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友

一

早年間，羅玉姑跟著父親坐鋪?zhàn)?。這是一爿小店，只一間房，而且是租賃的。門楣很低，但招牌老大，三尺木板，下面垂著一束長短不齊的紅布條兒穗子，黑漆白字，上書柳體：杠子面饃鋪。

羅玉姑八歲的時候，母親害病雙目失明。盲眼人行走都困難，所以也談不上操持家務(wù)。玉姑八歲便做飯、刷鍋、洗碗、燒灶，算是扎下了童子功。父親叫羅淮，四十出頭年歲。他雖是個饃匠，但窮風(fēng)流，愛鉆門子耍俏皮，鎮(zhèn)上人都說他是“見了長發(fā)走不動”，所以他名聲極低。由于名聲低，連女兒的婚事亦成了難題——根子不正梢子歪嘛。不過，風(fēng)流人物大多聰明，而且做活也是肯下力的。羅淮會蒸多種式樣的饃饃，并時?；臃?，招徠顧客。當(dāng)然，他也有拿手戲，就像演員有“看家戲”一般。他有三種絕手活：一是高樁蒸饃；二是“三寸金蓮”；三是“豬娃子饃”。“三寸金蓮”的外形就像老太婆的小腳腳兒（所以汴梁人亦稱梭子饃），尖尖兒處有一面帶黃焦。蒸時鍋上抹上芝麻油，看上去亮亮的。“豬娃子饃”乃是羅家祖?zhèn)?，一大塊面，盤完壓畢，不切不垛，就那么一卷，放在籠屜里。蒸熟了，又長又胖，就像一頭臥趴的肥豬仔。賣這種饃多是論秤，顧客隨意要，要多少切多少，很便當(dāng)。由于這種饃銷路大，外人也常模仿著做。但模仿歸模仿，論饃味兒，大都不抵羅家的。

羅家饃鋪的饃饃全是杠子面，所以看著暄白發(fā)亮，吃著筋軟適口，后味兒發(fā)甜。有心人剝開外皮兒，內(nèi)瓤像是有紋路兒，能像剝竹筍一樣層層剝凈。其實(shí)，壓面也簡單，尋一根圓木杠，壘一個磚臺，磚臺上放塊方正的青石板，然后在地上鉚了大釘（這鐵釘是定做的，下邊老長，有鼻兒，能穿橫棍兒，上方有個活鐵環(huán)），鐵環(huán)上系著皮條套兒，把木棍的一頭插進(jìn)去便可。壓面的時候，一手掀扛，一手翻面，動作要協(xié)調(diào)，不然會壓著手的。羅淮自幼有功底，所以壓面的動作很爽利，先是“吱吱呀呀”的杠子聲，接著是“噼啪噼啪”的翻面響，很有節(jié)奏。

每當(dāng)壓面聲響起的時候，羅玉姑就神經(jīng)質(zhì)地醒來，洗臉理發(fā)完畢，便匆匆走進(jìn)鋪里，幫父親干些雜活。

蒸饃匠多用廣鍋。這種鍋口面大，也深，鍋雖薄，但耐用。羅玉姑力小，壓不得面，但會燒火。那火候掌握得極準(zhǔn)，不費(fèi)柴，又省力。當(dāng)然，她亦會揉饃。當(dāng)父親把面還未壓成的時候，她的活路是清鍋添水扒灶灰，然后整籠屜泡麻布。等一切都齊了，她要出去一趟。她每天都出去。羅淮以為女兒去茅房，其實(shí)不然，羅玉姑出去干什么，她當(dāng)然也不會給爹爹說。

當(dāng)羅玉姑出來的時候，東方即將噴明。她跨過十字街，悄悄走近路南一爿店的臨街窗口，小聲喚道：“噯，天明啦！”于是，室內(nèi)窗戶下的床上便忽地坐起來一個小伙子來。他先是一伸懶腰，然后用惺松的眼睛向窗外瞅瞅，等瞅準(zhǔn)了那張俊俏的臉的輪廓，便貼上去說道：“真是個打鳴雞！”

“懶蟲！不害羞！”

聲音越見小了。

因而，這個窗子冬夏不曾糊紙張。

二

這爿店是個面館子，專賣面條兒。開始的時候在東街，鋪?zhàn)右矘O小，后來紅火了，才買下鎮(zhèn)十字街處的這三間門面房。這門面原是白家酒館的零售鋪，位置很占優(yōu)勢，與“白衣閣”對門。面館子的房舍很闊，前高后低，“道人帽”式樣，出廈帶明柱，一拉一溜兒全是鋪闥子門。此種門很活便，一旦開張，能全部下掉，室內(nèi)擺設(shè)一覽無余，顯得開闊、大方、氣派。

