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農(nóng)歷的大寒，始于一月二十日八時四十八分。

一年中最為冷酷的一段日子如期而至。

這一刻，大地發(fā)出“嘎嘣”一聲脆響，牛凼村村公所大門前的老銀杏樹渾身一哆嗦，猛地打了一個寒顫。它似乎看見一百多里之外。一輛黑色的小車從市里啟動，直奔縣上而來。而在縣政府大門前，牛凼村村民抬去的那八臺滑竿（轎子）已一溜兒排開。

天空飄飛著星星點點的寒雨。

妻子就那樣立在雨中，一手懸空作指揮狀，一手抓著手表，兩眼緊盯著表上游走的指針。

“走——！”妻子懸在空中的手一斬而下，司機小馬即刻松開了制動。

從反光鏡里看見妻子滿意甚至得意的神情，馮明太心里有點膩煩：八點四十八分秒不差又怎么樣？就天神相助了？就一切順發(fā)了？神秘兮兮，神經(jīng)兮兮！

今天是馮明太作為代縣長到鳳山縣赴任的日子。雖然馮明太對這次升遷多少有點不以為然，心里認為早就該輪到他上了，但畢竟又意滿志得，因為被擱在副縣級上已經(jīng)十余年了，別的兄弟正縣副縣的差不多都已經(jīng)修成正果了。他卻熬到油竭燈枯也煉得心如止水了。可妻子和幾個鐵桿哥們兒隆重為他慶幸，東查黃歷西掐算的折騰了好幾天，把赴任之日定在了這么個“大寒”時節(jié)，且動身的時刻必須是“小寒”與“大寒”相交替的時刻，分秒不差，說是“萬事才順”。弄得馮明太心里有點煩了。

更讓馮明太煩的，是昨晚妻子向他透露的那個“感人的秘密”：為了保證他馮明太能順利從“代縣長”坐正“縣長”交椅，那幾個鐵桿哥們兒竟慷慨解囊湊了五十萬元“份子錢”，讓妻子背著他孝敬給了老爺子。妻子一個勁地叮囑他：好好干哈！抓住機遇努力上哈！今后不要忘了哥幾個哈！

馮明太煩啊。他跟過老爺子，也得到過老爺子的陽光雨露，大家都把他視為老爺子的人?？刹恢醯?，老爺子就是不重用他，十余年了，他就在副縣長、副書記、副局長、副主任等副縣級崗位上逗圈子，連個虛職正縣級都沒撈上。一次次失望后陷入一陣陣郁悶，一陣陣郁悶后他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是不是和老爺子較著一股勁。究竟較著啥呢？究竟是自己在和老爺子較勁，還是老爺子在和自己較勁呢？似乎說不清楚道不明白，又似乎昭然若揭心知肚明……

小車從市區(qū)里穿行而過。馮明太無心再看他已厭煩的這座城市。對于鳳山，雖然前途未卜，但那畢竟是他要去大展身手的地方，他心里充滿了期待。

小馬的手機“嗶”的響了一聲短信提示，他麻利地掏出迅速翻看，動作很是熟練?？蛇€是出現(xiàn)了狀況，馮明太還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吱——”小車戛然而止，小馬慌忙打開車門下了車去。馮明太從車內(nèi)只看見一個中年女人先是瞪大雙眼驚恐地看著車輪下，繼而雙手捂臉哭了起來。他正忖度是否該下車看看。卻見小馬摸出錢夾掏出一疊百元大鈔塞到女人手里后，很快回到車上，迅速啟動車子，一打方向盤繞了過去。

“小伙子，怎么了？”

“狗，一條……小狗?！毙●R有些慌亂。

“賠了多少？”

“一千，”小馬大吐了一口氣。“在城里面，少了一千走不了路?！?/p>

馮明太沒再說啥。小馬是鳳山那邊派過來的司機，為了接他，人家昨晚就趕到市里來貓了一夜。

車出市區(qū)，到了鄉(xiāng)間。雨點更密了，夾雜著細小的雪粒。這時小馬說話了：“馮縣長。今天我們就不走大路了，走小路哈?！?/p>

馮明太不理解了，“為啥嘛？”

“剛才，政府辦的發(fā)來信息叫走小路，怕大路上有人……攔車?！闭f話間，小馬已在岔路口把方向盤一打，拐上了小路。

馮明太一時無語，也就糊里糊涂地任小馬給拖上了小路。但他突然又反應(yīng)了過來：走小路？！我馮明太前往赴任，第一天去就躲著走小路，今后還有路可走嗎？！不行不行，有刀山火海也得過，“小馬，掉頭掉頭，走大路走大路！”口氣不容分說。

小馬不敢怠慢，找一處地方掉過車頭?；氐搅舜舐飞稀?/p>

小車風(fēng)馳電掣行駛著，馮明太接著想他的心事……咳！就這次，還不是因為鳳山那二桿子縣長弄出了人命嘛。弄出了群體性事件嘛，才叫我馮明太出頭來收拾這個燙手山芋嘛！這種危機時刻，就想起我來了，要我出馬才去撿順擱平了！當(dāng)時情景浮現(xiàn)眼前：他還沒坐穩(wěn)，老爺子就朝他揮揮手：“去吧去吧，”神情木然，兩只眼睛像兩口深井透著兩點幽深的光，“你曉得該咋個做！”就把他打發(fā)走了。馮明太異樣的感覺只能埋在心底，任誰也沒說過一個字。所以聽幾個鐵哥們兒慷慨解囊湊“份子錢”他心里如五味雜陳——這不是在老爺子面前掉我的價嘛！虧了妻子還對他們滿懷感激喲，那幾個“人精”，早不湊晚不湊，偏偏在我馮明太要動一動了就慷慨出手了，他們是在借勢做投資嘛！鬼才曉得他們還在哪些人身上投過這樣的資喲！

