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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雞鳴鎮(zhèn)軼事

        2013-04-29 00:44:03錢玉貴
        陽光 2013年6期
        關(guān)鍵詞:玉梅雞鳴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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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聲失蹤了!

        林聲失蹤的消息,就像從天而降的一枚重磅炸彈,立即在雞鳴鎮(zhèn)炸開了鍋,整個雞鳴鎮(zhèn)都為之震驚和意外!

        林聲是個高個兒,有些駝背,瘦臉,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走路目不斜視,給人的感覺是嚴肅,木訥,古板,甚至有些陰冷。

        林聲是下放到雞鳴鎮(zhèn)來的。因為從小就身體虛弱,干不了什么重活,在村里就干著記工分、上工打鐘和村部里的一些寫寫畫畫的活兒。又因為知青當中只有他這么一個大學生,后來公社中學里缺教師,他就被照顧到中學里教書去了。他的書一直教得好,后來又調(diào)到了雞鳴鎮(zhèn)中學教書。他從教小學到教中學,直到教高三的畢業(yè)班。林聲在雞鳴鎮(zhèn)有了知名度,是因為他帶的高三班年年高考率都在全縣鄉(xiāng)鎮(zhèn)中學中名列前茅。人們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關(guān)注他的。林聲是在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里長大的,父母都是當年的右派,他大學尚未畢業(yè)就下放了。當時實際的情況是,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父母已經(jīng)雙雙在“牛棚”里病逝了(許多年以后才知道,父母是雙雙投河自殺的)——而當年林聲得到的消息是,父母在改造期間表現(xiàn)良好,決心要與他們的“過去”徹底告別。那個時候,城市對于僅有十七歲的林聲來說,已經(jīng)無所牽掛;而當時環(huán)境越來越嚴重而緊張的恐怖壓力,使這個十七歲的少年郎在萬念俱滅的情況下,才決定投奔“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這個舉動在當時也是一種姿態(tài):他跟他的家庭已經(jīng)毅然決然地徹底“劃清了界線”。幾年過去后,當知青回城潮突然風起云涌如火如荼時,也就是當年的右派們即將重新得勢之際,作為老右派之子林聲,不僅不為之所動,而且還在雞鳴鎮(zhèn)娶了妻,似乎真正開始實踐他“扎根農(nóng)村,干一輩子革命”的理想。這個當年逆潮流而行的舉動,很是令雞鳴鎮(zhèn)人刮目相看。

        林聲在雞鳴鎮(zhèn)中學的名氣,很快就波及到整個縣教育系統(tǒng)。這個名氣很快就產(chǎn)生了政治作用,林聲居然當上了縣政協(xié)委員。就在這一年,因為無黨派的身份,林聲作為被縣里指定的人選,被雞鳴鎮(zhèn)的人大代表一致投票選舉當上了雞鳴鎮(zhèn)分管教衛(wèi)的副鎮(zhèn)長。

        雞鳴鎮(zhèn)依山傍水。白墻,黑瓦,飛檐,廊橋,溪河,古樹,石墩,石巷,門坊……

        這是一個歷史古老、文化悠久的江南小鎮(zhèn)。游歷過雞鳴鎮(zhèn)的人曾說過,無論陽光怎樣熱烈地照耀在空中,走在狹長而縱深的石巷里,都有那么一股浸心徹骨的涼意悄然從青石板下,從石巷兩旁高高聳立的高墻深院里,從一扇扇不時發(fā)出疲憊不堪的吱呀呀怪聲的門洞里滲透出來。

        在鎮(zhèn)頭溪河水畔,四五個婦女蹲在沿水鋪墊的水亮亮的青石板上洗衣。她們拱著腰身,搓著衣,不時揮動棒槌劈劈啪啪地捶打著。她們邊洗著衣邊議論著什么,彼此竊竊地交換著神秘的眼神,話語聲在棒槌聲的起落之間穿過。

        太陽剛剛升起不久,雞鳴鎮(zhèn)沿溪河邊的高墻深院的倒影正一點一點地在河面上映現(xiàn)。河面上有一群白鵝和灰鴨交混在一起悠閑地游弋著。

        有個婦女蹲在溪河下游的地方洗著衣裳。她始終低垂著頭,一聲不吭地洗著。她跟上游那四五個婦女相隔三四米,她知道她們在議論什么。這時候,她猛地將手中濕漉漉的正在捶打著的衣服展開,高高揮起,接著又重重地砸在水面上。這個動作又突然又力猛,弄出的聲響驚嚇了河面上的那群游弋的鵝鴨,紛紛展開翅膀驚叫著往下游竄去。上游那四五個婦女停下了,愣住了。她們看見下游那個女人繼續(xù)將衣服在水面上來回扯動著,力氣依然顯得很大,水面響起激烈的嘩嘩聲。她們終于意識到了,下游那個洗衣女人如此作為是在表達憤怒的情緒,于是,她們不再嘰嘰喳喳了。

        那個憤怒了的女人將衣服從河水里抽起,隨便地擰了一把水,就重重摔進擺在石板上的木盆里,將木盆端起,壓在腰間,用手挽著,另只手提著那只還在淋著水滴的棒槌,昂著頭,沿著石級上了石壩,往小巷里走去。她知道,那些女人的目光會一直緊跟在她的身后,她們渴望看到她不忍悲痛的身姿或突然就掩面哭泣起來的樣子。當然,她沒有。她不難想見在她離開后,她們會在溪河畔更加肆無忌憚地竊竊私語起來的情形。

        這個女人就是失蹤的副鎮(zhèn)長林聲的妻子玉梅。

        這個可憐的女人,是前天夜里才回到鎮(zhèn)上的。她一整天都閉門不出,但似乎全雞鳴鎮(zhèn)的人都知道,她沒有找回她失蹤的丈夫,她也羞于把這個事實告訴大家,她已經(jīng)把眼淚都流干了。

        屈指算來,玉梅這回出去有三個多月。她是到縣里報的案,希望公安部門幫助她找到失蹤的丈夫。她還去了縣委縣政府,反映了丈夫失蹤前的表現(xiàn),目的還是希望組織上出面幫助她找回丈夫。她臨走之前,把家里的錢都帶上了,她甚至想到,只要能找回丈夫,就是傾家蕩產(chǎn),賣掉老屋、田地和山林,她也舍得。她在縣里一家印刷廠印制了上萬張有丈夫相片的尋人啟事,她把這些尋人啟事背在一個大布兜里,每到一個地方她都張貼;她相信她的丈夫或看到過她丈夫行蹤的人一定會看到這些尋人啟事的。她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都去過了哪些城市和鄉(xiāng)村,因為她都是徒步去的,反正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走到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了。直到她身上再也找不出一分錢來,直到她覺得她必須返回雞鳴鎮(zhèn)了。

        對玉梅來說,雞鳴鎮(zhèn)讓她牽掛的不是自己的生息,是因為雞鳴鎮(zhèn)還有一個自己和林聲共同養(yǎng)育的女兒花兒,或者說,假如家里沒有這樣一個正在讀高中的女兒,玉梅可能就這樣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丈夫林聲,或者說,直到她也從此失蹤。丈夫的失蹤已經(jīng)使她不再留戀雞鳴鎮(zhèn)了。

        從丈夫失蹤到外出尋找丈夫,直到如今又回到雞鳴鎮(zhèn),始終讓可憐的玉梅困惑不解的是,丈夫林聲,一個好端端的人,一個體面正常的人,怎么就突然失蹤了呢?而且失蹤之前沒有任何可疑的跡象或預(yù)兆,就像突然從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丈夫林聲素來就是一個隨遇而安、息事寧人的好人,從不與人爭高論低,爭強好勝。當老師時,他年年都是先進教師,當上了副鎮(zhèn)長,雖說沒被評過先進鎮(zhèn)長什么的,但丈夫的好口碑全雞鳴鎮(zhèn)人都知道,他跟李麻子鎮(zhèn)長和胡大吹書記不是一路人,他們天天吃吃喝喝,據(jù)說還賭還嫖,背地里什么齷齪事都干過,但丈夫林聲從不跟他們沾染上,也從不跟他們混跡在一起。雞鳴鎮(zhèn)人說過,林副鎮(zhèn)長的為人做事,就像溪河水清澈見底,光明磊落。更重要的是,丈夫從來也不搞背后的小動作,或揭他人之短,揚自己之長,什么事,只要事不關(guān)己,他都能做到睜只眼閉只眼,看到跟沒看到似的,因此在鎮(zhèn)領(lǐng)導(dǎo)班子里,他不屬于任何一派,或者說,任何一派都對他不存戒心。丈夫的人際關(guān)系一向很好,雞鳴鎮(zhèn)曾經(jīng)有過不少好心人私下里勸過林聲,讓他早點兒入了黨,憑他的為人做事的口碑,雞鳴鎮(zhèn)人一定會選他當上鎮(zhèn)長或鎮(zhèn)黨委書記的。丈夫聽了,也只是一笑了之,從來沒有向那個方面努力過或行動過。無論是在妻子還是外人看來,林聲這輩子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就這么窩窩囊囊、得過且過地過下去的。

        那么,會是作妻子的玉梅對丈夫侍奉得不周全所致?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玉梅侍奉丈夫從來都是全心全意,任勞任怨,無微不至的,甚至可以說,比侍奉自己的親娘老子還要周全。

        就現(xiàn)在所掌握的情況看,不能說玉梅與林聲之間是曾經(jīng)有過愛情,更不能說玉梅與林聲的結(jié)合就是美滿婚姻。有一個情況在這里必須提及,當然這也是雞鳴鎮(zhèn)上輩人和玉梅同輩人都知道的:當年的林聲是在玉梅幾乎已經(jīng)很難體面地嫁出去的情況下才娶了她的。

        玉梅年輕時是雞鳴鎮(zhèn)數(shù)得上號的美人,父母都是樸實的農(nóng)民,因為家里出了這么個美人,貪財?shù)挠簿鸵稽c即燃,一時間門檻踏破,而嫁女的水準就跟著水漲船高,門當戶不對或戶對門不當?shù)佤[了一年多,也沒把親事定下來。然而誰承想一夜之間,美人玉梅的身價一下子就像一直看漲的績優(yōu)股突然變成了無人問津的垃圾股。

        玉梅被人強奸了,就像一個令人垂涎欲滴的精美的瓷器被人從高高的立架上推了下來,啪的一聲,就徹底打碎了!

        那個時候看電影,都是在鎮(zhèn)頭老槐樹下的小廣場上。那天晚上的電影卻臨時變動到鎮(zhèn)中學的操場上放映。后來才知道,是縣教委送片下鄉(xiāng)慰問雞鳴鎮(zhèn)中學老師的。因為是沒有看過的電影,鎮(zhèn)上的人差不多都來了,男女老少,把學校操場擠得水泄不通。電影名字叫《被愛情遺忘的角落》。玉梅記得,她正是看到影片里那個女的被人強行推近草垛時突然感到內(nèi)急的。她覺得自己實在是憋不住了,于是她從人堆里擠了出來。人是那樣的多啊,她無法走到教室那邊的廁所里去,她甚至相信廁所里也一定擠滿了看電影的人。她從學校的后門擠出來,但后門那里也是人,圍墻上站著人,有人把帶著火星的煙頭亂扔下來,樹杈上也有人,居然有人就站在樹杈上往下尿著,水霧里一片腥臊味。她只得繼續(xù)往無人的黑暗處走著,而且越走腳步越急了,因為她突然覺得褲子里都快要濕了。她緊張地穿過一片長勢旺盛的玉米地,周圍變得寂靜些了,她站住了,往回看了看,又看了看左右旁邊,確信這里是安全的,這才迅速地解開了褲帶便蹲了下去。她當然不可能預(yù)知,在她剛剛尿完,也就是剛剛有了一種終于放松了的感覺后,真正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父親一直期待著罪犯被繩之以法,還女兒一個清白,他才能在九泉之下瞑目。當然,老人家這個愿望沒有實現(xiàn)就死了,死之前老人家的悔恨是眼看著到手的錢財落了空,如花似玉的女兒玉梅整日以淚洗面。父親一死,母親嫁女的標準當然是大打折扣了。于是一批離過婚的拖家?guī)Э诘哪腥耍€有一些上了年紀但家中富足且身體硬朗的鰥夫,紛紛踏進家門。這個時候玉梅卻是不愿了,她說,要嫁也要嫁個頭婚男人。林聲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而且這門婚事當時在雞鳴鎮(zhèn)引起了很大的震動。人們不相信,一個下放到雞鳴鎮(zhèn)的有知識的男人會娶一個破了身的不干凈的女人。因為當時林聲在雞鳴鎮(zhèn)中學的聲譽正如日中天,他的教學正受到方方面面的重視,盡管他已近中年,但在雞鳴鎮(zhèn)想嫁給他的姑娘多得是。這里面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背景,那就是林聲隨時可以回到城市里去,而且他那個曾經(jīng)恥辱而今卻榮光的右派家庭出身,將給他帶來各種優(yōu)先選擇的機遇。

        這個身價一落千丈的女人嫁給了林聲,就暗暗發(fā)誓永遠忠誠他,永遠侍奉他,永遠唯丈夫之需要為需要。在家里凡是丈夫樂意的,她從來沒有反對過,只要丈夫快樂,就是她的快樂。就是做那種事,只要丈夫需要了,她就隨時滿足他。當然丈夫做那種事的需要從來也不強烈,有些時候他沒有一點兒興趣,甚至是厭惡。這也是后來的謠言說林聲是因為玉梅滿足不了他強烈的性欲才跟鎮(zhèn)上的婊子劉金花有一腿時,玉梅說什么也不能相信的緣故。

        有關(guān)失蹤的丈夫林聲的謠言,是從玉梅回到雞鳴鎮(zhèn)之后才悄然泛濫開來的。

        誰也沒有想到,一直有著好口碑、好人緣的林聲,在失蹤了近半年之后,在人們的口口相傳中會突然一下子變成了“色鬼”“色魔”;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這種惡毒謠言中的主角除了林聲,另一個就是雞鳴鎮(zhèn)的婊子劉金花。

        劉金花何許人也?在雞鳴鎮(zhèn),在十里八鄉(xiāng),乃至在全縣,劉金花這個名字幾乎是無人不知。為了便于介紹,我們從最具有特點的地方說起。劉金花有一對無與倫比的大奶子,這對誘人的大奶子比她那張凝脂玉粉的臉蛋更管用,或者說,在男人面前,這對大奶子比她漂亮的臉蛋更具有影響力;用女人的話說,那就是破壞力,用男人的話說,那就是殺傷力。

