地裝進我的衣兜,然后跑到地邊的老杏樹下,又摘了滿滿兩小兜的山杏。
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種完了地,南嶺的溝谷和山梁一片蔥綠,大樹小樹都枝繁葉茂。我最喜歡的映山紅已經(jīng)卸下了盛裝,只有那些素雅的小白花還神采奕奕地綻放著妖嬈。山坡、地頭一樹樹山杏,亮星星一樣閃著銀輝。
站在山梁上,蘭姨“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先打了一通鑼,然后又放開嗓門吆喝一陣。鑼聲、吆喝聲,嚇得山雞和野兔從樹窠里“撲棱棱”,立刻就飛遠(yuǎn)了。這樣蘭姨就完成了任務(wù)。這會兒便是哄我玩了。只見她在山梁上貓腰走了幾步,就找來了三塊不大不小的薄石板,在避風(fēng)的大巖石旁三下兩下,就搭成了一個小鍋臺。只見蘭姨先把兜里的山杏都掏到了鍋臺的石板上,再把我的鳥蛋放在山杏上面。然后又尋來一塊薄石片,蓋好鳥蛋和山杏。蘭姨是有備而來,撿一些干樹枝,填在臨時的灶臺里,點燃火柴,一股青煙裊裊升起。我驚奇地望著蘭姨嫻熟地做著這些,只覺得有一股清香沁入心脾。
等到山杏、鳥蛋烀熟,蘭姨熄滅火,揭開石蓋,我倆就坐下來盡享美味。鳥蛋,蘭姨都讓給了我;山杏,酸酸的,軟軟的,面乎乎的,那美味四十年后依然還在我的唇邊縈繞。
一連好幾天,我都跟著蘭姨上山,每次,都能吃到烀山杏和鳥蛋,直到今天我還想吃蘭姨的烀山杏。
可是,后來,我上學(xué)、上班了,等我假期再去姥姥家時,蘭姨已經(jīng)嫁到很遠(yuǎn)的他鄉(xiāng)去了。幾十年過去了,我竟無緣再見蘭姨。
每到花開時節(jié),我便會想起身著藍(lán)夾襖,甩著長辮子的蘭姨,好想好想再吃一頓她烀的山杏!
皺巴巴的麻楸子
說起核桃,恐怕誰都知道它的營養(yǎng)價值,但若說起楸子和麻楸子,恐怕就鮮有人知了。
小時候,我一去姥姥家,姥姥就端個四方方的小升,顛著小腳給我舀楸子。那升是木頭做的,是過去稱糧食的計量工具,四方方的,稱糧食一升正好十斤,十升正好一斗。姥姥端來滿滿一升楸子,里面還有許多皺皺巴巴的麻楸子,很像核桃,但又不是核桃。那麻楸子其實是一般地方難得見到的。一個麻楸子足足頂兩個楸子,它皮厚,略扁,和核桃一般大小,但比核桃皮厚,其果仁富含植物油,只因皮厚不能與核桃媲美。
三舅搬來一大一小兩塊石頭,給我和小姨拍楸子吃。大石頭墊底,放在屋地當(dāng)央,正對著后門,小石頭當(dāng)錘子。姥姥家的后門外,是一片綠油油的果園,有梨樹、杏樹、桃樹,還有麻棗樹,還有什么樹,我都記不清了。園子上面,幾塊不大的梯田,長著茁壯的苞米和高粱,地頭還有一畦綠盈盈的大蔥。梯田之上,是高聳的山巒,密密匝匝的樹木,遮擋著姥姥家的后門和當(dāng)屋。我和三舅、小姨坐在小板墩上,一邊吃楸子,一邊盡享風(fēng)涼。
姥姥給我們每人各找一個納鞋底的錐子,讓我們自己撥楸仁吃。我們?nèi)齻€圍在一起,邊吃邊說笑,一升楸子常常吃個小半天。
