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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言寫妖妃的非常多,但是這次的妖妃卻是個敢愛敢恨的真性情,做事全憑自己的真實心意,幾乎并未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禍國殃民的
壞事。
她敢在朝堂上罵丞相,也能在后宮斗嬪妃,卻最終輸在他的手上。
臨死時,她也有她的驕傲,將最后一滴眼淚藏在那無人看見的傷心處。
殿中恍惚下起了一場細(xì)雪,
一如那天在梅園中她見到祁斂時,雪落無聲。
一場雪葬一雙人。
楔子
直到被綁上刑場的那一刻,柳紅睡依然不敢相信,她金陵
明月樓的花魁娘子竟有一天能親手殺了當(dāng)朝皇帝,她至今仍記
得皇帝那垂死的眼神,滿是難以置信,以及由難以置信所生的
怨毒。皇上他曾有一雙多么好看的眼,總是那么寵溺地望著她,
望著望著,便望斷了魂。
她看著行刑臺下烏壓壓的人頭,再看了看臺上明晃晃的鍘刀,忽然落下一滴淚來。
一
這不是皇帝第一次帶她上朝了。從明月樓到宣政殿,她柳
紅睡也算不枉此生了。
金鑾寶殿,玉階九重。
她躲在龍椅后,透過龍椅重重雕花往玉階下看,只見老臣
們白發(fā)如雪,跪了一地。
“請陛下三思。”
龍椅上,天子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底下一幫重臣喊
得聲嘶力竭。然而,此時誰也沒有注意到金碧輝煌的龍椅背后
悄悄露出了一片水紅色的裙角,嬌嫩得仿佛一朵開在初春的鳳
仙花。
“陛下,臣聞國之將興,禎祥必現(xiàn);國之將亡,妖孽必生。
眠妃出身低賤,有辱天威;狐媚惑主,不守婦德。不斬不足以
為天下婦人之榜樣。臣不避斧鉞,冒死上言,請陛下三思?!?/p>
老丞相話音剛落,龍椅后忽然有人“撲哧”嬌笑了一聲。
那笑聲極輕,卻仍引得殿中一位青年將軍抬了頭,他目光如電,
掃了一眼御座后,濃重的眉峰微微蹙成了遠(yuǎn)山的模樣。
龍椅上的青年帝王似乎有心掩過這笑聲,也輕笑了起來:“老
丞相,你又不是朕,你怎知眠妃她狐媚惑主?莫非你進(jìn)過后宮,
見過眠兒的風(fēng)姿?”
一句調(diào)笑氣得老丞相煞白了一張老臉,一把白胡子抖得如
風(fēng)中亂雪:“士可殺,不可辱。陛下污老臣名節(jié)至此,老臣今
日便死諫在這殿上,以正視聽!”
聽到這,她又忍不住笑出聲來,一句玩笑話都聽不得的老
丞相能活到今日也不容易,死在金鑾殿上,也算死得其所了。
皇帝似乎也知她心中所想,看著老丞相一步步朝玉階走來,
挑起一邊眉,嘴角鉤出了幾分諷刺的弧度。
老丞相見皇帝竟沒有出言阻止,越發(fā)羞憤欲死,搖搖晃晃
的似乎真想一頭撞死在玉階上。就在此時那青年將軍站了出來,
輕喝一聲:“丞相不可!”
聽見這聲音,她渾身一震,透過龍椅上那鏤空的鳳眼向下
望去,只見那青年將軍面如冠玉,一身書卷清氣,若不是武官
裝扮配上一對斜飛入鬢的劍眉,當(dāng)真要被人當(dāng)成那弱不禁風(fēng)的
儒生了。
“陛下,此事不可!丞相乃三世老臣,望陛下憐其忠心,
赦其一時失言。”青年將軍如是說。
龍椅后,她面色蒼白。她可以滿不在乎天下人口口聲聲要她的命,可是她偏偏受不了那個人說半個字。
“祁將軍,朕何時說過老丞相半句不是了?又談何來赦?”
天子似笑非笑。
聽到這,她水紅的裙裾一揚,快步退出了宣政殿。她早料到,
祁斂那等不世出的忠臣怎會坐視老丞相血染玉階,哪怕這老丞
相是口口聲聲要殺了她的人。
她還沒走兩步,就撞進(jìn)一雙含霜的眼里。她猛地一剎腳步,
適才的怒氣忽然全化作了譏諷的笑:“喲,這不是霜小主嗎?”