窗外細雨紛飛，車上沒人說話。就在這正常安靜的當(dāng)口，路溝突然躥出一條黑狗，且徑直躥進了車肚子下面，這次連馮明太都看得清清楚楚，“吱——”，小馬趕快剎住，下車去查看情況。

又碾了一條狗。今天是怎么了？馮明太嘀咕著，一扭頭看到幾個人從路邊的村子里跑了過來，一下就將小馬圍住了。

馮明太以為有麻煩了，卻見小馬一反在城里碾死小狗后的慌亂，十分鎮(zhèn)定地向村民們爭辯和比劃著，接著還是伸手掏了錢，只是顯得不慌不忙，理直氣壯。

等小馬上車啟動以后，馮明太問“又賠了多少？”，他語氣平靜，不想給這個年輕人增加心理負擔(dān)。

“一百，”小馬回道，還嘟囔了一句，“鄉(xiāng)下的狗。”

鄉(xiāng)下的狗？鄉(xiāng)下的狗一百，城里的狗一千……馮明太心里一“咯噔”，一下觸及到一根敏感的神經(jīng)，也是這次鳳山縣農(nóng)民群體性事件最敏感的神經(jīng)。

那輛黑色小車一路上的折騰，老銀杏似都看在眼里。見他們離縣城還遠，折騰還會沒完沒了，老銀杏便瞇起了眼睛想打一會兒盹?？蓜傄徊[上眼，另一輛車又浮現(xiàn)在眼簾，那是一輛蓬頭垢面的面包車。

每年到了秋收，好些在外打工的莊戶人家都回到了村里。忙完秋收，開始拾掇拾掇著準(zhǔn)備過冬。到了冬至，家家戶戶開始賣年豬、殺年豬，又準(zhǔn)備過年。這時節(jié)，那輛面包車在四鄰八鄉(xiāng)逛得更勤了。

那是鎮(zhèn)上攆稅的車。準(zhǔn)確地說，是幫鎮(zhèn)上攆稅的車。

自從由鎮(zhèn)財政擔(dān)負鎮(zhèn)級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等公家人的工資以來，收取農(nóng)稅成了鎮(zhèn)上的頭等大事。除了負擔(dān)人員工資，還要維持文教、衛(wèi)生事業(yè)和龐大的日常開銷，所以在農(nóng)稅上加碼搭載收取的稅費越來越高，莊戶人家的負擔(dān)越來越重。有的人家干脆丟了莊稼，任地荒著；有的舉家外出，人影兒都見不著。稅費收取越來越難，成了天下第一難事。其中的重頭稅——生豬屠宰稅，就難上加難了，因為那是向買豬的販子收取的，豬販子常常開著運豬車與財稅人員玩捉迷藏，鎮(zhèn)上只好全體動員上路去攆。這可苦了那些公家人，從頭頭腦腦到蝦兵蝦將，從鎮(zhèn)干部到學(xué)校教師，幾乎都上路攆過豬兒車。有肥頭大耳的鎮(zhèn)干部被豬兒車帶翻在路溝里：有斯斯文文的教師被豬販子糊了一身的豬屎：而弱不禁風(fēng)的女干部、女教師們遠遠地掉在后面尖聲尖氣地吶喊助威，順便收撿男干部、男教師遺落在路上的衣服、鞋子、眼鏡……

后來，鎮(zhèn)上干脆把這費力不見效的差事承包給了那臺成天游手好閑于城鄉(xiāng)之間的面包車，面包車上的都是些社會閑散人員。效果是立竿見影的：要攆路，面包車有的是力氣；要打架，面包車有的是人手。三五個回合下來，豬兒車們就老實了。

緊接著，面包車還不辭辛勞上山下鄉(xiāng)走家串戶，把哪戶人家養(yǎng)了好多條豬、哪戶人家賣了好多條豬、哪戶人家啥時候添了好多條豬等等情況一一登記造冊，嚴令每家每戶的生豬買賣必須提前報告，并且，必須在把豬兒賣給豬販子時就把豬兒稅先代收起來再轉(zhuǎn)交給面包車。

一時間，全鎮(zhèn)的豬兒稅就這樣收得順風(fēng)順?biāo)?，該?zhèn)對生豬屠宰稅實行源頭管控的經(jīng)驗風(fēng)靡全縣?？h長豪言：“如果全國上下都這樣，何愁這個社會搞不好呢？！”

但是再后來，就出事了。總有莊戶人家圖高價錢同豬販子私下交易，總有莊戶人家偷偷私自屠宰不繳納稅款。鐵面無私、執(zhí)法如山的面包車便課以重罰，輕則牽走豬只、扛走豬肉，重則開倉搬糧、上房揭瓦。但總有莊戶人家不怕事，揚起了鋤頭扁擔(dān)，提起了鐮刀斧頭。面包車再有背景、再有實力，但也有寡不敵眾的時候。那天，牛凼村幾戶村民相互幫忙殺了幾頭過年豬，面包車聞訊趕來收稅，車上還跟來了一個鎮(zhèn)干部。幾番言語不和，面包車就開始動手，但反被村民們提著殺豬刀攆得落荒而逃。村民們在后面緊攆，面包車在前面瘋跑。一個綽號叫“牛卵子”的村民從外面回來看見了，就在前面想把面包車攔下。面包車左沖右突，速度飛快，那個鎮(zhèn)干部從車窗探出身子去，想把“牛卵子”推開，結(jié)果兩人的頭重重地撞在一起。

鳳山縣城在望。小馬的手機響了。

“好好好，走北門。”顯然，小馬又得到了指示?！榜T縣長，我們走河邊街，直接到鳳山賓館?！?/p>

馮明太問：“為什么？”

“牛凼村有人在縣政府門口聚眾鬧事，那邊有人處理，你就不過去了，直接到賓館休息吧。”

