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慶

無論歷史給我們留下多大的屈辱和災難，過度地渲染仇恨是狹隘的；但忘記過去，絕對意味著背叛。常聽人說絕不讓歷史重演，但歷史的演變，有時候又是驚人的相似?！杜d安之巔》如果能把每一個有民族痛感的讀者帶入偽滿洲國陰森恐怖的苦難歲月，去認知什么是鐵蹄踐踏下的亡國奴生活，并從心底去發(fā)誓，中華民族絕不再回到那個悲慘的年代！那么，創(chuàng)作的目的就達到了。

該小說宛若良心之上脈管破裂飛濺，又似烈焰焦舔罄山之竹。史料匯集、采訪取證后于文字表述中的痛苦掙扎，對侵略者血跡斑斑的控訴，情緒倍受桎梏地復原那段殘忍血腥的民族災難史，每每擱筆后難以掩飾的自愧難當，甚至能以文字的形式羅列給未來，某種程度上更需要的是一種勇氣。創(chuàng)作中，我時常會想起披露南京大屠殺的美籍華裔作家張純如，她那種因深刻挖掘而形同身臨其境的瘟疫般的心靈侵染，繼而造成精神所無法接受的萬惡之惡，令善良的純如于創(chuàng)作中長期地郁積羞憤、驚厥地感知，難以想象她曾經(jīng)歷了怎樣的恥辱和煎熬，又是怎樣地去直面那一個個慘絕人寰的畫面。在法西斯鐵蹄的蹂躪之下，猶太民族與中華民族受到的迫害與虐待幾乎不相上下，但猶太人受納粹壓迫的歷史早已被全世界所知曉，戰(zhàn)后，以色列傾國家之力，對二戰(zhàn)中迫害猶太人的納粹分子的追剿從未拖延緩滯，無論藏匿得多么深遠，雖遠必誅。而南京大屠殺卻“像是不曾發(fā)生過！”不知道張純如自殺前除了致使她痛不欲生的深重病魘，是否還有另一種更加難以言喻的凄楚和隱憂，在一直地困惑著她那顆善良的心？偉大并震撼了世界的是：這一切，竟然讓一個女人做到了！

《興安之巔》的創(chuàng)作視角極偏，從情節(jié)展開到案情推進，地下黨員被深深地隱藏在幕后，殺氣騰騰的關東軍鐵道憲警被全程地推到了歷史的前臺。這種深刻挖掘侵略者心理活動，并深入他們最具傳統(tǒng)的文化思想構成、核心理念、甚至國家意識（包括對偽滿洲國的）、軍隊意識等信條及觀念，繼而形成的日本法西斯根深蒂固的軍國主義內質，由此演化的毒辣作風、獸性行為，甚至寫作風格更接近于日本推理小說的表述手法，其視角展望，鋪展開來，都是一次有風險的嘗試。單從案情分析，無論從滿鐵兩份內部電文詳述的事件過程，還是偽滿巡官高啟德揭發(fā)時舉證的諸多疑點，甚至在最后的章節(jié)中警曹豬口的一語道破，所謂的“五二九”新南溝鐵道案，“作案人”在當時高度警戒的環(huán)境下做出了周密計劃，并果敢地付諸實施，就此留下的諸多值得審核的疑點，是顯而易見的。于是，鐵警護軍司令部直接派員插手該案偵破，憑借列車制動距離演算、鐵路動力牽引技術上的概率推測，漢奸死咬不放的鼎力協(xié)助，加之駭人聽聞的酷刑逼供等手段，打開突破點的可能性是有的。