眼前的女子一身白衣,氣質(zhì)高寒,仿佛隆冬臘月里一枝迎
霜傲雪的梅。柳紅睡笑吟吟地繞到她身后的小侍女跟前,看著
那小侍女手中捧著的一碗銀耳羹,笑道:“霜小主大清早等在
這宣政殿后,莫非是在等皇上退朝?”
祁傲霜目下無塵,只當(dāng)她柳紅睡是一只嗡嗡亂叫的蒼蠅,
看也不看一眼。
剛剛在殿上受了她哥哥的氣,現(xiàn)在下了殿還要受妹妹的氣,
紅睡被氣得笑了起來。她眼珠子一轉(zhuǎn),端起那侍女托盤里的銀
耳羹一口喝了個干凈,喝完還不忘咂了咂嘴。
“你……這是我家小主特地給陛下燉的銀耳羹,你怎么
敢……”小侍女一張巴掌大的臉急得通紅。
祁傲霜是大家閨秀,哪遇到過紅睡這種潑婦行徑,一時間
氣得一張千里冰封的面上都難得有了血色。紅睡看著好笑,一
早上的悶氣總算有了個出口,她舔了舔嘴唇:“這羹也太淡了,
陛下愛吃甜的。霜妹妹,你倒是人淡如菊,但這銀耳羹若淡得
像人一樣了,那陛下還吃什么?”
說完,她笑著揚長而去,水紅的裙擺在深宮的滿天風(fēng)雪中搖
曳出一股妖嬈風(fēng)姿,仿佛冰天雪地中忽然開出了一地的鳳仙花。
“賤人?!彼砗?,祁傲霜恨恨地罵道,手中精致的白瓷
碗被她摔得粉碎。殿上,祁斂仿佛聽到了那瓷器破碎的清脆聲
響,若有所思地抬眼,望了望那張將前殿與后宮隔開的九龍屏風(fēng),
眼神深邃似海。
二
“娘娘,陛下已經(jīng)在門外等了一刻鐘了……”
“不是跟他說我睡了嗎?”紅睡聲音里透著煩躁。她自早
朝回來就這樣了,折騰得一屋子奴才雞飛狗跳不說,晚上連帝
王寵幸也要往外推,便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娘娘,外面大風(fēng)大雪的,陛下龍體矜貴……”
婢女話音未落,榻上紅睡就睜開了一雙含水的眸子。她上
下打量著那婢女,良久,忽然笑道:“你叫如眉是吧?沒記錯
的話今天十六了?也是時候了。”
“娘娘你……”
紅睡笑聲里冷意漸濃:“這么心疼陛下,陛下就在門外,
你怎么不出去伺候?”
黑暗中,那婢女咚的一聲跪了下來,聲音都開始顫抖:“奴
婢不敢?!?/p>
“哈,有什么不敢的?當(dāng)年我若知道‘不敢兩個字怎么寫,
現(xiàn)在你們也稱不上我一聲娘娘了?!闭f完,她眼神漸漸變得悠遠(yuǎn),
似乎透過一屋濃重的夜色看向了不知名的遠(yuǎn)方,便連門外一聲
響亮的“起駕”都沒有聽到。
祁斂……紅睡絕沒有想到時至今日,那個男人一句話仍能
讓她失態(tài)至此。
三年前,那時她柳紅睡還是明月樓的花魁,秦淮河上多少
男人排著隊一擲千金才能吻一吻她的石榴裙。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
現(xiàn)在想來,那段醉生夢死的時光,竟是她最好的年華了。
如果有選擇,那天傍晚,無論如何她再也不會出門了。她
不過是買一盒妍芳齋的胭脂罷了,為什么偏偏就遇上了那個騎
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魔星?她至今仍記得那人長身玉立于
柳下,身子挺拔得像竹,偏偏眉間一點笑意又溫柔得像水。
那天之前,她一直以為一見鐘情不過是說書人編出來的故
事,金陵花魁柳紅睡會為一個來歷不明的男子傾心?莫不是說
笑。
只可惜,人生如戲。
她到底還是被那一點水一樣的溫柔浸透了心。
她猶記得那人被她半推半拐地騙進(jìn)明月樓后,臉上難得浮
上了一抹不知是羞還是惱的紅暈。本以為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
書生,拐了也就拐了。然而哪想到眼前這斯斯文文、見了花姑
娘會臉紅的小書生竟是當(dāng)朝的定北將軍,祁斂。
一場風(fēng)月情事,就這樣變成了一場盛大嫁禮。
祁斂是用八抬大轎把她從明月樓抬出去的,祁斂說就算暫
時不能給她名分,也不能讓她受半點委屈。姐妹們都羨慕她運
氣好,可八抬大轎上的她偏偏生出了迷茫:為了一句話去了祁
斂府上做一個無名無分的舞姬,拋棄了生她養(yǎng)她洗練出她一身
風(fēng)情的秦淮河,究竟是對是錯?