        如果說,當初玉梅的美貌在雞鳴鎮(zhèn)是數(shù)一數(shù)二,那么這其中的“一”,就是劉金花了。劉金花的出場,從一開始就不同凡響。她在鎮(zhèn)中學快要高中畢業(yè)的那一年,雞鳴鎮(zhèn)的年輕男人似乎才恍然發(fā)現(xiàn)了這個平日不動聲色,總是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平布衣料的丫頭居然驚人地變成了一個清秀的、像玫瑰花一樣開放了的、在全雞鳴鎮(zhèn)幾乎是無與倫比的清純美麗的姑娘。正當雞鳴鎮(zhèn)的年輕男人開始精心盤算,或者說,正在謀劃著采取行動企圖與這個女孩結(jié)秦晉之好的時候,當時的鎮(zhèn)武裝部部長李大麻子居然主動做起了權(quán)威性的紅媒,給劉金花定了一門軍婚。軍婚意味什么?軍婚在當時雞鳴鎮(zhèn)人嘴里被說成是“高壓線”,就是高高聳立在雞鳴鎮(zhèn)周遭山崗上的那些鐵架上的電線,誰碰了就要被當場電死。從此,劉金花就變成了那些沒有穿上軍裝的“癩哈蟆”不可能、也沒有膽量偷吃的“天鵝肉”。

        劉金花的“軍婚”只維持了兩年,到了第三年,據(jù)說劉金花的丈夫死活不承認劉金花生下的孩子系他的親生,也就是說,劉金花生下的兒子居然不被她的丈夫認可,于是這門婚事也就走到了盡頭。據(jù)說,離了婚的那個軍人后來在部隊里提了干,又娶了個部隊的護士,組成了新的家庭,過上了幸福生活。當然,誰也不會想到,有一天劉金花生下的那個名叫小寶的兒子,居然被謠言說成是林聲的種,而那個時候劉金花已經(jīng)瘋了;就是說,這個謠言變得死無對證。

        當年的雞鳴鎮(zhèn)人還記得,離了婚的劉金花仿佛如魚得水,越活越滋潤,越活越風流了。如果說,劉金花從一開始就是水性楊花,那么現(xiàn)在是命運成全她了。那個時節(jié),離了婚的劉金花幾乎成為雞鳴鎮(zhèn)那些未婚的或已婚的卻依然花心的男人們所覬覦的對象;劉金花是越發(fā)的豐滿而美麗了,用當時某些垂涎欲滴的男人的話說,她那個樣子太撩人心魂了。經(jīng)過了婚姻和生育,劉金花那張凝脂玉粉的臉蛋更加光亮照人,腰身更加豐腴,特別是胸前那對誘人的大奶子,絲毫沒有因為生育而松塌下垂,反倒更加豐盈飽滿,越發(fā)堅挺了起來。離了婚的劉金花,在雞鳴鎮(zhèn)的石巷中、溪河畔、院落里、小廣場、廊橋上,就是說,在人們視線所注意到的任何場合,她都是一副神情怡然、感覺幸福的模樣。離了婚的劉金花腳步輕盈,身姿婀娜,無論走在什么地方,只要遇上長期以來嫉恨她、誹謗她、甚至敵對她的那些女人,無論她們一個或幾個乃至成群,劉金花從來都是一副視而不見、表情漠然的樣子,有些時候她甚至會故意哼哼那些輕佻的小曲來激怒她們。離了婚的劉金花對于鎮(zhèn)上的那些男人們,如果在石巷里撞見,卻是另副嘴臉了,她大多會笑臉相迎,或熱情招呼一下,而對于某些另有企圖的男人,劉金花則從不回避他們的直勾勾的目光,甚至故意做出夸張的風騷的舉動來挑逗和刺激他們,但當他們想進一步有所作為,也就是想乘機占她便宜的時候,劉金花馬上就會翻臉不認人,粗話臟話甚至下流話張口就能罵出,甚至揮手就朝男人的臉上和身上打去;她變得像好斗的公雞一樣以牙還牙,從不示弱。

        有關(guān)林聲與劉金花之間的事,謠言是這樣描述的。

        林聲早在跟玉梅結(jié)婚之前就垂涎于劉金花了,甚至說,不是這個原因,林聲早八輩子就隨回城的知青大軍回城去了。謠言里還有更早的版本說,早在劉金花還是個坐在林聲的教室里的黃毛丫頭時,林聲就開始打她的主意了。畢竟那是個禁閉的年代,作為下放的知識青年,且家庭出身又有問題的代課教師,林聲對含苞待放的劉金花也只是暗戀而已。等到劉金花陡然變成了雞鳴鎮(zhèn)的頭牌大美人時,林聲與她之間似乎已經(jīng)存在了難以逾越的鴻溝,林聲的家庭出身和社會地位都使他很難將自己的婚姻與美貌的劉金花結(jié)合在一起;盡管林聲這個時候已經(jīng)對劉金花暗戀已久了,特別是劉金花的“軍婚”加身后,林聲不僅悔之晚矣,而且也不敢越雷池半步了。

        也有謠言說,林聲當年正是在追求雞鳴鎮(zhèn)的一號美人無望的情況下,才轉(zhuǎn)而去打雞鳴鎮(zhèn)的二號美人玉梅的主意的。當然,追求玉梅對于林聲來說,障礙幾乎與追求劉金花是一樣的;林聲那個時候承受了巨大的內(nèi)心痛苦和情感煎熬。好在玉梅后來被人強奸了,身價一下子跌到零點,林聲才不失時機地選擇了玉梅,或者說,也是在無法得到大美人劉金花的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林聲才選擇了跟已經(jīng)“破了身的”“不干凈的”玉梅結(jié)成夫妻。

        謠言中最令人玩味的部分是:就在劉金花與她的軍人準丈夫成親的當晚,林聲與劉金花這對暗戀多年的情人還是在夜色幽靜的廊橋下、闃無一人的溪河水畔做了那種不要臉的事。謠言中甚至說到了細節(jié),譬如他們都緊張,都很害怕,后來還是不要臉的劉金花天性的浪蕩,哭求著要林聲破她的身子,并且說她的這個身子早就屬于他了,你現(xiàn)在不要豈不是便宜了那個軍人了嗎。后來倆人就行動了起來,因為慌亂,當然還是因為緊張,倆人都將對方的衣服拉扯壞了,據(jù)說新娘劉金花的紅外衣在回到新婚的洞房里后上面居然沒有了一個完整的扣子。這一點居然沒有引起她丈夫的懷疑。也有謠言說,那個軍人從劉金花滿臉潮紅地走進洞房那一刻就注意到了,但他不想說破了,甚至有謠言說,那個軍人早就知道劉金花的水性楊花,只等著那個野種出生后才提出離婚。這些謠言為雞鳴鎮(zhèn)人日后說到劉金花的兒子小寶其實就是林聲的種提供了有力的佐證。當然,漸漸長大的小寶,在雞鳴鎮(zhèn)人眼里,不論是五官特征還是說話舉止,甚至那種柔弱而清綿的腔調(diào),簡直就是一個活脫脫林聲的再版。

        當年,就在劉金花成婚的第二年,劉金花的肚子日漸挺起來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在雞鳴鎮(zhèn)鎮(zhèn)頭,小廣場的一側(cè),原來掛著“雞鳴公社文化宣傳站”招牌的那幢大瓦房赫然立起了一塊碩大的“人民飯店”的金字招牌,而飯店的負責人就是劉金花。當時的劉金花已是軍人夫人,身份在鎮(zhèn)上自然也是高人一等,但讓她當上“人民飯店”負責人還是令大家沒有想到。不過,在當時誰也不敢輕意議論什么,因為大家不難猜想,現(xiàn)在的劉金花的腰身和背景比過去更硬了。

        “人民飯店”掛牌那天,劉金花丈夫沒有回來,說是部隊在搞一個什么集訓,但部隊來了一個營長,縣革委會也來了一個肥頭大耳的副主任,兩輛吉普車停在小廣場上非常引人注目。這兩個人物在當時的雞鳴鎮(zhèn)人眼里可是最大的官了?!叭嗣耧埖辍钡拈_張儀式弄得轟轟烈烈,熱鬧非凡。人們更加有理由相信,如今的劉金花真是非同尋常了。那天,部隊的那個營長、縣革委會那個副主任,還有公社的頭頭腦腦們,包括當時任公社武裝部部長兼民兵營長的李大麻子等一干頭面人物都喝著酩酊大醉。雞鳴鎮(zhèn)人至今還記得,這一撥人走出飯店后就東倒西歪,前仰后合,洋相百出,一個個都嘔吐不止,曾使得小廣場上連續(xù)數(shù)日都無法消除掉一股極其難聞的酒肉混合的酸腐的氣味。

        從那個時候開始,“人民飯店”生意就興隆起來,每天夜晚都是燈火輝煌,酒香肉香飄逸彌漫。出入飯店的都是雞鳴鎮(zhèn)及周圍十鄉(xiāng)八里有身份的人物,有時候是縣里來的“大人物”。人民飯店很快就變得聞名遐邇。那個時候的劉金花顯然不是一般的女流之輩了,她穿得比所有雞鳴鎮(zhèn)的女人都更加艷麗,她的發(fā)髻上總要插一枝時令的鮮花(月季花、玫瑰花、蘭草花、梔子花什么的),即便沒有時令的鮮花,也會插上一枝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這在當時的雞鳴鎮(zhèn)女人們看來,劉金花的舉動可謂驚世駭俗,當然也大膽風騷;她們近乎本能地聯(lián)想到,劉金花如此打扮就是舊社會的窯姐行頭,劉金花那樣做就是為了勾引男人跟她上床。雞鳴鎮(zhèn)的女人當然記得,她們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與劉金花為敵的,或者說與這個女人劃清界線的。這個階段的劉金花的面容越發(fā)地秀美、清麗而動人,又大又亮的一雙眼睛風情萬種,特別是胸前那一對奶子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突飛猛進,就像不可扼止其旺盛生命力的一對繭壯成長的甜瓜一樣,香噴噴地越發(fā)成長起來。盡管彼時的劉金花眼看著就要生育了。

        劉金花坐完月子后,又立即拋頭露面,重新風光在雞鳴鎮(zhèn)人眼前。上帝真是不公平啊,生育后的劉金花依舊那樣豐姿綽綽,秀色可餐,風騷不絕。從那個時候開始,人們經(jīng)??吹焦缥溲b部長兼民兵營長李大麻子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就是“人民飯店”。李大麻子經(jīng)常要組織民兵進行軍事訓練,而軍事訓練就必須是真刀真槍地在山林里干它一場。李大麻子那時候經(jīng)常帶領(lǐng)一撥“基干民兵”,手舉肩扛著“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的木板牌子,深入雞鳴鎮(zhèn)周圍的叢林之中,接下來一連數(shù)日,不分晝夜地響起有時密集有時稀疏的射擊聲。數(shù)日后,人們看見李大麻子完成了“軍事訓練”,領(lǐng)著“基干民兵”們從山林里回來了,手舉肩扛的不再是“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的牌子,而是野豬、鹿、獾子、野兔、野雞,甚至狗熊。這些“軍事訓練”的“成果”紛紛被扔進劉金花的“人民飯店”里,以后的數(shù)日里,李大麻子便總是出現(xiàn)在飯店酒桌上。這也是后來雞鳴鎮(zhèn)終于明白了“人民飯店”生意如此紅火,除了劉金花的風騷秀色的魅力之外,就是那些源源不斷端上酒桌的“野味”了。

        那個年月里的林聲在干些什么呢?當時的林聲是公社中學的知青教師,雖然書教得很好,也深得學生和家長們的喜愛,但就當時林聲的名聲和影響力,他完全不在雞鳴鎮(zhèn)所謂的“主流社會”層面里。但如今的謠言卻言之鑿鑿地把林聲與劉金花扯到了一塊兒。

        謠言是這樣描繪的:那個時候在公社中學里教書的林聲,經(jīng)常深夜悄悄溜進鎮(zhèn)頭的“人民飯店”,他之所以來,是因為受到了劉金花的邀請,這個騷貨爛貨總是想把這個城里來的知青勾引到她的床上去。劉金花總是為他備好了酒菜,而林聲又特別貪吃劉金花親手做的“野味”(現(xiàn)在看來,那可能是李大麻子“軍事訓練”的成果的剩余部分)。他跟劉金花在夜深人靜的“人民飯店”后院的小房間里暢飲,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偷情和幽會,總是弄到天快亮時才離去。據(jù)說,劉金花那個時候已經(jīng)從心里離不開林聲了,兩個人在床上一邊干著一邊就海誓山盟……

        改革開放了,“人民飯店”搖身一變成為“金花飯店”。那個時候的劉金花已經(jīng)解除了“軍婚”,成為自由人了。她的美麗和風騷依舊不減當年,或者說,她勾引和迷惑男人的本領(lǐng),連同她的那些層出不窮、日新月異的“腐化傳聞”,在當?shù)兀瑤缀跫矣鲬魰?。當然,劉金花那個時候的身價和名聲依然是當?shù)匾话闩怂荒芷蠹啊?/p>