馮明太氣不打一處來。我馮明太赴任第一天卻連縣政府都進不去，簡直是笑話！我不就是來收拾爛攤子的嗎，怎么還要繞著躲到一邊去？！“走，小馬，直接去縣政府，不用躲閃?！?/p>

小馬不敢猶豫。

車子順著大道進入城區(qū)，直奔縣政府。小馬伸長脖頸瞪大眼睛隨時注意觀察前方情況，馮明太鎮(zhèn)靜地靠在椅背上，看似閉著的眼睛實際上也時不時地虛開一條縫。

駛過幾條街，風(fēng)平浪靜。沒有人對這輛車投來異樣的目光。沒有人對他馮明太的到來大驚小怪。

但一進入政府街，情形就有些異樣了。縣政府大門邊，好幾十個穿制服的人圍成了一圈，被圍著的是一群鄉(xiāng)下人和幾具滑竿。街邊已聚集了一大片看熱鬧的人。

小馬放慢了速度，“開過去！”馮明太鎮(zhèn)定自若。見有車過來，一個穿制服的趕忙打手勢要車繞行。車子卻沒理他，直接逼近了人圈才停下。

有穿制服的注意到了小車的牌照號，也注意到了車里坐著的馮明太，便趕快湊了過來。馮明太放下一點車窗玻璃，一股寒流撲面而來，雨點夾著雪粒鉆進車來。穿制服的小聲解釋道：“領(lǐng)導(dǎo)，前面正在處理鬧訪事件，請繞行?！?/p>

馮明太索性打開車門，鉆了出來。寒風(fēng)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趔趄。他趕快屏住呼吸穩(wěn)定自己。他邁步走進圈子，左右打量了一下。十多個村民被寒風(fēng)凍得縮頭縮腦的。但臉上掛著滿不在乎的，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他們身邊一溜兒擺著八臺滑竿，每臺滑竿上都貼有一張白紙，白紙上都寫著官銜和姓名，第一臺就寫著“代縣長馮明太”，之后是幾個副縣長，最后是政府辦公室主任。那些滑竿都是用才砍下的竹竿綁上座椅做成的，看上去很簡易，但很講究，而且還頗費了一番心機，因為座椅依好孬排序，“代縣長馮明太”的最好，是一張很結(jié)實、年代很久的木制躺椅：幾個副縣長的是竹制的躺椅：辦公室主任的就只是一張普通茶館里的靠背椅了。上面鋪的東西也有等次級別，“代縣長馮明太”是一條厚實的毛毯，幾個副縣長的是幾條薄薄的毯子，辦公室主任的就只是一塊薄布了。

馮明太把那十幾個村民掃視個遍，之后平靜地宣布：“我是新來的代縣長馮明太。”

村民們一時疑惑，制服們也一時疑惑，但顯然很快就都相信了。一個村民說話了：“等的就是你。”

馮明太朝那些滑竿動了動下巴：“這又是弄的啥子板眼呢？”

村民來氣了：“我們一直請你們這些當(dāng)官的去村里，請不動，就只有備好滑竿來抬了！”

“胡鬧！”一個穿制服的厲聲吼了起來、“你們一邊在村口設(shè)置路障，不準(zhǔn)我們進村；一邊又不派代表進縣政府去同領(lǐng)導(dǎo)面談，今天又上演這么一出，這是惡意取鬧！你們的幕后策劃是哪個？說出來！”

是啊，雖說“下下人有上上智”，但僅從這么一群村民來看，是弄不出如此“好戲”的。再看整個“牛凼村事件”，簡直是“好戲”連臺，唔，這后面一定有高人。難怪縣上抓了幾個在鬧事中沖在前面的村民，卻始終沒抓到那個隱藏在后面的“一號人物”。

村民們根本不理會制服們，有兩個村民走近“代縣長馮明太”的滑竿，一前一后地待著：“紅縣長，請上轎?！?/p>

當(dāng)?shù)乜谝?，聲母F、H不分，“馮縣長”就成了他們的“紅縣長”。

見村民公然挑釁領(lǐng)導(dǎo)權(quán)威。穿制服的幾步跨過去。一把就把“代縣長馮明太”的滑竿掀翻了。毛毯掉到了地上，寫有“代縣長馮明太”的紙也滑落到了地上。

馮明太眼睜睜地看著“代縣長馮明太”被當(dāng)眾掀翻在地。全體制服向前湊了幾步，眼睛都看著馮明太，一旦他略微示意，他們就要動手抓人了。

村民們緊張起來。吊兒郎當(dāng)?shù)谋砬橄Я?，坐著的蹲著的全站了起來，縮在袖頭里的手抽了出來。

一場混戰(zhàn)一觸即發(fā)。

馮明太卻一言不發(fā)地走過去，把“代縣長馮明太”的座椅搬正。把毛毯撿起來鋪好，把寫有“代縣長馮明太”的紙頭撿起來疊好，端端正正揣在懷里，然后說，“既然你們請，我去就是，不用你們抬，咱們走吧?！?/p>

村民們一時愣住了，制服們也一時愣住了。

馮明太自己也愣了一下，“走哇！”見都不動，他帶頭邁步，說，“有沒有人帶路呵？我跟誰走？”

村民們一看他是當(dāng)真的，趕緊收起滑竿，小跑著跟上來了。

眼看著馮明太跟著那支滑竿隊伍走了。穿制服的，看熱鬧的，還有司機小馬，還在那兒伸長頸子瞪大眼睛，莫名其妙。好一會兒小馬第一個回過神來，喊了聲“還不跟上去！”一伙人剛跟了上來，卻被馮明太一揮手趕回去了：“人家請的是我，又沒請你們，你們跟來做啥？”而且還專門跟小馬作了交待：回去跟縣委辦公室主任說一聲，不許其他人跟來。我是去作客的，需要什么我會給你們打電話！小馬忙不迭地點著頭，呆呆地看著代縣長跟著村民們走遠。

