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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墻這邊是月光,墻那邊是陽光

        2013-04-29 02:26:48索朗仁稱
        貢嘎山 2013年6期
        關鍵詞:阿嬌柵欄妻子

        索朗仁稱

        人過半百了,就想著保命。而唯一的方法就是多運動。于是我每天早上七點過起床。我妻子也是那時起床,她要趕到市中心上班。她走后,我到書房打開電腦,寫會兒小說,十點過出發(fā),走大學路,一直走到文星鎮(zhèn)的生活區(qū),在那里吃碗豆花,炒上一個菜,吃飽了就往回走。往返十五公里,出一身汗,回來洗個澡,愜意啊。

        那些日子正寫一部長篇,寫到十點寫了兩千多字。關上電腦,換上旅游鞋就出了門。半路上妻子打來電話,問我還寫著嗎。我說正在路上搞長壽運動。她在電話那頭笑了,說祝你健康長壽就關了機。她就這樣,時不時涮我兩句。

        我一路急走,邊走還邊做氣沉丹田的健身氣功。出了一身毛毛汗,一種舒服勁兒悄悄在五臟六腑洇散。到了那所大學外的人行道上,一件想不到的事就從那天開始發(fā)生。

        大學修的柵欄不高,兩尺來高的基礎,然后是鐵花,通透,好看。里面的情景一目了然。這一帶的柵欄上,常有學生攀越。大學生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孩子,正是勁頭十足的雛鳥。我在他們這個年齡,調皮的內容遠不止這些。

        我經過時應該還是學生們上課的時間,里面的草坪上只有幾個工人活動,一切都顯得疏落,靜謐。時不時有一輛貨車或小轎車從草坪間的校園公路駛過。

        前面有個路口,我橫過公路,拐進那個路口,走到盡頭又是一條路,順著走上五六分鐘就得過一座橋,下橋就是老鎮(zhèn)的兩排舊房子,靠著橋的那兩家都開著飯館,房子簡陋,菜卻炒得好。我想著今天是吃炒豬肝還是鹽煎肉。

        喂,喂喂。

        一個聲音在我身后追來。

        聽聲音就知道是個女孩。

        回頭看時,一個女孩正坐在鐵花之間的水泥墩上。

        叫我?我說。

        女孩轉動腦袋,是啊。

        再看時,我看清了,這是個很漂亮的女孩,眉頭上飛舞著調皮。

        我轉過身來,有什么事需要幫忙嗎?

        女孩彎下腰,用手掌托住臉蛋,我該怎么稱呼你啊?

        我說我叫亞杰,這姓不太好招呼,這樣吧,你看怎么順嘴就怎么叫。

        她對我招招手,別站那么遠嘛,我又不是吃唐僧肉的妖怪。你也不是取經的唐僧。

        有點意思。

        我善意地笑笑,走到離她很近的地方。

        女孩穿一條肥大而多袋的褲子,上身是一件淺黃色的休閑服,一雙耐克松垮垮地晃蕩在她腳上。

        再近些。她對我招招手。

        我聽話地往前邁了一小步。

        哎,這就對了。對了,剛才你說隨便怎么稱呼你都行。女孩把飄到額前的一綹頭發(fā)撂到腦后,你想錯了,我的意思不是要叫你老亞或亞杰先生之類的,看你眼神里還有幾分靈氣,還沒悟透?

        我明白這丫頭所說了,你最好還是叫我大叔,我應該是跟你父親差不多吧,說不定還要大些。

        這年頭都興叫哥,算了,隨你吧,亞杰大叔,我給你說件事。

        我說說吧,不會是跟我有關的事吧。

        嘿,這事呀,還真跟你老人家有關。

        她說著就朝我伸出手,幫我一把。

        我走到柵欄下,伸開雙手,準備她跳下來時扶她一把。沒想到她直接就撲到了我身上,結果可想而知,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她正好騎到我身上,我的狼狽可想而知。

