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親膚

[?]

十四歲的某一段時期，我很喜歡獨處。我養(yǎng)了一株蝴蝶蘭和一條燕尾草金魚，它們是我的朋友。

春天的上午，我坐在小書桌前削鉛筆，一支又一支排放整齊，像一架五顏六色的獨木橋。玻璃窗開著，暖暖的陽光投射在桌子一角，清風吹動窗簾，悠悠蕩蕩。

老鄧在廚房里修水管，他大聲叫我?guī)退脙ξ锕窭锏拇蟀馐帧４蟀馐趾芘K，觸感冰涼，我懶得再摸第二下。老鄧邊拆水管邊扭頭沖我笑，“周末你不去找小芽玩?。俊?/p>

羅小芽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幾乎每個周末都會來我家和我一起寫作業(yè)，看電視，吃老鄧炸的雞肉丸子。

老鄧炸的雞肉丸子好吃的不得了，酥香鮮嫩。我和小芽一個下午能吃掉一大碗。小芽說她很羨慕我，羨慕我有老鄧這樣的爸爸，從來不問我學習的事，還總想著法子給我做好吃的。老鄧當然也有一顆望女成鳳的心，只不過他了解我，好勝心強，不甘落人后，所以他才沒有給額外的壓力。

“我一大堆作業(yè)等著，哪有空玩?！蔽倚奶摰氐拖骂^。

我表現(xiàn)出的好學上進總能令老鄧感到無比欣慰，他不由得哼起了小調(diào)。我從菜筐里拿了一個大番茄，閃身回臥室，握著鉛筆畫雜志上的插圖。

我和羅小芽已經(jīng)有兩個星期不說話了。她不約我一起上廁所，我也不等她一起回家。我們的決裂令我情緒低落。

這一切都與老鄧有關(guān)。

[?]

七歲的時候，我就知道老鄧不是我親爸。是比我大三歲的表哥告訴我的。表哥得意洋洋的樣子把我氣夠嗆。我去問老鄧，老鄧一開始沒承認。直到我為了報復，抓破了表哥的臉，表哥哭著找老鄧伸張正義，真相才徹底大白。老鄧說就算沒有血緣，我也是他親閨女。

我當時懵懵懂懂，也因為年紀小，睡了一覺后我就把這事徹底忘在了腦后，繼續(xù)跟在表哥身后到處瘋玩。

我沒覺得這件事有多么重要。爸就是爸，難道爸和爸還有什么不同。老鄧每天接送我上下學，周末陪我到新華書店看書，我盤腿坐在地上，他蹲在我旁邊。我不高興時會跟他哭鼻子，他生氣時也會訓我。我們分明就是很正常很普通的一對父女。

可總有人拿血緣說事。

表哥之后是同桌。同桌是比我瘦小很多的女生，有一天，她神秘兮兮地問我：“鄧嘉嘉，你爸真的不是你親爸嗎？你怎么也沒有媽呀？”

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十歲了，是個很厲害的女生，會吵架還會打架。人人都說老鄧把我慣壞了。我沒有和那個女生吵，當然也沒有因此和她打架，我只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就老實了。我不喜歡別人說老鄧不是我親爸。

但沒有媽這個事我也很疑惑。我回家問老鄧為什么不給我娶個媽？老鄧竟然顯得有些羞澀。

不久后，老鄧領(lǐng)回來一個女人，是他同事給介紹的。老鄧讓我管她叫王阿姨。王阿姨在廚房跟老鄧說，她希望盡早結(jié)婚給老鄧生個自己的孩子。

那天以后，王阿姨就沒有再來過了。老鄧說他倆不合適。

[?]

作為我最好的朋友，羅小芽知道我所有的事情。我以為她和別人不同，她會明白我對老鄧的感情，她會理所當然順理成章地認為我和老鄧跟她和她爸是一樣的，是不需要特別說明的?？墒菦]有，她問我：“嘉嘉，你都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會不會很難過？”她還說：“養(yǎng)父畢竟是養(yǎng)父，你將來長大了應該去找找自己的家人?！彼苷J真，一副為我著想的樣子。她確實在為我著想，可是她的話卻讓我的心猛地一疼。

那天我回到家看到老鄧，難過得只想哭。我要怎樣才能讓別人明白，我和老鄧確實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他確實是我親爸。

第二天，我打算認真地和羅小芽聊聊，希望她再也不要在我面前說那樣的話，我不希望因為這事影響我們的關(guān)系。

午休時，我在小賣部買了兩袋酸奶和兩袋麥麗素，是我和羅小芽都喜歡的零食。

剛走到教室門口，我就聽到班里一個女生對羅小芽說：“你干嗎總和鄧嘉嘉混在一起啊。她那么小氣，過生日都不舍得請班里同學去唱一次K?！?/p>

“呵呵，是啊。她是有點小氣。不過也是因為她家經(jīng)濟狀況不好。她爸是開出租的?！笔橇_小芽的聲音。

“怪不得呢。她爸看上去也真的不像什么有本事的人?！闭f的人很認真，聲音里沒有透出明顯的輕蔑和嘲笑，但優(yōu)越感卻是怎么也藏不住。

羅小芽又附和著呵呵笑了兩聲。

我跨進教室的那一刻，周遭靜謐。我能感覺到羅小芽在看我，但我沒有心情理她。我為老鄧感到難過。老鄧很喜歡羅小芽，說她聰明可愛。老鄧知道我沒什么朋友，羅小芽一來找我玩他就高興。

[?]

