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晴雯
葬禮和婚禮一樣,在那里你聞得到屬于自己的花香。
父親是正月廿二走的。那天晚上,正好兩個學生在我家做客。是放了寒假的女大學生,有著我所沒有的青春活力,以及我所不知道的外面世界的精彩。我們聊得正好,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要二姐電話給她。母親的聲音有些焦急慌亂,說忘了二姐的號碼。我便也有些慌亂,但還是盡量冷靜地跟客人聊著天。不一會兒,二姐來電,說父親走了。
送了客人,略作收拾,我便出門等車。卻在家門口接到一束鮮花,上面別著一張卡:“張老師節(jié)哀”。真是善解人意的孩子!我便抱了鮮花,坐在公路邊上等車。哥哥姐姐來了,我抱著花上了車,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也不跟他們說一句話——好像死去的,跟他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只是我一個人的父親。后來回想,總覺得那天晚上的我有些矯情,不知是不是因為那束鮮花。
父親的葬禮,跟任何農(nóng)村葬禮沒什么兩樣,有點兒忙,有點兒亂。因是小女兒,什么都不懂,我不必幫忙張羅什么,便一聲不吭地守在父親的床前。幾年前我的公公婆婆就已相繼過世,他們都走得安詳寧靜,面容竟比生前還要好看。然而父親不同。他臉色發(fā)青,眉頭緊皺,眼睛和嘴巴微張……是我所陌生的無限悲苦模樣。我們試了種種方法,還是無法讓他合眼。是死不瞑目么?他才六十九歲,剛從學校退休不久,孩子都已離膝成長,正是可以開始享福的時候。
下葬之后,我們?yōu)楦赣H做了功德,也就是做佛事為他超度亡靈。要燒紙錢,要幾跪幾拜,要“過橋”、“轉(zhuǎn)西方”,要幾天幾夜敲鑼打鼓請戲班子……在這樣繁復的禮俗當中,兄弟姐妹便不再呆著臉,話也多了起來,當然圍來繞去談的是父親——是同一個父親,卻仿佛也是記憶中各自的父親。
因為大姐從小是在城里的姨媽家長大的,所以二姐儼然是家里的老大。她長得粗壯,上山下地干農(nóng)活,抵得過一個男子,是家里的重要勞動力。因此父親寵她。家里有座軋油坊,供全村人軋茶油用。軋完茶油不付錢,就烹一大鍋茶油飯,給前來幫忙的左鄰左舍打牙祭。在稀飯總是照著人影的年代,茶油飯是怎樣一種大餐!所以每次父親都偷偷地把二姐叫到軋油坊,打一大碗香噴噴的茶油飯給她……說著說著,二姐哭了起來。
父親對二姐的寵是二姐自己說的,但對二哥的寵卻大家都知道。二哥是全家最聰明的孩子,并且很小就顯現(xiàn)出來,在小學生全國數(shù)學競賽中獲了獎。于是父親允許二哥不做農(nóng)活,給他零花錢買小人書,每個晚上提著土油燈,領(lǐng)著二哥到無人居住的祖厝閉門苦讀。二哥也真爭氣,以鎮(zhèn)里前所未有的成績考上了城里的一中,也是村里小學第一個考上一中的人??上贿M城就變了,逃課、打架、酗酒、徹夜不歸……耗到高中,終于念不下去,父親的夢破滅了。
然而有一些東西是我們不知道的。二哥說,他在城里讀書時,父親會把他帶到校門口的扁肉店,點上一碗,在熱氣騰騰中坐在一邊滿臉慈愛地看著二哥吃……這不是電視里小說里才有的別人的父親么?我們都感到意外,但因為二哥是在父親的喪禮上說的,我們又不得不信。
三姐是家里最有骨氣的人。初中畢業(yè)后,她因為家境困難輟了學,卻人窮志不短,開小店、上夜校,考到鎮(zhèn)政府,還辭了職跑到深圳去打工。然而她命苦,姐夫脾氣暴躁,愛喝酒,會打人。夫妻鬧別扭時從深圳跑回娘家,卻被父親趕回去了,說受苦受難也要遠在外面,別回來丟人現(xiàn)眼。我們都為這樣的不近人情而恨父親。但是千真萬確!有一天我起早做飯,聽到睡在隔壁間的父親說夢話,大聲叫喚著三姐的名字……說著,大家都哭了起來,三姐說她最不孝,嫁得那么遠,一次也沒盡過孝。
其實“盡孝”這個東西,再怎么樣都是有限的。父親走的時候,只有大哥和母親在身邊。而在此前,檢出患淋巴癌晚期的大半年里,父親身邊至少是陪有兩個孩子的。這在農(nóng)村有種說法,臨走前人會成神知天命,他們要誰送終全都注定。我們相信了這種說法,認為是父親選擇了大哥,因為他是長子,成熟穩(wěn)重,一向很有家族責任感——大哥也相信這種說法,所以更為篤定一些,顯得了無遺憾。
但我是難過的,因為心存遺憾,我無法原諒自己。一周前的周末,我回去陪父親,一同在家的還有二姐、二哥以及大伯和母親。那時的父親已經(jīng)極度焦躁,口不擇言地大罵日夜守在他床前的二姐……最孝順的是二姐啊,我們做不到的她全做到了,他怎么可以這樣對她!我在心里賭著氣,故意不去樓上看他,只在樓下聽著他的聲音。一會兒聽到他問大伯,“阿妹子愛吃煎面線,春哪(母親的名字)去煮了沒?”一會兒又聽到他在問:“阿妹子有沒有去吃?”過一會兒,又聽到他說,“阿妹子走了沒?”