        她唐突一句嚇了我一跳,唉,大叔呀,此時此刻你要是我老公該多好。

        我沒敢接她的話茬,趕緊伸手推了她一把,快起來吧,那邊來人了。

        嘻嘻嘻,大叔,怕了?我都不怕。

        接下來,我們倆都在寬闊的人行道上漫步,她挺自然就挽著我的手,這模樣倒也真跟父女差不多。我就想我要是有這么一個女兒該多好,融進夢幻般的黃昏,在殘陽的銹色中聽她講她身邊的一些瑣碎,講她學習中的煩惱,講朦朧的愛戀……

        她搖搖我的手臂,喂大叔,想什么呢,那么專注。

        臆想的事是說不出口的,我說我在想我今天遇上你到底是個什么兆頭。

        吉兆,保證是吉兆。她歪著頭肯定地說。對了,你就沒想想我為啥在這里等你?

        我說巧遇吧,世上這種事多了去。

        她說才不是那么回事,我昨晚做了個夢,夢里的場面就跟今天一樣,所以我就來驗證一下。

        哦,是這么回事。我信她所說,這種體驗我也有過,不過比她所遇還要神秘。這種夢我也做過。我說。

        真的?她停下腳步。

        我說我有過這樣的體驗,比如說晚上我夢見有一個酒席的場面,結果呢,隔上好長的日子,有時甚至是大半年,果然就會有那一個場面出現(xiàn),我立馬就會想起來,這場面我做過夢。書上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不對。

        太神了。她拽著我的胳膊使勁晃蕩。

        我說我這手快不是我自己的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叔,我差點就忘了一件事。說完扔下我的手臂轉身就跑,跑到剛才她出來的地方,抓住柵欄就翻,她吃力地用著勁往上攀,我趕過去托了她一把。

        她跳進校園,反手朝我揮了揮,閃進一道墻角就沒影了。

        象夢一樣。

        更象一陣風。

        這女孩,我還忘了問問她叫個什么名。算了,長壽路上的插曲。

        我走過那座橋,正彎腰炒菜的老板娘看見我下了橋,高聲招乎她母親,媽,先給這位師傅上一碗豆花,師傅,再炒個啥子菜。

        我說鹽煎肉吧。

        舒舒服服一頓飯后,踏上回家的路。

        不怕你們笑話,那天晚我突然就沖動了,小腹脹得不行,妻子說都幾年了,你沒這么上過勁。跟妻子纏綿時,腦子里卻老晃動著那個女孩。

        汗流浹背之后,和妻子都沖了個澡,那一覺睡得真香。

        第二天妻子沒聽見手機的鬧鈴,起床時晚了半個小時。她手忙腳亂地收拾著,埋怨我昨晚的折騰。

        妻子走后我也起了床,還是那幾件事,十點后,又踏上那條老路。

        昨天的事我不再想他,我這一輩子遇上的事兒太多,大多都丟到了腦后。

        依然是邊走邊練氣沉丹田的健身氣功。拐過每天都拐的那道彎,打老遠我就看著昨天那個地方,見她依然坐在墻頭,還是昨天那身打扮,而且還坐在昨天那個水泥墩上,我認得出那個地方,那個水泥墩緊靠著一株高聳入云的銀杏,其他地方的樹離柵欄都遠。

        女孩埋著頭一動不動。

        不會是遇上什么事了吧?我就那么專注地看著她,快走到她面前時我放慢了腳步。

        小女孩還那么埋著頭。

        她是想著什么事?沉思著的人最不喜歡別人打斷。我放輕了腳步,正打算悄悄滑過去。

        小女孩頭沒抬,聲音卻飛了過來,想溜啊,我可是火眼金睛。

        我回過頭,她從墻頭跳了下來。

        她仰起燦爛的臉,亞杰,今天我不叫你大叔了,叫你亞杰顯出平等來,好不好?時不時還可以叫你亞杰先生,先生的內涵就多了,當然,更多的還是平等,平等多好,用不著考慮措辭。