村民們兩人一組抬著滑竿，排成了一溜兒。馮明太走在最前面，臉上神情泰然得很：你們來請。我就去嘛！這還不簡單。

但是事情確實不大簡單。因為那天鎮(zhèn)干部和“牛卵子”兩頭相撞，當(dāng)即雙雙而亡。

面包車先是一路瘋跑，把鎮(zhèn)干部送到了衛(wèi)生院。醫(yī)生當(dāng)即宣布人已死亡，面包車便紅了眼，提起棍棒、砍刀，一路瘋跑要殺個回馬槍。哪曉得正遇上牛凼村的男女老少，一個個頭纏一根白布條，提著鋤頭扁擔(dān)、鐮刀斧頭。正要找他們算賬呢！老銀杏樹上掛起了一塊白布，上書猩紅大字：“還我‘牛卵子，還我血債！”還架起了一只大喇叭，一個綽號叫“鼓眼睛”的村民在里面聲嘶力竭地高喊：“為老百姓伸冤，為‘牛卵子報仇！”面包車剛一露面，村民們就殺了過去，殺得面包車丟盔棄甲落荒而逃。面包車還不甘心，又帶來了兩車人。而隨著大喇叭聲嘶力竭的喊叫，附近村已有村民也提了家伙飛跑過來增援……雙方在老銀杏樹下的村公所前劍拔弩張。

鎮(zhèn)上的人趕來了。

縣上的人趕來了。

警察趕來了。

武警趕來了。

后來的人當(dāng)即控制了面包車，但回頭來抓帶頭鬧事的村民的時候，村民們抬出了“牛卵子”的尸體，“鼓眼睛”撥開眾人挺身而出：“要抓可以！你們隨時隨地都可以抓！不過。”他指著地上的“牛卵子”，“先把這個事情解決了！”

“鼓眼睛”眼睛又大又鼓，禿頭，下巴很尖，尖得來好像沒了下巴，就像一只老鷹。他講話和不講話的時候，一雙鼓鼓的眼珠都要滴溜溜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顯得足智多謀、應(yīng)變靈活。

“橋歸橋。路歸路。先把帶頭鬧事的抓了！”一聲吆喝，就有穿制服的撲了上來。

村民們涌上前去一擋，把“鼓眼睛”給保護起來。

那邊的頭兒厲聲吼叫：“你們！要翻天了嗦？！先是暴力抗稅，現(xiàn)在又暴力抗法！”

眾村民炸開了鍋：“你們暴力征稅！”

“你們不分好歹，亂執(zhí)法！”

“還撞死了我們的‘牛卵子！”

“鼓眼睛”在人群里踮起腳尖高聲質(zhì)問那邊那個頭兒：“你是哪個？！你代表哪個？！”

那人把胸脯一拍：“我是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是縣長派來的！代表縣長！”

“叫你們縣長來！他才是父母官！你沒資格和我們對話！”“鼓眼睛”還在雙腳跳。

眾人又嚷：“他不來，明天我們就把‘牛卵子抬到縣上去！”

“抬到省里去！”

“抬到北京去！”

辦公室主任臨危不亂。他把手一招，幾十個警察、武警齊上陣，三下五除二就撥開眾人逮住了“鼓眼睛”。有幾個村民仍然阻擋，被一并拿下。

牛凼村離縣城二十里，在一處半山腰上，因村里有一口水凼可供牛兒夏天打滾而得名。山腳下有一條小河，河上有一座石板橋，是進出之咽喉。

馮明太隨滑竿隊伍走上石板橋，早有兩個村婦守在那里。見隊伍走近，就為他們抬起了小圓木橫桿。那橫桿上掛著一塊破鐵，想必是用來報警的“鐘”。他們一過，橫桿放下，路又被卡斷了。原來這是村民們設(shè)置的路障。

進村以后反倒是出奇的清靜。沒有一大片一大片的人聚集，沒有一大群一大群的人圍上來，連一個看熱鬧的人都沒有。田間地頭，偶有三五個村民在整理土地，見了他們，也只是打望打望，就又埋下了頭去。但從田間地頭到處留下的腳印、大面積被踐踏的衰草來看，確實有幾百上千人在這里聚集過。村公所處幾條大標(biāo)語仍還懸掛著，最醒目的是“還我‘牛卵子，還我血債！”，“同命同價，還我公平！”，“堅決擁護黨中央、國務(wù)院《關(guān)于切實做好減輕農(nóng)民負擔(dān)工作的決定》！”。村公所的墻上，也還保留著很多小標(biāo)語：“嚴禁對農(nóng)民的一切亂收費、亂漲價、亂罰款！”，“嚴禁各種攤派行為！”，“嚴禁動用專政工具和手段向農(nóng)民收取錢物！”，“嚴肅查處加重農(nóng)民負擔(dān)的違法違紀(jì)行為！”等等。老銀杏樹上。大喇叭還在，只是現(xiàn)在沒再大喊大叫；高大、挺直的樹身上，同樣保留著醒目的標(biāo)語：“農(nóng)民也是人！”，“人人平等！”，“坑我農(nóng)民，天理不容！”，“干部的命值20萬，農(nóng)民的命只值2萬？！”老銀杏樹下，擺放著從村公所里抬出來的爛辦公桌，桌子后面擺著一把太師椅，椅子邊立著一把大傘。

馮明太把這些都看在眼里，同時他也看到，牛凼村是一個老模老樣的村莊。村民的房屋大多是石板繕架墻，屋頂鋪的是小青瓦。村子里的巷道還算寬敞、干凈。進村以后，一群人中抬滑竿的各自散去，余下的人把馮明太擁引進了一個大院落。領(lǐng)頭的小伙子邊走邊喊“幺爺爺，幺爺爺，紅縣長來咧。我們把縣長請到了！”