《興安之巔》最終得以結案的可行性和要表達的主題思想，作者只想通過對以下人物的交代和分析，加以闡釋。

惠藤既不是執(zhí)意反戰(zhàn)的前田光繁，也不是經(jīng)歷了戰(zhàn)俘轉化后的水野靖夫，更不是隨著漫長的負罪感從反省自身到反省日本的東史郎?；萏俚能娐蒙淖屗械娜哲娀鶎榆姽僖粯樱亲永锍休d著戰(zhàn)勝過俄羅斯和德國的驕橫，受熏著針對中、蘇、美、英乃至與全世界為敵都不惜一戰(zhàn)的狂妄的圣戰(zhàn)光環(huán)籠罩，甘愿在生與死的兩個“榮升”中尋找形同封建武士的所謂效忠。無論頒布投降詔書后選擇戰(zhàn)死，還是“著裝的警佐怎么能打上一把宛若藝妓的花傘”的嚴謹?shù)奈涫康儡娙俗黠L，都能說明這一點。詢問嫌疑人前那番對偽滿洲國“十年勵精圖治”呈現(xiàn)的“五族協(xié)和的王道樂土”的贊許和美化，讓一個侵略者的世界觀得到了十足的呈現(xiàn)。他只看到了“滿鐵綿延兩萬里”，卻看不到順著這些鐵道線對白山黑水吸血抽髓般的資源掠奪；他看到了幾年未曾造訪的山城小鎮(zhèn)“燈火璀璨”，卻不在意苦苦哀求的老婦人“家里點燈都沒洋油了”的家破人亡；他看到了漢奸傀儡揮動小旗兒粉飾下的“靠國民的擁戴而自由組建的嶄新國家”，卻忘記了厭惡的蒼蠅在腦海里揮之不去的烏奴爾要塞的“病號間”；他們可以毫不猶豫地自詡為這個偽國家的締造者、幫扶者、教化者，甚至能為這一切實施的所有手段找到自以為是的理由，這是典型的軍國主義分子的立場。太多反映戰(zhàn)爭題材的文學藝術作品，都曾經(jīng)堆砌過類似主題：主人翁置身于龐大的戰(zhàn)爭機器中，“最小你也是顆螺絲帽”，透過一系列殺戮和毀滅的殘酷事實，良心底線的不斷揪扯，人性的泯滅和煎熬，抑或侵略與反侵略斗爭中的正義覺醒，終于認識了戰(zhàn)爭本質，于是從厭戰(zhàn)、避戰(zhàn)到反戰(zhàn)。惠藤并不是這樣的人，令他不堪重負的，是對巨大失敗的承襲?！罢l要是看透了滿洲國康德十二年大戰(zhàn)在即的暗淡前景，誰都免不了噩夢纏身?！痹谒磥?，馮雅齋是不是嫌疑人，甚至是不是共產(chǎn)黨已經(jīng)毫無意義，甚至都不想知道了。眼下也只能把他歸結為“那是文化的熏陶，儒家的中庸之道給這種穩(wěn)健的性情注入難以撼動的定力。與此類人打交道，有時真的會讓統(tǒng)治者感到力不從心”。他清楚這樣的人在滿洲國已被處決得太多，即便施予各種酷刑，甚至殺死他，也無法讓他有所動搖，而他最終將戰(zhàn)勝自己的時刻，已然是指日可待。迫于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的步步逼近，就像很多勞工回憶很多日本人于投降之前違心表露的“你的以后工頭大大的，我的苦力的小小的……”的不得已的做法?；萏僦泵娴?，是一種比他此前見識過的更可怕的果敢和無畏，是來自一個被壓迫民族在長期鏖戰(zhàn)中得以磨礪的更強大的精神信仰和意志結構。馮雅齋的團隊是最樸素的鐵路工人，但他們能在如此恐怖的環(huán)境下毅然這么做，其個人安危早已置之度外?；萏贌o法再支撐起自以為是高貴的精神框架，因為他畢竟與豬口和高啟德這等人間敗類為伍，那種于不自覺中即已淪落為劣等人的羞慚，對這樣的一個人而言，無望的、自我否定的因素是多重而復雜的。案件的偵破只會增加罪孽，而他也確實不想再這么干了！這種看似強者的最終屈服，某種程度上更為壓抑、矛盾、郁結，相信讀者會從整篇文章里讀到惠藤這種于晦暗中痛苦掙扎的內心。

豬口是日本軍國主義培植出的最典型的法西斯，殘暴、變態(tài)、反人類的獸性和獸行在此無需贅述。看似潔癖，實則畏懼陽光、畏懼空氣中塵埃細菌，淺陋粗俗，夢想靠刑訊逼供得以晉佐的家伙，一直以為自己歹毒得還不夠賣力，“要是去了海拉爾的北山要塞，就不會這么想了。那可真是小巫見大巫，太微不足道了。”關于他最后的妥協(xié)，敘述上是微妙的。“不要憲兵的糖，媽媽說，憲兵的手是臟的！”一句童言無忌，恍若黑暗中的驚雷閃電，瞬間擊穿了靠威嚇包裝下的無恥。雖然用呵斥可以讓整個車廂鴉雀無聲，但滑向歷史深淵的一瞬，已然魂飛魄散。意志坍塌后，那些竟然能說得出口的“看似慘絕人寰，實則司空見慣”的解釋，不但披露了法西斯惡魔在中國大地上罪孽深重的累累行徑，還被沾親帶故的上司打了一個透徹的大耳光。他“好奇地看著白手套浸上的殷紅，仿佛此前不知道自己體內也流淌著這個。”獸性雖已不可能再回歸到人性，但列車上這短暫的一程，兒童純天然的本真和成人世界里略有復蘇的良知，最終壓制住了惡貫滿盈的獸性。