        我說長幼之分可是咱們華夏之幫的禮儀,現(xiàn)在就連西方國家也認可了我們幾千年前就有的文化精髓。

        她說別說那么遠了,先說說眼前吧,你為什么沒問我叫什么呀,是不是把我當成掠過的風了?是不是呀,肯定是,現(xiàn)在呀,你不想知道都不行了。

        我看看她,她朝我揚揚眉,你說得也沒錯,不過我的理解不一樣,這長幼之分沒必要體現(xiàn)在稱謂上,要裝到心里,那才是真正的尊老。而姓氏呢,只是相互之間拋來拋去的人類習慣。

        歪理。

        亞杰先生,就這么叫了,這樣才顯得你有品位,告訴你吧,我叫阿嬌,千萬別弄混了,我不是艷照門里那個阿嬌。

        阿嬌,阿嬌,等等我。

        一個聲音從后面追來。聽聲音就知道,是個小伙子。

        我要回頭看看,阿嬌拿手把我的腦袋擋住,別看別看,你會看見一個讓人發(fā)膩的家伙。

        一陣急促的腳步響,追我們的人來了我們身后,阿嬌,原來你爸來了。

        小伙子聲音里充滿磁性。

        阿嬌挽著我的手,頭也不回地說,太沒眼光了,老土啊,難怪你來自山青水秀的地方,你家鄉(xiāng)雖美,人卻土。

        阿嬌,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別瞧不起山里人。

        阿嬌說,就說,山里人的土是本質的,你就是換副內臟,靈魂也還是山里人,土腥味時不時還會從毛孔里滲出。

        這女子越說越不著邊際了,我說,阿嬌,你手里挽著的也是來自山里的老家伙。

        阿嬌小聲朝我說,別當真,我是專門氣他的。

        阿嬌松開我的手,亞杰呀,我現(xiàn)在要去教教這個山里人怎么才會變洋氣,你可不許回頭喲,不行,得給你上道鎖,這回頭與不回頭可是有講究的,你要是回頭,就是小人,要是不回頭,那就是真君子,好啦,拜拜。

        阿嬌閃身就到了我身后,我還真想看看身后的小伙子長什么樣,這丫頭這么一來,我只剩下朝前看的份兒了。

        我一個勁地走著,一直走到身后沒了動靜,這才偷偷地朝后溜了一眼,后面空空如也。

        這丫頭。

        本來今天要去都江堰,是隨妻子一塊兒去,說是去幫老岳父看看房子。08年5月12日那場大地震順便把老岳父他們干休所也推翻了,剛過去一年多,政府就把新房子修好了,老岳父老夫妻倆把地段也看好了,妻子說她不放心老人的眼光,要去看看。我本來也是答應了的。

        臨到要走了,我就不想去了,不去得找個理由。進衛(wèi)生間到馬桶上坐了好幾分鐘,辦法也就來了。

        我那辦法還沒有使出來,就有人替我解憂了。妻子一個中學朋友,如今在成都一所小學當校長,她約妻子到三圣鄉(xiāng)玩,妻子經不住她三說兩說,就同意了。妻子說,亞杰呀,今天不去了,同學約我有事,咱改天再去都江堰。爸爸那兒我去說。

        妻子問我今天有什么安排。我說老一套。

        你不會是對那條路走出感情來了吧。妻子說。

        差不多吧,某件事情反復的次數(shù)多了,在感覺上只會走向兩極,要么深情地投入,要么反感。我若有所思地說。

        好了,不聽你講深沉了,我得走了。妻子說著就走出了門。

        聽著妻子開車的馬達聲,我換上旅游鞋,也出了門。

        過去我是急走,今天幾乎是連走帶跑。往天到那段柵攔要走接近一個小時,今天只走了四十五分鐘。打老遠我就朝那個方向看,柵攔上果然就蹲著一個人。心里一陣激動。我不愿讓阿嬌看出我心里的異樣,于是放緩了步子。