都說人不輕狂枉少年,可是人活一世,輕狂那么一次也就
夠了。
隨祁斂來京城的決定,是她一生中最蠢也是最聰明的決定。
蠢的是她不得不親手將她一生一次的愛情挫骨揚灰,聰明的是
她自此走上了母儀天下的路。
祁斂與當(dāng)今圣上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即便是登基了,皇帝
仍會時不時微服來祁斂府上做客,每次都是不醉不歸。她花了
半年時間,終于摸清了皇帝來府上的規(guī)律,于是便挑了那一天,
盛裝上宴,只說自己是祁斂府上的舞姬,來為將軍和客人獻(xiàn)舞。
她怎么能忘記當(dāng)時祁斂的臉色呢?從來喜怒不行于色的一
個人生生被她氣白了一張臉,那一雙深邃若海的眸子里掀起了
滔天大浪,怒濤仿佛要將她吞噬。然而這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了,
她現(xiàn)在需要取悅的也只有皇帝一個人而已。
一曲綠腰舞,便是她一生一次的豪賭。
她知道身為一國之君,當(dāng)今天子,怎樣端莊、怎樣絕色的
人兒沒見過?她其實沒有半點勝算。但她仍是要賭,賭的就是
這深宮之中都是傾舉國之力選出來的,一等一的大家閨秀,這
些從小讀《女訓(xùn)》《女德》長大的女人或許知道怎樣做好一個
皇后,卻絕不懂如何去誘惑一個男人。她的賭注就是她在胭脂
河里浸染出來的一身風(fēng)情。
MOSHANGHUAKAI
欄目/ 陌上花開宮怨·沉眠
文/ 甘同夢編輯/ 鴨鴨
55
果然,見慣霓裳羽衣舞的皇帝何時見過綠腰這等嫵媚靡艷
的舞姿?當(dāng)場便直了眼睛,將她要進(jìn)了宮。其實她該感謝皇帝
的荒淫,因為誰也不知道,這一舞若不成,她為自己備下的便
是一包砒霜。
祁斂,這便是紅睡給你的最大的報復(fù)。
二更敲過,月已中天。
“如眉?!?/p>
“在?!辨九卮怪^。
“皇上往哪個方向去了?”
“聽值夜的公公說,是霜小主屋里。”
聞言,她柳眉一軒,忽然大笑起來。祁傲霜?在祁府時,
她是大小姐,而自己只是她哥哥養(yǎng)的一個小小舞姬,自然要讓
著她??墒乾F(xiàn)在,她入宮一年仍是小主,當(dāng)年祁家的掌上明珠
進(jìn)了宮被皇帝棄之若敝屣,個中滋味……她想想便忍不住笑出
聲來。
“如眉,你現(xiàn)在去一趟霜小主屋里,就說我身子不適,讓
陛下現(xiàn)在就過來一趟????!?/p>
“是?!笔膛畱?yīng)聲急急而去。她靜靜地躺在黑暗中,想著
祁傲霜那張千里冰封的臉?biāo)槌杀甑哪樱χχ剐Τ隽?/p>
眼淚。
三
上元節(jié),宮中大宴。
當(dāng)今圣上年輕,后宮不豐,后位空懸不說四大貴妃也一位
未封。上元宮宴時,圣上下令后宮所有有品階的女眷必須出席,
皇帝一句話被下面的人琢磨透了便成了這么個意思:圣上怕是
要在宴上定一位貴妃了。
其實說是所有女眷出席,但有實力坐上這貴妃之位的不過
兩人。一位是定北大將軍祁斂的胞妹祁小主,新選秀進(jìn)來的幾
位小主只有這一位得見過天顏。圣上與祁將軍關(guān)系非同一般,