面館子的老板娘姓周，由于她的夫君姓雷，所以均喊她雷周氏。雷師傅去世早，撇下雷周氏母子兩人過日子。兒子叫小亮，眼下二十剛出頭。別看小亮年輕，已掌握了雷府絕技，他搟面條用的是雙搟杖。那對兒搟杖是老棗木所制，三尺見長，鴨蛋粗細(xì)，經(jīng)幾代相傳，已用得溜光滑圓。每天早起，雷小亮圍裙一系，便拉開架式，在大案子上露身手。他一下子能搟十幾斤面，雙杖對頭卷，不薄不厚了，再折疊在一起，然后用麻布一搭。來客一聲喚，一刀就能下出一碗。

“雷家面”很有名氣，原名叫“潁河鮮湯面”。湯鮮，其實(shí)是淡羊骨湯，但湯內(nèi)佐料復(fù)雜，有人說是用了什么丁香、桂皮、砂仁等五味藥材。到底是否，也無人認(rèn)真考究過。雷師傅去世后，站鍋面的自然是雷周氏。她打扮很干凈，一身玄黑。帶大襟兒的布衫綴的是“琵琶扣”（此地亦稱之為“蝎子扣兒”），很稠，扣子稠，自然顯得利索。當(dāng)然，她鍋上的手藝更利索。客人一到，她便一聲高吆：“下面！”雷小亮應(yīng)聲下刀，順手一抖，長長的面條兒便垂了下來，然后輕輕一甩，蕩到母親手里，雷周氏手腕兒一擰，便把面條兒下了鍋。因?yàn)槭歉邷?，只一會兒，湯沸面起了。她先用長筷子在鍋里轉(zhuǎn)了個圈兒，少許，便一挑一拉盛進(jìn)碗里。上面是魚刺狀，鼓如蚌殼兒，周圍是大蔥、芫荽、明油、陳醋，黃綠相間，飄飄蕩蕩，先從圖案上給人以引誘。這是一種大眾面，鎮(zhèn)上文人稱其為“下里巴人面”。發(fā)展開來，人們便也隨叫起來。當(dāng)然，它很具地方風(fēng)味，比起“伊府面”來，算得上物美價廉。據(jù)傳“伊府面”系用雞蛋和面，亦是手工刀切，但要過油炸，高湯煮，其湯汁乳白，面色微黃，筋軟光滑，什錦花色。并要用定做的砂鍋，佐以海參、魷魚、猴頭等名貴物品，故不是草木之人受用的。“下里面”雖少名貴物品，但很注意選料。由于選料講究，切配精細(xì)，火候適當(dāng)，高沸澆湯，所以有著青菜熟而不老、嫩而不生的優(yōu)點(diǎn)，自然也味美多樣。常言說，“唱戲的腔，廚師的湯”，“鮮湯面”重湯重味兒，自然會贏得名聲。據(jù)說“鮮湯面”創(chuàng)于乾隆年間。開張時，雷小亮的先人還特請了地方名流前來品嘗。鎮(zhèn)上著名“書法家”鑒堂先生揮毫題字，三尺白布做的生意幌子上，老先生留下了鴻爪：潁水鮮湯面。

雷周氏每天均在家里睡覺，店里只留下小亮一人守鋪?zhàn)?。這后生長得很俊，細(xì)高個兒，白凈臉，高鼻梁一條線，只是眼窩稍深，但眸子很精，一深一精，頗像個回回。發(fā)黃水那一陣，他父親去打黃水堤，被日本鬼子的飛機(jī)炸死了。那時光，他才幾歲。當(dāng)時雷周氏正年輕，站街面怕招惹是非，因而停了幾年業(yè)。后來小亮成人，自覺有扛門戶的了，才開張賣面。

雷小亮年輕，愛睡懶覺。要想早晨賣面，必須五更起早下手，每每小亮誤了時辰，就要挨上母親一通訓(xùn)斥。這聲音傳到饃鋪里，羅玉姑聽著心疼，所以她見天均要提前喊醒雷小亮。

她喊小亮已有三個年頭了。

三

雷家與羅家乃隔墻近鄰，均住在靠河岸的小巷里。雷家三間草房，坐北朝南。羅家兩間瓦接檐兒，與雷家房屋山搭屋山，兩個小院之間只有一道矮墻。由于小亮與玉姑一天里要跳過無數(shù)次，那墻日見光溜了，而且越發(fā)低了下去。

小亮和玉姑同歲，都屬羊。小時候，每當(dāng)鎮(zhèn)里元宵鬧花會，兩個娃娃就雙雙上肘歌，一個化裝成許仙，一個化裝成白娘子，讓大人們馱在肩上，穿街走巷地惹人瞧。

潁河鎮(zhèn)每年里均要鬧花會。這種民間玩藝兒，多由眾人捐款，自動組織。鎮(zhèn)南、鎮(zhèn)北、鎮(zhèn)東、鎮(zhèn)西四條街，有獅子、龍燈、高蹺、肘歌、旱船、竹馬多種，每年過罷正月初二，四街里便打出雞尾旗，杏黃旗，狗牙子旗，敲響大鼓大鈸，吹起螺號嗩吶。老會首三五一溜，手持請柬，沿街收款。各家商號、銀莊、藥鋪、酒館、糧坊、漁行，一直到鋦鍋掌鞋的小商小販，都不放過。生意人愛熱鬧，也不吝嗇。雷師傅與羅淮都是花會的捧場者，更是大方。尤其是羅淮，任憑勒肚子，也要比別人多捐出一些。

