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重慶方言中幾個含否定詞“莫”、“不”的話語標記“你莫說”、“你莫看”、“你不曉得”、“不是說”等，在使用環(huán)境、產(chǎn)生途徑諸方面各有特點，其中詞匯化演變在其形成過程中起著重要的作用。因為話語標記具有語義上的非真值條件性，所以這些成分只具有話語、語用方面的作用，其中的否定詞已經(jīng)喪失了原有的否定含義。在與普通話對應成分對比分析之后，它們之間存在的共性得以互相印證，而差異也能夠更清晰地展現(xiàn)出來。通過分析和比較這幾個話語標記的特點及其與普通話相應成分的異同，可以進一步驗證，話語標記在形成過程中的若干階段不僅都有可能同時存在于語言的共時層面之中，而且不同語言或方言的對應成分未必發(fā)生相同的語言演變而成為具有同樣功能的話語標記。

關(guān)鍵詞：重慶方言；否定詞；話語標記

中圖分類號：H172.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38268（2013）06012005

一、引言

關(guān)于話語標記（discourse marker）的分析研究自上世紀70年代興起，由于各家研究的出發(fā)點或側(cè)重點不同，又有各種名稱，如語句聯(lián)系語（sentence connectives）、提示語（cue phrases）、話語操作語（discourse operators）、語用標記語（pragmatic markers）等。英語中的話語標記包括部分連詞（如and）、副詞（如actually）、感嘆詞（如well）以及某些短語或小句（如you know），它們不構(gòu)成話語的語義內(nèi)容，而是為話語理解提供信息標記，引導對話語的理解。目前學者們對話語標記的界定還沒有統(tǒng)一的認識，但對其基本特征已達成如下共識：功能上具有連接性；語義上具有非真值條件性，即話語標記的有無不影響語句命題的真值條件；句法上具有非強制性，即話語標記的有無不影響語句的句法合法性；語法分布上具有獨立性，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句首，不與相鄰成分構(gòu)成任何語法單位；語音上具有可識別性，可以通過停頓、調(diào)值高低等來識別[14]。

下面我們將對重慶方言本文的重慶方言指重慶主城區(qū)方言。重慶主城區(qū)主要指重慶市所轄渝中區(qū)、大渡口區(qū)、江北區(qū)、南岸區(qū)、沙坪壩區(qū)、九龍坡區(qū)等六個行政區(qū)。筆者為重慶主城區(qū)人，本文的例句多數(shù)是筆者以內(nèi)省的方式自造，有疑問處均向其他重慶主城區(qū)人驗證過。中帶有否定詞的幾個話語標記進行討論，結(jié)合與普通話對應成分的比較來分析其使用環(huán)境和產(chǎn)生途徑。因為話語標記具有語義上的非真值性和句法上的非強制性，是已經(jīng)語法化或詞匯化了的成分，所以如果其中帶有否定詞，就可能出現(xiàn)一種比較特殊的現(xiàn)象，即否定詞作為新的詞匯成分的一部分，會喪失其本來的否定含義，而只是參與到整個結(jié)構(gòu)中發(fā)揮語用作用?？梢园l(fā)現(xiàn)，本文論及的話語標記所包含的否定詞均已不再具有否定意義。

二、含否定詞的話語標記

（一） “你莫說”

重慶話的“莫說”有以下一些使用情況：

（1）你回去莫說看倒我了哈！你回去別說看見我了?。?/p>

（2）莫說，等他各人去找。別說，讓他自己去找。

（3）體尖兒都虛兒我，莫說你了！體特都怕我，別說你了！

（4）五塊都不借，十塊就更莫說了。五塊都不借，十塊就更別說了。

（5）你莫說，他陰倒起有錢。（你）別說，他其實挺有錢。

（6）我嘗了一口，你莫說，還不錯！我嘗了一口，（你）別說，還不錯！

重慶話的“莫說”和普通話的“別說”相似，可以是短語，表示“不要說”，如例（1）、（2）；可以經(jīng)歷詞匯化而表示“不用說”，如例（3）、（4）；還可以用作話語標記，以表達一種認識或發(fā)現(xiàn)，如例（5）、（6），但此時必須和“你”一起出現(xiàn)。根據(jù)董秀芳[5]，“莫說”由“不要說”發(fā)展到“不用說”的語義變化是回溯推理的結(jié)果；話語標記的用法可能來自于“莫說”在話語中對聽話者提醒用法的詞匯化。具體分析可參看董文。與普通話的“別說”相比，重慶話的“莫說”沒有副詞用法，如“看著成績單，別說有多傷心了”之類。