        在當時,“金花飯店”其實已經(jīng)成為雞鳴鎮(zhèn)的政治及社會生活的“晴雨表”。

        生意好,顯然是雞鳴鎮(zhèn)領(lǐng)導(dǎo)的“小日子過得很太平”,縣里邊也“風和日麗”;生意蕭條,則說明上面又有文件和規(guī)定了,雞鳴鎮(zhèn)的風聲也就緊了。事實上,這個“晴雨表”只有劉金花最清楚,她掌控著各路信息和各色人等。外人看到的似乎永遠是“金花飯店”如火如荼如日中天的生意興隆景象。當然,隨著“金花飯店”生意的如火如荼,有關(guān)劉金花的生活糜爛、放蕩、淫穢的傳聞更是層出不窮,甚至令人不齒。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傳聞,婊子劉金花差不多跟雞鳴鎮(zhèn)乃至縣里所有的有頭有面的男人睡過了,她幾乎讓所有雞鳴鎮(zhèn)的女人都感到了本能的不安。而令雞鳴鎮(zhèn)女人憤怒的是,仿佛劉金花放蕩、淫穢的故事越多,她則越發(fā)地妖艷、動人,越發(fā)地讓男人們?yōu)橹窕觐嵉?。那個時候,天黑以后,女人們所關(guān)心的就是自己的男人回沒回到家里,男人是不是又跑到那個婊子的飯店里去鬼混了;雞鳴鎮(zhèn)人時常能看到,某個女人在深夜的鎮(zhèn)頭小廣場上,挺胸叉腰地破口大罵,或指桑罵槐;被罵的男人只得灰溜溜地從里面出來,像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那樣,倉皇往家里奔去,有的男人可能覺得這種場合丟不起人,一出飯店就連拉帶扯地將自己的女人拖回了家,當然也有火氣大的男人,從飯店里躥出來就將自己的女人一頓飽打,弄得場面十分火爆而刺激;而對那些指桑罵槐的女人,劉金花便會端一盆臟水出來,狠狠地往飯店門前的小廣場上潑去,她從不接戰(zhàn)或?qū)αR,甚至從來也不發(fā)出一聲回應(yīng),但她總是會端出一盆臟水來往那個指桑罵槐的女人的方向潑去。

        許多女人都希望劉金花這樣的婊子受到懲罰,最好是老天爺?shù)膽土P,讓她患上不治之癥,或天降災(zāi)禍,最不濟的懲罰也該讓這個婊子盡快人老珠黃、顏敗色衰。然而,讓雞鳴鎮(zhèn)女人無比泄氣和憤怒的是,老天爺仿佛真是瞎了眼,不僅沒有損壞這個女人的姿色,減弱這個女人的邪惡魅力,反倒在增加著她敗壞風氣、腐蝕男人的魔力——她的奶子更大更堅挺了,鼓脹在那層薄薄的艷衫里,永遠那樣性感地顫抖著,像是隨時準備破衫而出,去侍奉任何一個垂涎她的男人。這個婊子不僅擁有那對無可匹敵的奶子,而且她那一雙鳳眼兒里也盡是情色的媚鋒媚神兒,雞鳴鎮(zhèn)的女人相信,只要有那對大奶子武裝著,加上被那雙鳳眼兒媚上幾眼,男人們就會立即被這個婊子所迷惑,并且自甘墮落。

        面對著雞鳴鎮(zhèn)喧囂塵上、四處彌漫的謠言,玉梅竭力克制著自己內(nèi)心的憤怒與仇恨,外表上看,她似乎一點兒也不為謠言所動,對謠言采取了一種完全不予理睬的態(tài)度。她相信那些制造謠言的人都是別有用心,不僅想抵毀林聲的好名聲,而且要使她本人在雞鳴鎮(zhèn)抬不起頭來。開始,玉梅還想多打聽些謠言的來源、內(nèi)容,看看究竟是誰這么缺德,干出如此傷天害理的事,但玉梅越是這樣做,越是難以查找出結(jié)果來,一切都像空穴來風,又像證據(jù)確鑿,有鼻有眼,而認真分析起來,所有的謠言都太離譜太不著邊際了。玉梅后來索性就不管不問了。她就這樣不管不問地堅持著,就這樣裝作見怪不怪,她想總有一天其怪必敗,總有一天真相會大白天下。鎮(zhèn)上那些女人都說了些什么,或到處傳播著什么,玉梅不再關(guān)心了。當然,玉梅也從此不再與她們言語和接觸;路上見到她們,她目不斜視,神情莊重,不卑不亢;她去鎮(zhèn)上買東西,去溪水河漿洗,也開始獨往獨來。同樣也是謠言的緣故,那些女人們似乎也與她疏遠了,甚至漸漸地產(chǎn)生敵意了。

        這天,玉梅從鎮(zhèn)上的小賣部里買了些鹽、醬油、醋什么的,裝在竹籃里,拐過石巷,穿過一條小長街,前面就是自己的家了。走上小長街時,她前面走著三個往小長街菜場趕去的女人。以往這個時候,玉梅會主動叫上她們的名字,跟她們結(jié)伴兒,說說話兒。但自從林聲失蹤后,特別是有關(guān)林聲與婊子劉金花之間的謠言漫天彌散之后,玉梅就再也不與她們結(jié)伴說話兒了。此刻,玉梅就想加快腳步走到她們前面去,然后迅速從她們的視線里消失。玉梅注意到,前面的三個女人走得一點兒也不急,她們邊走邊交頭接耳,顯然在神秘而興奮地說些什么,當然,她們也沒有發(fā)現(xiàn)身后的玉梅。在眼下的雞鳴鎮(zhèn)能夠引起她們興奮的話題,一定是有關(guān)她的丈夫與婊子劉金花的故事。

        其中一個小聲說,林聲當上了副鎮(zhèn)長后,每個月都要跟那個婊子偷偷地搞一次……

        旁邊的一個馬上接上話題,說,不是那個婊子要找他,說是林聲去找她呢……

        夾在兩人中間的那個說,林聲要干那種事的勁頭可大了,玉梅又滿足不了他……

        這類謠言,在如此近距離地聽見,玉梅還是第一次。這類謠言也是最令玉梅不能忍受的。在玉梅看來,這類謠言最無恥,也是最惡毒的。她馬上就感覺到自己此刻若不發(fā)作,不反駁,聽任這類謠言泛濫,那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閉上你們的烏鴉嘴!玉梅突然尖聲叫道。

        憤怒使她漲紅了臉,甚至連額頭的青筋也暴鼓了起來。前面的三個女人立即轉(zhuǎn)回身來,看見了玉梅,頓時面面相覷,吃驚地愣住了。

        你們怎么能這樣空口無憑地造謠?憑什么要這樣傷害我男人林聲的名聲?我男人是欠了你們的債,還是挖了你們家的祖墳?我玉梅平日里是得罪了你們,還是背地里做了對不起你們的事?你們這樣污蔑林聲,這樣栽贓林聲,就不怕老天爺雷打電劈?

        玉梅說完最后這句,眼淚就落下來了。

        三個女人從驚愕與窘迫中恢復(fù)過來,神情顯得不慌亂了。其中一個說,玉梅啊,你可不要把火都發(fā)到我們身上來。我們說的那些事,可不是我們說的,也是我們聽來的。

        你們聽誰說的?你們有本事有膽量就說出來!玉梅逼近到她們跟前,臉上已滿是淚水。

        三個女人互相對視了一眼,一時間都有些拿不定主意。還是先說話的那個女人開了口,她說,玉梅啊,我們說的是不是謠言,你應(yīng)該去問問劉金花??!都說你丈夫確實是跟她有那些事,劉金花可是個大活人,你自己上門一對口,不就全弄明白了嗎?再說了,我們也早聽人說了,劉金花對跟你男人的那些事可從來都是認賬的,而且說還有許多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呢!

        放他媽的狗屁!玉梅罵道,揮袖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從容地從三個女人面前挺胸而過。那個婊子跟誰都還有許多事情呢!

        …… ……

        天黑了以后,玉梅就在里屋開始換衣服了。她把房門閂起來,為的是不讓女兒花兒看見自己突然在今夜穿得妖艷起來。玉梅知道,自己如果再保持沉默,一定會有更可怕更無恥更惡毒的謠言,不,她不能忍受了,不能就這樣受辱下去了。她必須主動出擊,必須主動把事情說清楚。她仔細考慮過了,在所有的謠言當中,最為可怕的就是從劉金花嘴里出來的謠言,假如真像別人說的那樣。因為從那個婊子嘴里說出來的謠言是最具煽動性,最具蠱惑力,也是最具殺傷力和破壞力的。她必須主動上門,擒賊先擒王,首先封住那個婊子的嘴,然后再去處理更多的謠言所涉及的問題。到了這個階段,她已經(jīng)隱隱約約地預(yù)感到,丈夫林聲這次失蹤,可能真的就永遠失蹤了,誰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又會死在哪里?她不能等待他回來后再去處理這些問題,因為這些問題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她在雞鳴鎮(zhèn)的生活,特別是影響著女兒花兒的成長。

        自從父親突然失蹤后,女兒幾乎在一夜間就變成了另外一個女孩,終日沉默無語,從家里到學校再也看不到她天真燦爛的笑容了;更為嚴重的是,花兒一直保持的優(yōu)異成績也隨之一落千丈,從全校高中綜合成績的第一名,在短短一個月內(nèi)居然變成了班級里的倒數(shù)第三名。當初,幾乎所有雞鳴鎮(zhèn)的人都看好副鎮(zhèn)長林聲的這個漂亮女兒,將來的大學不是北大就是清華,有人甚至說過,林聲只要把他當老師教學生的那套輔導(dǎo)辦法對他女兒灌輸一通,花兒的輝煌未來便指日可待。然而林聲突然失蹤以后,一切都變了樣兒?;▋翰恢挂淮蔚乜迒手樆氐郊依铮瑫膊环畔聛?,就一屁股坐在堂屋的凳子上發(fā)愣,玉梅看見了,內(nèi)心里便會一陣陣地發(fā)冷,忍不住要問她在學校里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最初的時候,花兒會突然哭出聲來,問她,媽,你說實話,我爸是不是那樣的人?玉梅便說,你爸是哪樣的人?花兒說,就是同學們在背后議論的那種人?玉梅的臉色陰下來,責問道,你說,你爸是哪樣的人?語氣里忿忿的了。玉梅當然知道花兒問的那種人是怎樣一種人,但她一點兒也不想對女兒辯解;她甚至想告訴女兒,對付謠言的最好辦法就是充耳不聞,不予理睬。但花兒猛地站了起來,她覺得媽媽如此拙劣而虛偽的表現(xiàn),其實就是默認了爸爸就是那樣的人。她憤怒地尖聲叫道,爸爸是哪樣的人,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跑進她自己的房里,就再也不出來了。這以后,花兒就不再追問什么了,沉默幾乎成為這個女孩的的唯一特征。

        今夜里,玉梅要把自己打扮得妖艷起來,不是沒有考慮的。她當年也是雞鳴鎮(zhèn)的美人。如果不是因為那場變故——也就是那年夏天在學校后園的玉米地里發(fā)生的那起至今也沒有偵破的強奸案,她的身價就不是劉金花之流敢輕言抵毀的。女人們的這種心理暗傷,就像兩只斗紅了眼兒的公雞,一旦打?qū)⑵饋砭秃茈y勸解開了。玉梅覺得,是劉金花主動跟自己斗上的,是劉金花看到自己在丈夫失蹤后已經(jīng)變得凄凄戚戚,冷冷清清,孤立無援才發(fā)起了這場惡意進攻的。在里屋昏暗的燈光下,玉梅脫去了終日穿在身上那套沉悶的土灰色衣裝,從大衣柜頂上搬下一只沉甸甸的紅木箱。這只紅木箱是她出嫁的陪嫁物,里面裝著她作姑娘時的一切,當然包括她出嫁時穿的那套紅艷的嫁裝。她今晚就要把那套紅艷的嫁裝穿起來;她要讓婊子劉金花看看,失蹤了丈夫后的玉梅,只要愿意仍然是雞鳴鎮(zhèn)上的美人,姿色身段一點兒也不比她劉金花差。

        紅艷的嫁裝重新穿上身,居然變得松弛些了,好像自己當年要比現(xiàn)在豐腴許多。玉梅從大衣柜的鏡子里看著自己,慢慢地,目光就移到自己的身上。 是的,自己這個身子自從給了林聲后,就再也沒有真正地屬于過自己。她和她的身子一并無條件地奉獻給了林聲,給了女兒花兒,給了這個家。她的目光回到鏡子里,突然看見了當年的那個自己,豐腴凝脂的身段,秀美的面容,雙眼里含著純情的水靈與渴望的媚麗。這個時刻,她本能地想到馬上就要去見那個婊子劉金花,劉金花的臉蛋兒,劉金花的身段,特別是劉金花胸前的那對無與倫比的大奶子……玉梅定睛凝視著鏡子里的這個女人,她的眼睛光亮起來,她堅定地相信,鏡子里的這個女人仍然是美麗的,在婊子劉金花面前是不應(yīng)該自卑和自賤的,或者說是干凈而體面的。假如她的生命里一直沒有出現(xiàn)過林聲,她獨善其身到如今,就她現(xiàn)在的模樣,她相信,婊子劉金花跟她一塊兒走到街上,男人也會更多地青睞于她。這一刻,她甚至相信自己這副模樣出現(xiàn)在那個婊子面前,不僅會令她吃驚,而且會令她氣短。她已經(jīng)完全想到了,一旦那個婊子死活不承認,或者那個婊子全盤承認她所做和所說的一切,她在今夜都要把問題跟婊子劉金花說得清清楚楚。玉梅是做了最壞的打算的,她將一把鋒利而短小的剪刀揣進了懷里。

        玉梅關(guān)了內(nèi)屋里的燈,拉開房門悄悄地走出來,女兒居然就站在房門口。她非常吃驚,接著感到有些羞恥。女兒可能從房門的縫隙看到了她的打扮,甚至將她剛才在內(nèi)屋里的所思所想都掌握了。玉梅不禁叫道,你站在這里干什么?她聲音之大之怒,令她自己都有些詫異。女兒后退一步,有點兒結(jié)巴地說,媽,你這是干什么去?花兒說著就把頭微微低下來。顯然母親這身花枝招展的打扮讓女兒疑惑不解。

        玉梅因為沒有想到女兒的出現(xiàn)和她的問話,一時間找不到回答她的話。她繼續(xù)往外屋門口走著。她知道女兒就在身后看著自己,而自己就這樣走出去顯然會讓女兒不安的,于是她停下來,轉(zhuǎn)過身,說,我要找那個婊子去,我要把話跟她說清楚,她要是繼續(xù)說你爸的壞話,造我們家的謠,我今晚就要撕爛她的臭嘴!

        那你干嘛要穿得這么……

        女兒后面的話沒有說出來?;▋嚎赡軙氲?,媽媽就是跟婊子劉金花去吵嘴打架也沒有必要穿得這么妖艷而動人——況且花兒從來也沒見過媽媽穿得如此漂亮,媽媽竟然有如此漂亮的衣服,更何況,媽媽一向都是穿得樸素而本色的。

        玉梅站在那里,愣了片刻。她的腦子里亂成一團,她相信女兒是不會理解自己的,她內(nèi)心的屈辱、痛苦和憤怒使她突然想沖女兒罵上幾句;在她看來,女兒現(xiàn)在的年齡和閱歷還沒有資格問媽媽這些。但此刻她從女兒站在門檻前直直地看著自己的眼光里發(fā)現(xiàn),女兒仿佛已經(jīng)猜到她的心思了,甚至懂得的比她更多。

        玉梅說,我今晚穿的是我當年的嫁裝,我這身打扮,就是要讓那個婊子看看,我們?nèi)苏慌掠白油?,她劉金花在我玉梅面前根本就沒有什么可臭美的!做女人的,誰做了什么,沒做什么,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媽,女兒輕聲地問,你干嘛要跟她計較呢?你不是口口聲聲說她是婊子嗎?