每年獅子隊到了十字街處的“下里面”面鋪前，總要“撲福門”。這一帶，把獅子視為吉祥之物，能撈到“撲福門”的人家，多是有頭面的人物。雷家一不官，二不富，能得此等榮光，真令人眼氣。所以，每每望到獅子隊伍彩旗飄揚(yáng)、鑼鼓喧天地來了，雷師傅便早早地掛起鞭炮，嚴(yán)陣以待。

此時春節(jié)剛過，雖然大街小巷涌淌著人流，但生意卻不甚興隆。面食賣得少，茶水卻供不應(yīng)求。羅淮忙著鬧花會，從不出生意。雷師傅要等舞獅“撲福門”，又閑不得，便賣起了大碗茶。這一下，雷周氏便有了空檔，均是早早地帶著小亮和玉姑去化裝。

那時候，玉姑母親的雙目還未失明，她和雷周氏緊跟肘歌隊，享受著一種說不出的快慰。每每聽到眾人贊許時，二人便對視一笑，然后都仰起臉來，意味深長地望著上方的“許仙”和“白娘子”，久久不眨眼皮兒。

肘哥這種玩意兒很好瞧。能工巧匠打成鐵樁子，從旁邊伸出一根鐵蕊子，上面彩糊杭州紅魚或西湖斷橋，然后再安上許仙的假腳和白娘子的“三寸金蓮”，遠(yuǎn)看近瞧均像站在了橋頭或魚上。其實(shí)，小孩子是站在固定了的鐵架上的，由于穿著艷麗的戲服，以假亂真，看著極像。這玩藝兒能迷惑人，所以亦格外吸引人。加以小巧玲瓏的東西常常是討人喜愛的，因而這隊伍每到一處，便人山人海。若路過大街，各家商號就拿出點(diǎn)心、雞蛋、糧果之類饋贈娃娃們。隨著年歲的增長，他們自然也上不得肘歌了。好耍的人閑不住，便又換了行當(dāng)：玉姑坐旱船，小亮劃旱船。玉姑十五六歲的光景，已經(jīng)出挑了，秀耳俊臉，柳眉杏目，腰肢如蜂，膚白如藕，一根粗黑獨(dú)辮兒拖到衣襟下擺，走走動動，搖搖墜墜，著實(shí)迷人。小亮雖屬男性，但身材苗條，扎腰一勒，愈顯出英俊，如果再加上一頂遮陽草帽，更會顯得超群。眾人目如秤，能稱出他二人的心思，便有意讓他們一條船。說來也怪，沒用多大勁兒操練，二人就步伐對拍，合作默契。特別是那套“剪股舞”，玩得更為精彩。小亮一聲“走呀”，二人便翩翩起舞，鑼鼓聲中，那船兒飄忽，猶如在水中輕蕩，一陣小碎步穿插，掌聲、贊聲、唏噓聲如流似潮，看樣子能壓塌一條街。

其實(shí)，這條船過去是他們的父母玩的，羅淮與雷周氏就沒少贏得掌聲。那時候，羅淮正年輕，五尺八的出群個頭，上下一條線，膀?qū)捦握В∶罒o比，人送雅號“賽羅成”。他和雷師傅是莫逆之交，因而雷師傅也十分放心讓兄弟帶走花嫂嫂。雷周氏十八歲過門，也是方圓十幾里出挑的村姑。如今濃妝艷抹，渾身飄彩，燈光閃爍之中，更是顯得迷人。二人搭檔，實(shí)在般配。只是這羅淮稍有風(fēng)流，悄悄對嫂嫂起了愛慕之心。開始之時，只是戲言，雷周氏也未當(dāng)回事兒，誰知發(fā)展開來，羅淮便想動手動腳。有一次鬧玩會回家的路上，羅淮趁雷周氏不備，對準(zhǔn)她的面頰親了一口。雷周氏頓時羞紅了臉，警告說：“常言說，朋友之妻不可欺。你們弟兄是一個把子上的，親如同胞，你不該對不起人！”

“兵荒馬亂的，不知今兒死明兒活，痛快一會兒少一會兒吧?！绷_淮嘻皮笑臉地說。

“不管兵荒還是馬亂，做人的規(guī)矩不可變！”雷周氏生氣了，急急地走了。

羅淮呆呆地望著那遠(yuǎn)去的麗影，猶如傻了一般。

這羅淮，十八歲結(jié)婚。玉姑娘比他大九歲，自從完親之后，他有兩年光景沒進(jìn)洞房，玉姑娘哭了兩年（算是給害眼病打下了根）。羅淮心軟，得知婆娘每夜哭泣，才悄悄進(jìn)家。后來玉姑娘害眼病失明，他很懊悔自己的過失，因而他從不惹婆娘生氣，只是慢慢養(yǎng)成了偷偷“鉆門子”的惡習(xí)。

