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新 殷明姝
[摘 要] 周振甫是一位為出版業(yè)特別是古典文學編輯出版事業(yè)做出過巨大貢獻的大編輯,也是一位值得我們所有出版業(yè)從業(yè)人員學習和追隨的楷模。本文從五個方面分析了周振甫卓越的編輯思想,即:校對型編輯、書櫥型編輯、良友型編輯、學者型編輯、編輯型學者。
[關鍵詞] 周振甫 編輯思想 學者型編輯
[中圖分類號] G25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5853 (2013) 06-0101-03
[Abstract] Zhou Zhenfu is a great editor who contributed most to the Chinese classic literature editing and publishing.All our publishing industry practitioners should study and follow him.This thesis is mainly on the analysis of Zhou Zhenfus great editing thought from five aspects as follows:proofreading-type editor,encyclopedic mind editor,editor like a good friend,scholar-type editor, editing-type scholar.
[Key words] Zhou Zhenfu Editing thought Scholar-type editor
1997年8月,周振甫榮登中央電視臺“東方之子”欄目,當主持人問到:“因為工作的原因,您最終沒有成為一個職業(yè)的學者,您覺得遺憾嗎?”他淡淡地回答:“中華書局給我編審,就可以了?!闭\哉斯言!從1932年考入上海的開明書店做校對的那天起,經過近七十年古典文學領域的辛勤耕耘,他成為一個“編輯出身的學者”,成為業(yè)界和學界敬仰和學習的楷模。雖然周振甫一直以普通編輯自居,但編輯出版業(yè)界和古典文學界對他的尊稱卻有很多種:“編輯兼學者”(葉圣陶、葉至善父子)、“編輯的楷模”(吳道弘)、“學者型編輯的代表”(徐?。?、“國內首屈一指的學者型編輯”(趙伯陶)、“編輯型學者”(俞曉群)、“著名的學者和編輯家”(程紹沛)、“編輯大家”(張世林),等等。新聞出版總署原副署長、中國出版集團原總裁楊牧之稱他既是一位“無人不敬重的編輯,又是著作等身的大學者”??傊苷窀ο壬粌H是一名學者型編輯,更是一位編輯型學者。本文試圖結合為人為文、做事做人,從校對型編輯、書櫥型編輯、良友型編輯、學者型編輯、編輯型學者這五個方面來展開分析周振甫的編輯角色,全面地揭示這個中國大編輯的深邃、豐富的精神內涵。
1 校對型編輯
周振甫踏入出版界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校對。1933年,他從無錫國學專修學校肄業(yè),憑著良好的古文功底,進入上海的開明書店,做了《辭通》這本大書的專職校對,成為他輝煌編輯生涯的良好起點。后又通過《二十五史補編》、呂思勉的《中國史》《先秦史》《秦漢史》、童書業(yè)的《春秋史》等一系列史學著作的校對工作,把他厚實的古文功底和豐富的出版實踐緊密結合起來,打下了十分扎實的校對基本功,奠定了長期的編輯和著述基礎。
1947年,錢鍾書的名著《談藝錄》交由開明書店出版。周振甫負責校對,不僅仔細校讀,而且額外編定目錄,為錢鍾書所采用。錢鍾書因此感慨“校書者非如觀世音之具千手千眼不可”。正是有這樣的因緣,多年以后,錢鍾書才放心地把《管錐編》交到周振甫的手上[1]。