“莫說”充當話語標記的形式只能是“你莫說”、“你還莫說”，如果單說，本地人只會理解為“不要說”。董秀芳對現(xiàn)代漢語“別說”的演變關(guān)系[5]分析如圖1所示。

動詞短語動詞→強調(diào)副詞→連詞話語標記

圖1“別說”演變關(guān)系示意圖

董文認為，“別說”話語標記用法的由來和其他用法不是一條線的。重慶話“莫說”的情況也可以為此提供一個證據(jù)。表示“不用說”的時候，在句首“莫說”可以加“你”，也可以不加，如：

（7）（你）莫說十塊錢了，五塊都不得借?。悖﹦e說十塊錢了，五塊都不會借！

但是不在句首時，就不再允許“你莫說”出現(xiàn)了，如例（4）。這就說明，表示“不用說”的“莫說”詞匯化程度已經(jīng)相當深，所有情況下都可以不出現(xiàn)“你”，甚至有的環(huán)境中不能出現(xiàn)“你”。如果話語標記的用法是由表“不用說”的動詞這一條線發(fā)展而來，則會出現(xiàn)不合理現(xiàn)象，由不出現(xiàn)“你”到必須出現(xiàn)“你”，詞匯化的程度反而會呈現(xiàn)出倒退的情況。因此，話語標記只能是來自另一條演變路線。

普通話的“別說”除了單獨用作話語標記之外，還存在“你別說”、“（你）還別說”、“（你）倒別說”、“（你）也別說”等形式，相比較重慶話必須出現(xiàn)“你”的情況，可以得知“別說”的詞匯化程度高過重慶話的“莫說”。

（二） “你莫看”

重慶話中的“莫看”有以下一些使用情況：

（8）你莫看我噻，是他做的都嘛！你別看我啊，是他做的??！

（9）莫看電視了嘛！別看電視了吧！

（10）莫看他個個兒小就輕敵哈！別看他個頭小就輕敵?。?/p>

（11）莫看他上自習就以為他很刻苦哦！別看他上自習就以為他很刻苦哦！

（12）莫看他個個兒小，其實霸道得很！別看他個頭小，其實厲害得很！

（13）莫看他上自習，其實是臨時抱佛腳！別看他上自習，其實是臨時抱佛腳！

（14）莫看他得意昏了，馬上就要掃皮！別看他得意得很，馬上就要丟臉！

（15）你莫看，他肯定是匹黑馬！你還別看，他肯定是匹黑馬！

（16）莫看倒，那個瘦子肯定吃得慘了！你還別看，那個瘦子肯定能吃得很！

我們認為，“莫看”可以分為以下幾種類型。

第一，（否定詞+動詞）1。這時的“莫”和“看”不在一個層次上面，“莫”否定的是其后包含“看”的謂詞性結(jié)構(gòu)，如例（8）、（9）。

第二，（否定詞+動詞）2。這時表示說話人給予聽話人提示、提醒或警告，不要看見某事的表面現(xiàn)象就被蒙蔽，如（10）、（11）。否定詞“莫”和動詞“看”用于該種語境，為它們演變?yōu)榈谌N類型創(chuàng)造了條件。可以替換“莫看”的形式有“你莫看”、“（你）莫看倒”、“（你）莫看倒起”“倒”、“倒起”是重慶方言中的體助詞，大體說來，進行體多用“倒”，“倒起”可用于進行體，也可用于持續(xù)體（靜態(tài)）（見張一舟、張清源、鄧英樹.《成都方言語法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01年，第6469頁）。。

第三，“莫看”已經(jīng)熟語化。“莫看”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新分析，不再處于不同的層次。它們中間不能添加副詞修飾，其整體意義不再是“莫”和“看”意義的簡單相加。這類“莫看”來源于類型（二）中的使用環(huán)境，說話人提示、警告聽話人，不要被某事的表面現(xiàn)象所蒙蔽，隱含的話語就是某事的實質(zhì)和其表象是相反的，這就自然能夠演化出熟語“莫看”的表意特點：說話人認為某事存在與其表面現(xiàn)象相反的情況或發(fā)展變化。如例（12），表面上個頭小的會比較弱，但“他”的情況相反；例（13），上自習的通?？炭?，但“他”是例外；例（14），“他”雖然得意洋洋，但即將顏面掃地?？梢蕴鎿Q“莫看”的形式有“你莫看”、“（你）莫看倒”、“（你）莫看倒起”。