羅淮長相好，很招風(fēng)流女人們的青睞。他自知自己在女人們心中的份量，所以干起丑事來自信又膽大，像是與他困一覺，就能降給異性終生幸福一般。他懷著此種恩賜心理，攻破了一個又一個的“堡壘”，但他從沒為此高興過，常常為那些“一笑二抱三通過”就能到手的女人而感到乏味。

今日碰到這個棘手的女人，著實(shí)使他吃驚。按“鉆門子”的那一套，笑亦笑了，“咬”亦“咬”了，可還沒抱住，卻被她劈頭蓋腦教訓(xùn)了一通。羅淮從未聽到過這種話，他不禁打了冷戰(zhàn)，愣了。

大凡世間之物，不易得之者為寶貴，因而他像失了寶貝。

第二年元宵節(jié)，雷周氏說什么也不愿上“船”了。幾個老會首前來相勸，均不濟(jì)事。眼瞧失去了鄉(xiāng)黨們的面子，雷師傅訓(xùn)斥她道：“大伙都要你去，你為何拿大？”雷周氏長嘆一口氣，秀眉緊蹙，好一時才紅著臉說道：“俺……俺已有身孕……”

其實(shí)，事過兩年，她才生下小亮兒。

雷師傅死后，羅淮沒少幫助雷周氏母子。打水、劈柴、修房、垛墻等重大活計，雷周氏不請他就自到了。自那次碰壁之后，雷周氏在羅淮心目中的地位越發(fā)重了，可他也自覺越來越“怯”雷周氏，總覺得這“心上人”身上有許多“謎”。所以，他亦像是天天來猜謎似的，在大霧里尋求著什么。雷周氏見羅淮“老實(shí)”了，便暗地思量：人，誰沒錯的時候？他既然改了，我何必呢？于是，她開始對羅淮有了笑臉兒。不料這一下子就麻煩了，再次勾起了羅淮的那股子邪火。他像十分輕易地尋到了“謎底”：哥哥離開了人世，嫂嫂整日守空房會不寂寞？他開始細(xì)想雷周氏為什么有了笑臉，是不是哥在的時候不好意思，現(xiàn)在應(yīng)允了？多少天來，他常為此抱怨嫂嫂，你為何那般頂真呢？你并不是不喜歡我，當(dāng)初耍旱船時，你那雙目里多次流露出那種味兒，你當(dāng)我瞧不出？可你為何那般地折磨自己呢？若換別人“咬”你一口，你會只說幾句就了事？怕是要翻臉罵上一通還不罷休嘞。事過之后，你為何唉聲嘆氣？那一聲聲長嘆，難道光是恨我嗎？這種人，對異性心思品得很細(xì)，但他又不懂得愛，他仍用平常的“鉆門子”的那一套路數(shù)去糟蹋那“寶貝”。于是，他想起了嫂嫂的笑靨，又由笑靨想到突起的奶子、雪白的大腿，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以為不與嫂嫂困上一覺乃是平生最大的遺憾，心里騰地冒起的那團(tuán)火，燒燎著他，折磨著他，他再也不能入睡了。

有一天深夜，他趁瞎眼女人和玉姑都睡著的當(dāng)兒，翻墻跳進(jìn)了雷家院兒，悄悄走近窗口，叫道：“……睡沒？”

雷周氏顯然沒睡著，在床上翻了一個身兒，又輕微地嘆了一口氣。

“讓我過去吧？”

許久沒有聲音。

突然，室內(nèi)傳出了啜泣聲，而且越來越急促。

羅淮莫名其妙，有點(diǎn)兒發(fā)毛，忙勸道：“你……你別哭，我……我走……”

聽哭聲越來令人傷心了。

從此，二人便不好意思言語了。

四

羅淮雖喊雷周氏為嫂嫂，但他比雷周氏還大一歲，因?yàn)槔讕煾翟诎炎拥苄种信判写?，所以必須喊其婆娘為嫂子。雷師傅在世時，雷羅兩家相處得如一家，早飯都是吃羅氏饅頭，午飯同享用雷氏“下里面”。玉姑媽雙目失明后上不得街，雷周氏便用大碗盛了，讓亮兒或玉姑穿街過巷地送去。

眼下，羅淮與雷周氏雖不言語，但羅淮仍幫雷家母子做活計。說來也怪，自從羅淮傾心雷周氏以后，竟再也不愿去干“鉆門子”的勾當(dāng)了。尤其那次午夜里的啜泣聲，像精靈一般繚在他的耳畔，使他心碎。他開始懺悔自己的過錯了。他是有婦之夫，竟把愛注入了另一個女人身上，而且由她引起自己痛改前非。自己的婆娘以及那引起風(fēng)流放蕩的女性為何不能引起這種反思？可這種知錯改錯仍犯錯的行為，連他自己也講不出個道道兒來。

