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慶軍
我認為,楊志鵬的長篇小說《世事天機》有兩個突出的特點:一個是撲面而來的現(xiàn)實沖擊波——小說完全是從現(xiàn)實生活中提煉出來的干貨,沒有虛假,沒有矯飾,生氣淋漓,讀了之后,令人大呼過癮。二是貫穿一條清晰的精神追求線索,那就是禪宗感悟和彼岸關懷,而且把這種意識融入敘事之中,成為敘事的一部分。在當前的大量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正是這兩點,使《世事天機》這部小說突出出來,有了自己的特色,而且為當前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有益的借鑒。
“現(xiàn)實主義”這個詞已經(jīng)被用濫了,所以,我不想使用這個詞來談論這部小說。之所以討厭這個詞,是因為一談起“現(xiàn)實主義”,往往使人聯(lián)想起典型形象、客觀反映論、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等概念,似乎通過小說家的集中化、典型化,會發(fā)現(xiàn)生活的“本質(zhì)”或者某些規(guī)律等,小說家真的有這么大的本領嗎?這是令人懷疑的。這些概念往往遮蔽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們的現(xiàn)實往往比任何虛構的東西都來得精彩,來得自然。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現(xiàn)實比小說更精彩”。很多人都這樣說,我也經(jīng)常感嘆。但我有時候也反思,為什么人們老是把這句話掛在嘴上,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人們對小說不滿意。不滿意在哪里?在于虛假,在于做作,在于遠離生活。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當前小說家的寫作為什么人們不滿意,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們的生活更加豐富多彩,價值更加多元;另一方面,一些小說家太過依賴自己的才氣,太相信自己的想象力,面壁生造,就像李敬澤說的,現(xiàn)在許多作家都成了“宅男宅女”,靠著“二手生活”,看看電視,看看報紙,把一些新聞包裝一下,便制作成一篇小說,這樣寫的小說,用時髦的說法,就是不接地氣,自然,其閱讀效果可想而知。
在這個背景下,我們再來看看楊志鵬的《世事天機》,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根本不存在缺乏生活的問題,恰恰相反,這部小說簡直就是從活生生的現(xiàn)實中剛剛打撈出來的“活魚”,活蹦亂跳,帶著鮮味,令人喜歡。第一,小說的故事完全來自當代中國,來自人們最熟悉的經(jīng)濟領域,圍繞一個風景區(qū)藝術建設項目的立項、創(chuàng)辦、建設過程,政府工作人員、藝術家、商人、當然還有主人公(一個辭職的報人),各色人等,一一登場,生活氣息撲面而來;第二,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和生動的生活細節(jié)支撐起了整部長篇小說,使得這部小說像一部紀錄片一樣,老老實實原原本本地把生活真實移在紙上,嫁接在每一個情節(jié)和結構中;第三,不回避矛盾,不美化生活,竭力摹寫生活中人性丑惡的部分,令人震驚地揭示出我國經(jīng)濟政治以及文化領域中腐朽墮落的一面,這一點比較厲害,更見作者的功力;還有一點,就是太生活化了,結構不講究,故事不講究,甚至敘述語言也不講究,就是原汁原味地描摹生活,呈現(xiàn)生活。當然,這既是小說的長處,也是一個遺憾,這一點容后再講。
與撲面而來的生活化現(xiàn)實沖擊相適應的是小說的另一個重要成就,就是貫穿小說始終的一種禪宗頓悟式的精神線索,這使得這部似乎扎入泥土之中不能自拔的小說又長上了飛翔的翅膀,又貼著地面飛了起來。這提高了小說的藝術品位,增加了小說的藝術深度,為其成為一部有思想內(nèi)涵和精神追求的好小說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支點。班瑪大師雖然著墨不多,但是在這部小說中,班瑪大師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主人公遇到精神挫折的時候,在故事發(fā)展的關節(jié)點上,他的出現(xiàn),總能令主人公的生活出現(xiàn)轉(zhuǎn)機。更為重要的是,小說把佛教教義和人生哲理結合起來,把污濁的社會現(xiàn)狀與佛家崇尚的清心寡欲的觀念對比起來,尤其是一些禪宗頓悟、佛法講解和不明就里的現(xiàn)實矛盾結合起來,令小說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這種感覺,令我們思考“生活在別處”的可能。
然而,不得不說的是,小說也有幾點遺憾:一是我上面提到的結構略顯簡單,敘述過于拘泥事件;二是對當代現(xiàn)實社會矛盾的發(fā)掘不夠深入。長篇小說的思想性尤為重要,尤其是這種現(xiàn)實題材的小說,作家的情懷應當成為小說的靈魂。作品寫了殘酷的現(xiàn)實,寫了腐敗的社會現(xiàn)象,最令人期待的就是要揭示其根源,但令人遺憾的是,小說對此有了比較冷靜的觀察和敘述,卻都歸結到欲望太多這一點上,解決的辦法就是清心寡欲。這一點顯得有些虛無,也過于簡單。比如,梁大棟這個人物,作者寫了他的貪婪,狡猾和無恥,但是最終卻讓他突然間幡然悔悟,這個轉(zhuǎn)變太突然,缺乏鋪墊。主人公黃嘉歸的性格也有不合邏輯,前后矛盾之處。他其實是體制內(nèi)的人,也弄虛作假,也使用權術,也動用關系,但小說卻極力把他描寫成一個向佛向善的人物。這種人物塑造的矛盾不是人物的矛盾,而是作者世界觀的矛盾。他看到了世界的丑惡,卻不去追問這種丑惡的制度性根源,而是從佛教教義中去尋找根源,那些痛苦的靈魂只能遁入空門或隱遁人世間,不做任何抗爭,這是這部小說思想性的矛盾之處。
不過,瑕不掩瑜,整體上看,這是一部非常有現(xiàn)實意義的長篇小說,它給讀者掀開了社會真相的殘酷一角,讓人們看到了“太平盛世”下的人性墮落。然而,小說并不讓人絕望,它從佛家思想的角度看取人世間的恩恩怨怨,開出了一心向善、清心寡欲的濟世良方。雖然這只是作者的善良愿望——舉世滔滔,江河日下,任何逃避和遁世,都不過是掩耳盜鈴,不僅不會改變生活,反而可能助長丑行——但在美麗愿景越來越匱乏的現(xiàn)實世界中,這一廂情愿的“善良”,也不失為一縷清風,拂過我們輕盈的心靈,拂過我們沉重的肉身,讓我們沉思。
【責任編輯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