應(yīng)聲而出的是一個老者，大約七十來歲。老者個兒高挑，慈眉善目，渾身上下干凈清爽。他抬起雙手，朝馮明太作了個揖：“啊，紅縣長到，幸會幸會，請進。”

“老人家好呵！”馮明太沒想到會有這樣禮遇，但他也抬手儒雅地回了一個揖。打量了一下周圍。這是一座有點底實的老宅，二重四合院，外面一個大天井，里面一個小天井。砌天井的石頭已經(jīng)黝黑，爬滿了青苔。整個院子雖然老舊，但同它的主人家幺爺爺一樣，收拾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

幺爺爺讓家人把馮明太引到里面小天井的閣樓上。真的把縣長請來了，領(lǐng)頭的小伙子一掃在路上的那些沉悶和生硬，也變得彬彬有禮了：“紅縣長，請你先休息一會兒……說實話，我們都沒想到請得來你，沒有準(zhǔn)備，我馬上去通知吳支書?！?/p>

馮明太終于能夠獨處清靜了。他來不及細想今天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以及下一步將會出現(xiàn)些啥情況。他習(xí)慣性地掏出手機。早上他把手機調(diào)成了靜音模式，翻開一看，果然有好多未接電話，而且還有好多短信，看來是因為電話沒打通就改發(fā)短信了。多數(shù)是祝賀他赴任的內(nèi)容。其中妻子發(fā)來一條表示憂慮：“你只身進牛凼村，我很擔(dān)心。聽說那里的人很刁蠻，當(dāng)心！”縣委辦公室主任發(fā)來的是：“馮縣長，要不要我讓公安局長帶人趕來？”馮明太淡淡一笑，回了妻子兩個字“放心！”回了辦公室主任三個字：“不許動！”之后全部刪掉，再讓手機保持靜音模式。

村支部書記急急地趕了過來，是一個七十來歲的老頭了。吳支書和善謙卑，笑容可掬地連聲說“得罪得罪”，說已是午飯時候，請縣長到他家去吃便飯。馮明太抬腿時提議：“干脆把你們支委成員都請來吧，就算開一個臨時支委會，我也好了解了解情況?！眳侵B聲應(yīng)道：“要得要得?！钡搅酥也灰粫海钟袃蓚€老頭趕來了，同樣是七十來歲，同樣是和善謙卑，笑容可掬。

他們給“紅縣長”倒了點酒，自己卻不喝，說老了，整不動了；他們一個勁地請“紅縣長”夾菜，自己卻不大動筷子，說日子好過了，牙齒卻掉了，沒口福。馮明太這才注意到，三個老頭兒都癟著嘴。吳支書笑嘻嘻的，“我們?nèi)齻€支委五顆牙。我一顆。”另兩個老頭兒也笑嘻嘻的，“我兩顆?！薄拔覂深w。”

馮明太絕口不提村民鬧事，卻問起了農(nóng)稅提留的收繳：“今年的農(nóng)稅提留完成了嗎？”

三個老頭兒一笑三點頭：“完成了，完成了。”“完成了，上半年就完成了。”“完成了，年年都是上半年就完成了的?！?/p>

“上半年就……完成了？”馮明太疑惑了，“糧食都還沒打出來就提前完成了？”

三個老頭兒一笑三點頭：“不光我們村，全鎮(zhèn)都是?！薄叭?zhèn)都是上半年就提前完成了的?！薄版?zhèn)上年年都是全縣的先進?！?/p>

既然農(nóng)稅提留這么好收繳，那村民怎么怨氣沖天，鬧事鬧得驚天動地呢？馮明太更加疑惑了，“說說你們的先進經(jīng)驗。”

三個老頭兒一笑三點頭：“貸款?！薄跋荣J款墊上?！薄跋葔|上，過后再挨家挨戶地去收?！?/p>

“貸款？村上貸？村上有些啥資產(chǎn)作抵押？”馮明太簡直驚訝了。

三個老頭兒一時語塞。但仍是笑嘻嘻地：“鎮(zhèn)上?！薄皩?，鎮(zhèn)上。”“鎮(zhèn)上會想辦法。”

輪到馮明太語塞了。

就這么一共只有五顆牙的三個老頭兒，會帶領(lǐng)村民去鬧事？不會。能夠阻止村民鬧事？不能夠。能夠帶領(lǐng)村民發(fā)家致富？似乎也不能夠。這是怎樣的一級基層組織喲！

從三個和善謙卑，笑容可掬的老頭兒嘴里掏不出什么話來，吃完飯后，馮明太點名讓帶他來的那個小伙子繼續(xù)帶路，帶他在村里轉(zhuǎn)悠。果然年輕人包不住話，走了一會兒，小伙子一聲嘆息，一語道破：“這個年辰，哪個還愿意去干村組干部這兩頭都不討好的苦差事哦。這仨老頭，每個人身上，都還以私人的名義幫鎮(zhèn)上背著十幾萬的貸款！唉，三個老好人……”

漫步村里，馮明太聽到隱隱約約傳來了讀書聲。那聲音長聲吆吆，似隱似現(xiàn)，彷佛來自遠古?！啊釉唬骸疄檎缘?，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小伙子解釋說：那是幺爺爺，他可是我們村里飽讀詩書之人。

不知是路過還是有意，小伙子帶著馮明太走到了老銀杏樹旁。小伙子停住了腳步，指著樹說：“馮縣長，如果這樹會說話的話，它會給你講它的一個故事。”聽小伙子話里有話，馮明太也站下了，說：“哦？它不會說話也沒關(guān)系，你說給我聽不一樣嗎？來，講給我聽聽！”