其實(shí)，玉姑與小亮的事兒是瞞不過羅淮和雷周氏的。羅淮雖然不曉得玉姑每天早起去喊小亮，但他能從女兒的言談舉止中猜出玉姑是喜歡小亮的。他心里亦曾暗自高興過，認(rèn)為女兒和小亮應(yīng)該是一對兒。開初的時候，他極想用此“報復(fù)”一回雷周氏，用對待別家女人那樣的手段去“折磨折磨”心上人，因?yàn)樗吹贸隼字苁鲜鞘窒矏塾窆玫摹?/p>

萬沒料到，雷周氏那凄楚的啜泣聲是那般強(qiáng)烈地震撼了他的心靈。那天夜里，他一夜未合眼，他害怕那哭聲，但又怕它消失了。他悟出那哭聲里包含了什么，他直想抱頭痛哭一場，為她哭，亦為自己。多少年來，他放蕩風(fēng)流，從未得到過這種令人心酸又令人神往的東西，他像在黑夜里遇到了一盞燈，那燈光雖忽明忽暗，但總覺得心靈得到了慰藉，他那空虛的靈魂散蕩在花街柳巷，眼下像找到了歸宿。他開始珍惜這得來不易的“寶貝”了，整日懷著懺悔的心理，去保護(hù)那心目中的女神。他眼下已覺得自己不配了，連女兒嫁小亮也不配了。但若兩家真的不成親戚，他又舍不得。

這種人，一旦醒悟，竟是那般地執(zhí)拗，真令人費(fèi)解。

論說，羅淮想的是有道理的。雷周氏不但喜愛玉姑，亦非常地愛羅淮，雖然羅淮過去曾有過“鉆門子”的毛病，但她能看出他是個好人。他看不中玉姑媽，但他從不虐待她?；橐霾慌涫菢O苦的，自己不就苦了二十幾年了嗎？

想當(dāng)初，她和小亮爹成婚，全由父母指定，雷師傅長得短粗黑胖，比她大六歲，和羅淮相比，那便是“程咬金”了。過門的那一天，當(dāng)丈夫揭開“蓋頭”那一刻，她驚訝得差點(diǎn)兒哭出來，自己幻想的那個“夫君”怎么也和面前的黑男人對不上。她三天沒說一句話，直到見到羅淮，才如夢方醒地“啊”了一聲，這后生，才是自己心上常描繪的那個人。

說來也怪，人有了心上的人，哪怕這心上人不屬于自己，但只要常見面，苦悶的生活就會有生機(jī)。生機(jī)在哪里呢？她說不清，只能在朦朧中尋找那么一點(diǎn)兒幸福，用以慰藉自己那苦難的心。她看得出，羅淮不僅模樣超群，腦瓜也機(jī)靈，干活不惜力，是個血性男子漢，除去他愛風(fēng)流外，簡直尋不出他的缺點(diǎn)。那時候，她一天不見羅淮，心里就顯得空蕩蕩的。因而，她也十分盼望與羅淮同去?！昂荡保荒昀镒钚腋５臅r刻就是元宵節(jié)。每逢來臨了，她心里又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激動中含著惶惑，往往夜不能眠。過去了，便要憂愁幾天，愁過了，她又開始暗暗盼望著下一個元宵節(jié)，苦苦地熬過一年。到了，卻又不能拿出個十分樂意或欣喜若狂的樣子，必須佯裝著不想耍的姿態(tài)在丈夫面前演戲。每當(dāng)玩會結(jié)束了，她常是想入非非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夢里與羅淮拜花堂。只是在步入洞房，由羅淮掀開蓋頭，二人對視一笑時，雷師傅總要突然闖入，手掄面刀大聲吼叫：“我要報奪妻之恨！”說著，便胡亂砍來，嚇得她驚叫一聲，瞪大了眼睛望著黑洞洞的屋頂久久不能入睡。

常言說，女人的心細(xì)如發(fā)絲。羅淮對自己的一舉一動，雷周氏均能悟出個八九分。可她每每聽到外埠婦道因奸情而惹禍或目睹本鎮(zhèn)女人風(fēng)流而喪生的慘狀，心里就不寒而栗，似乎自己真的與羅淮干出了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一般。為此，她在心靈深處給自己打了一道又一道的籬笆，時時控制自己。那天晚上，當(dāng)羅淮那炙熱的嘴唇兒突然觸及自己的面頰時，她渾身麻木了，差點(diǎn)兒忘乎所以倒在那心上人的懷抱里。她多么希望羅淮再次發(fā)狂，用雙臂抱住自己，讓自己忘卻一切恐怖?？芍灰凰查g，她馬上克制了自己，呵退了羅淮第一次大膽的進(jìn)攻。從此，她痛苦地失去了一年一度的幸福時刻，再不去與心上人盡情劃船蕩秋波了。雷師傅離世后，她也常常思忖，若羅淮沒有女人，自己會主動向羅淮求婚的?？裳巯拢吘故怯袐D之夫，若自己干了不軌之事，怎對得住那雙目失明的玉姑母親呢？為此，她常常夜不能眠。那天夜里羅淮叫門的時候，她不由渾身發(fā)熱，飄飄忽忽，幾次想起身放久盼又久防的心上人進(jìn)來，但碰到了熟睡的兒子，又由兒子想到了丈夫，想到了一切一切，終于壓下了那股邪念。那是極苦的，思起自己的身世，她禁不住落下了凄惶的淚水。