        其實在花兒心里,劉金花并不是一個壞女人,她美麗、風騷、多情,對像花兒這樣的孩子從來都是有說有笑,若是在街巷子里遇見了,劉金花常常會從衣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或糖果什么的塞進花兒的手里,說,花兒,金花阿姨給的,就你一個人吃哦。花兒也不甚理解雞鳴鎮(zhèn)的女人們?yōu)楹螘绱说爻鹨暫蛿骋鈩⒔鸹ò⒁?。在她的心里,或許只是因為劉金花阿姨實在是長得太漂亮了,太引人注目了,才遭人嫉恨和埋汰吧。當然,花兒也不能相信,有關(guān)爸爸的那些謠言,竟然會出自劉金花阿姨之口,特別是說到爸爸跟劉金花的那些齷齪事,若是劉金花阿姨說的,那豈不是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嗎?在這個問題上,花兒覺得自己的媽媽真是有些弱智了。此刻,花兒如此頂撞她的母親,就有這種心理在作怪,她甚至覺得母親今晚是不是就想去跟劉金花比一比誰比誰更值得臭美吧。

        玉梅的臉頓時紅了,憤怒和羞愧使她突然像個開仗的斗雞一樣折回身來,上前便往女兒低垂的臉上摑去一耳光,女兒當即捂住臉,嚶嚶地哭泣起來。幾乎同時,一大串眼淚也從玉梅的眼里滾落下來。

        花兒啊,媽媽怎么會去跟那個婊子計較呢?你知道自從你爸爸失蹤后,媽媽承受了多大的壓力?我在外面跑了幾個月找你爸爸,就是擔心你爸爸失蹤后,什么污泥濁水,什么丑事壞事,都有可能降臨到我們頭上?,F(xiàn)在鎮(zhèn)上的人說三道四,我都不去理會,是我不想理會,也賴得理會,可是那個臭婊子也摻和進來了,你想想,那個臭婊子有什么資格說我——你媽媽?!而且說是我把你爸爸氣跑的,說我從來就沒有照顧好你爸爸,你說說看,這口氣我能咽得下去嗎?

        女兒停止了哭泣,睜大淚眼看著眼前變得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母親。其實她想要知道的問題母親根本就沒有回答,那就是,你為什么要在今天晚上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妖艷?

        玉梅走出了家門,心情越發(fā)地壞了。她在跨出家門那一刻甚至就想到,她今晚非要跟那個臭婊子狠狠地干一場不可;她要把丈夫失蹤后自己內(nèi)心淤積的所有惡氣怨氣悶氣甚至邪氣都一古腦地發(fā)泄出來。她都想好了,可能跟那個臭婊子說不上兩三句話,她就會上前跟她撕打起來,她要撕爛那個臭婊子的臉,撕爛那個臭婊子的衣衫,讓那個臭婊子那對讓男人們垂涎的大奶子暴露出來,讓她從此在雞鳴鎮(zhèn)抬不起頭,讓全雞鳴鎮(zhèn)人都知道,她是一個下賤破爛的臭婊子。

        巷子里很黑很深很靜。玉梅走得又急又快,想象中將劉金花那個婊子打得人仰馬翻、夾著尾巴逃竄的情景在激勵著她。

        鎮(zhèn)頭小廣場上一片漆黑,這是非常出乎玉梅意料的。

        往日這會兒,“金花飯店”正是人聲鼎沸、熱鬧酣暢的時刻。雞鳴鎮(zhèn)的頭面人物,譬如李大麻子鎮(zhèn)長、胡大吹書記,總是要現(xiàn)身在“金花飯店”里,他們似乎有著陪不完的客,喝不完的酒,說不完的話。好像是從年春上開始,劉金花居然從縣城招來了幾個不正經(jīng)的外地女子來做服務(wù)小姐,她們都花枝招展,又會抽煙又喝酒劃拳,而且還能跟男人們說極其下流的色情笑話,常常會惹得男人們?nèi)顼w蛾撲火,從那個時候開始,“金花飯店”的生意,常常是通宵達旦。很快就有人說,那些女人是既做服務(wù)小姐也做婊子的,也就是城里說的那種“三陪小姐”,陪吃陪喝陪睡,而劉金花既是飯店的老板也是老鴇。雞鳴鎮(zhèn)的人說,現(xiàn)在的劉金花啊,也沒有什么要臉不要臉了,只要能掙到銀子,劉金花是什么也不要了,言下之意,是劉金花什么都敢賣了。

        玉梅走到鎮(zhèn)頭小廣場中央的老槐樹下站住了。她看著小廣場一側(cè)的“金花飯店”漆黑一片。月光斑駁地照著聳立在門楣上的“金花飯店”招牌,門前搭建的涼棚下,堆積著夏天在屋外就餐的那些桌椅。

        劉金花外出了?劉金花或許被法辦了?劉金花出事了?

        玉梅悄悄走向大門緊閉的飯店,在涼棚下她站住了。她看到飯店的大門被一把粗重的大鐵鎖鎖著。她透著門縫往里看,什么也看不清,她貼上耳朵聽,里面沒有任何聲息。

        中 篇

        劉金花失蹤了!

        劉金花失蹤的消息,同樣像一枚從天而降的重磅炸彈,在雞鳴鎮(zhèn)炸開了鍋,整個雞鳴鎮(zhèn)都為之震驚和意外!

        比起一年前失蹤的林聲副鎮(zhèn)長,劉金花的失蹤更加令人關(guān)注,也更加令人猜疑!這是因為劉金花畢竟不同于林聲,她引人注目或令人重視的地方,嚴格說來,畢竟不同于林聲,或者說,她這一生到底有多少秘密,可能遠不在我們敘事所能掌握的范圍之內(nèi),因此她的失蹤,在雞鳴鎮(zhèn)人看來,就更加顯得撲朔迷離。

        有人說,劉金花是把在雞鳴鎮(zhèn)掙到的錢拿到別處去投資發(fā)財去了,再也不回到雞鳴鎮(zhèn)了,說雞鳴鎮(zhèn)在劉金花眼里早已是個小地方了,現(xiàn)在這個地方已經(jīng)容納不下財大氣粗的劉金花了。

        類似的議論只是在開始階段,到后來又有了新的說法,甚至已經(jīng)接近謠言了(在劉金花終于有一天以不堪的模樣回到雞鳴鎮(zhèn)后才證實那確實是謠言);說劉金花跟一個在“金花飯店”里認識的外地的有錢的男人成了相好,倆人私奔了,那個相好男人有的是錢,是在南方做大生意的(至于究竟做什么生意,謠言并沒有給出一個確定的答案),劉金花一心想嫁給他,據(jù)說那個男人并不看好劉金花,用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就是那個男人并沒有真正愛上劉金花,但是劉金花知道他是個來自大城市的見過世面的男人,又有錢又長得帥,于是尋死覓活地說什么也要跟他跑,就是天涯海角她也要跟著去。

        除了最初的震驚和意外,其實劉金花的失蹤對于雞鳴鎮(zhèn)人來說,真是巴不得的事。至少對于雞鳴鎮(zhèn)的良家婦女和那些一心要恪守婦道倫理的家庭來說,雞鳴鎮(zhèn)少了一個礙人眼目且傷風敗俗的禍水劉金花;而對于雞鳴鎮(zhèn)那些劉金花根本就不屑一顧的男人來說,劉金花從來就不屬于他們,劉金花從來都是屬于那些有權(quán)有勢又有錢的男人的,現(xiàn)在劉金花走了,他們心里也就不再那么堵得慌了,因此在劉金花失蹤后,那些議論也罷,謠言也罷,都充分讓他們感受到了抑制不住的幸災(zāi)樂禍對于他們貧弱而悲哀的自尊心的滋養(yǎng)。

        玉梅像所有雞鳴鎮(zhèn)善良而本分的女人一樣,覺得劉金花走了,真是老天開了眼,讓雞鳴鎮(zhèn)可以在道德上正本清源,重新變得民風敦樸,風氣清新,老百姓安居樂業(yè)。

        很顯然,玉梅是想錯了,或者說,玉梅是高興得太早了。

        玉梅萬萬想不到的是,在后來的日子里,針對丈夫林聲與婊子劉金花的謠言會重新泛起,而且變本加厲!

        在玉梅看來,在雞鳴鎮(zhèn)泛濫成災(zāi)的各種議論最后都變成了無恥的謠言,而且居然會全部集中在了失蹤了的丈夫林聲和同樣失蹤了的婊子劉金花的身上,是否早就有人預(yù)謀安排好的。從整個過程看,那些后來出現(xiàn)的最為惡毒的謠言,就像是解放初期潛伏下來的特務(wù),潛伏在了雞鳴鎮(zhèn)人的舌尖下,只等待著“反攻大陸”的時機成熟,也就是劉金花這個婊子一旦失蹤后便可以堂而皇之地進行“反攻倒算”,也就是可以肆無忌憚地從人們的舌尖下紛紛噴沫而出——而是在謠言的背后剛剛平靜下來的玉梅,也就是那個在丈夫林聲失蹤后始終想在雞鳴鎮(zhèn)重新做人的玉梅,又一次成為了雞鳴鎮(zhèn)人舌尖上的的唾沫——這個過程的玉梅,形象地說,就好像一下子被一只無形的黑手強行從雞鳴鎮(zhèn)人記憶里的后臺拉到了燈光炫目的前臺,玉梅的四周已是一片黑暗,突然有一束強烈的燈光直射到黑暗中的玉梅身上,盡管這個時候的玉梅戰(zhàn)戰(zhàn)兢兢,甚至寒冷般地瑟瑟顫栗,然而這個時候的燈光仿佛告訴所有的人:就是她——那個一直想回歸到平庸而懦弱狀態(tài)中的雞鳴鎮(zhèn)廣大婦女群體當中的一員——才是雞鳴鎮(zhèn)人的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真正需要找到的人!

        重新泛起的謠言是這樣說的:劉金花的出走,是迫于失蹤了的林聲的壓力!

        就是說,他們?nèi)缃耠p雙突然失蹤,其實是早就約定好了的,盡管失蹤在時間上相隔近一年。

        這種謠言(玉梅自始至終都認為是謠言)說得有根有據(jù),說是林聲跟劉金花早年就是一對戀人,因為世道人情,因為傳統(tǒng)世故,更因為雞鳴鎮(zhèn)險惡的人生環(huán)境,當然也因為不能不妥協(xié)的世俗壓力,他們才沒有能走到一起,現(xiàn)在他們覺得余生光景不長了,不能再等了,必須做出最后的選擇。于是林聲就先走了,劉金花似乎一時半時的還下不了決心。但經(jīng)過林聲失蹤后的這段日子的煎熬,劉金花也終于下定了決心。就是說,他們要以這種出走或者說以失蹤的方式來成全彼此相愛一生、相守一生的承諾。他倆就這樣雙雙走了;從結(jié)果看,他倆都是在沒有任何一個雞鳴鎮(zhèn)人事先得知一點兒信息的情況下失蹤的。

        這個謠言最致命的證據(jù)就是,劉金花失蹤前居然連她的兒子——也就是傳說中她跟林聲下的那個野種——也居然不管不問地丟在了雞鳴鎮(zhèn)!

        應(yīng)該說,這個謠言,幾乎擊垮了玉梅!

        在玉梅看來,婊子劉金花雖然走了,可是她的敵人卻仿佛一夜之間變得遍布四周,甚至遍地都是,而她要站出來公開宣戰(zhàn),卻連一個可以在陽光下公開還擊的敵人都找不到了。

        作為背景交代,在這里有必要補述一下當初林聲失蹤后最初一段時間里雞鳴鎮(zhèn)發(fā)生的一些情況。

        在林聲失蹤的最初的日子里,雞鳴鎮(zhèn)的領(lǐng)導(dǎo)和鎮(zhèn)上各界人士,當然也包括林聲過去和現(xiàn)在的同事、好友們都曾紛紛來過玉梅的家里進行慰問。那些日子里,玉梅和女兒差不多整日以淚洗面,悲痛不已。當這種慰問告一段落后,也就是在人們最初所設(shè)想的林聲可能只是因為某種心事想不開而出走過些日子便可會回來的愿望徹底落空后,玉梅才決定拿出自己的私房錢和所有積蓄,開始長達數(shù)月的外出找尋。當然那次找尋還是沒有林聲的音訊。當玉梅再次回到雞鳴鎮(zhèn)時,當初對于林聲突然失蹤而發(fā)出“那可真是一個好人”的人們的議論就開始變調(diào)變味了,其實那個時候在雞鳴鎮(zhèn)已經(jīng)泛起有關(guān)林聲的謠言了。

        應(yīng)該說,從一開始,玉梅心理上是有準備的。她之所以要外出找尋林聲,就是擔心有一天會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議論?,F(xiàn)在這些議論終于出現(xiàn)了,她的心里反倒有些坦然了,就像預(yù)感中的暴風雨終于如期而至。在各種各樣的議論中,唯一出乎她意料的就是把林聲跟臭婊子劉金花扯到了一塊兒,而且說得有鼻子有眼,似乎確有其事。尤其讓玉梅不能忍受的是,劉金花的兒子,也就是那個被人背地里說是“野種”的寶兒,居然被說成是林聲的種,是林聲的親兒子,在玉梅看來,這簡直就是對她的男人林聲的名譽的惡毒栽贓陷害。