本來，老銀杏的身邊還有一棵銀杏，年齡只有它的一半。單株銀杏，是不能開花結(jié)果的。但一旦有了雙株，就會互為雄雌。小銀杏長啊長，先是把根系伸過來，與老銀杏的根緊緊地纏在了一起。小銀杏過二十歲后，性已成熟，他們便開始揚花、結(jié)果，年年揚花、年年結(jié)果。那是多么美好幸福的日子哦！可是后來。有人出高價錢把年輕一些的銀杏樹買走了，把它栽進了城里的大公園。小銀杏先是舍不得老銀杏，把自己的根系給留下了。進城后，小銀杏得到了很多在牛凼村根本沒法得到的優(yōu)越，人們給它澆水，修枝，冬天給它保暖，夏天給它輸營養(yǎng)液，還有很多很多人同它合影留念。更讓它心花怒放的是，城里的公園里有很多雄赳赳、嬌滴滴的帥哥靚妹銀杏，它新長出的根系可以想纏哪個就纏哪個……

命。老銀杏抓著小銀杏已經(jīng)腐爛的根，一遍又一遍地告慰自己：這就是命。鄉(xiāng)下的命。就是不能和城里的命相比。

馮明太知道，小伙子已經(jīng)把話繞到核心問題上來了。他靜聽著，讓小伙子繼續(xù)說。

“就像牛凼村的村民一樣，只因為你生在了農(nóng)村，這條命就比城鎮(zhèn)人的命更賤？比如‘牛卵子的命就比那個鎮(zhèn)干部的命更不值錢么？”

原來，“牛卵子”和鎮(zhèn)干部雙雙死亡的事，最后被縣上定性為交通事故，而且把事故的主責(zé)方定為了“牛卵子”，說是他故意阻擋行進中的車輛，才釀出如此大禍。他本應(yīng)賠錢，但念及他不幸喪命，還是根據(jù)交通法規(guī)讓車主賠他兩萬元。而鎮(zhèn)干部是城鎮(zhèn)戶口，獲賠二十萬元。

“牛卵子”的家人不依了，牛凼村的村民不依了?！啊Ｂ炎邮菫榕［蚀逅赖?！‘牛卵子是為農(nóng)民死的！”憤怒的村民成群結(jié)隊到鎮(zhèn)政府去討說法，鎮(zhèn)長說這是根據(jù)國家的交通法規(guī)硬算出來的，那上面寫得清清楚楚，農(nóng)村戶口和城鎮(zhèn)戶口的死亡賠償標(biāo)準(zhǔn)就是差得天遠地遠。他還撂出一句話：“你們鄉(xiāng)下人，你們一個‘牛卵子，能值幾個錢！”

這下把村民們?nèi)敲恕４迕駛冊覡€了鎮(zhèn)政府的吊牌，砸爛了辦公桌椅，砸爛了政府的車輛。在一間辦公室里，村民們發(fā)現(xiàn)了從縣上發(fā)下來的農(nóng)稅提留繳訖證，那是各家各戶的繳訖證，本應(yīng)該發(fā)放給各家各戶的，但被截留在了這里，叫你只繳錢，但見不到究竟應(yīng)該繳多少。這里面果然藏有巨大貓膩：本應(yīng)該每人繳一百多元，但縣上一翻倍，就成了兩百多元；到鎮(zhèn)上又翻倍，成了五百多元！怒火中燒的村民把繳訖證搬回村里，準(zhǔn)備到縣上去討說法。

“牛凼村刁民砸爛了鎮(zhèn)政府。正準(zhǔn)備沖擊縣政府！”一得到消息，縣上立刻派出大批警察、武警，在牛凼村通往縣城的路上層層設(shè)卡嚴防死守。牛凼村村民也在石板橋上設(shè)置了路障，派人晝夜守住。雙方隔河相持，森嚴壁壘。

對峙局面就此形成。

牛凼村似有高人指點，之后高招頻出。

首先，統(tǒng)一了口號：“農(nóng)民也是人，人人平等！”

其次，統(tǒng)一了目標(biāo)：一是“牛卵子”必須得到同鎮(zhèn)干部一樣的賠償。鎮(zhèn)干部是因公殉職，“牛卵子”是因為政府執(zhí)行錯誤的稅收政策而成為犧牲品，也是因公殉職。二是通過為“牛卵子”爭取到合法權(quán)益，使‘鼓眼睛他們早出班房早回家，使全村、全鎮(zhèn)乃至全縣農(nóng)民得到正確、公正的政策待遇。三是縣上違背了黨中央、國務(wù)院的《決定》精神，損害了我們的利益，縣長必須親自到現(xiàn)場來給個說法。

牛凼村村民握有黨中央、國務(wù)院的《決定》這一尚方寶劍，又逮著縣政府、鎮(zhèn)政府亂收農(nóng)稅提留的把柄，所以不慌不忙地，有組織、有計劃、有步驟地應(yīng)對著，縣政府終于派出了工作組。第一次工作組也還順利進了村?！芭Ｂ炎印钡母绺纭按笈Ｂ炎印倍俗诶香y杏樹下的太師椅上，頭上撐著那把被叫做“萬民傘”的大傘，一邊站了一個長相兇悍的村婦?！按笈Ｂ炎印币膊唤腥硕顺霭宓剩尮ぷ鹘M的人就那樣站在他爛辦公桌的對面，義正詞嚴地宣布了村民們的意愿：一、“牛卵子”必須得到同鎮(zhèn)干部一樣的賠償。鎮(zhèn)干部是因公殉職?！芭Ｂ炎印笔且驗檎畧?zhí)行錯誤的稅收政策而成為犧牲品，也是因公殉職。二、“鼓眼睛”等人是為“牛卵子”爭取合法權(quán)益，不應(yīng)該被帶走，立刻放他們回家。三、由于縣上違背了黨中央、國務(wù)院的《決定》精神，損害了我們的利益，縣長必須親自到現(xiàn)場來給個說法。工作組的人面面相覷，不敢應(yīng)承任何一條，說了一堆廢話后垂頭而去。此后工作組又來了兩次，均被設(shè)了路障的村民吼退：“縣長不來。恕不接待！”