小亮與玉姑相愛，她當(dāng)然看得出。她也十分明白這是個非常棘手的事情。若小亮與玉姑成了親，兒女親家更要常來常往，羅淮是不會失去一點(diǎn)兒進(jìn)攻時機(jī)的（她當(dāng)然不曉得羅淮已被她真正地“降”住了）。自己的那“籬笆”本來就脆弱，能經(jīng)得住一次次地進(jìn)攻嗎？若從了他，萬一被人看出，這名聲是多么難擔(dān)喲！

二人各有心思，小亮和玉姑的事情就這樣給“僵”住了。

五

小亮十七歲那一年，雷氏“下里面”重新開張。雖然生意不太紅火，但母子倆能得到溫飽。當(dāng)然，羅淮和雷周氏的心事，雷小亮和羅玉姑是不知道的，他倆之間也就始終保持著親密的兩小無猜的關(guān)系。他倆從未商量過自己的終身大事，像是事情就應(yīng)該成功一樣，根本沒有說的必要了。

玉姑媽心里沒什么擔(dān)憂，所以對女兒的婚事想得也簡單。有一天，趁玉姑不在，她對羅淮說：“她爹，我喜歡小亮，看他們也對味兒，抽空兒與雷嫂說說，就定了吧？”

“唉！”羅淮嘆了一口氣，“怕不好說吧！”

“咋？”玉姑媽不服氣，“咱閨女樣子丑還是咋的？”

“啥都好，就怕人家不愿意?！?/p>

“你問了？”

“沒有?！?/p>

“我就不信！”說著，玉姑媽摸索著進(jìn)了小亮家。趕巧小亮娘下集回來，她張口就說：“雷嫂，孩子們大了，該說個杠杠兒了?！?/p>

沒想雷周氏長嘆一聲，凄惶地說：“唉，還是過一陣再說吧?！?/p>

玉姑媽一聽果真是有推脫之意，心里一陣氣惱，摸過竹馬，嘴里念叨著：“攀不上不強(qiáng)求?！鳖^也不回地走了。

雷周氏悵然若失，眼里頓時噙滿了淚水。

玉姑媽回到家里，羅淮急忙問根由。瞎婆娘如實(shí)地訴說了一遍后，又嘆道：“唉，真是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羽呀，沒想她這般瞧不起咱們！”

羅淮苦楚地皺著眉頭，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雙目呆呆地盯著一處，下意識地脫口說道：“是呀，她應(yīng)該瞧不起呀！”

“你說甚？”玉姑媽忽地站起來，用盲眼盯著羅淮說，“她一人也當(dāng)不了家，我先問問小亮再說。”午飯時分，她讓玉姑叫來小亮，問道：“亮兒，你打算和哪里親戚呀？”

“哪里也不親戚?！毙×琳\實(shí)地說。

“傻孩兒，那也不能打光棍呀！”

“我咋會打光棍兒？我不是有玉姑嗎？”小亮說得十分自然，臉不紅心不跳，說完了，還看了看玉姑。

玉姑卻頭一次感到害羞，忙扭身進(jìn)了里間。

這一下，玉姑媽可樂壞了，“呵呵”地笑了一陣，停了一時，她便對小亮道了真情：“我和你叔都沒得說，就是你媽有點(diǎn)兒不樂意?！?/p>

“咋？”小亮頗感驚訝地問。

“俺也不知是咋。晌午我去求親，她還有點(diǎn)兒拿大哩。俺玉姑也不是不金貴，她拿大拿夠了，怕是我們也要拿拿哩！”

玉姑一聽這話，忙走出里間，呆呆地望著小亮。小亮從未想到母親會從中打絆，他看了看玉姑，二話沒說，扭臉便走了。

雷周氏正在揀糧食，見小亮進(jìn)屋面色不好，還以為兒子病了呢？她正要問問病情，沒想小亮張口就說：“媽，咱先說好，除去玉姑，我誰也不娶！”

聽得這種話，雷周氏怔了一下。停了片刻，她方悟出了話的意思，脫口問道：“真的嗎？”

“真的！”

“怕人家不愿意哩！”

“眼下就看你一個人了?！?/p>

“我……”雷周氏不由一陣心慌，暗贊羅淮這一軍“將”得絕（她總以為是羅淮），嘴里卻語無倫次地說，“我是怕……”

“你怕甚？”

“不不不，我……我只是說要等一等。”