雖說每本書都有專職的校對人員,但有時校對人員會忽視一些很普通的錯字,給圖書及其作者、出版社帶來不好的影響,因此周振甫自己也都會親自校對,有時還不止一遍。除了校對原稿,他還通讀全文,通讀時容易把普通的錯字讀出來。黃伊是錢鍾書《圍城》的責任編輯,曾經問他:“你認為做人什么最重要呢?”周振甫想了一想,回答說:“實事求是?!盵2]因此,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校對型編輯”,用他在中華書局的同事黃克的話說,就是“終成校對起家的資深編輯”。以校對起家做到大編輯,但并不輕視校對工作,這在古典文學出版領域尤為重要。
周振甫把校對做成了一種習慣,連別人送他的專著和出版社的樣書也成了他“校對”的對象。據王昶的記憶,在某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一部30多萬字的文章學專著中,“周先生對書中的差錯一一做了認真的改正”。據周夫人的介紹,“這是周老的習慣,出版社送來的樣書,周老總是抽出時間來通讀,發(fā)現差錯總是一本本改正?!盵3]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剛成立時,周振甫問的不是別的,而是“校對力量怎么樣?有幾個校對人員?”[4]
有人認為,出版社編輯是給作者“跑龍?zhí)住钡模辉谏缋?,校對人員是給編輯人員“跑龍?zhí)住钡?;在編輯自己的出版流程上,校對環(huán)節(jié)是給組稿、審稿、加工環(huán)節(jié)“跑龍?zhí)住钡模趦r值上聊勝于無。但是周振甫在這三個“為主角跑龍?zhí)住钡姆矫娑急M心盡力,甘為龍?zhí)祝植恢褂谧鳊執(zhí)?,最終做到了“主角”的無上境界。
與周振甫“實事求是”的工作作風相比,現在很多年輕編輯認為自己干的活很是無聊且吃力不討好,不甘心“跑龍?zhí)住被蛘摺盀樗俗黾抟隆?,所以工作懈怠,總是糊弄了事。他們大多碩士博士,進了出版社就想去向名家約稿、組稿,做大書,看不上小小的校對工作。再加上目前只有極少數老牌出版社還堅持新編輯先做一年校對的制度,大多出版社急著給年輕人加任務完成指標。個人心態(tài)和工作環(huán)境的使然,導致目前圖書質量的進一步下降,產生了太多的“垃圾書”。想想周振甫“校對型編輯”的定位,今天的新編輯能不為之汗顏,能不改進嗎?
2 書櫥型編輯
去過周振甫家的朋友都知道,15平米的書房里擠著5個書架、一張寫字桌、一把竹椅、一個供客人坐的沙發(fā)以及一張休息的大木床,屋里到處都是一摞摞的書,連床底下也不例外,整間房子儼然是一座用書壘成的“城堡”[5]。但在這里說周振甫是“書櫥型編輯”,并不是說他家的書多,而是指他博聞強識,善于用書,尤其是工具書和有關原始資料。
中國藝術研究院《文藝研究》編輯部的編審趙伯陶曾說,周振甫給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話就是“再查一下”。作為一個后輩以及合作者,趙伯陶在工作中遇到的很多問題都是由“再查一下”來完成的。比如說他在點校清代王士禛的筆記《古夫于亭雜錄》時就遇到了這樣的問題,其卷四《王庭》中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明弘治中,學正王庭病大便下血,瀕危,昏聵中聞人語之曰:‘吃小水。果飲溺一碗而甦。乃日飲之,漸愈?!壁w伯陶在整理時不假思索地把“吃小水果”標點在一處,還以為順理成章,后來在請教周振甫時,周振甫一眼就看出了不妥,于是就說了那句“再查一下”。后來趙伯陶在工具書上查到小水就是小便的意思,這樣前后語義就對上了[6]。
周振甫對待別人尚且如此謹慎,自己就更是如此,凡是有絲毫疑問的字詞或者典故,他都不厭其煩地找到原始著述,力求給讀者傳達最準確的信息。作為一個“書櫥型編輯”,周振甫給同事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都稱周振甫為“活字典”。
3 良友型編輯