        眼睛卻始終沒離開柵攔上那個人。

        突然那個人動了,而且動作敏捷地縱身一跳,是個男孩子。

        接著又有一個女孩在另一個女孩的幫助下攀上柵攔。那模樣不象阿嬌。

        又有人翻上柵攔,但都不是阿嬌。

        我走到了背靠那株銀杏的水泥墩子,就站到那里,透過柵攔朝校園里張望。沒看見阿嬌的影子。

        時間已經接近十二點了,從柵攔里翻出來的少男少女越來越多,他們中間也沒有阿嬌。一股風貼著公路吹來,涼颼颼的,跑動時汗?jié)竦膬纫伦屍つw感到不舒服了。

        唉,這個阿嬌?!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最讓我難受的還不是失眠本身,而且失眠后的不能翻身。妻子睡眠本來就不好,睡著后不能受到干擾。她是醫(yī)生,工作非常辛苦,我不能驚了她。整個晚上我都在似睡非睡中,直到天亮。

        早上妻子說,亞杰,你臉色怎么這么差。

        我說不會吧。妻子說你自己到鏡子里看看。我湊到鏡子前,果然,臉上鍍了一層菜色。

        妻子說你是不是失眠,昨晚沒睡踏實吧。

        唉,想一個小說細節(jié),想著想著就興奮了,起來寫吧,又舍不得暖暖的被窩,就那么折騰到天亮。

        妻子說那你接著睡吧,我上班去了。

        妻子走了,我有些頭昏腦脹,昨晚沒睡著,到底想了些啥,總之是亂七八糟的,也想過那個女孩,的確也想過我正在寫著的一個細節(jié),都想得不連貫。迷糊中,那個女孩阿嬌好象進入了我的小說。

        接連幾天都是這樣,我每天依然走那條老路,阿嬌依然沒有出現(xiàn)。

        沒見著阿嬌后到底是第幾天我不知道,總之那天要出門時,突然就想到今天那個女孩會不會出現(xiàn)呢?

        沒睡好,腦袋有些昏,頂著那顆昏昏沉沉的腦袋我又踏上了那條路。

        又走到那個柵欄了,那顆銀杏依然挺立在水泥墩子后,那段墻上依然不斷有學生翻出翻進,還是沒有阿嬌的影子。

        我站到柵欄前,眼珠子丟進了校園。

        腳都站麻了,阿嬌還是沒影。

        剛走出幾步,一個女孩的聲音就傳了出來,嘿嘿嘿,等等。

        腳底一下就粘住了。

        一股驚喜閃電般從心底竄起。我猛地回過頭,一瓢冰涼的水兜頭潑下,一個一頭短發(fā)的姑娘正在柵欄里朝上攀越。柵欄外一個小伙子從柵欄縫里托她的腳。那不是阿嬌。

        到了橋頭那家飯店,一碗豆花,要了一盤炒韭黃。往天我都不沾酒,今天要了二兩狗杞酒。這酒壯陽,能讓小弟弟威武。

        那晚我感覺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妻子下班回來讓我的樣子嚇了一跳,說你這是到底中了什么邪,眨眼功夫就成這副板像了。

        我說我也說不上來,走了一趟路,回來就覺得渾身發(fā)軟。

        妻子有些慌了,她說她還從來沒見過我這樣。她張羅著很快就把我弄到車上,我也懶得動了,什么也不想地跟著她上醫(yī)院。我們先去了省里的四醫(yī)院,那里有她的大學同學。妻子的同學熱情周到,她帶著我們做了CT,照了X光,驗了血,總之什么都做遍了,最后的結論是除了血壓略高,什么毛病也沒有。

        我們千聲萬聲地道了謝,出了四醫(yī)院,妻子咬牙切齒地說,這個四醫(yī)院水平下降了,我們上省醫(yī)院去。省醫(yī)院我們也有朋友,而且還是一個科室的主任。

        妻子因為心里有氣,駕車就顯得惡狠狠的,她技術還不錯,心里一急,功夫就減了半。剛走到紅照壁就跟一輛紅色夏利擦上了。

        這下麻煩了。

        突然一個主意閃現(xiàn)到腦海里,我對妻子說,我有辦法,你呆會兒配合著就行了。

        對方司機是個中年漢子,臉上掛著兇狠。妻子也下了車,她平常就是個不認輸?shù)闹?,這次是她的過錯,她也沒掛一絲絲欠意到臉上。

        對方抬起手指著被擦處,正要說什么,我就在這個時候沖下車。我在車上就把自己的頭發(fā)弄得橫七豎八,那張臉本來就難看。我把衣領扯得歪斜,眼睛瞪得溜圓,下車就口吐白沫,哇哇亂叫。中年漢子一愣。我沖上前,一把拉過他的手就朝嘴里送。