“這么說，你愿意？”小亮驚喜地瞪大了眼睛，緊盯著母親的臉問道。

雷周氏輕嘆一聲，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小亮飛也似地跑進(jìn)羅家，沒進(jìn)門就嚷了起來：“嬸兒，嬸兒，俺媽愿意！”

趕巧羅淮從集上回來，他聽到小亮的叫聲，心中早已明白了八九分，不由止了腳步，望著正在發(fā)呆的雷周氏，酸、辣、苦、甜一齊涌上心頭。

驀然回首，雷周氏亦發(fā)覺了羅淮，她禁不住嗔怪地“亮”他一眼，頓時羞紅了臉。

六

小亮和玉姑已定婚三個年頭了。

雷周氏與羅淮已九年不言語。

七月里，潁河漲了潮，洪峰過去后，河水蓋河底兒，這時候，正是高粱紅了的時候。

日寇投降不久，內(nèi)戰(zhàn)戰(zhàn)火又燒遍中原。那年月，天上是飛機(jī)，地上有大炮，匪兵如狼，你來我去，路有骨，野挺尸，滿目凄涼。跑反的人流東奔西走，終尋不得安生處，無奈，只得在莊稼地里、墳場荒坡間暫棲身。

這一年，玉姑和小亮長滿了二十一歲。時趕兵荒馬亂，目睹一個個村姑被糟蹋，做父母的寒了心。雷周氏和玉姑媽在野地里商量了兒女們的婚事，當(dāng)下商定，等到秋后兩家送女迎親，簡辦了事。雷周氏讓玉姑媽請求羅淮，羅淮沒說一句話，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兩年光景里，他瘦了，面頰凹了進(jìn)去，眼睛里充滿了紅絲，老相多了。這些日子，他和雷周氏天天在一起，但不曾透出半點(diǎn)不恭，而是把她當(dāng)成了真正的嫂嫂。

天亮了。晨曦裹著硝煙落在了大地上，露珠兒變成了黃色的，不遠(yuǎn)一個炸彈坑，滿目瘡痍?？胀盾娪梦镔Y的絲傘被炸得粉碎，白布片散落一地，像死了人撒下的白紙錢。

從半夜到今早，鎮(zhèn)子里沒有槍聲，天上沒有飛機(jī)，遠(yuǎn)處沒有炮聲，四周靜得要死。從高粱地里玉米地里的墳場中，不時傳出嬰兒的啼哭、老年人的長嘆和負(fù)傷者的呻吟聲。人們開始了蠕動，世界又復(fù)活了。

膽大的鎮(zhèn)民開始越過寨海子，從炸歪了的寨墻豁口處溜進(jìn)了鎮(zhèn)子。但躲在鎮(zhèn)東高粱地里的人們至今未敢動。羅、雷兩家都躲在這塊地里。這里離鎮(zhèn)子近一些，能聽到東街的響動。喪家犬的叫聲隱隱傳來，使人心里揪揪的。人們蜷曲在墳頭上，沒人說話，顯得死氣沉沉。

小亮和母親坐在墳頭的一側(cè)，正與玉姑母女背對著。小亮半躺著，默不作聲，玉姑給盲母理著頭發(fā)，雷周氏無事，嚼著一根草棍兒，雙目癡呆地盯著一處，久久不轉(zhuǎn)眸。

羅淮心事沉重地躺在墳頭的另一側(cè)，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其實(shí)，他心里很亂，兩家人幾天沒吃一頓飽飯了。出來時他慌亂中拿的幾個饅頭，前天也跑丟了，這兩日，雖然街坊也勻一些干糧給他們，但主要是吃玉米棒子，若是吃壞了肚子，怎能跑得及？望著面目陡然消瘦的小亮和玉姑，他下了決心，對小亮他們說：“你們先在這里，我回去一趟?！?/p>

小亮一聽羅淮要回鎮(zhèn)，猛地站起緊緊腰帶說：“要回我回，總比你跑得快！”一聽說羅淮小亮要回，墳場里騷動起來，有人要捎衣物，有人堅持要同他們一起回鎮(zhèn)。人們亂了一陣，后來由幾個頭面人物商定，由小亮帶著幾個后生從豁口處跳過去，如果情況不妙，要速速轉(zhuǎn)回。

雷周氏和玉姑不放心，看了看羅淮，因?yàn)槭谴蠡锷潭ǖ模_淮不便說退堂話，便一語雙關(guān)地說：“不要緊，鎮(zhèn)上已回去人了。只是心眼兒要活點(diǎn)兒，萬不可粗心大意?！?/p>

小亮他們收拾了一番，便消失在青紗帳里。人們像停止了呼吸，直直盯著高粱棵子一動不動了，仍在望著聽著。

一頓飯的工夫，突然鎮(zhèn)北面槍聲大作。人們一陣慌亂，心像提到了嗓眼兒處。羅淮下意識地朝前猛走了幾步，又無可奈何地拐了回來，他抓耳撓腮，不知所措，一絲懊悔之意蕩在面部，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玉姑貼近雷周氏，悄聲寬慰道：“娘，不礙事的?！崩字苁厦嫔l(fā)白，緊咬嘴唇，點(diǎn)點(diǎn)頭，用以寬慰未過門的兒媳。

