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味道!原本以為沒
有胃口了,沒想到一入口,
這么滑順,順口中有一種扎實的力道存在,帶出了陣陣溫和的冰涼感,甜甜地滋潤著回憶,小時候在彰化吃的米苔目就是如此吧!
天氣一天熱過一天,眼看夏天就到了,腦中突然閃進,前些日子窩在圖書館里從舊報紙翻閱到的一則“新聞”,1897年7月4日,報導彰化的俗例:競喜嘗新,每年農歷五月左右,新禾登場,街上賣涼點心者名曰米篩目即聲聲喚賣矣。
米篩目,就是米苔目。在來米(秈米)泡水磨漿后,慢慢加熱攪成半生熟的稠漿米團,再燒熱一鍋水,取來長形如篩子的擦板,米團往上一擦一篩,穿過一個又一個目孔(洞)落入沸水中,浮上來即成一條條短短細細的“米篩目”。 篩,臺語發(fā)音,近“苔”,雖然日本殖民臺灣時期留下的文獻大多稱之“米篩目”,但或許隨著百年來甚至數(shù)百年來夏日臺語“米苔目”的叫喚聲四起,“米苔目”的寫法在近半個世紀間于臺灣流行起來。
而我自從二十多年前遷居臺北后,幾乎忘了米苔目的味道。記得彰化時代不管是街頭的吃涼,或者是母親從市場買回來的米苔目,都是加糖水以甜食涼品的面貌出現(xiàn),誰知到了臺北以后,“米苔目”三個字雖然也經(jīng)??梢姡谷皇且煌胂滔痰幕蚋苫驕臒崾?,怎會這樣呢?如此顛覆兒時記憶的作法,幾乎讓我碰不了它。雖然藏著各式各樣配料的剉冰里,有時也會有米苔目的身影,但就是難以對它留下深刻的記憶。
而米苔目的“苔”,在客語里的各式發(fā)音偏重“篩”音,這一二十年來隨著臺灣客家族群意識高漲,變回“米篩目”的“米苔目”,儼然成了客家美食的一種代表,兒時彰化的米苔目記憶似乎又更遙遠了,沒想到回透過一百多年前這則有關彰化夏日風物“米篩目”的報導,不禁讓人涌起一股再嘗它一回的沖動!
彰化遠了些,就近在臺北試一試吧!就從離家不遠強調手工制作的米苔目店家開始,淋在其上的鹵肉汁香氣襲人,米苔目本身嚼來卻韌性十足,顯然已非兒時記憶里的米苔目,對我而言可說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食物。將腳步移往臺北的舊街區(qū),迪化街大稻埕一帶,米苔目作為店招高高掛,是一家如假包換的米苔目專賣店,雖有各式豬肉或豬內臟的“黑白切”,但主食只有米苔目一味,無論是干或湯,入口柔軟許多,特別是那碗泡在豬內臟熬成的湯汁里、熱熱的米苔目湯,咀嚼之間,有著松松軟軟的米香,這是小時候的米苔目吧?