老鄧開著出租車來接我，看到羅小芽就招呼她上車，順道送她。我合上車窗對老鄧說：“她爸爸會開車來接她的。”

老鄧呵呵地笑了，“看樣子你們鬧別扭了?！?/p>

“她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我們本來就玩不到一塊。”我沒好氣地說。

“需要錢爸給你，交朋友該花的錢就花?！崩相嚭艽蠓降卣f。

我看看老鄧車里放著的方便面和礦泉水，眼睛就有些模糊了。老鄧很少準點吃飯，餓了就先啃幾口方便面。我問老鄧他這些年都不結(jié)婚是不是因為他沒錢，別人不肯嫁給他。

老鄧哈哈笑起來：“你爸我是有女朋友的人?！?/p>

老鄧的女朋友也姓王，40歲，是個會計，有一個女兒和我一樣大。王阿姨來我家的那天給我?guī)Я艘惶茁嫊?。?jù)說是參考了老鄧和她女兒的意見。

老鄧和王阿姨在廚房做飯的時候，羅小芽來了。我準備領(lǐng)她到我的房間，她卻在客廳站住了，一臉歉疚地對我說：“嘉嘉，對不起，那天我不是有意的……我一向不太好意思反駁她們……”我還沒來得及說話，老鄧就從廚房出來了，笑容滿面地對羅小芽說：“今天來是不是想吃叔叔炸的雞肉丸子啊。我和你阿姨還真做了不少好吃的?！?/p>

羅小芽的臉就有些紅了，我猜她是因為被老鄧拆穿了而感到不好意思。

[?]

我十五歲生日的那天，老鄧堅持要在家請客。他托羅小芽邀請了班里地一部分同學。那天我家小小的客廳變得很擁擠，老鄧跑來跑去的給我們拿吃的喝的。然后就鉆進廚房忙活著煎炒烹炸。

我四五歲的時候不愛吃飯，老鄧怕把我餓壞了影響身體，就天天研究怎么把飯做得美味可口。所以對于老鄧的廚藝我非常有信心。事實上也真的把他們給震了。他們看著老鄧端上來的烤雞脆骨和蛋黃鐵板蝦驚呼：“鄧嘉嘉，你爸真厲害！”

老鄧領(lǐng)著我們玩游戲，一只蛤蟆掉水里，撲通，撲通撲通，撲通撲通撲通，到了第十個人就要說十個撲通。誰說錯誰就唱歌。老鄧總說錯，他拿根筷子當麥克風給我們唱“看見蟑螂我不怕不怕啦”“我不上不上，我不上你的當”，唱得亂七八糟，我們笑得東倒西歪。

他們又驚呼：“鄧嘉嘉，你爸真有趣。”

我很得意，這我早就知道。

那之后來我家玩的同學就多了起來。人一多老鄧就特別嗨。我看著老鄧想，王阿姨會喜歡他這樣嗎，像個老小孩。

我問王阿姨喜歡我爸哪點？

王阿姨笑瞇瞇地說：“你爸是個文化人啊，有思想，會念很多詩呢。”

呃，我聽著只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

我問老鄧我到底是從哪里來的。我說我只是問問，不會離開他，永遠不會。老鄧嘿嘿地笑，他說他知道。

老鄧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已經(jīng)三十歲了，沒有錢，也沒啥技能，就去給人家開車拉貨。有一年冬天他去甘肅拉貨，路上遇到一個女人攔車，說急著送孩子到醫(yī)院。車開到半路女人說要去廁所，把孩子放在老鄧懷里就下車了。老鄧抱著孩子等到天黑女人也沒回來。

老鄧在女人的包裹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女人說被未婚夫拋棄，家人也與她決裂了，她沒能力養(yǎng)活孩子，只能將孩子托付給好心人。誰養(yǎng)大了孩子誰就是孩子的親人，她一輩子不會和孩子相認。

同行的人勸老鄧將孩子轉(zhuǎn)送給別人，他還沒結(jié)婚就帶著個拖油瓶，沒有姑娘敢嫁他。老鄧不肯，他說這孩子和我有緣。

老鄧說到這兒，就咧著嘴笑了，“幸虧我當時抱你回來。有我閨女，我活得開心有奔頭?！?/p>

我心里一酸，有點想哭，趕緊轉(zhuǎn)移話題，“爸，王阿姨說婚禮上要讓你給她念詩，你是不是得提前練習練習啊。你要不先念給我聽聽？”

老鄧二話不說，就背著手念起來，“一月，世界一片溫暖的漆黑；二月，我的裙子上開滿嫩嫩的鵝黃色小花；三月，枝葉藤蔓茂盛，空氣鮮綠而可口……”

我怔住了，這是我從書上抄下來貼在桌角的詩，我喜歡的詩。我的心思老鄧都懂。

我和他一起念：“在你的懷里，做一只井底的小青蛙沒什么不好。小青蛙很快樂，井也很快樂，那井口一片圓圓的，流動不停的天空，也很快樂?！?/p>

“我無法告訴你，我多么熱愛這一種美好。我只能說：但愿這就是世界?！?/p>

我學著老鄧的樣子咧著嘴對他笑。我想等老鄧老了，走不動了，我就陪著他坐在陽臺上，邊曬太陽，邊念詩給他聽。 [小說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