        玉梅回到雞鳴鎮(zhèn)后,先后幾次去過鎮(zhèn)政府。

        丈夫當副鎮(zhèn)長時,她一次也沒有去過那里。她知道林聲是反對她或者女兒去他的工作場所的。在當時的副鎮(zhèn)長林聲看來,自己的女人或女兒去他的工作場所,多少會顯得有些張揚,或給上級見了不免難堪、下級見了不免討好的嫌疑。而現(xiàn)在的玉梅去那里,就沒有那種顧慮了。她需要鎮(zhèn)政府幫助了解是否有了林聲的消息,說白了,就是從縣委縣政府和縣公安局、縣信訪局那邊傳來的丈夫的消息。玉梅當然記得,她外出找林聲時所張貼的那些尋人啟事上都是明明白白地寫著雞鳴鎮(zhèn)政府的聯(lián)系電話(在玉梅的觀念里,政府現(xiàn)在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重要了)。玉梅想,她在外面跑了一圈回來,總該有點兒關(guān)于丈夫林聲的信息傳到鎮(zhèn)政府的。

        玉梅去鎮(zhèn)政府要找的人,當然是鎮(zhèn)長李大麻子。

        李大麻子是鎮(zhèn)上權(quán)力最大的人物。鎮(zhèn)黨委書記胡大吹是個部隊轉(zhuǎn)業(yè)干部,老婆孩子都在縣里工作,家也在縣城里,他到雞鳴鎮(zhèn)上班就像下基層來搞調(diào)研一樣,每周在雞鳴鎮(zhèn)待上個一兩天就回縣城去了。誰都知道,胡大吹遲早是要回縣城去的,他根本就沒把心思放在雞鳴鎮(zhèn)。

        據(jù)說當初來雞鳴鎮(zhèn)時,胡大吹也想有所作為,日子一久才知道,李大麻子才是雞鳴鎮(zhèn)真正的強人,是個斗不起也斗不贏的人物。大會小會上,只要李大麻子不說話,不表態(tài),他胡大吹說的話就跟放屁一個樣,有時候連放屁都不如,屁還能響一下或臭一陣子,但胡大吹的屁,在李大麻子看來,是既不響也不臭。說起李大麻子這個人,其實也很不簡單。他最早的時候是鎮(zhèn)上的一個小混混,打架滋事,偷雞摸狗,就是種不了地,干不了農(nóng)活兒。公社領(lǐng)導(dǎo)拿他實在沒辦法,讓他當個民兵天天給公社看山護林。李大麻子自從看山護林后,方圓百里居然再也沒有人敢擅自溜進他管轄的山林了,這以后李大麻子的人生便一路暢通了起來。從民兵到基干民兵,到民兵營長,到鎮(zhèn)治保委主任,到副鎮(zhèn)長,鎮(zhèn)長,雖說是一步一個臺階上來的,但全雞鳴鎮(zhèn)人都知道,從來就沒有人敢擋他李大麻子的道兒。李大麻子自己也說過,老子這輩子當官也只能是當?shù)芥?zhèn)長這一級了!他知道自己升遷無望,反倒更加坦然地在雞鳴鎮(zhèn)作威作福、稱霸一方。胡大吹在了解了李大麻子的強橫與實力之后,也就睜只眼閉只眼,橫豎都由著李大麻子說了算。在雞鳴鎮(zhèn),李大麻子說了,就等于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決定了”,誰敢對李大麻子“決定了”的事不執(zhí)行或說三道四,李大麻子就會“讓他好看”。這里的“好看”,包括讓一伙人狠揍一頓,下年山林或田地的承包就變更主人,或者是媳婦某天夜里突然被別人睡了,等等。因此,在雞鳴鎮(zhèn)是沒有人敢跟李大麻子做對的,除非他不想在雞鳴鎮(zhèn)混了。

        在林聲突然失蹤的最初階段,李大麻子多少是有些心虛和害怕的。

        李大麻子擔心的是:林聲會不會是去上訪了?會不會是告他的黑狀去了?

        李大麻子對知識分子似乎天生就有戒心和警覺。自從林聲按照上級要求作為無黨派人士擔任副鎮(zhèn)長進入鎮(zhèn)領(lǐng)導(dǎo)班子后,他就對這個顯得有些木訥的知識分子存有戒備的心理。他當時還不清楚林聲是否有什么政治背景,或者說這家伙將來會不會爬得更高,掌握的權(quán)力更大。他讓自己的人觀察他甚至盯梢,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個林聲正如外界公認的那樣,是個與世無爭、隨遇而安、從不惹是生非的人,既木訥又古板,地地道道一個迂腐不堪的知識分子。更重要的發(fā)現(xiàn)是,林聲這家伙其實也沒有任何可靠的政治背景。李大麻子也就不再把他當作假想敵了,他想怎么做還是怎么做,或者說,根本就沒把林聲放在眼里。久而久之,李大麻子發(fā)現(xiàn),許多場合,林聲會主動回避,后來干脆就拒絕跟他一塊兒出席某種場合了。這里所說的某種場合,譬如在酒店里喝酒時,李大麻子會冷不丁捏一把服務(wù)員小姐的大腿,惹得小姐大聲尖叫,李大麻子就會十分開心地大笑起來,似乎自己做了一件非常開心的事情;譬如下鄉(xiāng)到基層時,面對那些村干部,無論男女老少,李大麻子的粗話臟話甚至極其色情的流氓話,都能張口就來,甚至還會當場就動手打人;譬如他走在村子里或某巷子中,李大麻子會隨時停下來信手就把褲襠里的那個又大又黑的家伙掏出來,當眾就滋滋地撒將開來,一點也不顧忌周圍的人,當然也不顧忌是否有女人在場,撒完了,就重重地抖摟幾下,塞進褲襠里,邁開步就走,一點兒也不顧忌褲腿上那一排醒目的尿跡;譬如剛剛酒足飯飽后,李大麻子就要點著煙,開始齜牙咧嘴地剔起牙來,剔出來那些肉末菜根之類的東西他就吐到桌上,有時候連濃痰也吐在桌上,他照舊是一根又一根牙簽地剔著,直到桌上堆起一層嚼爛的肉末菜根。

        幾年下來,林聲從來沒有跟李大麻子正面發(fā)生過沖突。

        但有一次例外??h教委給雞鳴鎮(zhèn)撥了一筆修繕小學危房的???,三十萬,是林聲在縣里苦苦相求,一連喝醉了三場,在縣醫(yī)院打了一整天點滴,后來才終于感動了縣教委的負責人,批下了這筆錢。誰承想,這筆專款到了雞鳴鎮(zhèn)就沒有了蹤影。林聲自然不會放過此事,后來終于搞清楚了是李大麻子拿去買了一輛二手進口轎車,余下的款也全都花在酒桌上了。這一次林聲跟李大麻子拍起桌子大吵了一場。知識分子畢竟是嫩了點兒,或者說,知識分子畢竟是知識分子爭吵過程中,林聲只是一再重復(fù)著這么一句話:這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真是太不像話了,啊!李大麻子先是惱怒的,后來看到林聲那副有氣無力的熊樣兒居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那張又黑又糙的麻臉上擠出了笑出的眼淚,他擺著手說,林鎮(zhèn)長,我的林鎮(zhèn)長啊,我以后一定像話,一定像話,好不好?。坎痪腿f嘛,我再去縣里給你爭取,一定爭取回三十萬來給你補上!

        當然,那三十萬至今也沒有補上。

        不過,從那以后林聲就再也不跟李大麻子言語什么了;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似乎到了你是你我是我,誰也犯不著惹誰,類似于井水不犯河水。

        林聲失蹤的消息最初就是讓李大麻子害怕他上訪去把那三十萬的事抖摟出來,他相信,假如林聲真的那么干的話,那就有可能把這些年他在雞鳴鎮(zhèn)的所作所為全部抖摟出來。那么,李大麻子的末日可能也就不遠了。李大麻子心里明白,他在雞鳴鎮(zhèn)犯下的罪惡勾當是夠他在大牢里蹲上個十年八年的。

        但半年過去了,特別是林聲的媳婦玉梅出去找了數(shù)月回來,居然一無所獲;至今也沒有一星半點兒有關(guān)林聲的消息,這讓李大麻子相信,林聲不是死了,就是真的失蹤了——他在什么地方,只有老天爺知道。

        玉梅在外面找了丈夫數(shù)月后回到雞鳴鎮(zhèn)的那天晚上,李大麻子來過玉梅的家。

        這是李大麻子第二次來玉梅的家。第一次是在林聲失蹤的消息確認后,他帶著一幫鎮(zhèn)政府的人來到玉梅家慰問。當時李大麻子讓手下人把帶來的水果和滋補品放在堂屋的桌子上,安慰著站在一旁哭泣不已的玉梅,讓她一定要相信組織,相信政府,林副鎮(zhèn)長一定會回來的,他是我們雞鳴鎮(zhèn)的好鎮(zhèn)長,也是我們的好同志!組織上一定會給我們一個滿意答案,林聲同志一定會回來的。云云。跟那次來玉梅家的心境相比,李大麻子第二次來,心理上已經(jīng)發(fā)生微妙變化了。

        對于雞鳴鎮(zhèn)的女人,李大麻子有一種非常奇怪的甚至是有些變態(tài)的心理,在他看來,雞鳴鎮(zhèn)的女人都是他的,或者說都是他可以睡的。當然,這些女人都應(yīng)該是有姿色的,至少也是他能夠看得上眼的,是他想睡就可以提供給他睡的。劉金花之流當然是不在話下了。如今要是讓李大麻子回憶一下他究竟睡了多少雞鳴鎮(zhèn)的女人,他可能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是他十分清楚地記得,他至今也沒有睡過玉梅,或者說,連玉梅的奶子和屁股都沒有摸過。在鄉(xiāng)下,李大麻子只要看上了誰,只要場合上不至于弄得太尷尬,他總是能夠摸一摸那些媳婦們的奶子和屁股的。他一直想睡一睡玉梅,他知道這個當年雞鳴鎮(zhèn)的美人,多少人想睡她都沒有得逞,最后讓了一個至今也沒有逮到的野漢子給強奸了。李大麻子是個風月場上的老手了,他對尚未“破瓜”的姑娘們是不太感興趣的,原因很簡單,他覺得沒勁兒,特別是脫了褲子后,根本就談不上一點兒情趣。他對小媳婦們可是情有獨鐘,因為她們多少都懂些風月,會調(diào)情弄性,且濕乎乎的,讓他脫了褲子就能馬上來了勁頭,上了精神,特別干將起來后,他會以一當十,愈戰(zhàn)愈勇,可謂雄風不減當年。李大麻子真正打起玉梅的主意,是當年玉梅被那個野漢子強奸之后,李大麻子想,既然有人替他“破了瓜”,以后就是一路平坦了。誰承想,玉梅很快就嫁給了學校的老師林聲。對于知識分子的媳婦,李大麻子的心理不僅是拐扭的,也是多少有些怵的;他受不了文化人的那些知書達理、那些繁文縟節(jié),那些大驚小怪,那些欲說還休的做作,那些在他看來就是既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的虛偽假飾;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那個時候李大麻子也是一直苦于沒有合適的下手機會——玉梅不是那種喜歡拋頭露面或賣弄風情的女人。再后來,林聲當上了副鎮(zhèn)長,李大麻子覺得去搞自己班子里的同事的老婆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于是只好把想睡玉梅的心思收斂了起來。而現(xiàn)在居然發(fā)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林聲失蹤了,而且神不知鬼不覺地就不見了,家里就剩下孤兒寡母,玉梅風韻猶存,姿色不減。李大麻子就不能不重新打起睡她的念頭了。

        李大麻子是天黑以后悄悄走進玉梅家的。當時玉梅家剛剛吃罷晚飯,花兒捧著飯碗看到走進家門的李大麻子,馬上叫道,媽,媽,那個……那個他來了!

        花兒的聲音顯得既害怕又激動,顯然來的這個人物讓她感到了不安。李大麻子是雞鳴鎮(zhèn)的男女老少私下里叫的名字,但真實的李大麻子現(xiàn)身在任何一個雞鳴鎮(zhèn)人面前,誰都不敢直呼他“李大麻子”。這也就是花兒緊張得不知如何稱呼的原因。

        玉梅馬上從桌邊站起來,挪步到堂屋口,這時李大麻子已經(jīng)穿過院子,走到正門的門檻上,他只是一點頭,便從玉梅面前徑直走進屋里。飯桌邊空著一把藤椅。這藤椅過去一直是林聲坐的,他失蹤后就一直空著;每次吃飯時,那里還放著碗筷,好像他馬上就要回來吃飯似的(玉梅堅持這樣做,是她相信丈夫總有一天會回來的,且仍坐在那里,跟自己的妻兒一起吃飯)。此刻,李大麻子就一屁股坐到了藤椅上。

        玉梅啊,晚飯才吃完啊。李大麻子說,目光在屋子里脧巡了一遍。我都聽說了,你這回出去可是找了許多地方,也沒有找著林聲的影子。唉!老林啊,這個人過去可不是這樣的……

        李大麻子感嘆道,眼光轉(zhuǎn)移到玉梅的身體上。

        玉梅聽到李大麻子的那聲嘆息,眼眶里馬上盈滿了淚水。

        玉梅一邊用衣袖擦了一把眼睛,一邊開始利索地收拾飯桌,女兒捧著飯碗去后屋的廚房里吃去了。收拾完飯桌,玉梅就趕忙給李大麻子沏上茶,恭敬地放到他的面前。林聲不抽煙,家里平日也不買香煙待客,看到李大麻子從口袋里掏出香煙,叼上嘴,玉梅就喊花兒,讓她去街上小賣部里買包好煙來。李大麻子連忙擺擺手,說不用買不用買,我?guī)е鵁熌?。點了煙,就呼地吐出一口濃煙來。玉梅也就沒再堅持,讓花兒繼續(xù)吃飯去了。

        玉梅坐在堂屋方桌右邊,也是她日常吃飯坐的位置。李大麻子坐在方桌的左邊,也就是林聲在家時坐的位置。玉梅本指望李鎮(zhèn)長這回來,可能會帶來一些林聲的消息,或者是說一說政府方面為尋找林聲都做了些什么。但李大麻子似乎并不急于開口說什么,只是用兩只亮光光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嘴里吐出一圈又一圈的煙霧。堂屋里十五瓦的電燈泡發(fā)出昏暗的光線。玉梅瞥見了李大麻子的眼光,她的心突然有了一種下墜的感覺;她似乎明白了李鎮(zhèn)長今晚來真是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

        玉梅啊,現(xiàn)在,你們孤母寡女的,日子不好過吧?李大麻子的語調(diào)變得既親近又沉重。我這個當鎮(zhèn)長的,也在為你們母女倆著急?。∷议_茶杯蓋,把嘴湊到熱氣騰騰的杯口吹了吹上面的茶葉,就咕咕地抽了兩口,然后把杯蓋蓋上,一只手壓在茶杯上,一只手夾著煙卷,越來越賊亮的眼睛悄悄地從玉梅的臉上向她胸前鼓脹在衣裳里的那一雙奶子上移動。

        玉梅覺得自己真的有些緊張了。這種緊張使她很難把話說得順暢了。

        李鎮(zhèn)長,日子挺好的,我跟花兒過得也挺好的……謝謝鎮(zhèn)長的關(guān)心……

        玉梅把頭微微低垂著,她害怕自己的眼睛撞上李大麻子的眼光。

        李大麻子卻嘿嘿地笑出聲來。顯然,玉梅這樣的反應(yīng)讓李大麻子感到高興,看得出,玉梅這個女人還是懂風情、解人意的嘛。這樣就好,能明白那個意思就好。

        玉梅啊,跟鎮(zhèn)長可要說實話,有什么困難就直說。過日子,家里沒個男人,不好過吧?你說,我說得對不對???李大麻子的聲音變得有些輕浮了,眼光緊緊地盯著玉梅的臉。

        玉梅的臉有些紅了,她幾乎很難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她其實并不明白李大麻子話里的意思,但她卻能夠感覺到,李大麻子的話里是那種意思,是那種讓她主動投懷送抱,甚至干脆跟他胡搞的意思。

        玉梅啊,我現(xiàn)在正在考慮能不能通過縣里的關(guān)系,把林聲作為因公犧牲來對待……

        你胡說什么呀!玉梅突然叫起來。誰說我丈夫犧牲了?他還活著,只是現(xiàn)在還沒有找著罷了。我也不想要那個什么因公犧牲!