由于我的執(zhí)拗任性,直到最后我都沒有跟父親告別。卻挨到了天快黑才一個人騎車離開。因為兩天里不眠不休,又來回騎了幾個小時的車,回來就病倒了。整整一周,我精神接近崩潰,也幾乎吃不下。接下來那個周末我沒有回家;周一他走了,母親甚至因為怕刺激到我而不敢告訴我——我一直懷疑,那次生病,是不是潛意識里我在逃避責任?到底是我不要父親,還是父親不要我?
然而難過歸難過,我并沒有因為父親的走,而讓他所有的好撲面而來。真的沒有。我數(shù)得出來來跟他親近的次數(shù)。一次是9歲那年養(yǎng)兔子被蛇咬傷,半夜三更腳腫得用剪刀剪破了褲子,他用背巾把我背在背上,和母親一起在凌晨送我進城就醫(yī),我至今記得他后背熱熱的體溫;一次是我讀四年級的那一天,他好像是跟母親吵架完剛剛和好吧,心情特別好,為我洗頭,那笨手笨腳里別有一種新鮮與陌生的刺激;一次是兒子七個月大時我宮外孕大出血,手術(shù)后他到醫(yī)院看我,丈夫喂我吃飯,他坐在一邊,伸手替我掖被、拿紙張為我擦嘴,眼睛里足以融化一切的東西卻讓我很不自在。
再有就是那次了,我們辦完公公的喪事,剛好元旦放假,便回家住了兩個晚上。也許是公公的新喪讓我們都更懂珍惜了吧,第三天要走時,父親早早到鎮(zhèn)里趕集去了,我們也遺憾著,便在一路上留意,想要碰上,想跟他道別一聲,卻還是沒能遇上。到了城關(guān),父親電話來了。這才知道,他是要到鎮(zhèn)里買冬筍給我們,沒買到,便想趕回來留我們多住一晚,為了節(jié)省時間,還抄了山道一路跑一路跑……那個中風后微跛的六十七歲老人,在山路上奔跑的身影,是今生今世里他留給我最綿柔的深情。
但我相信,父親對我的親近一定不止這些,它們是被我的記憶有意無意地屏蔽了。因為還有種種不好影響著我對他的感知。比如,他跟母親兩天吵架三天打架,從樓下打到樓上又從樓上打到樓下;比如他從來不做家務事,可以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卻讓母親一個人上山干活,直到中午一二點還沒有飯吃;比如我念大學的錢,都是母親眉眼黯淡地四處借來的,那時除了我只有小弟弟在上小學,他的工資已經(jīng)支付得起;再比如,大三那年我燙傷住院進行植皮手術(shù),母親進城照護我,姐姐要他打個電話過問,他卻大罵“管她去死”……我為什么要記住這個呢?