雖然周振甫被人稱為“活字典”,但這本字典并不只是周振甫自用,他也樂于被同事和朋友們借用。中國青年出版社原副總編程紹沛回憶說:“(我)上世紀90年代初參與撰寫《編輯實用百科全書》詞條時,碰到疑難問題向周先生請教,周先生總是有求必應,有問必答。好多人都說周先生是一部‘古漢語活字典,而這部‘字典總是熱心為大家提供服務,怎不被先生的熱誠所感動呢!”[7]從這可以看出,周振甫是一位“良友型編輯”。
周振甫曾為錢鍾書先后審讀《談藝錄》和《管錐編》兩本專著。他倆的友誼從留下的審讀報告中就可以看出來,閱讀周振甫對兩本書的意見和錢鍾書回復的批注就像是聆聽兩位智者的對談,完全沒有審讀報告那么嚴肅的感覺。兩位先生之間的珠聯璧合,錢鍾書稱之為“良朋嘉惠”,彼此互惠。其實,不光是像錢鍾書這樣的大家,只要是有人以寄信的方式求教,周振甫都以一顆真誠而樸實的心去閱讀這些文字,加以具體指導,往往諄諄之情溢于言表。據周振甫的孫子周海濤的回憶,“1996年祖父中風臥病數個月,積壓了大量信函未復。于是,祖父讓我把來信一封封念給他聽,然后,以他口述、我筆錄的方式陸續(xù)回信。”[8]禮尚往來,這是周振甫恪守的人生原則。
而就他的著作提出商榷,周振甫更是歡迎之至了。福建師范大學的鄒光椿教授針對周振甫的專著《中國修辭學史》,撰寫了論文《修辭學史研究中的幾點認識》,提出三個問題,寫信向周振甫請教。他贊許對方的鉆研精神,很快回信。在信中,他既虛懷若谷、誠心誠意地接受批評,又堅持自己的學術觀點,坦率地探討問題,提攜后人[9]。
4 學者型編輯
所謂“學者型編輯”,其實有兩個意思:一是編輯必須是某個專業(yè)學術領域的專家;二是編輯要成為編輯學方面的研究者。這里主要是指前一個意思。
事實上,從1932年周振甫被上海開明書店錄用開始,他就成為了一名正式的編輯。之所以稱之為“學者型編輯”,是因為他在古文方面的造詣頗深,這一點從修改毛主席的詩詞一事中就可以看出來。1962年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臧克家和周振甫講解注釋的《毛主席詩詞講解》,當時,周振甫就指出了其中的兩個錯誤,其一是《菩薩蠻·黃鶴樓》中“把酒酹滔滔”,“酹”字錯寫成“酎”了;其二是《沁園春·雪》中“山舞銀蛇,原馳蠟象”句中的“蠟”誤寫成“臘”。后來,毛主席在給臧克家的信中說:“……既然你們以為可以刊載,又可為已經傳抄的幾首改正錯字,那么,就照你們的意見辦吧。”因此,這兩個錯誤在后來公開發(fā)表時,都一一改正了。給毛主席的詩詞糾正錯誤,這不僅僅需要勇氣和編輯的專業(yè)素養(yǎng),更要有深厚的文學功底做保證,周振甫就用他學者的眼光來編輯任何稿件,無論作者是名人名家還是無名小卒。
周振甫曾經說:“現在看來,由年輕編輯參加編書,是給予鍛煉提高的一個好方法。假如編輯只顧審稿,不參加自己編書,對編書的甘苦缺少體會,審稿水平也不容易提高。經過自己編書,自己找資料,考慮對資料的選擇剪裁、編排改寫,在這方面取得經驗,再來審稿時,就會注意到審稿中怎樣核對資料,看稿件對資料的取舍組織有沒有問題,會提高審稿的水平。”[10]從周振甫的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十分注重編輯的專業(yè)素養(yǎng),讓年輕編輯從自身實踐中來尋找經驗,提高自身文化水平,先把自己培養(yǎng)成一個“學者”,才能和作者平等對話,正確評價書稿的學術水平、寫作功底、出版價值等,幫助作者完善原作,止于至善。
5 編輯型學者
中國近代出版社的編輯工作是同寫作、學術研究結合在一起的,這一點在商務印書館、開明書店等老牌出版社的編輯工作中體現得非常明顯。葉圣陶在開明書店做編輯時,曾為之編過一套小學教本。這套教本完全是葉圣陶寫作的,即使其中有的課文是有所根據的,也都經葉圣陶改過。和葉圣陶一樣,周振甫在做編輯時也編寫了很多自己的著作,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可以把周振甫看作是“編輯型學者”。