        李大麻子還是那么輕浮地笑著。

        玉梅啊,你們女人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嘛!你以為那個因公犧牲是隨隨便便能辦得到的?我告訴你,真要是給林聲辦到了因公犧牲的待遇,那撫恤金可是夠你這輩子吃的了,而且花兒的工作也不用愁了,國家會替你安排的。這事我現(xiàn)在也只是說說而已,真要辦起來還不知道要花多少錢,找多少人呢!

        李大麻子一連喝了好幾口茶水,玉梅起身端暖瓶給茶杯里續(xù)水。她一只手剛要拿住李大麻子面前的茶杯,這只手突然就被李大麻子又粗又大的手抓住了,立即就摩挲起來,就像一下子抓住了他想要的寶貝。玉梅慌張了,她想立即抽回手來,另只手里的暖瓶晃蕩著。李鎮(zhèn)長,你這是……這是……

        李大麻子還是那么嘿嘿地笑著。

        玉梅啊,不要想不開了,就跟我睡吧,只要你給我睡了,我就想辦法替你丈夫搞個因公犧牲的待遇……

        說話當中,李大麻子的另只手迅速奔玉梅胸前的那雙奶子而去。

        玉梅終于喊了,花兒,花兒?。?/p>

        聽到花兒在廚房里應(yīng)答著,李大麻子馬上松了手?;▋号苓^來,問媽什么事。

        玉梅漲紅著臉說,去,快去把你的作業(yè)本拿來,李鎮(zhèn)長要看看你現(xiàn)在的學習呢。

        花兒嗯了一聲,轉(zhuǎn)身就去房里拿自己的作業(yè)本去了。

        李大麻子的臉陰沉下來。他才沒有心思看什么作業(yè)本呢。

        他猛地站起身,一拍屁股,說我看個逑作業(yè)!

        狠狠地將手上的煙頭砸到地上,那煙頭的火星在地上四濺著。

        李大麻子走了。

        走到黑咕隆咚的小巷里時,李大麻子有點內(nèi)急,就掏出自己的家伙,滋滋地撒起尿來;他對自己說,這個女人,老子一定是要睡的,走著瞧吧。

        現(xiàn)在,玉梅居然找上門來了,這讓李大麻子很是竊喜。

        自從上次在玉梅家里遭遇那種尷尬后,李大麻子就想到玉梅總有一天會主動找上門來的。他相信,這個女人縱然堅強,自尊,甚至貞潔,但她要想在雞鳴鎮(zhèn)生活下去,就必須要找“政府”來替她“分憂解難”。

        鎮(zhèn)政府的小樓坐落在鎮(zhèn)東口的溪河畔,圈著一道兩米高的圍墻,院門旁掛著“雞鳴鎮(zhèn)人民政府”和“中國共產(chǎn)黨雞鳴鎮(zhèn)委員會”一黑一紅兩塊牌子。玉梅走進來時,李大麻子正從二樓那間鎮(zhèn)長辦公室里走出來,他手里捧著個不銹鋼保溫杯,嘴里含著一口茶水在咕滋咕滋地漱著口(他剛剛吃下去兩個茶葉蛋),走到走廊柵欄前猛一揚頭,噗一聲,混濁的水由樓上雨霧一般噴射下來。玉梅嚇得輕顫了一下,在院子中央站定了,抬起頭,此刻樓上的李大麻子正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她。

        玉梅剛跨進鎮(zhèn)長辦公室,李大麻子就夾起公文包,像是馬上要出去的樣子。

        哦,是玉梅啊?找我?李大麻子說,麻臉上毫無表情。

        是啊,李鎮(zhèn)長,我來就是找你的。玉梅有些緊張,臉色蒼白,站在李大麻子面前,身子似乎有些抖了。其實這個女人今天上門來,心里就一直忐忑不安。

        李大麻子把剛剛夾起的公文包往辦公桌上一丟,一屁股坐到藤椅上,那張?zhí)僖沃ㄑ街ㄑ降亟兄?。他轉(zhuǎn)動著眼珠看著玉梅,揮了一下手,示意玉梅在沙發(fā)上坐下。玉梅往后退一步,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李大麻子剛才的眼光使她意識到,他對她是有怨氣的,是不滿意的。

        找我什么事???李大麻子的口氣不僅證實著玉梅的判斷,而且在加重著她心里的傷感和絕望。她甚至有些后悔來找這個不懷好意的家伙。

        李鎮(zhèn)長,我找你,就是想知道政府現(xiàn)在有沒有我丈夫的消息?玉梅說。我出去找人的時候,到處都貼了尋人啟事,還把鎮(zhèn)政府的電話號碼留在那些啟事上面。我也找過縣政府和縣公安,他們都告訴我,一有消息就會通知我們鎮(zhèn)里的。我來,就是想知道,現(xiàn)在是不是有什么消息了?

        李大麻子點著煙,靠在藤椅上,那張又大又黑的麻臉慢慢抬起,眼睛卻微微瞇上,好像他正在想著什么事情。

        李鎮(zhèn)長,我說的這些,你都聽見了吧?玉梅問。

        李大麻子好像突然省悟似的,說聽見了,聽見了,我又不是聾子。

        對不起,李鎮(zhèn)長,我不是那個意思!玉梅趕忙道歉。她已經(jīng)預(yù)感到今天來這里是個致命的錯誤。

        辦公室里突然變得一點兒聲息也沒有了。李大麻子還是剛才那副樣子,頭揚著,架在藤椅背上,眼睛瞇著,不是看到他嘴角叼著的那根煙卷不時冒出一團煙霧來,會以為他睡著了。玉梅不敢繼續(xù)說話了,她搞不清楚此刻李大麻子在想些什么,或者說,他現(xiàn)在這副樣子意味著什么。她不再作聲,甚至連一點兒聲息也不敢發(fā)出來。她把頭低垂下來,就像做錯了什么似的;她的手掌在出汗,心里一陣緊似一陣地不安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不知過了多久,玉梅突然覺得她得走了,她不能就這樣在這里干坐著,隨著這種可怕的沉默的延續(xù),她感到一種恐怖的壓力正在逼近自己。玉梅慢慢地站起了身,正要轉(zhuǎn)身之際,李大麻子突然說話了。

        玉梅啊,我還沒有跟你說到消息呢,你就要走?。?/p>

        玉梅趕忙又坐下來,說不走,不走。李鎮(zhèn)長,我丈夫有什么消息???

        李大麻子這時完全睜開了眼,從藤椅上站起身來,好像剛才真的是小盹了一會兒,這會兒有了精神。他把香煙扔到地上,用腳踩了一下,挪步過去把辦公室的門關(guān)了起來。顯然,他要說到“消息”了,而且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外人不便聽到的“消息”。

        玉梅啊,我說出來的消息,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啊。李大麻子拖長語調(diào),別有用心地在玉梅明顯激動起來的臉上掃來掃去。你可要有個思想準備噢!

        李鎮(zhèn)長,只要是關(guān)于我丈夫林聲的,我都要知道。玉梅說這話時聽得見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動著。

        李大麻子雙手背后,一邊踱走著,一邊語氣沉重地說。

        最近,我也正打算上門去找你談?wù)?,因為現(xiàn)在問題變得嚴重了啊!我們過去一直搞不清林聲同志為什么突然失蹤,現(xiàn)在看來,他的失蹤還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啊,李鎮(zhèn)長?你快說??!玉梅覺得李大麻子這種一波三折的說話語氣,是故意在折磨她脆弱的神經(jīng)和傷痛的心。

        李大麻子擺擺手,又背在身后,示意玉梅不要打斷他。顯然,玉梅此刻急不可待的追問和急切的心理反應(yīng),都是他需要的,或者說,是他事先早已預(yù)料到的。

        我們可能都被林聲同志過去的假象蒙蔽了啊!李大麻子痛心疾首地感嘆道。

        最近一個時期來,鎮(zhèn)子里的那些議論,我想你一定早有耳聞了吧。俗話說,無風不起浪。劉金花的突然失蹤,本來我們一點兒也沒有把這件事跟林聲同志的失蹤聯(lián)系起來,但事實上,這兩件事都不是偶然的。我前些日子到縣里開會,就有人對我說,劉金花那個女人這回失蹤,其實就是去某個地方跟林聲會面去的,而且是這兩個人早就密謀好了的。

        玉梅有些忍不住了。李鎮(zhèn)長,你這樣說,有什么證據(jù)嗎?

        證據(jù)?李大麻子冷笑了一聲。劉金花的那個兒子就是證據(jù)!

        李鎮(zhèn)長,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李大麻子再次冷笑一聲,這次是看著玉梅笑的。你能說,那個兒子不是林聲的種,你自己也看過,那個孩子的長相,跟林聲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鎮(zhèn)上人哪個看不明白?!

        這么說,李鎮(zhèn)長,你也相信那些謠言了?玉梅臉色蒼白地問。

        這還要相信嗎?你想想,那個下賤的女人,為了去跟林聲約會,居然連她的兒子也不要了!開始鎮(zhèn)上的人都以為她走是把兒子一起帶走的,可是沒有啊!她給兒子買了許多吃的東西放在屋子里,這個孩子后來居然是砸碎了窗戶玻璃從屋子里爬出來的?,F(xiàn)在,這個孩子就寄養(yǎng)在劉金花后屋的鄰居老王的家里,下一步怎么辦,誰也說不清呢。

        這一段時間,玉梅幾乎沒有出門,她之所以不愿出門就是不想聽到外面的風言風語。此刻李大麻子如此說來,著實讓她吃驚不小。但是片刻的驚慌之后,她還是不相信劉金花會跟自己的丈夫有那種關(guān)系,更不相信劉金花的失蹤是跟自己丈夫的失蹤扯到了一塊兒。她一點也不想聽李大麻子說下去了;她覺得李大麻子要告訴她的就是這種“消息”,她寧肯一點兒也不知道。

        玉梅從沙發(fā)上站起身,就往門前走。李大麻子突然攔住了她。

        玉梅,我告訴你,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

        玉梅停住了;她覺得自己必須堅強起來,至少是在謠言面前。

        然而,李大麻子接下來說出的“消息”卻是真的摧垮了她。

        你知道十六年前在鎮(zhèn)中學后坡的那塊玉米地里,強奸你的那個人是誰嗎?

        玉梅的臉色頓時失去了血色,空前的驚怔使她的眼睛顯得又大又亮,卻沒有了光澤。

        我告訴你,縣公安如今正準備重新查這個案子。你還記得那個強奸你的人,是什么模樣嗎?

        你是說,那個人……會……是……

        玉梅渾身的血似乎都沖向了腦門,耳際一片嗡嗡聲。

        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的情形突然在一瞬間又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瘦高個兒,手指很長,當時她的一對乳房對此印象深刻。他的喘息聲很重,像是在發(fā)恨泄忿一般。當然那個人始終沒有讓她看清他的臉,而是把臉埋在她的身上和耳邊,直到他發(fā)泄完了。他的聲音不是原聲的,是憋著嗓子發(fā)出的,因此她至今也沒有再聽見過那種可怕的聲音。

        李大麻子這回沒有冷笑了,而是十分嚴肅地說道,公安的同志會查個水落石出的。是不是他,到時候就知道了。

        玉梅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力量,在沙發(fā)上癱下了。

        李大麻子又開始在辦公室里踱步,但步態(tài)顯得輕松些了,似乎終于把沉重的心思釋放掉了。

        玉梅啊,本來這件事都過去十六七年了,翻出來也沒有什么意思了,特別是現(xiàn)在,林聲又失蹤了,誰還能說得清楚呢?縣公安那邊讓我去表個態(tài),我現(xiàn)在也拿不定主意,這個案子是查下去還是不查了呢?查出來,一旦真是他,你想想,你在雞鳴鎮(zhèn)還待得下去嗎?你讓雞鳴鎮(zhèn)人怎么說,強奸你的人就是你后來嫁的人!不查吧,讓壞人逍遙法外這么多年,也是不應(yīng)該的。你知道,我這個當鎮(zhèn)長的也在犯難??!