        中年漢子連甩幾下才把我的手甩脫。

        圍觀的人叢中有人大聲說,瘋子。

        中年漢子趕緊上車,駕車就跑。

        一場危機頓時化為云煙。我們也趕緊上車,車開出老遠了,妻子才說,亞杰,真有你的,我也沒想到你會來這么一手。

        我說我昨天看新聞就看到這么一出,這會兒偏偏就想起來了,學學吧,偉人不是說,活到老學到老,人間百態(tài)也是學習的內容啊。

        省醫(yī)院的檢查結果與四醫(yī)院如出一轍。朋友說,亞杰大概是用腦過度,要么找個地方去休養(yǎng)一陣子就恢復了。

        我本來也懷疑自己得了什么病,這一檢查心里明白了,這又是那個阿嬌鬧的。

        我說我自己調理吧。

        妻子嘆息一聲,只好這樣了。

        遠處傳來雞叫,知道又一天開始了。

        妻子說我上班去了,你再睡會兒,自己煮兩個雞蛋,對了,別忘了喝牛奶,這個年紀的人要補鈣。

        妻子走了,我也想再睡進夢里去,夢里很好玩,閉上眼睛腦子里什么都有,都跟夢沒關系。起來吧。渾身軟綿綿的。照妻子所說,吃了喝了,坐到電腦前,心里想到底開不開電腦,理了理心思,想了想小說里正寫著那個細節(jié),卻怎么也想不到更好的故事。

        我就樓上樓下走了幾個來回,最終還是出了門。

        再轉過一個彎,就能看到那段柵欄,還有那個水泥墩。

        我是閉著眼睛轉過那道彎的,眼睛閉著,心里念著阿嬌。轉過彎了,我失望地睜開眼睛,一口氣就堵到喉頭,一個我熟悉的身影蹲在水泥墩上。

        是阿嬌。

        她今天穿的衣服不是前兩次穿過的,我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來。那么遠的距離,我還是準確地認了出來。

        往天我都是急步走的,今天怎么了,腳下墜了鉛。

        那丫頭倒是遠遠就朝我去的方向看。

        我一步步地走著,眼睛莫名其妙地潮了,視線里的一切都變了形。

        我就那么走到阿嬌身旁。

        亞杰,大叔,亞杰先生。她嘻嘻一樂,這么多天沒叫了,今天可是全補上了。

        聽她一說話,我這心一下就靜下來,我佇立在柵欄前,仔細一看,不由得暗暗吃了一驚,這丫頭瘦了,黃了,好在兩眼還有神。我說阿嬌,病了?

        她搖搖頭,一點小毛病。

        你應該到醫(yī)院去看看啊。

        亞杰,沒事,我就從醫(yī)院出來的。阿嬌兩手托腮,來幫幫我。

        我走上前,伸手要接她。腳下用力蹬緊地面,我怕她又像上次那樣撲下來。

        她轉過身子,背對著我。我上前扶住她的腰,我的手能感覺到她身上的骨頭。

        她是真的瘦了。

        她要真是我女兒該多好?

        她應該就是我女兒。我一次又一次地幫著自己的女兒違反學校的規(guī)章制度。因為翻越圍墻肯定不會是學校允許的。

        你瘦了。我心痛地說。

        亞杰,我真感動,你是真心痛我,我聽得出。阿嬌的聲音柔柔的。

        她回頭看看。

        是不是……我欲言又止。

        不是,她知道我在問啥,他差點就不屬于這個世界了。

        她朝我笑笑,別再問了,呆會兒我會告訴你的,我把什么都告訴你,這樣我就能輕裝上陣。有人說,經歷過的,就深深烙到了你的靈魂中,我就不信。我會把經歷過的忘得干干凈凈。

        這丫頭,歷史能忘記?