影響我對他親近的,一定也還有吧?在村里人的言語碎片中,父親也是不好的。他孤僻,乖張,不合群,說話做事不可理喻。流傳最遠的是他的頑劣。在很小的時候,他在晚上吵著要吃稀飯,爺爺說你怎么三更半夜討吃野豬腸?父親哭著說我要吃野豬腸啊我要吃野豬腸;爺爺說野豬腸變酸長霉了,他就哭著說我要吃變酸長霉啊我要吃變酸長霉。種下的芋頭剛冒芽尖,父親便吵著要挖,爺爺不肯。他說你不給我吃芋頭我就死給你看,就一轉(zhuǎn)身跳進村口的深潭。爺爺那個急呀,哭著喊著拿根長長的竹竿在水里死命攪撈,卻不知水性極好的父親,早已潛到潭的那一邊,躲在一棵樹后偷笑……
算起來,唯一說父親好的,只有大姑了,那個比父親大十幾歲的同母異父姐姐。她到老還是叫父親“小弟”,尾音溫柔綿長,像是慈愛的鄉(xiāng)下母親呼喚自己的小兒子?!靶〉軐嵲谑瞧D苦啊,”大姑總是說,“才三歲就給了別人,養(yǎng)阿爸是個單身漢,哪懂得疼人啊。過年了,養(yǎng)阿爸說,你帶他找他阿母去。我背著他翻過一座山又一座山,找到了阿母的新家。阿母看一眼新阿爸的臉,對我說,是他親生阿爸賣掉了的,你把他再背回去吧,以后不要來了……我一口水沒得飲,背著他翻過一座山又一座山。小弟實在是乖巧曉事啊,到了半路,說大姐我要飲水……小弟哪里是想飲水!小弟是餓啊……大過年的啊……”
大姑的這段話,我們都聽她說過,并且習慣了她一說起來就抹眼淚。但是這一回她沒空說,只是忙著“小弟啊”“我的小弟啊”,一句長一句短地哭。她是父親葬禮上唯一一個用農(nóng)村腔哭喪的人。我的母親沒有哭。她也幾乎沒說話。但她裹在大衣里的身體一直在發(fā)抖。她很近很近地挨著大姑,那個一生中唯一疼愛過她男人的大姐。
母親是一輩子都在數(shù)落父親不是的人。我只見過她給他一次恩愛。那是一個傍晚,秋收回來,顛顛簸簸載滿稻谷的拖拉機,在轉(zhuǎn)彎時一顛顛進路邊的排水溝,也把父親從車上顛了下來。父親暈過去了,母親把他抱在懷里,掐他人中,喊他名字,一聲比一聲急,那情形就像,他是她的孩子。
但母親對父親的恩愛,是不是還應該另有一次?為了給孩子們湊學費,父親去鄰村挑松柏油,一百斤一擔,挑幾十里路到鎮(zhèn)里,便可以領(lǐng)回幾毛錢。為了省力,也為了賺更多錢,父親便跟別人一樣,先把松柏油挑到村口大路上,挑齊幾擔后再用人力板車推到鎮(zhèn)里去。有一回,不知是因為饑餓、因為體力不支還是因為用力過猛,父親連人帶車推到路邊山下去了——我之所以說“是不是還應該”,因為我不能確定。我不知道父親傷得多重,是別人把他帶回家呢,還是他自己回來。我只是聽說過這件事,但沒人說得上是哪一年、那時的我有多小。我甚至無法確定,母親有沒有因為要倒賠幾擔松脂油,而責罵過父親。
無法確定的事情還很多。有時我會懷疑,這是不是一種選擇性失憶。比如,我始終想不起,在父親葬禮上,大姐,以及我的兩個弟弟說了什么話。再比如,我這個以文字為生的人,為什么從來不寫父親。直到今天,是2013年的清明,我跟朋友發(fā)短信說,“父親是2009年走的,直到現(xiàn)在我還無法為他寫一篇文章。他房間的墻上,掛著二胡、笛子和斷了弦的老琵琶。我很想求來掛在我書房的墻上,但是沒有。因為我們家兄弟姐妹八個,我不能獨占;更因為,沒了它們,便不再是父親的房間。那是,我沒能讀懂的,完整的他?!?/p>
發(fā)完短信,我突然覺得,也許父親葬禮上那束鮮花并不矯情,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敲敲打打著這些文字,竟沒來由地想起跟琵琶有關(guān)的一段往事了。據(jù)說父親年輕時吹拉彈唱樣樣精通,但在父親走后很久,我才知道,他最拿手的是笛子,而不是我一直以為的琵琶。因為我一次都沒聽過他吹笛子,卻聽他彈過一次琵琶。好像是哪一回過年吧,吃過年夜飯,一家人窩在灶房里,他卻一個人上了樓,把燈牽到廊子上,叮叮咚咚獨自彈奏起來。也忘了他彈的是什么曲子,只記得琵琶聲如水,流啊繞啊,繞進灶房,一屋子人便安靜下來了,只聽到水聲潺潺。母親坐在灶臺前,整個人有些愣怔;紅紅的爐火打在她的臉上,下巴很瘦、很尖——那一年,三姐遠嫁深圳,二哥被學校退了學,三弟因為打群架失手傷人被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那一年,父親母親破例地沒有因為過年要買五斤肉還是十斤肉而大打出手,反倒讓我們覺得若有所失。
怎么又想起父親房前那一道廊子了呢?那里放著一把長椅,他總是晚上睡不著,靠著廊子,坐在長椅上抽煙。常常是我睡了一覺了,起床小解,他還坐在那里,黑暗中煙頭一明一滅。有時候有月光,有時候有星光;有時候是蛙聲沸,有時候是秋蟲鳴;有時候剛好下過雨,縹緲迷離的云霧像是白衣仙女,從黝黛的山那邊裊裊娜娜地升上來……真的,挺美。
我突然聞到了一股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