祁將軍手中又握著大半個朝廷的兵權(quán),可以說封了祁小主便是
穩(wěn)了大半江山。然而即便如此,宮中看好祁傲霜的人仍然不多,
無他,只因為這一整年來帝王的枕邊人從來都是那青樓出身的
柳紅睡。
這一次上元節(jié)宴,步步驚心。帝王的選擇已經(jīng)不是個人好
惡問題了,落在史書上,便是昏君與明君的區(qū)別。
然而上元那日,柳紅睡直睡到午時才起來,急壞了一殿的
嬤嬤,有人嘟囔了一句,別的宮里的小主天不亮便起來梳洗打
扮了。這話落在紅睡耳中便換來了她一聲輕笑,不咸不淡地說
了一句,她們昨晚沒承寵,自然有力氣起早了。
她知道,這話傳出去又是一個恃寵而驕的罪名了,然而她
柳紅睡驕恣放縱的性子在宮中早就被傳得神乎其神了,也不缺
這一條罪名。
縱使起得晚了,那天柳紅睡到底還是成了宴上最受矚目的
一人。別人濃妝艷抹,她偏要素面朝天;別人滿頭珠翠,她鬢
邊只插了一枝海棠花;別人正襟危坐,她偏偏懶得骨頭都要散了,
軟軟地倚在帝王手邊,換來帝王無奈一笑。席間多少世家出身
的小姐氣得咬碎了一口銀牙,恨不得上來一人一口將柳紅睡撕
了吃了。縱使她們明知帝王好這一口,但真正敢這般驕恣放肆
的也只有柳紅睡一人了。
“陛下,值此花好月圓夜,臣妾斗膽,為陛下獻(xiàn)曲一首。
臣妾琴技低微,恐有辱圣聽,還請陛下免臣妾之罪?!?/p>
到底還是有人起來出頭了,柳紅睡瞥了一眼祁傲霜,心底
暗暗冷笑,這些名門閨秀嘴上說得謙恭至極,其實心里自負(fù)琴
技天下第一。每個人都這么來一遍,再好的興致也要給敗光了。
果然,只聽見天子興致缺缺地“嗯”了一聲,祁傲霜倒是
高興,一揚手便開始彈。一曲高山流水,曲意高潔,技驚四座。
祁傲霜在古琴上十余年的造詣今日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曲意之高
讓許多蠢蠢欲動的命婦都打消了上前獻(xiàn)技的念頭。畢竟珠玉在
前,她們?nèi)粼俨恢么跄潜惝?dāng)真是獻(xiàn)丑了。
一曲已畢,祁傲霜收手,執(zhí)禮,若不是顧盼之間那一份傲然,
當(dāng)真算得上完美。天子含笑看著,一個“賞”字不知紅了底下
多少人的眼,祁傲霜今日可算風(fēng)頭出盡。
可“心思歹毒”如柳紅睡,偏偏就是見不得祁傲霜高興。
她懶懶地瞥了帝王一眼,一言不發(fā),自顧自地走下場去,脫了鞋,
光腳站在殿心。
此舉一出,頓時全場嘩然。彼時,婦人赤腳便如袒胸露乳
一般是極放蕩的行徑,雖然宮宴上沒有其他男子,但如此行徑,
也足夠定她一條“褻瀆天威”了。但偏偏那青年天子看得饒有
興致,自有那善于察言觀色的樂師開始奏樂。樂聲起,舞影亂。
她跳的仍是那一支綠腰。
其實柳紅睡倘若當(dāng)真是那只會魅惑人心的“妖女”,又如
何能入帝王的眼?她在這一曲綠腰上下的功夫絕不比祁傲霜少。
祁家大小姐學(xué)琴,縱使學(xué)不好,無非也就是被責(zé)備兩句,而她
明月樓的姑娘學(xué)舞,跳不好那便是一頓毒打、三天好餓,甚至
有體弱的熬不過去,便死在了這一曲綠腰上。她只是不甘,她
的努力絕不亞于祁傲霜,可為什么世人都要將祁傲霜奉為明珠,
將她棄若敝屣?