        我和她就那么信步走在校園外的人行道上。

        那一刻她不說話了,我也不去問她任何問題。阿嬌是個思維特別個性化的姑娘,我姑且這么認為。她不想說的,這個世界上可能就不會有任何力量讓她開口,那時她的堅強會超過傳說中的地下黨。她要是想對你說,她會象決口的河堤,一泄而空。

        我們就那么靜靜地走著,身旁的公路上,不斷有汽車劃過,不斷有電瓶車劃過,行人很少,從校園里翻墻出來的,她應該是最早那一批,因為此時此刻的大部分學生還坐在梯級教室里,聽講臺上的教授重復那些已經重了千百遍的內容。

        前面就是文星鎮(zhèn)了,那里的大部分地方已建為全新的生活區(qū),什么都有,卻又什么都沒有。

        她歪過頭,亞杰,我們找個什么地方去坐坐,行嗎?

        我笑著點點頭。

        我知道我來的方向有個茶樓,就在路邊。茶樓名叫向陽茶樓,是酒店附帶的。我每天經過那兒,見白天喝茶的人很少,是個清靜所在。

        我說有個陽光茶樓,離這里不遠。

        她點點頭,別開房間就行,我今天沒力氣侍候你老人家。

        嘿,說什么泥。我把腳一頓,這通常是我準備發(fā)火的前奏,家里人都熟悉,只要我有了這個表現(xiàn),他們一般都退避三舍。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她仰面給了我一個燦爛,亞杰,別當真啊,我是給你寬松一下。

        我倆來到向陽茶樓,老板是個女人,眉眼不錯,身段也好,待人熱情,禁不住就多看了兩眼。老板問我們喝點什么。我說我就喝花茶,丫頭,你呢?

        阿嬌說我也花茶吧。

        就剛才那兩眼讓阿嬌拿住。趁老板到柜臺拿茶,她扯扯我的褲腳,眉頭一聳。

        我看看她。

        這老板娘多性感。她說。

        我小聲說,我也是第一次來。

        她還想說點什么,女老板過來了。

        茶是飄雪,那味鉆進鼻孔,香極了。我說女孩子都喜歡喝菊花茶檸蒙茶什么的,你為什么喜歡喝花茶?

        阿嬌搖著頭吹了吹茶面上的沫,你喜歡呀。

        我不說話了,她不說她有話么,得聽她的。

        阿嬌說,好了,我該給你講講我的事了。

        阿嬌沉進往昔,眼神也迷離了。

        她說,亞杰呀,我是九O后,都說九O后的思維是反叛的,其實不是那么回事,我們熟悉電腦,熟悉網絡游戲,腦袋瓜也靈活,我們也有很多不懂的事,現(xiàn)在我讀大學了,隨著向文化深層次的進軍,我也漸漸懂得了一些事,當然比你們這些老姜還差得遠。

        我成老姜了。調味品,離不了,又不能太多的一種植物。

        不過,我們看事物不會默守陳規(guī),我們總喜歡多角度多色彩地看眼前的一切,這也是你們五O后六O后七O后,甚至八O后都不如我們的地方。對歷史中的人物我們的看法也不盡相同,例如柏拉圖和他之前的先哲們關于摸仿一說,我們就認為他們的聰明才智達到了超級地步,他之后的哲學家沒辦法論證柏拉圖關于現(xiàn)實世界之上還有理式世界的論述,于是就找出了種種否定的理論,其實柏拉圖們已經觸摸到了三維以上空間的邊緣了,算了,不跟你說這些了,關于此類種種的證據隨手拈來都是一大把,亞杰,你別在心里權衡,這里沒有正不正確的評判,我們認為這就是咱們九O后的驕傲。