        李鎮(zhèn)長,你說,你要怎么樣吧?玉梅說,口氣變得堅定了。

        李大麻子笑了,是舒暢的笑。

        你也不要想得太多了,我也還沒有拿定主意。這樣吧,我今天還有許多工作要做,也陪不了你,今晚你就去鎮(zhèn)政府的招待所找我吧,我們再好好談?wù)劇?/p>

        李大麻子伸手在玉梅的肩頭拍了拍,他看見玉梅往臂彎里垂下去的臉在迅速地漲紅著,就像李大麻子所見到的那些最終屈服于他淫威的女人一樣。

        對于雞鳴鎮(zhèn)的許多女人來說,去鎮(zhèn)政府招待所意味什么,那是不言而喻的。

        冬去春來。

        叢山茂林環(huán)抱的雞鳴鎮(zhèn),又變得生機勃勃。

        雞鳴鎮(zhèn)在失蹤了副鎮(zhèn)長林聲一年半,隨后又失蹤了風流的“金花酒店”老板劉金花一年后,似乎終于平靜了下來。人們一時間可能因為再也找不到令人興奮的話題或生動有趣的傳奇故事而感到索然無味,街坊鄰里之間似乎也缺乏了茶余飯后的談資。

        當然,對于雞鳴鎮(zhèn)人來說,畢竟是經(jīng)歷了由于林聲和劉金花的失蹤所帶來的前所未有的種種興奮的精神愉悅、情感騷動和肉體里不為人知的情色演義,現(xiàn)在也該平息下來了,換句話說,雞鳴鎮(zhèn)總算又恢復(fù)了往昔的庸常、懶散、閑逸的狀態(tài),恢復(fù)了它本來的世俗氛圍。

        林聲仿佛已經(jīng)從雞鳴鎮(zhèn)人的腦海里淡去了,有關(guān)他的種種議論和謠言似乎也告一段落;緊隨其后失蹤的劉金花似乎也已不在人們的話題當中了,只是偶爾被人提起,也就三言兩語就沒有下文了,畢竟這一男一女離開雞鳴鎮(zhèn)的時間有些久遠了,他們已不在人們關(guān)注的視線中了,人們更關(guān)心的是眼下正發(fā)生的和將要發(fā)生的事情。

        林聲可能是真的永遠地失蹤了,甚至可能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上了,盡管玉梅心里一直不愿承認這個極有可能的事實,但杳無音訊的現(xiàn)實越來越使她覺得,丈夫林聲生還的希望已經(jīng)微乎其微,而她也漸漸習慣了的生活里似乎不曾有過那樣一個男人了。

        對于玉梅來說,她現(xiàn)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兒身上了。

        花兒過了十六歲,出落得亭亭玉立,是個清秀出眾的大姑娘了。自從父親林聲失蹤后,花兒的學習成績就一落千丈,讀到高二時幾乎讀不下去了。做母親的知道,花兒是越來越受不了沒有父親后的社會壓力,特別是小鎮(zhèn)上一度流傳的那些無恥荒唐的謠言的傷害。玉梅現(xiàn)在一門心思要使花兒讀完高三考上大學,從此離開這個小鎮(zhèn),到那時,玉梅就會天涯海角地尋找她的丈夫,或者是去伴著女兒在城里度過余生;她不能忍受看到女兒一生留在小鎮(zhèn)上度過,她甚至相信那樣做的話,女兒就極有可能重蹈自己的復(fù)轍。那是她絕對不能答應(yīng)的。

        因為跟李大麻子睡過了,或者說,經(jīng)常要去“鎮(zhèn)政府招待所談?wù)劇?,玉梅現(xiàn)在每月可以從鎮(zhèn)政府領(lǐng)到一百五十元的撫恤金,領(lǐng)這筆錢也就當丈夫林聲已經(jīng)死了。對于玉梅來說,她終身也不會忘掉那天晚上去鎮(zhèn)政府招待所的情形。進了屋子后,李大麻子什么也沒說,就開始脫衣了,他脫完了,就那么光著,身子像一頭肥豬刮光了毛后脹滿了的肉團,站在玉梅跟前,就像是在他的自己家里的密室里。看到玉梅低頭站在那里,身子發(fā)冷似的瑟瑟顫栗,他就過來一把將她抱起,扔到床上,很快就把玉梅剝光了。他爬上玉梅的身子,就干將起來。他當時說出的那些話,讓玉梅一生都不會忘記。他把玉梅的奶子抓住,吻著,甚至咬著,說他媽的,這對奶子早就應(yīng)該讓老子嘗嘗了。他把自己的那個大家伙插進去后,又說,這個×也早該讓老子操了!玉梅將旁邊的一個枕頭拿過來壓在自己的臉上,因為她的眼淚已經(jīng)不可遏止……

        當然,對于玉梅來說,要想長期領(lǐng)到這筆撫恤金,就必須跟李大麻子長期睡下去;或者說,什么時候李大麻子不想睡她了,或者是玉梅不同意跟他睡了,那么,這筆撫恤金就有可能隨時停發(fā)。

        同樣,因為是跟李大麻子睡過了,李大麻子答應(yīng)不再要求縣公安局繼續(xù)追查十七年前的那起強奸案。李大麻子是這樣在床上對玉梅說的:“我昨天特意去了一趟縣里,把縣公安的幾個頭頭請到大飯店里吃喝了一場,老子跟公安局長說,那個強奸案就不要再去查了,查到最后,現(xiàn)在可能都是一家子人了嘛?!崩畲舐樽舆@樣一說,玉梅就把光裸的身體又貼上李大麻子脂肪成堆的肚皮上了。而據(jù)李大麻子說,那起強奸案其實就是林聲所為,林聲的動機就是為了得到玉梅,成為她的丈夫。因為在當時,林聲是沒有經(jīng)濟實力和社會地位滿足玉梅貪財?shù)母改傅募夼畻l件的。李大麻子說完這些,玉梅就爬到他的身上去了。

        玉梅當然不想計較當年的強奸案了,在她看來,當年是誰強奸了她,現(xiàn)在一點兒也不重要了?,F(xiàn)在重要的是,她要保護她的女兒,讓她遠離與她爸爸有關(guān)的那些牽扯或瓜葛。作為母親,她要盡全力阻止那些謠言的泛濫,她要保護女兒的身心不受到更加不堪的傷害。

        每月的一百五十元撫恤金,玉梅全部攢下了,她要把這些錢積攢起來給女兒將來上大學花費開支。她也知道這些錢要支撐女兒將來的學業(yè)是遠遠不夠的,她把自家的那幾畝水田全部改成旱地,種上了時令蔬菜,拿到鎮(zhèn)上的集市上賣。她還在鎮(zhèn)上的篾織廠里找到了一份編織篾器的手工活,每月也能掙到三百元。這份工作是李大麻子替她出面說的,當然,她也額外地給李大麻子多睡了幾回作為報答。

        眼看一切都平靜正常了起來,一切似乎都正在向好的方面發(fā)展,然而,誰承想樹欲靜而風不止,接下來的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又將可憐的玉梅重新卷入了雞鳴鎮(zhèn)人的關(guān)注與議論的漩渦當中,而這次變故誰也沒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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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天像往常一樣,陽光從早到晚地照到雞鳴鎮(zhèn)的上空,溪河水仍舊那樣清澈見底,河邊,女人們在漿衣洗物,棒槌聲、嬉笑聲伴著河彎里鴨鵝追逐的歡叫聲,此起彼伏;鎮(zhèn)頭的小廣場上,幾個小孩子在打著陀螺、跳著方塊,幾個年紀大的老人坐在那棵老槐樹下的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樹蔭下的椅子旁擺放著聲音嘶啞的小收音機;鎮(zhèn)西口的集市已經(jīng)散市了,有人在打掃著殘留的垃圾……

        快到晌午了,在鎮(zhèn)口通往溪河對岸的廊橋上,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出現(xiàn)在那里。她扒在橋頭的柵欄上,誰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那里的。她看著在河邊漿衣洗物的那些女人,不發(fā)一點兒聲息。突然,她尖聲笑了起來,笑聲非常響亮而刺耳,以致河畔的那些女人們立即就注意到了她。

        橋上的那個女人不知為什么,這一笑居然就停不下來了,她一會兒揚起脖子笑,一會兒又摸胸按腹地笑,一會兒又張牙舞爪地笑,后來居然是又跳又蹦地笑。

        誰都不知道,這個女人為什么笑,但都看出來了,這是一個瘋女人。

        河畔的幾個女人想看看這個瘋女人是誰,是從哪里來的。她們從河邊起身,走上河壩,上了廊橋。當這幾個女人走近瘋女人時,她們?nèi)@呆了。

        劉金花?!瘋女人是劉金花!

        劉金花瘋了的消息像一陣暴風驟雨迅速傳遍了整個雞鳴鎮(zhèn),人們紛紛跑出家門,奔走相告,很快全鎮(zhèn)的人差不多都聚集到了鎮(zhèn)頭的廊橋上,圍觀著這個破衣爛衫、邋遢不堪的瘋女人。人們把她圍在中間,間隔著三米的距離,誰也不敢接近她,劉金花往前走一步,人們立即駭然地后退,個別女人會嚇得尖叫著往后退一大步。眼前的劉金花實在太臟了,太可怕了,渾身散發(fā)著一股子又霉又腐又酸又臭的氣味。她那曾經(jīng)非常豐滿的身體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消瘦了,透過衣衫,她胸前那對曾經(jīng)迷倒無數(shù)男人、所向披靡的奶子也終于敗下陣來,變得干癟而松軟地垂吊下來;曾經(jīng)又黑又亮的頭發(fā)如今像一蓬枯黃的亂草雜亂地堆積在她的頭上,披在她的臉前和肩上,透過那一綹綹亂發(fā),人們發(fā)現(xiàn)劉金花的目光是仇視的,也是陌生的,甚至是獸性的。在雞鳴鎮(zhèn)人看來,眼前的劉金花差不多已經(jīng)不是人了。

        人們還是希望劉金花能認出她們來,至少女人們希望這樣。她們叫著劉金花的名字,說著一些過去的事情,如某某人、當年的某一件事,試圖喚醒劉金花的記憶,但瘋了的劉金花只是一味地浪笑著,瘋笑著,她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當年的那些事情了,甚至對自己是不是叫劉金花也記不清了。那些女人們向她不斷地問這問那的時候,劉金花就沖她們做鬼臉,啐唾沫,接著又蹦又跳,甚至張牙舞爪,于是人群便發(fā)出一陣陣驚恐的尖叫,有些人嚇得四處逃竄,這似乎讓劉金花非常開心,她就不斷地這樣做著,因為開心,她更加瘋狂地浪笑著。一群人圍著這個瘋了的女人,從廊橋上下來走到鎮(zhèn)頭的小廣場上。有個女人突然在人群里大聲叫道,劉金花,你到家了呢!劉金花果然在“金花酒店”的門前停下來。她抬頭看著門楣上銹跡斑斑、褪色剝落的招牌,看著大門上用鐵鏈緊扣起來的鐵鎖,她不笑了,也不叫了。人群馬上靜下來,看得出,眼前的景物似乎終于讓劉金花恢復(fù)了一些殘存的記憶,突然劉金花倒在大門前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中午的時候,一個中年婦女手牽著一個約莫七八歲的背著書包的小男孩,匆匆穿過小鎮(zhèn)的街巷,來到鎮(zhèn)頭的小廣場,擠進圍觀在“金花酒店”門口的人群里。中年婦女大聲叫道,劉金花,你起來!你起來好好看看你的兒子!

        瘋了的劉金花就像被電擊了一般,立即從地上爬起來。

        我兒子!劉金花睜著恐懼的眼睛在人群里搜尋著。我兒子小寶在哪兒?在哪兒?

        劉金花黑乎乎的雙手像一對鷹爪一樣伸向人群,人群紛紛往后退去。這時那個中年婦女猛地將身邊的那個男孩推到劉金花跟前,劉金花連看也沒有看一眼,立即瘋狂地將男孩緊緊抱住。

        兒啊,我的兒啊,小寶啊——!

        劉金花突然凄厲地放聲痛哭,比死了親爹親娘還要悲切。

        那個叫小寶的男孩不知是嚇的還是激動的,也放聲大哭起來。

        這對母子相見的場面,使雞鳴鎮(zhèn)的人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不能完全相信,昔日漂亮風流的劉金花真的瘋了。

        開始階段,誰也沒有把瘋女人劉金花與林聲聯(lián)系起來,但很快從瘋女人劉金花嘴里不斷泄露出她的失蹤跟先前失蹤的林聲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

        這是一個星期以后,從已經(jīng)破落的“金花酒店”里走出來的劉金花,穿著一身又大又艷的大紅內(nèi)衣,披頭散發(fā)地跑到小廣場上,張口便對所有的人說,我的男人就是林聲呀,林聲就是我的男人,俺倆五湖四海都去過,俺倆可好著呢……

        也就是從這一天起,有關(guān)劉金花與林聲之間所發(fā)生的一切源源不斷地從劉金花的嘴里肆無忌憚地流出來。開始,雞鳴鎮(zhèn)的人并沒有當真,畢竟如今的劉金花瘋了,神智不清了,誰能信她的話呢?但是隨著劉金花源源不斷地說出來的一切,雞鳴鎮(zhèn)的人還是從中整理出了較為完整的信息,甚至可以確信,劉金花當初的失蹤與林聲的失蹤有關(guān)系,劉金花失蹤后是跟失蹤了的林聲在一起的,劉金花不僅是現(xiàn)在,而且當年就與林聲的關(guān)系曖昧,因為是這樣一種曖昧的關(guān)系,人們自然有理由確信,劉金花的兒子就是林聲下的種。

        通過對劉金花的胡言亂語所透露出來的信息分析整理可以得知,林聲當初的出走似乎是很早前就跟劉金花密謀好的,為什么要這樣做,因為在雞鳴鎮(zhèn)活得沒有一點兒自由,說穿了,是雞鳴鎮(zhèn)太黑暗,太令他們窒息了,與劉金花和林聲所渴望的幸福愛情相去甚遠。這對野鴛鴦是在一次險些被人發(fā)現(xiàn)的茍合后決定以失蹤方式私奔的。當然,目前還沒有確切的信息說明為什么林聲要先行失蹤,據(jù)說是林聲再也不愿這樣無限期地等待下去了,他要一個人先行離去,來使劉金花下最后的決心。從那一天開始,劉金花便備受煎熬,日夜思念著林聲,她在矛盾和痛苦中堅持了半年多,最后她還是接受到了林聲的召喚,也選擇了從雞鳴鎮(zhèn)突然失蹤。

        在劉金花的瘋言瘋語里,幾乎是確定無疑地說明了她在失蹤這半年的時間里,不僅與林聲在事先約定的地方見了面,而且倆人還一起游歷了名山大川,足跡遍布新疆、西藏、云南、貴州、甘肅、青海、海南、廣東、廣西……