這時候，只見高粱棵一陣大蕩，隨著“嘩啦嘩啦”的響聲，一位后生跑了過來。那后生上氣不接下氣，見了眾人，竟“哇”地哭了。

人們像是預(yù)感到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不幸之事，忙扶著他，急切地問根由。那后生止了哭聲，哽咽著：“……俺取了東西正要回來，突然又來了軍隊，小亮他們都被抓走了……”

“抓走干啥？”雷周氏與玉姑幾乎是同時發(fā)問，連聲音都變了調(diào)兒。

“不知道?！?/p>

雷周氏怔了，腦際頓時出現(xiàn)了丈夫死的慘狀。突然，她發(fā)瘋似地朝鎮(zhèn)子里跑去。待人們清醒過來時，她已經(jīng)過了寨墻。羅淮一拍腦袋，順手奪過那后生的板斧，緊追了出去。

遠(yuǎn)處，不時地響起槍聲。

七

鎮(zhèn)子里一片混亂。國民黨新五軍妄圖與“兩廣”部隊夾擊劉鄧大軍，他們要從這里渡過潁河，便在小南門搭了浮橋。

雷周氏進(jìn)鎮(zhèn)子的時候，前面的軍隊正準(zhǔn)備渡河。大街小巷里，仍有匪兵在挨戶搜索錢財和細(xì)軟。雷周氏一心想尋到小亮，毫無懼怕，氣沖沖跑到碼頭，被哨兵攔住了去路，槍栓拉得“嘩嘩”響。

雷周氏像是沒聽到，徑直向前沖。

那哨兵呵斥著端起了槍。

這時候走過來一位瘦軍官，他望了望雷周氏，忙止了哨兵，走上前問道：“干什么？”

“你們還我兒子！”

那瘦軍官怔了怔，突然笑道：“噢——是這樣，你兒子要送我們一程，呶，怕他跑了，關(guān)在那個套間里。”說著，瘦軍官指了指十字街處的三間門面房。

雷周氏萬沒想到小亮就關(guān)在自家的面鋪里。她沒顧多想，就急忙朝面鋪跑去，鋪門已被扛去搭浮橋，室內(nèi)亂七八糟，鍋碗已被砸爛。雷周氏見兒心切，顧不得心疼，急急進(jìn)了里間，但里間空蕩蕩的一張床，沒有小亮的影兒。她正要去找那瘦子，瘦子已嘻皮笑臉地堵住了套間門。

“你還我兒子！”雷周氏呼叫著。

“嘿嘿，娘兒們，哈哈哈……”

雷周氏已知上當(dāng)，奪路欲逃，可哪里能逃得脫，被那軍官一把抱住，拖到了床上……

正在這時候，羅淮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他雙目噴火，高舉板斧，大叫道：“放開她！”

原來羅淮進(jìn)鎮(zhèn)后，到處找不到雷周氏，心急如焚，便冒險上了大街。當(dāng)瘦軍官攔住雷周氏的時候，他趁機(jī)躲進(jìn)了饃鋪里。

因?yàn)樾×恋奶组g窗戶冬夏不曾糊紙張，剛才的一切他看得真，見瘦軍官要欺負(fù)自己的心上人，不由怒火中燒，掂著板斧闖進(jìn)了“下里面”面鋪里。

瘦軍官驚了一下，見只有羅淮一人，便罵道：“你他媽的少管閑事！滾開！”

羅淮吼道：“你再敢動她一下，我就和你拼了！”說著，他又提醒雷周氏說，“還不快逃！”

雷周氏這才醒悟過來，她正要奪門而走，忽見那軍官拔出了手槍，她沒多想，急閃身護(hù)住了心上人，驚叫道：“別開槍！”羅淮一見此景，猶如雄獅發(fā)狂，大喊一聲，掄起斧頭朝那軍官砍去。

槍聲響了。

一顆子彈透過雷周氏的前胸穿進(jìn)了羅淮的上腹部，血“突突”直冒。雷周氏顫抖著雙手捂住了羅淮的傷口，羅淮也顫抖著雙手捂住了雷周氏的傷口，二人深情地互望著，擁抱在一起。

他們就這樣在血泊里結(jié)束了悲哀。

八

雷家小院里并排停放著兩口白棵棺。

棺木前紙灰飛揚(yáng)，煙氣繚繞，供臺上擺放著引魂雞、長明燈。

可惜，鎮(zhèn)里的生意人都沒前來吊喪。他們認(rèn)為羅淮與雷周氏死得不光彩，傷風(fēng)敗俗到了不堪入目的地步。

靈棚里冷冷清清，只有玉姑母女哭天嚎地。

小亮還未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