筆者如同當時的一部分老鐵路工人一樣，他們心知肚明馮雅齋有可能是共產(chǎn)黨，卻咬緊牙關緘口不提，通篇的字里行間中，對他特殊的敬意，竟然是用一種近于吝嗇的文筆最大限度地掩護、回避其人。從模擬復原當時的斗爭環(huán)境和客觀的歷史條件到人物描寫，對其毫無高大全式的修飾，能給讀者留下最大的想象空間。馮雅齋只在接受憲佐詢問和車站掛車時出現(xiàn)過短暫的兩次，話語不多，卻隱含著老地下黨員沉著冷靜的斗爭藝術?！笆前?。一百三十萬的土地，三千萬民眾，我們親歷了世道變遷。”“為了這個國家，再大的委屈也能承受?！薄逗魝愗悹柮酥尽分杏涊d：“中國共產(chǎn)黨早于一九二六年即在博克圖機務段建立地下支部，受北滿執(zhí)委會領導。”馮雅齋（中共地下黨員）光復后為博克圖機務段第一任中國段長，哈爾濱鐵路局總工程師，參加過南京長江大橋的鐵路段設計。后在鐵道部任職。王喜、王朋、劉英、孫恩杰等，皆為秘密建黨時期的老黨員。釋放八路軍戰(zhàn)俘后，距上述事件不到半個月，馮雅齋率先舉家搬遷，隨后博克圖機關區(qū)的滿洲機關士們也紛紛逃離，軍運幾乎癱瘓的時候，直逼松嫩平原的鋼鐵洪流震碎了博克圖臨街的窗戶玻璃，到處飄揚的太陽旗和五色旗很快被改制成了小孩尿布和棉褲里子。“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最后的戰(zhàn)役——興安嶺突擊戰(zhàn)，在中國東北博克圖結束?！薄舱郧疤K聯(lián)軍事教科書《遠東（高寒帶）步兵機械化戰(zhàn)術學教程·下》〕

關于新南溝日軍工兵大尉荒木克業(yè)紀念碑，據(jù)《海拉爾鐵路分局志》記載：1932年11月30日凌晨，關東軍服部支隊入侵博克圖，遭蘇炳文東北民眾救國軍和鐵路工人抗擊。營長張國政在阻擊戰(zhàn)中陣亡，日軍占領博克圖后，裝甲列車繼續(xù)追擊。為阻止日軍進犯，火車副司機田大起、司爐李安義提開車鉤，將裝滿石頭的七輛車皮由隧道內溜下，撞翻日軍裝甲軌道車，飛石砸死砸傷日軍數(shù)十人。荒木克業(yè)上尉頭部被巨石砸碎陣亡。第二年，日軍在此處建一石碑，上書：“工兵大尉荒木克業(yè)戰(zhàn)死處”（死后晉升一級）。此碑解放后被人民推倒，后在新南溝養(yǎng)路工區(qū)豬圈里被發(fā)現(xiàn)，現(xiàn)存于博克圖鎮(zhèn)政府車庫內。田大起、李安義的子女至今在博克圖鐵路工作。

1945年8月16日，伊東正太郎于家中自殺。妻攜子女逃難，途中，和父親一樣酷愛機械的長子正吉（十六歲），為一支雜牌軍隊發(fā)動了一輛停棄于路邊的日式坦克，后毅然舍身為家人換得食品，自甘隨軍。階級神圣、民主平等的作風深刻地教育了正吉，被編入唯一的戰(zhàn)車大隊，參加過兩個著名戰(zhàn)役，任車長、副班長，多次申請入黨，均未被批準。伊東正吉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于新干線退休后，或隨戰(zhàn)友，或攜家人，多次來中國。

