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合心
癸巳清明,我完成了一樁夙愿:到恩師陳古柏先生墓前去祭掃。初春時節(jié),風和日麗,沿途桃紅柳綠,景色宜人。汽車由中條山北麓盤桓而上,翻過海拔1000多米的山峰,下到山腳,一座繁華的集鎮(zhèn)橫亙在公路兩旁——這便是先生的故里芮城縣陌南鎮(zhèn)。在縣上陪同人員的帶領下,我們一行人來到了安葬在窯頭村地界的先生墓前。我恭恭敬敬地擺上花圈,獻上祭品,燒了紙錢,培上新土,然后面向先生的墓冢,深深地鞠躬、鞠躬……
先生的一生都是在三尺講臺上度過的。他生于1906年,1933年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于山西省第二師范學校。畢業(yè)后他在芮城縣任高小和師范教員17年,1950年調到解縣(現(xiàn)屬運城市鹽湖區(qū))師范任教。解縣師范后更名為解州中學,先生在這里任語文教員直到退休。從1963年升入高中到1965年畢業(yè),我有幸受教于先生。兩年間的言傳身教,春風化雨,使我刻骨銘心,受益終生。
先生年近花甲,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膚色白皙,額頭飽滿,不留須發(fā),面龐上橫豎刻著幾道皺紋。他一年四季總是穿著或黑或白、或單或棉的對襟衫子,足蹬手納布鞋。他好一口旱煙,除上課外,手里常端著尺把長的煙桿。他脾氣極好,從不訓斥學生,那笑容可掬的神態(tài)常使我想起寺廟里塑的彌勒佛。按參加工作的時間算,先生是一位革命老教師了。他淡泊名利,生活儉樸,膝下無兒無女,沒置一處房產,同老伴相濡以沫地生活了幾十年。他以校為家,原在校外租房居住,師母去世后便搬回學校宿舍,直到病故。
先生是從舊社會“洋學堂”出來的老夫子,學識淵博,尤以古文見長,時稱晉南地區(qū)四大古文家之一。他講古代名篇字斟句酌,一絲不茍,從詞意、詞性到語法、結構,從中心思想到謀篇布局,無不清晰明達。先生思路開闊,絕不就文論文,而是注重知識的關聯(lián)性,從微言到大義全都教給學生。比如講《鴻門宴》,他不僅說明了該篇所出之《史記》是怎么回事,而且把楚漢戰(zhàn)爭時期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講得清清楚楚。每每聽先生講課,都有一種如佛教所說的醍醐灌頂的感覺。師從先生,我的古文功底日漸扎實。記得那年高考時,專設了一門文言文翻譯,我?guī)缀跏俏牟患狱c,一氣呵成,沒等鈴聲響起就提前半小時交卷了。當年,我是全省唯一考入南開大學中文系的學子。追根溯源,說是全拜先生所賜一點也不為過。我上大學一年后趕上了“文革”,古代漢語、古代文學兩門課就沒來得及學。說實在的,我現(xiàn)在的古文水平雖不能說就是高中時的水平,但真正的基礎確是高中階段打下的。
其時,先生的教學水平已是爐火純青了。他的授課有三個突出特點:一是縝密,應講盡講,滴水不漏,前面已經提到;二是精到,丁是丁,卯是卯,絕無錯訛,亦無廢話;三是“粘板”(解州方言,意為唱腔緊扣節(jié)拍),講話如同蒲劇道白,抑揚頓挫,悅耳中聽。先生也有三種“經典動作”,至今仍定格在我的記憶里:一是“站式”。講課時喜歡背靠黑板,右腿屈起,腳蹬墻上,左手拿書,右手示意。我想,這既是一種習慣,更是一種緩解疲勞的辦法吧。二是“板式”。板書時,面對學生,眼不看黑板,手起字落,工整有序。三是“下課式”。講完課把課本往講臺桌上一放,再一合,隨之下課鈴聲響起,幾乎分秒不差。先生的課經常作為學校的示范課,教室后面往往坐著不少的教師在聽講??吹贸鰜恚@些中青年教師對先生都是敬服有加的。
先生之對我可說是高看一眼、厚愛三分。他教導我要做到“三勤”:勤看書、勤思考、勤寫作。批改作文時,常常是師生促膝而坐,耳提面命。記不清有多少次,先生總把我的作文作為范文在課堂上評講,極大地調動了我學習的積極性。課余時間,他常推薦一些文史書籍讓我閱讀。在他的鼓勵下,我擔任了班里的板報員、學校廣播站的記者和編輯,更多地受到了寫作方面的鍛煉。在畢業(yè)前的一個學期里,我們進入了復習備考階段,班級分開了文理科。先生讓我負責文科學生的復習,由我選擇古文、組織討論,甚至由我批改作文。我雖然比別的同學付出更多的艱辛,但這些付出對于我的成長進步是何等有益啊!在填報高考志愿時,先生對我說,清華、北大、南開、復旦是全國的一流大學,但南開大學是敬愛的周恩來總理的母校,我主張你報南開。于是,我就依先生的意見把第一志愿填報為南開大學中文系。就在這緊要關頭,學校通知我參加了空軍飛行員的選拔。在體檢時,我的瞳孔被放大,視力在短時間內無法恢復,先生就讓我住進他的教工宿舍里,而他卻每天步行上下班。經過縣和地區(qū)兩級嚴格審查后,我被選拔為飛行員。爾后,經過高考,我又接到了南開大學中文系的錄取通知書。在我就去向問題征詢先生意見時,他對我說,依你的情況,上大學比參軍好,將來對個人、對國家都有好處。我又一次依了先生的意見,棄軍從文,上了大學。近五十年過去了,回想起先生的教誨,我只能用八個字來表達感激之情:明燈指路,恩同再造!
上大學時,我同先生有過多次書信往來。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遼寧沈陽,天各一方,音信杳然。6年后,我又調回運城地區(qū)工作,這才有機會造訪先生。但這時先生已身患疾病,臥床不起,師母已先他而去,我只能臨床探視,送醫(yī)送藥,盡份感恩之情。1980年夏,先生駕鶴西去,享年74歲。解州中學舉辦了隆重的追悼大會,我滿含熱淚同先生告別!
先生墓冢北依中條,南望黃河,周圍是一片枝葉繁茂、生機勃勃的杏樹林。由此,我想起了孔子曾執(zhí)教的杏壇。在我的心目中,恩師古柏先生不也是一位畢生致力于“傳道、授業(yè)、解惑”的圣人么!我不禁潸然吟頌:條山巍巍兮,河水泱泱;先生風范兮,山高水長!
(作者系臨汾市三晉文化研究會會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歷史的星空》、《儒學的源頭》、《源頭集》等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