她舞得狂亂,眾人只見一雙玉白的足在殿心晃出一片白影,
步步生蓮。舞到最后,她一甩頭,鬢邊海棠若有意若無意地落
到了帝王腳邊。她一頭青絲如瀑瀉下,暗沉沉的仿佛吸盡了月光。
“好?!钡弁鯉ь^叫好,自然一殿彩聲。她似乎舞得筋疲
力盡了,搖搖晃晃地走了回來,恰好軟倒在帝王懷中。青年天
子親手撿起那一枝海棠,插回了她鬢邊,含笑說了四個字:“人
比花嬌?!?/p>
看來這貴妃一位,已是非她莫屬了。
可惜柳紅睡跳得太累,一頭埋進(jìn)了帝王懷中,以至于沒有
看到她身后祁傲霜那一雙怨毒的眸子。
四
其他命婦論出身比不過祁傲霜,論受寵又比不過柳紅睡,
自然不再出來獻(xiàn)丑。開宴后,宴上一片升平喜樂,柳紅睡不經(jīng)
意間卻瞥見如眉一直鬼鬼祟祟地沖她打眼色。她皺了皺眉,不
明所以,但這宮中多的是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她到底還是乘隙溜
了出來,跟著如眉走了一段,終于忍不住問:“到底何事?”
“娘娘,祁將軍要見您?!?/p>
說完,只見重重梅影中轉(zhuǎn)出一名男子,他一身白袍,面色
蒼白,若不是那一雙黑沉沉的眼,整個人似乎都要融進(jìn)雪里了。
可柳紅睡覺得那目光灼人得厲害,忍不住側(cè)過頭去,怎么也不
肯對上那一雙眼。
“紅睡?!彼偷蛦玖艘宦?。
柳紅睡如遭雷殛,扭頭便要走。然而她再快又如何快得過
從小習(xí)武的祁斂?只見白影一閃,那男子便擋在了她身前,輕
聲道:“紅睡,你不覺得,你還欠了我點東西嗎?”
見此情景,如眉早識趣地退了下去。梅園中只剩他們二人,
雪落無聲。
她苦笑:“祁大將軍位極人臣,莫不是還要問紅睡討回那
幾個贖身錢不成?”
祁斂亦笑,一雙如海般深邃的眼中漾起了些許溫柔笑意:“紅
睡你身價萬金,縱使我位極人臣,也著實肉痛了一把。不過我
今日來要的卻不是這個?!?/p>
“那敢問將軍,紅睡一介風(fēng)塵女子,還能欠你什么?”
“解釋,”他灼灼的眼神逼得柳紅睡狼狽不堪,“當(dāng)初你
為什么要離開將軍府,你不覺得你欠我一個解釋嗎?”
細(xì)雪天里,梅香幽幽。柳紅睡看著一枝寒冬臘月里的梅,
微微苦笑:“柳紅睡水性楊花、趨炎附勢的性子將軍還不清楚嗎?
將軍你還想要什么解釋?”
說完,她扭頭便走,身后,祁斂的聲音伴著梅香幽幽地傳來:
“這便是你的解釋,紅睡?”
她咬著牙,玉白的脖子梗得筆直:“是?!?/p>
“我明白了?!鄙砗?,祁斂微不可聞的一聲嘆息,如一根
冰刺扎進(jìn)了她心窩里,瞬間涼徹心扉,祁斂接著說,“既然如此,
我也不怪你。紅睡,我最后托你一件事,你可愿答應(yīng)我?”
“你說?!?/p>
似乎有些難以啟齒,祁斂頓了頓,說:“傲霜在宮里……
似乎過得并不開心?!?/p>
一聽這個名字,柳紅睡猛地轉(zhuǎn)過了身去,適才的一點愧疚
蕩然無存:“所以你是在怪我?”
祁斂苦笑著搖了搖頭,說:“紅睡,他與我不一樣。我可
以專寵你一人,但他是帝王,后宮就應(yīng)該開枝散葉,綿延子嗣,
偏寵絕不是明君所為。你這樣,害了他,也害了你自己?!?/p>
“所以你讓我多勸勸陛下去臨幸你妹妹,對不對?”
祁斂避而不答,道:“紅睡,現(xiàn)在朝中參你的折子多如鵝毛,
老丞相帶頭一日一本……”
“夠了!”柳紅睡尖叫一聲,怒極反笑,“祁斂,你們朝
上那些勾當(dāng)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你現(xiàn)在功高震主,皇上一日不
臨幸你妹妹,你便一日心中不安。但我告訴你,有我柳紅睡在
一天,就絕沒有她祁傲霜出頭之日?!?/p>
話說到這個份上,溫文爾雅如祁斂也不由冷下了臉來:“眠
妃娘娘,我們祁家待你不薄。在下不求你知恩圖報,只求你不
要以怨報德,還是說我祁斂竟瞎了眼,做了引狼入室的蠢事?”