早在1935年,在編校之余,周振甫就編寫發(fā)表了《班超》《東漢黨錮》等知識性、古典普及性書籍,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從上個世紀60年代開始,周振甫以《詩詞例話》為先鋒,陸續(xù)推出了《文章例話》《小說例話》《文化風格例話》等“例話”系列。
《詩詞例話》深入淺出,不僅學術見解獨到,而且可讀性強,是周振甫作為“編輯型學者”的最佳佐證。它從歷代的詩話、詞話和詩詞評中選錄具有獨到見解的段落260余則,按閱讀、寫作、詩詞、風格四個方面,歸類編排,根據具體的詩詞來做賞析,側重從詩詞創(chuàng)作的表現手法與修辭技巧來說明。這本書大大滿足了普通大眾對古典文學的需求,不僅當時有著較大的影響,于現在也是一版再版,印數累計七十多萬冊。對于編輯型學者,黃伊的看法是:“振甫既是學者,又是編輯。因為是學者,他學識淵博;因為是編輯,他了解讀者。”[11]
在1984年第10期《出版工作》雜志上,周振甫發(fā)表了《編輯·學者·專家》一文,無論是“學者型編輯”,還是“編輯型學者”,都是周振甫對自身編輯、著述生涯的期許。1989年,周振甫光榮退休。退休前后的十年間成了他學術著述最豐富的時期。編而優(yōu)則學,周振甫從“跑龍?zhí)住弊兂闪恕白鲋鹘恰薄?999年1月,煌煌十卷《周振甫文集》問世,包括他的25本著作,達600萬字。其中值得一提的就是第七卷關于《文心雕龍》的著述。
周振甫是研究《文心雕龍》的專家。早在上世紀40年代,周振甫就曾校對過范文瀾注的《文心雕龍》。對于《文心雕龍》這部作品的研究,周振甫首先出版了《文心雕龍選譯》《文心雕龍注釋》,后來又出版了《文心雕龍今譯》《文心雕龍辭典》《文心雕龍二十五講》。其著作形式,從注解開始,從節(jié)譯到全譯,再到著作,學術層次越來越高。隨著研究的深入,他要把問題搞深搞透,以適應不同層次讀者的不同需求。這種“層次感”也是沒有從事過編輯工作的學者所不具備的。
6 結 語
在近七十年的編撰生涯中,周振甫校而優(yōu)則編,編而優(yōu)則撰,撰而優(yōu)則學,從一個大學肄業(yè)的小校對做到古典文學領域的大學者,實屬不易。他把“編審”這個編輯最高職稱的學術內涵發(fā)揮到極致,正如中華書局原副總編熊國禎編審評價的那樣:“他私心向往的是做一個見識卓越集研究與著述于一身的第一流學者式的編輯,而不是一個凡庸陋劣的‘跑龍?zhí)渍??!彼木庉嬎枷朐缫殉蔀槲覈庉嫵霭娼绲囊还P財富,值得后來者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很多。
注 釋
[1]張世林.謙虛謹慎 編著等身:小記編輯大家周振甫先生[J].人物,1996(6)
[2]王久安.黃伊和周振甫的故事[J].編輯之友,2009(12)
[3][4]王昶.老編輯家風采:訪周振甫先生[J].出版廣角,1997(3)
[5][8]周海濤.祖父晚年生活二三事[M]//張世林.想念周振甫.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1
[6]趙伯陶.一本書·一句話·一袋香菇:懷念周振甫先生[M]//張世林.想念周振甫.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1
[7]程紹沛.可敬的周先生[M]//張世林.想念周振甫.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1
[9]林君雄.生命不息,筆耕不止:憶周振甫先生[M]//張世林.想念周振甫.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1
[10]周振甫.對編輯工作的老生常談[J].編輯之友,1981(1)
[11]黃伊.卬須我友:記一代名編輯周振甫[J].中國出版,1997(1)
(收稿日期:2013-0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