        就那么簡短幾句,我從此不得不認真思考九O后的小崽崽們。

        阿嬌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半。

        慢點喝,別燙著。

        謝謝。她的眼睛里有淚花閃爍。

        老板過來把水摻上。

        其實我要給你說的也不復雜。阿嬌歪著頭看著天空,這些事在我心里憋了很久,我一直就想找個可靠的人說說,就是那種一吐為快地說說,要是不說出來,我會瘋狂的,我不想讓這些事積在我心里,那會把我憋死的。亞杰呀,我們總共見了兩次,這兩次見面給了我一個感覺,你就是我等了這些年要說說心里話的人。你別問為什么,聽我說,你一旦聽完了就會想到我是下了多么大的決心……

        先說我爸吧,我爸是大學教授,帶博士生的導師,他手下男男女女的弟子帶了一大幫,他偏偏就讓一個外表老實的女弟子搞上了床,那個女人是從南充市考來的,其貌不揚,外表看著很老實,我爸的女弟子中漂亮姑娘有的是,也有人對他頻頻傳遞纏綿,他都沒動心,校園里有人說他是柳下惠,也有人說他先天性性功能障礙,他卻讓那個女人勾上了床。我非常討厭那個女人。那時我正讀著初中,對性愛顯得懵懵懂懂,一天我跟蹤了那個女人,她到市里一家酒店式公寓開了一間房,她就在那里等我爸來。在我爸到達之前,我先到了那里,我輕輕敲門,她以為是我爸來了,于是打開門。她身上只披了浴巾,里面什么也沒有。她見是我,吃了一驚。我說我是來救你的,我媽知道了這件事,她老人家馬上就會駕到,而且還帶了幫手。她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匆匆而去,我把自己脫光了,躺進被窩,聽見有人敲門,就蜷縮到被窩里,結果聽見我爸進來,而且反鎖了門,嘴里乖乖乖乖地叫著,猛地掀開被子,見被窩里居然是我,他驚呆了,兵馬俑似地立在床前。我大大方方地說,爸,你別跟那個女人了,你跟我吧。突然之間我爸爆怒了,他一把擰起我,狠狠地給了我一耳光。他從來就沒打過我,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從此,校園里再也沒了關于他的斐聞。

        阿嬌把身子朝椅背上一靠,真他媽的。

        你爸也真是。這話我說得有氣無力。

        再說說我媽。阿嬌眼里含著淚花,我媽是雜志社資深編輯,盡管她都快五十了,保養(yǎng)得跟她的實際年齡差了一大截,而且她的容貌妖媚,在我發(fā)現(xiàn)了我爸的隱秘后不久,一次偶然中,我又發(fā)現(xiàn)了我媽和社里一個副主編有染,這個副主編比我媽小好幾歲,卻被我媽最后的嬌艷迷住。我爸出差了,我又住在學校,她和她的小情人就在家里約會,一天我心血來潮,對班主任謊稱母親得了急病,回到家就看見了最不該看見的一幕。亞杰,你不知道,我當里就瘋狂了,一趟沖到廚房抓起菜刀又奔回讓他們搞得非常凌亂的臥室,揮刀就對著那個副主編一陣亂砍……

        阿嬌眼里的淚終于翻越眼眶。

        我遞給她一張紙巾。

        她大口大口出了幾口氣。

        那家伙痛極了就往街上竄,街上有警察,我們都被弄到了公安局。我說那個人是我殺的。我媽說我嚇傻了,人是她殺的,她說她殺這個人是她們社里的副主編,因為待遇問題發(fā)生了爭執(zhí),氣極之下的她就跑到廚房拿來菜刀砍了人。那個副主編也認可我媽所說,警察們臉上都是鄙夷,他們沒問這場爭執(zhí)為什么會在我們家里發(fā)生,也沒到單位去搞調查,說我媽和那個副主編擾亂了社會,每人罰了一筆錢,這事就了了。從此我媽出墻的紅杏又縮回墻內。

        我想說點什么,苦于找不到合適的詞。

        阿嬌說我還沒說完,你別打岔。說說我吧,前次你不是聽見一個男人在叫我嗎,想想,還能記起來?