“引狼入室?”柳紅睡輕聲重復(fù)了一遍他的話,忽然哈哈
大笑起來,“哈,正是,你祁斂當(dāng)真瞎了眼。你不是問我為什
么要離開祁府嗎?好,我這就告訴你。”
此時的柳紅睡不復(fù)柔媚,鬢邊一枝艷紅的海棠配上她蒼白
的臉色忽然顯出了幾分凄絕:“我入了祁府后雖然名為舞姬,
卻從不用拋頭露面,你自以為待我如珠似寶,是不是?但是祁斂,
在你心中我從來抵不上你妹妹一根毫毛,你捫心自問,是不是?”
聽到這里,祁斂濃重的眉峰又蹙成了遠(yuǎn)山的形狀:“紅睡,
你這么說未免太不懂事?!?/p>
柳紅睡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良久,忽然冷笑一聲,竟有幾
分自嘲的意思:“是,是我不懂事。我……才是當(dāng)真瞎了眼的
那個?!?/p>
說完,她拔腿就走,一邊走,她清寒的聲音一邊傳了開來:
“你府上的人知我出身,從來不給我好臉色看,為了你,我忍了。
我入祁府那一年冬天去花園中賞梅,見一樹白梅開得可愛,便
低下頭去聞了聞。哪知當(dāng)時你們祁府大小姐恰好也在梅園。那
株白梅是她親手栽下的至愛,平日里別人碰一下都不行。我本
不知,后來她見我聞了她心愛的梅花,竟二話不說讓人將那株
梅樹當(dāng)著我的面砍了下來。這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高風(fēng)亮節(jié)在
你們看來自然是風(fēng)骨,但于我卻是莫大的屈辱。然而最大的屈
辱遠(yuǎn)不在此。祁斂,你還記得嗎?當(dāng)時你明明在場,見此情景,
卻一言不發(fā)地走了。你當(dāng)我不知,可僅此一事,我便看了出來,
在你心中我到底還是一個舞姬。我只是不明白,同身為人,為
什么祁傲霜驕縱至此仍能被你捧為掌上明珠,而我百般隱忍到
頭來仍是一文不值。祁傲霜讓我嘗盡了不公平的滋味,祁斂,
不瞞你說,我入宮便是為了有一天讓她跪在我的腳底,也嘗嘗
什么叫不公平?!?/p>
她說一句,祁斂臉色便冷一分。待她走后,祁斂臉上的溫
文已經(jīng)半點不剩,只剩下滿臉寒霜。
五
“放肆?!币粋€響亮的耳光甩在了如眉臉上。
“霜小主,三思啊。”如眉跪在地上,抖如糠篩。
“你在那個賤人那兒也是這么跟主子頂嘴的?哼,果然是
青樓出身的下等人,即便爬了上來又何用?到底連調(diào)教下人都
不會?!?/p>
此時站在如眉面前的是祁傲霜,她揚著下巴,一臉倨傲。
“可是小主,在食物里下毒,若她死了一查便知是小主您
下的手,陛下必會降罪于您。小主若要下手,不妨從長計議,
想個萬全之策才好?!?/p>
聞言,祁傲霜冷笑一聲:“知道又如何?此時陛下不過是
被她媚術(shù)迷惑,她一死,陛下也就清醒了,哪里還有心思去追
究一個青樓女子的死?”
如眉暗地里撇撇嘴,心想這祁大小姐未免太過天真,不過
MOSHANGHUAKAI
欄目/ 陌上花開宮怨·沉眠
文/ 甘同夢編輯/ 鴨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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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自己爭寵爭不過別人罷了,便說別人有媚術(shù),自己背叛眠妃
投靠祁傲霜恐怕是一步臭棋。
此時祁傲霜看出了如眉的猶豫,語氣難得柔和了下來:“如
眉,你放心,即便出了事也有哥哥在,陛下不會為了一個青樓
女子駁了哥哥的面子?!?/p>
若眠妃一死,皇帝自然不會追究祁大將軍,倒霉的橫豎都
是她們這些下人。
“霜小主,即便您毒殺了眠妃,陛下一時也不能忘情。那
柳紅睡是青樓出身,最是水性楊花,小主還怕抓不著她錯處嗎?