1945年8月22日，惠藤信于安達車站被蘇軍擊斃。

豬口茍且偷生倒也長壽，回國四年后家庭破裂。以后又在“榮遺會”的戰(zhàn)爭寡婦中選擇了兩次婚姻，但不長久。晚年常身著少佐軍服，被新生代的少數(shù)狂妄之徒們擁戴著，四下招搖，美化曾經(jīng)的罪孽。后病逝于一家濟世醫(yī)院。

1945年8月17日，竹尾安康及大部分在當?shù)仳湙M跋扈的日本人被蘇軍羈押在博克圖鐵路廣場。一群鐵路工人來了！司機孫祥云，因火車頭出庫掛頭晚點2分鐘，竟被竹尾的錘子刨漏了后腦，終生半身不遂。孫祥云手里握著檢車錘子，一歪一跩地在人群中尋到了竹尾安康。中國人仇恨的目光如火如電，竹尾的家人吶，老母、孕妻、弱兒幼女，跪伏在地，嚎啕乞求……孫祥云舉起了錘子。為了讓哆嗦的病人刨得穩(wěn)當，看押的紅軍的大皮靴也踩上了竹尾安康的背脊，“刨死他！”跪地的竹尾像一個引頸愧死的罪人，但是，握緊了的錘子在空中顫抖著，最終，沒有落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竹尾安康、筱原芳二、中申勇等重返博克圖機務段緬懷人生時，孫祥云已經(jīng)去世多年。到達墳地的山下，竹尾堅持懇求不需要跟隨者，八十歲的老人跪下來，一個人爬上了山岡……

御手洗、崔丙竣、小木等人此后不詳。

反法西斯戰(zhàn)爭硝煙未盡的世界各地，無論針對“白俄羅斯解放軍”，還是巴爾干半島臭名昭著的“第五縱隊”，還是1944年的法國，幾乎所有飽受屈辱的民族都對其忤逆奸賊概不手軟。那種別樣的切齒痛恨，比照對侵略者的報復有過之而無不及。

1946年12月15日，漢奸保長高鳳黎被卡查（人民政府）宣判死刑，在博克圖南山根執(zhí)行槍決，陪綁的有一位當過漢奸的黑心奸商和一個偽滿警正。行刑時，民兵使用的槍支混雜，站在高鳳黎身后瞄準的民兵是打烘爐的劉鐵匠，舉在他手里的是三八槍，子彈細長，穿透力強殺傷力小，老百姓覺得不夠解恨，一致?lián)泶鲯祚R掌的燕磕巴家的四愣子，四愣子背桿老洋炮，“咣——！”就給高鳳黎來了個大掀蓋兒。

1947年10月13日，畏罪潛逃的漢奸惡霸高啟德趁支前之際潛回博克圖鎮(zhèn)，用斧頭劈死土改分了他家房子的兩位老人。但他要取的東西埋在地窖底下，恰好地窖里裝滿了剛剛秋收的土豆，高啟德用花筐倒騰半宿，第二天被發(fā)現(xiàn)逃離。后在雅魯被抓獲。在地窖里搜出王八盒子一把、金條七根、“浪琴”手表一塊。這個罪行累累的漢奸，經(jīng)他強派抓捕的勞工44人，僅1人生還！強奸的婦女沒法統(tǒng)計！逼死小販，踢死孕婦，殺死老人，罪大惡極！剛被押下戲臺，婦女們就用裁縫的剪子，納鞋底的錐子，戳剜得他渾身都是窟窿，沒到法場就沒氣兒了。卻也被象征性地打了一槍。

《興安之巔》于胎中就注定了它的殘疾，它的悲愴，它哇哇墜地的絕殤哀嚎！就其真實的偽滿洲國，陰森恐怖到令人發(fā)指的敵對環(huán)境和生存狀態(tài)，是那些當下樂于把抗戰(zhàn)題材的影視劇編排成侵略者不堪一擊，情節(jié)搞笑到荒唐至極的編導們所不屑一顧的，甚至是倍受爭議與奚落的。該小說能在一種無須隱晦的歷史境遇中冷冰冰地誕生，同時也標志我的思想和情愫，已站在一個令自己欣慰的起點之上。我欲從多角度去剖析中日文化看似接近，實則精神內核勢不兩立的巨大反差，鑿碎并研磨侵略者的骨骼質，去探究那些遠非人類所應有的獸性基因的客觀成因和主觀由來，并開始為還原故鄉(xiāng)的歷史，奠定里程。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