那時,我最喜歡吃楸子。小姨常常吃了一把楸仁,就說膩得慌,然后就把楸仁撥出來,給我和姥姥吃。而三舅則是邊用石頭拍楸子,邊順手撿起掉出來的大仁往嘴里扔。三舅拍楸子,是用一塊長方形的小石頭當(dāng)錘子使,左手捏著楸子的中間部位,右手舉起小石頭,不偏不歪,正好砸在楸子的頂部。楸子中間有一道豎紋絡(luò),砸正了,楸子會順著紋絡(luò)裂為兩瓣,兩邊金黃色的楸仁就鼓冒出來。有不太成熟的,可以用手指捏出來,但大多需要用針狀的東西撥出來才能吃到。那年月,楸子對于小孩子來說,是最美的佳肴。我們從小就學(xué)會了吃楸子,拿起楸瓣,放到嘴邊,一邊用錐子撥,一邊往嘴里吮吸,常常吃得嘴丫子直冒油。吃渴了,就咕咚咚舀涼水喝。
三舅手不閑著,嘴也不閑著,尤其是砸到麻楸子,三舅就撂下石頭,自己先掰大仁吃。小姨看見,撅著小嘴一個勁埋怨三哥貪吃,不知憐愛我這個小外女。其實,小姨只比我大四歲,三舅不過比我大六歲。望著眼前一大堆的楸子和楸仁,我覺得三舅和小姨特別可親可敬。
“知了,知了!”秋蟬在姥家門口的麻楸樹上,高一聲低一聲地歡叫著。麻楸樹約有一摟多粗,很高很高,樹底下是一塊比三戶人家房子還大的青石板,斜鋪在河對岸山坡上,清亮亮的小河長年潺潺地流淌著。
三舅和小姨都上學(xué)去了,我便跑到下坎兒的老張家,去找比我小兩個月的芹,一起玩耍。
芹也7歲,和我一樣,都沒上學(xué)。她長得有點矮,但眼睛很大,嘴角總是帶著甜甜的笑。她整天扎著一個小歪辮,一跑小辮子就一晃一晃的歪來歪去。我和她嬉笑著在門口的小河里戲水,逮小魚,玩膩了,就爬上麻楸樹下的青石板去曬太陽。一會兒仰躺著,一會兒對坐著,一會兒又瞪起眼睛找尋“知了”隱藏在哪片葉子下面,一會兒又淘氣地找根長長的柴禾棍,蹺起腳尖,捅下一串低垂下來的麻楸子,然后蹭下青石板,到小河邊撿起剛剛捅落的麻楸子,在水中的大石頭上,把麻楸子厚濁的皮磨得干干凈凈。然后我倆一人手里攥著三兩個麻楸子,再一次爬上那片大青石板。
其實,那時的麻楸子已經(jīng)成熟了,只是姥爺習(xí)慣讓它長到自然落地,說是那樣楸仁更成熟。
對于麻楸子什么時候成熟,我并不在意。我只覺得那棵麻楸子樹特別高大,特別有趣。又大又扁的麻楸子攥在手心里,皺皺巴巴,麻麻約約的,比核桃好玩多了。砸開,楸仁比一般的楸子要多一半,真的趣味非凡。還有芹,我們天天在麻楸子樹下玩耍,總有做不完的游戲,總有無限的快樂,更有依依不舍的情。
記不清了,曾有多少個流火的夏日,多少回小河里的嬉戲,且吃過多少普通的楸子和那形狀怪異的麻楸子。幾十年過去了,三舅和小姨早已成了大人,芹也嫁到了異鄉(xiāng);小河依然清清涼涼,河對岸的青石板依然干干凈凈,可那棵高大的麻秋子樹卻不知怎么不見了。
去年冬天,隔壁的三哥領(lǐng)來一位遠(yuǎn)方的客人,四處打聽哪里有賣麻楸子的,說一個麻楸子價值6元。
天啊,我大吃一驚!那皺巴巴的麻楸子何以這般高貴?我不禁默默呼喚芹——你還記得那棵麻楸子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