終于來到隔了幾條街的第三家,米苔目冰上桌,盡管兒時的味覺記憶有些難捉摸,但一口冰冰涼涼甜甜的米苔目下肚,卻不禁讓人驚呼,對了,就是它,原本連吃兩家而沒了的食欲竟又升起。
那是一種恍然大悟的滋味。店家強調其米苔目乃遵古法,百分之百純米制成。想起之前已八十歲的母親回憶她年輕時候的農村歲月,第一期稻作收成后,農家得空多會自制米苔目,然后淋上涼涼的糖水食用;對照一百多年前報端的那一則彰化消息,還有更多日本殖民臺灣留下的文獻資料,“米篩目”也都是以夏日清涼的甜品現(xiàn)身,從不見它出現(xiàn)在熱食的行列中。而不管是母親的記憶,或是那一筆又一筆至少七十多年以前的文獻記載,米苔目都是純米制成。
純米做成的米苔目如果下鍋再煮其實很容易糊了爛了,不過一旦放涼了,卻會凝結出一種截然不同的扎實口感,一百多年前的那則新聞報導還特別提到“此物必需新米之粘潤乃可作”,新米的含水量高,泡水磨漿加熱攪成團再篩成米苔目的步驟似乎更難掌握,做成的米苔目也更軟爛,但放到冰冰涼涼的糖水中,一縮一潤,卻剛好可以在口中形成一種舒服的彈力,讓人心涼脾透。
“米苔目沖水比較涼啊!大熱天吃著比較涼快!”這是不分閩客,許多過去臺灣農村勞動者的夏日記憶,也是一種農家生活智慧的累積吧!這一刻,眼前的這碗米苔目冰,這碗強調古早味的米苔目冰,就是帶著這種農家智慧再現(xiàn)的力道,才能讓我的胃口大開。
啊!從農家智慧形塑的夏日街頭風物,米苔目在臺灣本為冰涼的甜品而生,但此刻,無論是米苔目或米篩目,人們總以熱熱的咸食做為它的主流,仔細端詳此回吃到的頭二家米苔目,長長粗粗的,早已取代小時候作為冰品短短且兩頭尖尖的模樣,那是一副耐煮耐熱炒的長相,是的,它的成份似乎也被改變了,不再只局限于純米,而添加了甘薯或樹薯之類的增加韌性的淀粉,因此米團粉團一篩,或者連機器都換上用壓的,便拉出越來越長的米苔目,尖尖的兩端不見了,得勞煩用切的,切出平整的兩頭,且經(jīng)得起再次熱火的考驗,最后吃起來更是滿口的嚼勁。
追溯米篩目的源頭,有人說它來自廣東梅縣大埔客家的老鼠粄,以粘米,即秈米泡水磨漿或磨粉,蒸煮攪拌搓揉而成的米團,擦板一篩,做成兩頭尖尖、長僅二至三公分的小粄條(客家的粄,即閩南的粿),形如老鼠屎,故得名老鼠粄。如此老鼠粄,講究的是又滑又爽又嫩,入口軟綿與舒服,確實有如昔日臺灣街頭普遍純米做的米苔目,不過它的吃法,熱鍋撈起放涼后,或腌或拌或炒或煮湯,強調的可是客家拿手的咸香味,而非我兒時夏日的甜食冰品。
而來到香港,也有類似老鼠粄的銀針粉,大馬地區(qū)則有老鼠粉。在移民從老鼠粄到米篩目畫出的這張版圖,似多偏向咸食。據(jù)說漳洲龍海也有米苔目,以大米和甘薯粉制成,吃起來的口感很像今日流行臺灣街頭的咸米苔目,果然它也以咸味為主要表現(xiàn)。
在這個一年四季都可以嘗到咸食米苔目的世界里,似乎更讓人懷念起那個米苔目叫賣聲四起的涼快夏日,那是臺灣獨有的記憶吧!沉淀在心里宛如一首夏日的風物詩。誰知半個多世紀以來,臺灣夏日的冰品甜食世界,有如繁花盛開般,撩亂人心,讓人忘了那首詩的存在,而將冰涼的米苔目遺忘在夏日的角落里。其實像大稻埕這家仍循古法、熱天才推出米苔目冰,名為“呷二嘴”的老店,在臺灣應還有不少。我兒時居住的彰化,民權市場里至今仍有一小攤,清明節(jié)過后,氣溫一天比一天高漲,他們就會收起自前一年冬天起開始擺的潤餅擔,改推出冰擔,手工自制的米苔目便會隨著粉粿與仙草等冰品配料出現(xiàn)在攤上,改天我也該回去重溫童年的夏日滋味。
不過,此刻享受著大稻埕這家老冰店的米苔目的舒服滋味,看著它們保留著兩頭尖尖的古老模樣,我也好奇,冬天店家賣的米苔目又是什么模樣?怎樣的滋味?老店雖以米苔目冰起家,但環(huán)顧周遭不時可見的咸米苔目,冬天他們也從善如流賣起熱熱的咸米苔目,要經(jīng)得起熱湯考驗的米苔目,當然不能以夏天這副軟綿的姿態(tài)起鍋放涼出場,老板擺出了老店的自信,讓我在炎夏來臨前追憶著昔日米苔目為臺灣帶來的清涼感時,竟也期待冬天的來臨,好一嘗他們十一月中旬才會上市的燒燒咸咸的米苔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