風(fēng)波已起。影響越來越廣泛。終于導(dǎo)致現(xiàn)任縣長被停職。當(dāng)牛凼村的村民得知新縣長即將赴任后，居然綁扎起了幾臺滑竿，策劃了一場貌似有禮有節(jié)地請領(lǐng)導(dǎo)下來解決問題的好戲。卻沒想到還真的請來了尚未跨進縣政府大門的代縣長馮明太。

馮明太聽完后，沉吟著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帶我去那個……牛什么來著……我去他家看看。”

“哦，你要去‘牛卵子家呵？”

倆人來到了“牛卵子”家。馮明太看到，這家是村里少有的磚砌小平房，看來才建起不久。此時新房卻成了靈堂，房前的地上還散落著一些黃色的紙錢。大門緊閉，人去屋空。小伙子說，“牛卵子”的婆娘太傷心，帶著娃兒回娘家去了。馮明太心下唏噓，立定屋前，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隔壁就是“大牛卵子”的家。他家的母豬剛生完小豬，豬圈屋的門上掛起了鮮紅的布簾。提醒生人莫去驚擾新生命，這都是當(dāng)?shù)赜凭玫娘L(fēng)俗。馮明太看到這個，也自覺地停下腳步，小伙子說，我把“大牛卵子”叫出來吧！

“大牛卵子”快人快語。見馮明太主動上門來，而且尊重遵守鄉(xiāng)間習(xí)俗，見門口掛了紅就自覺不進門，心里有幾分感動。嘴里長嘆起來：“唉——，命哪！”

之后，他就有話直說了：“紅縣長。我們請你來，不是要為難你，不是要逼你非得做個啥子。家有家規(guī)，國有國法。再說，國家這么大，發(fā)展不平衡，鄉(xiāng)下人和城里人就像泥鰍和黃鱔，不可能扯到一樣長。但是——這些年我們心里真的是積起了很大的氣??！”

馮明太點頭，表示理解。

“大牛卵子”顯然已經(jīng)不像老一輩農(nóng)民沒受過教育、遇到領(lǐng)導(dǎo)就唯唯諾諾逆來順受的樣子。時代給了他知識，生活給了他思考，加之對馮明太有好印象，就愿意說出心里話：“改革，從我們農(nóng)村開始，全國一下子就活了?？僧?dāng)我們剛剛有口飽飯吃。重心就完全轉(zhuǎn)移到城市里面去了，而成本和代價，卻是讓我們農(nóng)村來支付。農(nóng)民在為發(fā)展墊背??！這個社會不平等啊！就連農(nóng)村戶口的命和城鎮(zhèn)戶口的命都是很懸殊的兩個價！你我同樣都是人??！”

馮明太的確感到有幾分震驚。這么一針見血的話。居然出自一個鄉(xiāng)野村夫之口。他想起路上小馬攆死的那兩條狗，城里的值一千，鄉(xiāng)下的只值一百。

離開這戶人家之后，馮明太對小伙子說。情況他都了解了。他準(zhǔn)備回縣上去了。說著給小馬打了電話，讓他開車來接，并且強調(diào)只許他一個人開車來就是。放下電話，小伙子卻面有難色地道：“其實呢紅縣長，你主動跟我們來了，我們已經(jīng)很知足了，你去留隨便。但是呢，幺爺爺執(zhí)意要請你吃頓晚飯，你看……”

正說著，前面來了個面目清朗的長者，可不正是幺爺爺。他是專門出門來迎接馮明太的，挽留他吃了晚飯再走：“紅縣長，你一定要了了老夫的這個心愿，一定不要推辭?！?/p>

馮明太稍加思忖。想起下午聽到的讀書聲，覺得這個老人家肚子里肯定還有話，何不再聽他又說些什么？于是爽快答應(yīng)了。

幺爺爺把馮明太直接引到了他住的屋子里，那里已經(jīng)擺好了兩副碗筷，兩個酒杯。菜端上來，幺爺爺提起酒壺，“來杯小酒，御御寒?！?/p>

“小寒忙買辦，大寒要過年。老先生，歲末年終了還來打擾你，真是過意不去哦！”幺爺爺?shù)暮蜕坪颓逅?。讓馮明太覺得心胸開朗。

“立春梅花分外艷，雨水紅杏花開鮮?！辩蹱敔斠埠退麑ι狭硕墓?jié)氣歌謠?！百F客的到來，預(yù)示著春天的腳步加緊了哦?！瘪T明太見他說話如此儒雅，酒過兩杯后，開口問老先生以前是干什么的，幺爺爺輕描淡寫道：“以前在工廠，管過千把號人。后來成了右派被打回老家，再后來平了反喊我轉(zhuǎn)去，我想我還是留在祖屋里好，就沒轉(zhuǎn)去。虛度此生啊。”

馮明太環(huán)視屋里，見案頭上堆了不少書籍，還有報刊。“難怪不得，老先生談吐不俗，還喜歡吟誦《論語》——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是《論語》吧？”

“見笑見笑。不過，現(xiàn)在難得有你這樣的現(xiàn)代官員，還對一本老書有如此興趣。”

“我是淺嘗輒止。俗話說：半部《論語》治天下，我是只懂點皮毛?！闭f實話，他馮明太確實好久沒和人談起過書了，何況是談皇皇巨著《論語》。

“《論語》共二十篇，一萬一千余字，在老夫看來，字字見‘仁?！始础異廴耍强鬃铀枷氲暮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p>

馮明太表示高度認同：“在施政上，他也呼喚‘仁政，還說應(yīng)以‘禮為規(guī)范，‘苛政猛于虎嘛。他還強調(diào)無論什么法令法規(guī)，為政者都要首先以身作則，‘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行。”