來日方長,小主不妨等……”
“等?”祁傲霜臉色瞬間冷了一下,“等不及了?在她加
封貴妃之前,必須死?!?/p>
其實她祁傲霜根本不在意皇帝能不能忘情。當(dāng)年那株白梅
不過是被柳紅睡聞了聞,她便嫌臟一口氣砍了,如今柳紅睡服
侍過的男人她自然更不屑去碰。真正讓祁傲霜不能忍受的是柳
紅睡的品階在她之上。祁家世代簪纓,素來是天子跟前第一保
駕大臣,從小她便知道自己遲早是要母儀天下的,如今竟讓她
跪在一個青樓女子面前,她做不到。
“如眉……”
“在。”
祁傲霜忽然鉤起了她的下巴,細(xì)細(xì)端詳起了眼前的婢女,
笑道:“好精致的一張臉,若哪天陛下能正眼看你一眼,恐怕
你能得的圣寵必不在她柳紅睡之下?!?/p>
如眉兀地紅了一張臉,細(xì)聲說:“小主說笑了,奴婢不敢?!?/p>
見她此等神態(tài),祁傲霜便明白了她的心思,輕笑一聲,說:
“這一次你依我所言將這碗銀耳羹送去給柳紅睡。事成之后,
我自會在陛下面前舉薦你?!?/p>
“可是小主……”
“聽你口音倒像是冀州人,冀州是我祁家封地,如眉,你
的父母兄弟可曾安好?”
聞言,如眉渾身一震,終于顫顫巍巍地接過了那碗銀耳羹。
六
上元節(jié)宴后,眠妃果然就變成了眠貴妃,而霜小主依然是
霜小主。
自那日后,宮中人總算是看明白了風(fēng)頭所在,流水價的東
西都往紅睡宮里送。這一日,便連祁傲霜也放下了身段,托人
送來了一碗銀耳羹。
“霜小主說,請主子嘗嘗夠不夠甜。”
看如眉端著那羹笑得一臉諂媚,紅睡想起了那日在金鑾殿
外摔了祁傲霜一碗羹的事,忽然覺得好笑。
那個眼里從來容不得塵的女子倒終于學(xué)會了低頭嗎?
“怎么?竟是她送的?嘗過了沒毒嗎?”紅睡笑道。
如眉臉色一變,急急道:“都有人試過的,娘娘放心?!?/p>
話音未落,便聽見殿外有人喊道:“皇上駕到?!?/p>
算算時辰,這是早朝剛散的點?,F(xiàn)在她懶得上朝去聽那些
大臣口口聲聲的“誅妖妃”,沒想到皇帝倒真是離不了她了,
一下朝便急急趕了過來,只怕又要把奏章帶過來批了。
果然,只見青年天子身后跟著一個小太監(jiān),懷里捧著滿滿
的奏章。紅睡看著便忍不住笑了起來:“陛下又把奏章帶來了,
當(dāng)真是要坐實臣妾妖妃的罪名了?!?/p>
天子脾氣好,容得紅睡這樣無法無天地開玩笑。他上前憐
惜地吻了吻紅睡的鬢發(fā),調(diào)笑道:“若得蘇妲己,孤便為商紂
又如何?”
這一句落到史家耳中定要遭口誅筆伐的話,卻讓紅睡輕易
失了神。其實她又何嘗不知,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半生,眼前這從一開始
她便打定主意要利用的帝王才是真正憐惜她的人,只是相思已
成灰,這灰中又要如何再生出一顆心來?
“咦,”就在紅睡出神的當(dāng)口,天子忽然對著一本奏章,
低呼出聲,“祁斂他……到底忍不住了。”
一聽“祁斂”二字,紅睡心頭便是一跳,忍不住湊上看那奏章。
祁斂的字遠(yuǎn)不如他人來得斯文,金鉤鐵劃,力透紙背。文章做
得更是洋洋灑灑,氣勢磅礴。然而紅睡卻沒有力氣將這文章看完,
在看見祁斂的奏章上出現(xiàn)了“誅妖妃”這三個字時,她忽然生
出了一種恍惚感。
自己這半生奔忙,換來的竟是那人想殺她,當(dāng)真是……人
生如夢。
“紅睡?”
當(dāng)?shù)弁鯁镜盟堰^神來時,祁斂的奏章已經(jīng)被她撕得粉碎
了。她將一手紙屑當(dāng)空一拋,殿中恍惚下起了一場細(xì)雪,一如
那天在梅園中她見祁斂時,雪落無聲。
一場雪葬一雙人。
“臣妾死罪?!彼綒ё嗾拢阋灾赀B九族了。然而她的帝
王卻生就了一雙慈悲的眼,非但沒有怪罪她,反而問:“撕過了,
心里可舒服了些?”