        據(jù)說,劉金花將她在雞鳴鎮(zhèn)所掙到的錢全部花完了,他們終于來了一回醉生夢死,放浪形骸,也終于成全了此生所渴望的最浪漫最溫馨的情愛之旅。

        現(xiàn)在,我們無法想象這對中年的苦戀情人在那樣一段致命誘惑的情愛之旅中是怎樣的歡愛與瘋狂,更無法想象倆人是如何分了手。我們只能從瘋了的劉金花的言辭里分析整理,情況似乎是這樣的:劉金花突然有一天提出要重回雞鳴鎮(zhèn),因為如此濃烈的情呀愛呀過后,劉金花倦了,累了,乏味了,更重要的是,劉金花發(fā)現(xiàn)這個人世間并沒有什么仙境樂土,更沒有所謂世外桃源,日子還要一天一天地過。劉金花想回到雞鳴鎮(zhèn),是想重新過那種安逸世俗的生活,畢竟她還有姿色,還有她的“金花酒店”,還有雞鳴鎮(zhèn)眾多對她存有非分之想的男人們。當然,林聲堅決反對,并且堅決地表示,一旦離開了雞鳴鎮(zhèn),他就永遠不再回去,甚至寧愿就這樣在外面飄零而死。倆人是否大吵過,是否打了架,以及相關(guān)的情況我們一概不得而知,事實是,一個瘋了的劉金花,如今又孤零零地回到了雞鳴鎮(zhèn)。

        從那時開始,在雞鳴鎮(zhèn)的小廣場上,人們每天都會發(fā)現(xiàn)瘋女人劉金花在那里又說又唱,說唱的內(nèi)容還是她與林聲的故事。細心的人會發(fā)現(xiàn),劉金花每天透露出來的信息是不一樣的,總有出人意料的地方。譬如有一天她就突然說到,她跟這個鎮(zhèn)上的許多男人都睡過,并且說到那些男人的名字,當那些男人的女人聽到后,便立即趕來往劉金花臉上和身上吐口水,罵她是婊子,是血口噴人,劉金花卻一點兒也不為之所動,繼續(xù)說她的,一邊說還一邊做著夸張的手勢,一副嬉皮笑臉、恬不知恥的樣子。當然劉金花也說到,跟她睡的最多的人就是李大麻子,說李大麻子的床上功夫最好,有時候一晚上能干到三次呢,這可是雞鳴鎮(zhèn)上其他男人望塵莫及的。劉金花甚至會把那些男人是怎么騙她上床的事也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在床上跟她是怎么干的也說得繪聲繪色。有些男人跟她則不是在床上干的,而是在地里,在山林里,有的甚至就是在“金花酒店”的廚房灶臺上;她甚至還會說到,某某始終想睡她但是沒有如愿以償,某某曾經(jīng)偷偷摸摸地在她身上做過什么……

        瘋女人劉金花的言語自然會激怒那些受到傷害的女人,就是劉金花提到的那些男人的女人們,她們憤怒了,像一群斗雞一樣,氣勢洶洶地沖進廣場,她們?nèi)浩鸸ブ?,揪住劉金花披散的草黃的頭發(fā),扇她的耳光,往她臉上吐口水,劉金花就跟她們撕打起來,在眾人的拳打腳踢中,瘋女人劉金花一點兒也不示弱,當然最后總是劉金花被她們?nèi)硕鄤荼姷卮虻乖诘?,劉金花就在地上嚎啕大哭,那些受到傷害的女人并不肯就此罷手,她們一齊動手將劉金花的衣服全部剝光,于是渾身赤裸的劉金花展現(xiàn)在光天化日之下,劉金花從地上爬起來,似乎更加無所顧忌了,她放肆地又蹦又跳,她大聲尖叫著,這樣便會有更多的男人擠過來駐足圍觀,畢竟劉金花的身體曾經(jīng)是讓許多男人垂涎欲滴的香餑餑啊。

        越到后來,瘋女人劉金花就越是口無遮攔,越發(fā)說得離譜而大膽了。而且瘋女人劉金花在雞鳴鎮(zhèn)小廣場的“新聞發(fā)布會”幾乎成為雞鳴鎮(zhèn)的一道景觀?,F(xiàn)在不僅是雞鳴鎮(zhèn)的人來圍觀,鄰近的鄉(xiāng)鎮(zhèn)都有人不辭辛苦地趕來看熱鬧。瘋女人劉金花現(xiàn)在不僅說到事,而且說到人了。譬如林聲早就不想在這里待下去了,因為鎮(zhèn)上的壞人太多了,流氓也太多了,鎮(zhèn)政府里有壞人,這些壞人什么缺德的事情都干得出來。劉金花還說到過去在鎮(zhèn)上發(fā)生的許多不為人知的雞鳴狗盜的事情……

        看來,不對瘋女人劉金花采取措施,后果就不堪設(shè)想了。瘋女人劉金花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不僅傷風敗俗,淫穢惡劣,而且直接影響到了雞鳴鎮(zhèn)的安定團結(jié),影響到這一帶的民風社情。

        這天夜里,李大麻子終于帶著三四個身穿警服的漢子,闖進了“金花酒店”里,雞鳴鎮(zhèn)的人沒有看到將瘋女人劉金花帶走的情形,但許多人第二天都說,在夜里聽到了劉金花撕心裂肺的喊叫,后來人們聽到了警車的警鈴聲劃破雞鳴鎮(zhèn)的夜空,由近至遠而去。

        這天的下半夜,玉梅的家門被人猛烈地敲響。玉梅穿著睡衣起床,開了燈,穿過庭院,開了門,李大麻子站在門口。玉梅嚇了一跳,趕忙說,不行,我閨女在屋里睡著呢!李大麻子一掌將她推開,說,你看看我?guī)дl來了。玉梅這才看見,在李大麻子的身后跟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李大麻子領(lǐng)著男孩直接走進屋子里,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下后,開門見山地說,玉梅,我今夜里來,沒有別的事,就是為了把這個林聲的野兒子給你送過來。我實話告訴你,瘋女人劉金花已經(jīng)被縣公安的同志送到縣瘋?cè)嗽喝チ?,她的這個兒子現(xiàn)在無人看管了,鎮(zhèn)政府研究決定,既然他是林聲的種,我們只能把他送到你這里來。

        玉梅說,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憑什么說這個孩子就是林聲的種,你們有什么證據(jù)?你們就憑那個婊子的胡言亂語,就相信了她?我們家現(xiàn)在的生活一點兒也不寬裕,我們拿什么來撫養(yǎng)這個孩子?

        我希望你不要找麻煩!李大麻子的口氣馬上變了,眼前這個女人掌握在自己手里,她不可能敢跟自己對抗。你要主動和自覺承擔起對這個孩子的撫養(yǎng)。鎮(zhèn)里研究怎樣給予你們一定救濟。

        那個男孩突然哭起來,撲進玉梅的懷里,哭著說,玉梅阿姨,你就收留我吧,我早就沒有家了!

        玉梅被這個叫小寶的男孩這么一叫,也不禁流下眼淚來。

        李大麻子轉(zhuǎn)身就走了。臨出門前說了句,有什么困難就上招待所去找我。

        種種謠言已經(jīng)使玉梅的一家人無法在雞鳴鎮(zhèn)待下去了。本來漸漸平息的謠言似乎也到了偃旗息鼓的時候了,誰承想劉金花這個婊子,跑到外面半年多,居然是瘋了回來,而且居然帶回來那么多謠言,而且這些謠言都說得有鼻有眼,似乎都是有根有據(jù)。

        經(jīng)過幾個月來對劉金花的瘋言瘋語的收集整理和歸納分析,玉梅得出的結(jié)論是,林聲這個該死的男人現(xiàn)在一定還活著,而且真的是跟劉金花曾在一起待過?,F(xiàn)在雞鳴鎮(zhèn)到處都是有關(guān)林聲的謠言,比如說當年強奸玉梅的人就是林聲,當年破壞劉金花的軍婚,搶在劉金花跟那個軍人上床之前就跟劉金花搞上的人也是林聲,后來劉金花生下的種果然也是林聲的,現(xiàn)在這個叫小寶的兒子就生活在自己的屋檐下了。再比如,林聲這些年里一直跟劉金花保持著那種曖昧的關(guān)系,林聲事先就跟劉金花謀劃好的離家出走……

        這天,玉梅一大早就出了家門,她要到縣里的瘋?cè)嗽喝フ覄⒔鸹āB犂畲舐樽诱f,劉金花現(xiàn)在就關(guān)在那里,而且“十分規(guī)矩”了。

        到了縣城,玉梅就打聽去瘋?cè)嗽旱牡刂?,就乘上一輛三輪車往郊外而去。

        瘋?cè)嗽涸诮纪庖粋€十分偏僻的地方。一幢三層小樓,周圍都是農(nóng)田。玉梅向瘋?cè)嗽旱牡拈T衛(wèi)說明了來意,便被領(lǐng)進去。在一樓拐角的一間空房間里,玉梅在一把破椅子上坐下,這時來了一個男人,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地問她是劉金花的什么人。玉梅就說,是親戚,是來縣城順便看看她的。那個男人上下看看玉梅,沒有多問什么,轉(zhuǎn)身就出去了。不多時,一個披頭散發(fā)、渾身滿是尿臊與酸腐怪氣味的女人,被一個身穿白大褂的男人領(lǐng)進來。

        玉梅愣住了。眼前的劉金花已經(jīng)瘦得變了人形,身子越發(fā)單薄,已經(jīng)瘦骨嶙峋了。垂在臉前的頭發(fā)上蒼蠅在飛舞追逐著,一綹綹發(fā)絲都打著骯臟的結(jié)垢了。玉梅看見,藏在發(fā)絲后面的是一雙毫無光澤的死魚眼。

        玉梅遲疑了半天,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旁邊那個穿白大褂的男人說,你有什么話就快點兒問吧!問完了,她今天還要去接受“音樂療的課程”呢。

        玉梅說,金花啊,我是玉梅,就是雞鳴鎮(zhèn)的玉梅。

        劉金花突然笑起來,聲音由小漸大,笑得麻木而機械。

        玉梅仍在說,我今天來,就是想問問你,我家的林聲到底在哪里。我知道你跟他曾經(jīng)在一起,你也是知道他究竟在哪里的。

        劉金花仍在笑著,因為聲音又尖又大,她單薄的身子似乎不堪如此用力,有些搖晃,好像隨時可能倒下,旁邊的那個男人立即扶住了她。

        玉梅仍在說,金花啊,你兒子小寶現(xiàn)在就養(yǎng)在我家里,他一切都好,我把他當自己的兒子一樣養(yǎng)著,你就放心吧。

        劉金花突然就不笑了,好像站不穩(wěn)似的,身子往后倒去,那個男人扶住她,她還是顯得非常無力的樣子。玉梅接著說,我今天來就是求你,求你告訴我,林聲到底在哪里,我決定再去找他,就是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找回來。他回來了,也一定會來這里看望你的。

        誰也不會想到,劉金花突然張開口往玉梅的臉上唾了一口唾沫,接著又唾了第二口,玉梅想躲都來不及。玉梅趕緊從椅子上站起身,想往旁邊躲一下,但劉金花仍然要把唾沫啐向她。

        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你以為你把你男人當回事嗎?你男人就是因為受不了你的麻木、死板和毫無熱情才離家出走的。你以為你有多么愛你的男人?你可能從來都沒有愛過你的男人!要不是因為在婚前被人強奸了,你會嫁給他嗎?你現(xiàn)在跟李大麻子操上了,你以為雞鳴鎮(zhèn)的人不知道嗎?誰都知道!你口口聲聲說是去找丈夫,找你的男人,說穿了,是為了給你自己的名譽找回一個證明!給你早已不干凈的身子找個洗刷的理由!你以為你做的那些事沒有人知道嗎?全雞鳴鎮(zhèn)的人都知道!你就是一個不干凈的女人!你比我做婊子還沒有臉面!

        劉金花的憤怒使身子不住地前仰后合,隨時都可能倒下。她說出的話越來越聽不下去了。那個穿白大褂的男人終于不耐煩了,一把拉緊劉金花,說今天就這樣了。連推帶搡地就將劉金花帶了出去。

        玉梅已經(jīng)萬念俱滅了,她過去所擁有的世界如今完全被顛覆了。她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信念,那就是無論如何都要把那個該死的林聲找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這天夜里,玉梅在里屋準備著包裹,女兒悄然走進來。

        媽,你別走,還是讓我去吧。女兒說著,眼里掛著淚花兒。

        玉梅吃驚地看著花兒,她準備好的那些告別的話一句也想不起來了。

        媽,你走了,小寶弟弟誰帶呢?我能養(yǎng)活他嗎?女兒繼續(xù)說,眼淚滾下眼眶。

        玉梅繼續(xù)系緊著手里的包裹,她在矛盾著,猶豫著。這片刻當中,她的眼淚簌簌而下。

        媽,你就讓我去吧!女兒繼續(xù)哀求著。我已經(jīng)長大了,不是孩子了。我現(xiàn)在沒法兒繼續(xù)讀書了,而且我的成績也根本考不上大學,我現(xiàn)在只想著找回爸爸,沒有爸爸,我們就沒法兒活下去!你就讓我去吧!

        這天清晨,天還沒有亮,在雞鳴鎮(zhèn)的鎮(zhèn)頭路口,玉梅跟女兒抱在一起泣不成聲。

        女兒說,媽媽,你要多保重,你放心,我一定能把爸爸找回來的!

        其實女兒的心里話是,找到找不到她都永遠不會再回到雞鳴鎮(zhèn)了,雞鳴鎮(zhèn)早已傷害了這個剛剛長大成人的女孩的心靈。

        玉梅說,找到了,就給媽媽發(fā)個電報來,我要用刀殺了那個畜生!

        這個可憐的女人終于說出了她內(nèi)心最真實的愿望。

        錢玉貴:筆名藍戈。安徽廬江人。中共黨員。1994年畢業(yè)于安徽大學新聞專業(yè),2004年合肥工業(yè)大學MBA結(jié)業(yè)。中國化工作協(xié)理事,安徽省文聯(lián)委員,安徽文學院簽約作家,銅陵市作協(xié)副主席。1985年開始發(fā)表作品。200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長篇小說《壤土》《潛入罪惡》,中篇小說集《追尋安娜》《遭遇城市》,散文集《你,是唯一的》,共發(fā)表、出版作品一百余萬字。中篇小說集《遭遇城市》獲安徽省人民政府文學藝術(shù)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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