“但有個問題，不知紅縣長替孔老夫子想過沒有？”幺爺爺摸了摸下巴，好像捋了捋胡須。但那下巴光溜溜的，白白凈凈的。

“不妨一提?！?/p>

“孔子的思想，應(yīng)該說早已融入了我們民族的血液，甚至鑄成了我們民族的個性，對全世界也影響巨大、深遠，但是，他那么會教人，怎么自己從政卻沒搞好呢？”

“愿聞其詳。”

“孔子一生落魄，幾乎都在逃亡。五十一歲時好不容易才在魯國干上了中都宰，后又被升為大司寇、攝相事。雖一時政績明顯，可口口聲聲呼喚‘仁政的他，卻動強力去削‘三桓，導(dǎo)致與‘三桓矛盾重重，僅三年后不得不又啟程逃亡，直至終老。這說明個啥呢？”幺爺爺那神態(tài)，似乎這問題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馮明太真的沒注意到過這個問題，不好貿(mào)然作答。

“也許，孔子的思想太完美，甚至只是一幅完美的愿景，他人實現(xiàn)不了，連他自己也實現(xiàn)不了？”幺爺爺幾乎是喃喃自語了。

就著一部《論語》，馮明太喝下了好些酒。這頓飯，他吃得有滋有味。離桌時，他沒有忘記向老先生作揖辭行：“謝謝老先生的熱情款待和多多教誨。我今后還會來向老先生請教的?！?/p>

其實馮明太心里正對自己的前任不滿：這哪是什么交通事故，明明就是政治事故嘛！村民們爭的只是錢么？他們爭的是一口氣，爭的是一份人權(quán)……

小馬把車開來了，馮明太出得門來，猛見門前站了一大片村民，一個個神色憂郁。他一下有些不太明白，不知是來給自己送行，還是不準(zhǔn)他走。這時，幺爺爺說道：“紅縣長，我就是他們說的幕后策劃者，他們不是在找‘一號人物嗎？我跟你去自首。”

幺爺爺神情淡定，馮明太卻很是驚愕，連忙攔?。骸袄先思伊舨?，余下事情容我接下來一一解決。請鄉(xiāng)親們放心。”

暮色中，馮明太和幺爺爺走在前面。后面是全村的村民。走過村巷，走過村公所和老銀杏，走過石板橋。幺爺爺回望一眼，村民們自動停在了橋上。

上得車來，馮明太重重往后一靠，仰天長嘆。從后視鏡中他看到，老銀杏下面那一片灰色的人影，一直佇立在寒風(fēng)里。

短評：關(guān)于廟堂和江湖的傳說 邱成佑

在中國，千百年來。有兩個生存空間：一個是居廟堂之高，一個是處江湖之遠。居廟堂之高叫做在官場混事，簡稱官場；處江湖之遠叫做活在民間，簡稱民間。唐俊高用小說《大寒》對廟堂和江湖作了一番他自己的注釋。小說描述了縣官馮明太從廟堂融入江湖的故事。這個故事講得很艱難，講述得很悲情，講述得讓人不安。

故事說到了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鴻溝話題，說到了一個當(dāng)今熱議的體制腐敗的話題，一個艱難而又急需解決的話題，一個古老而又新鮮的話題。鄉(xiāng)村高人幺爺爺用傳統(tǒng)文化解讀這個古老而又新鮮的話題?，F(xiàn)任縣長馮明太用自身的實踐試圖終結(jié)這個話題。但他們真的做得到嗎？在這篇小說里，這已經(jīng)不重要。作者不是醫(yī)生，他能看出毛病，但未必能開出藥方。即使開出了藥方，也未必能抓到藥！作者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這已是難能可貴了。

小說的結(jié)構(gòu)是單線條式的，猶如一條彎彎的河流任意東西曲折。兩岸如畫的風(fēng)景紛至沓來，讓人應(yīng)接不暇，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又匠心獨運。但是，對情節(jié)和景物設(shè)置應(yīng)順其自然，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太過分的匠心獨運不可取，偶一試之便成敗筆。如馮明太在去鳳山縣上任的路上接連碾死了兩條狗，兩條狗的命價差異太大，作者想借此來暗示城鄉(xiāng)之間人命價格的差異，可讓作者沒想到的是，讀者一定會疑問：這不會是太巧了吧。僅這么短的一段路就碾死了兩條狗？不是司機的技術(shù)有問題。就是兩條狗的腦子有問題！馮縣長在牛凼村最后與幺爺爺討論《論語》的一番對話顯得太專業(yè)，太學(xué)術(shù)化，別說一個縣長和一個山野村夫很難展開這樣的討論，就是專題學(xué)術(shù)會也不應(yīng)該有這樣的討論，簡直有些像掉書袋了。這種對話的結(jié)果讓人覺得幺爺爺不是世外高人，而僅僅是一個書呆子而已。

看一個作家的文字功夫是否成熟，就看他是否真正掌握了敘述與描寫的要領(lǐng)。小說的敘述和描寫是至關(guān)重要的，敘述和描寫的關(guān)系就像走走停停，敘述是不停地走路，描寫是停下來看風(fēng)景。作者在行文中對敘述和描寫的掌握非常得體，讓我們看到了很多風(fēng)景而又沒有累的感覺，這就是敘述和描寫的本事。文中許多地方的敘述和描寫可圈可點。唐俊高的敘述與描寫手段正在走向成熟。

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只看到了廟堂人物的來來往往，忙碌于他們體制內(nèi)的創(chuàng)造或繁衍，還有他們行色匆匆的自欺欺人的表演，而屬于大多數(shù)人生活的江湖卻渺無影蹤，整個社會舞臺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唐俊高的小說《大寒》卻讓我們看到了森林的一角，這是這篇小說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