紅睡猛地抬頭,仰望著她的帝王,眼眶第一次有些濕潤。
天子明顯不想再追究此事,只是端起了一旁的銀耳羹,問:
“這是紅睡為朕燉的嗎?朕倒還未嘗過,原來紅睡倒是下得廚
房的?!?/p>
紅睡還沒來得及解釋,青年天子已經(jīng)端著那羹一飲而盡。
看著那大男孩一樣的皇帝,紅睡忽然想,如果當(dāng)初自己愛上的
是他而不是祁斂,該有多好。
然而片刻之間,奇變突生。只見天子俊美的臉上忽然蒙上
了一層青氣,喉頭滑動,卻偏偏說不出話來。紅睡大驚失色,
那羹里……有毒!
他的臉色越來越青,口中突然噴出一陣血霧,落了紅睡一
頭一臉。她猛地驚叫一聲,才想到去喚太醫(yī),哪知腳踝卻被那
人死死抓住,力氣大得仿佛要將她的骨頭捏碎。
“陛下……陛下,你放手……臣妾去喚太醫(yī)……”
然后不管她怎樣哭喊,他的力氣反而越來越大。紅睡禁不
住被他拉倒在地,剛倒下便對上了那青年天子狂怒的眼神。那
是一雙密布血絲的眼,眼球突出,瞳孔散亂,但其中刻骨的憤
怒與不甘,紅睡卻看得清清楚楚。他似乎在質(zhì)問,在狂吼,為
什么他所有的溫柔換來的竟是這一碗見血封喉的毒藥——那是
一雙將死而不甘死的眼,注定是不會瞑目的。
紅睡似乎被那一雙眼震住了,就這樣呆呆地與那雙眼對望,
一直到那青年帝王的尸體變僵、變冷。待她站起身來時,對上
的已經(jīng)是御林軍明晃晃的槍頭了。
她張了張嘴,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累得說不出一個字來了。
七
天牢里,一燈如豆。
紅睡貼在陰冷潮濕的石壁上,目光呆滯,一只瘦小的老鼠
在她的腳邊打轉(zhuǎn),她卻恍若不知。
腳步聲越來越近,終于在紅睡牢門口停了下來。接著是鐵
鎖被解開的聲音,一只白色的靴子邁了進(jìn)來,縱使在天牢這等
骯臟的地方,那人的靴頭仍是一塵不染的。
“紅睡,我來看你?!?/p>
她沒有反應(yīng)。
來者耐心地蹲了下來,直視她空洞的眼:“紅睡,我替傲
霜謝謝你。”
呸——
她一口唾沫,正啐在來者臉上。
他恍若未覺,表情卻是一成不變的溫柔:“紅睡,你似乎
一直不喜歡解釋?!?/p>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有什么好解釋的?”
這是她在天牢里說的第一句話。
來者笑,笑容溫柔得恍若一個夢:“傲霜到底還是個沒長
大的孩子,竟會做下這么沖動的事。我這個做哥哥的,替她向
你道歉?!?/p>
“你們祁家兄妹,一個溫柔底下藏著冰,一個冰化了露出
的是毒。我竟想從你們手里討了好去,當(dāng)真是自不量力?!彼?/p>
面無表情地說。
“紅睡,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
“祁斂,陛下死后,就是你們祁家一手遮天。如果我不頂
這個罪,你告訴我,你可會容我活過明天?”
他但笑不語,眼神深邃得像一片海。
她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尖銳得驚起了鐵窗外的一群夜
梟,說道:“我明白了,不過祁斂,若我不頂罪,你們祁家要
解決的麻煩恐怕就更多了。回去告訴你妹妹,我柳紅睡不做賠
本買賣,幫她頂這個罪不過是為了以后逢年過節(jié),她祁傲霜祁
大小姐要在我墳前磕上三個響頭。她到底是要跪在我腳下的,
哈哈哈……”
她狂笑不止,祁斂也笑著點了點頭。
獄卒惶恐地看著紅睡,祁斂用一個溫柔的笑意安撫了他,
悲憫地說:“眠貴妃瘋了……”
說完,他旋身而去,潔白的袍角從頭到尾沒有沾上半點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