        我說我知道,你別叫他男人,他應該是你同學?男朋友?總之從你嘴里聽到男人這兩個字有些別扭。

        亞杰,你們這代也真是,男人是本質的叫法,什么男朋友,還同學呢,我就喜歡叫男人或女人。其實那次也是我對你的一個小小的考驗,人人都有好奇心,遇上那種事都會忍不住回頭看看是誰在叫正挽著自己的女人,你就沒有回頭,所以說你的本質是誠實的。

        這丫頭,真讓人哭笑不得。

        他是我們年級的帥哥,老爸還是一個手握大權的官員,雖說他家在山區(qū),他爸實在是一個不小的官員,他的屁股后總會有一大串紅了眼的女人追著,我不湊那個熱鬧,那場面挺好玩的,我就喜歡看那些女人為了爭風吃醋各施手段的樣子。沒想到這小子對身后的女人不管不顧,卻當上我的跟屁蟲,我越是不理他,他就越是跟得緊,其實他身后的女人中比我漂亮的還不少,你說怪吧。結果他的好景不長,今年,對了,就上次你聽見他叫我那次,第二天就聽說他父親栽了,栽到了錢上,而且事跡還上了報紙,大家都知道了,一夜之間,那群女人都離他而去。那天他神情特別郁悶,見誰都不說話。我想知道他會有些什么反應,傍晚,他悄無聲息地順著宿舍樓下的墻根朝校園東頭走去,那里有個人工湖,湖上還有荷花。我遠遠地跟著,他到了湖邊。我也到了湖邊,只不過離他遠些。他四周看看,他沒看見我,一棵樹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仰面長長地嘆口氣,那聲音很大,我在十多米外都聽得很真切。

        我屏住呼吸,這小伙子是要尋短呀,阿嬌能救他?

        他開始下水了,我沒有絲毫恐慌感,那一刻就想到一個問題,人啊,活得五彩繽紛,也活得蒼白,有意思,也沒勁,總之,人就活在重重茅盾中。他走到接近深水區(qū)時停下了,我就大聲地叫了起來,我說喂,走啊,再有兩步就沒頂了,我還等著看你淹死后會不會很快浮到水面。亞杰,我不會水,跳下去攔他,那就等于死一對。他扭過頭看我,我笑著對他揮揮手,又叫,怕死啊,真叫我失望。

        我說他回頭了?

        回了,轉過身子往岸上走,速度比朝水里走時快。那晚我就陪著他在湖邊呆了一夜,我們沒說話,說什么都多余,就那么坐著,他都那樣了,還對我掛著邪念,半夜,他把我摟進懷里,我沒拒絕,我倆就在湖邊完成了我的第一次性生活,真痛啊,一點舒服感都沒有。第二天重感冒纏上了我,到醫(yī)院住了幾天,他也沒到醫(yī)院看我,我也不覺得奇怪,人家為什么要為一夜纏綿付出太多?;氐綄W校才知道他走了,徹底離開了這所學校。

        那次茶后,我再也沒見過阿嬌,那個柵欄上依然不斷有男女學生翻進翻出,就是沒有阿嬌的身影。我依然走著我的延壽路,走到那個水泥墩前總會停下腳步,面對空蕩蕩的空間發(fā)會兒呆,什么也不想,就那么站著。

        我兒子也是九O后,他的思維很活躍,無遮無欄,信馬由韁。我再也不說他不成熟,什么叫成熟?走慣性思維叫成熟?學先人行為叫成熟?

        扯蛋。

        人啊,一生都在成熟與不成熟中徘徊。

        又半年過去了,那天妻子在電視機前樂出了聲,我湊過去,什么節(jié)目讓你這么開心。

        她說電視臺搞的超女大賽真好玩。我隨意地一看,突然我的眼睛瞪大了,臺上又跳又唱的不正是阿嬌,這姑娘,不不不,這女人,眉眼間全是快樂,評委們也為她的熱烈打動,隨著她制造出的節(jié)奏敲打著桌面。

        突然我想到個問題,我問妻子,一個年輕人站在高高的墻頭,墻的這邊是月光,墻的那邊是陽光,他會朝哪邊跳?

        妻子眼睛不離電視,說今天跳這邊,明天跳那邊。

        你為什么會這么想?

        兩邊都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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