第四，“莫看”充當話語標記。但這時能出現(xiàn)的形式只有“你莫看”、“（你）莫看倒”、“（你）莫看倒起”，而“莫看”不能單獨出現(xiàn)，如例（15）、（16）。話語標記的用法來自熟語“莫看”的進一步詞匯化，其表意功能和熟語“莫看”相似，表達某事的性質(zhì)與其表象相反。

普通話的“別看”也有重慶話“莫看”的第一至三種類型。呂叔湘[6]將等同第三類“莫看”的“別看”歸為“習用語”，功能是“提出一種情況，下文表示相反的意思”。至于充當話語標記的情況，從我們搜集的語料來看，只有“你還別看”有少數(shù)用例，此問題尚待進一步研究。

（三）“你不曉得”

劉麗艷對普通話的話語標記“你知道”做過細致的考察和研究，認為它是調(diào)節(jié)談話的一個手段，用以確保聽話人能夠跟隨說話人的話題，或喚起聽話人的注意[7]。劉認為話語標記“你知道”至少包含三個語用變體：“你知道嗎”、“你知道吧”和“你知道”。并提出“你知道”和“你不知道”有語義中和的趨勢，二者只在語用方面有細微差別，而整個話語的意義是一樣的。重慶方言類似的話語標記也有三個形式：“你曉得不”、“你曉得噻”和“你不曉得”。它們和普通話中的相應成分略有差異。

“你曉得不”和普通話的“你知道嗎”功能一樣。根據(jù)劉文對“你知道嗎”的分析，重慶話“你曉得不”可指向其前面的信息，也可指向后面的信息。如果前指，其功能是監(jiān)察并建立共享信息，被指信息的語用地位是理解說話人話語意圖的背景信息，對于聽話人而言，該信息的可及性可及性表示說話人對于聽話人擁有（或接受）信息可能性的確認程度。較低，如例（17）；如果后指，其功能是調(diào)動聽話人的注意力和興趣點，使之集中在被指信息上，并對后續(xù)內(nèi)容有所期待，被指信息的語用地位是說話人要敘述的主要內(nèi)容，對于聽話人而言，該信息的可及性很低，如例（18）：

（17）他是神的，你曉得不，莫去惹！他是瘋的，你知道嗎，別去惹！

（18）你曉得不，明天市長要來耍。你知道嗎，明天市長要來玩。

“你曉得噻”和普通話的“你知道吧”功能相同?！澳銜缘绵纭敝豢芍赶蚱淝懊娴男畔?，其功能和被指信息的語用地位和前指的“你曉得不”情況相同，只是對于聽話人而言，該信息的可及性較高，如：

（19）他們沒得錢得，你曉得噻，只有個偷。他們沒有錢，你知道吧，只有靠偷。

而普通話中的“你知道”，在重慶方言里沒有對應的形式。重慶話的“你曉得”，只可能是普通的主謂結(jié)構(gòu)，不能單獨作為話語標記。劉文在分析現(xiàn)代漢語的話語標記“你知道”時，指出“你知道”和“你不知道”有語義中和的趨勢，二者只在語用方面有細微差別，而整個話語的意義是一樣的。重慶方言存在話語標記“你不曉得”，雖然和普通話的“你不知道”一樣都只是用于帶出新信息，沒有否定含義，但是二者仍存在很大差異。話語標記“你不曉得”的使用情況舉例如下：

（20）哎呀，你不曉得，張三發(fā)財了！哎呀，你知道嗎，張三發(fā)財了！

（21）你不曉得，結(jié)果是他去揭發(fā)的。你知道嗎，原來是他去揭發(fā)的。

普通話的“你知道”只能后指，交際時說話人假設(shè)存在聽說雙方共同擁有并接受的前提信息，這一前提信息的語用地位是理解說話人話語意圖的背景信息，對于聽話人而言，該信息的可及性很高?！澳悴恢馈迸c此相似。通過觀察，重慶話的“你不曉得”只能后指，在功能上更接近后指的“你曉得不”，也即和普通話后指的“你知道嗎”相類似，而非“你知道”。話語標記“你不曉得”使用時，對于聽話人信息的可及性比后指的“你曉得不”還要低。如果我們把對于聽話人信息的可及性由低到高進行排序，可以得到這樣的結(jié)果：

“你不曉得”<后指的“你曉得不”<前指的“你曉得不”<“你曉得噻”<“你（不）知道”

構(gòu)造相同的“你不曉得”和“你不知道”，一個最低，一個最高，這一現(xiàn)象十分有趣。劉文提到的“你知道”和“你不知道”只在語用方面有細微差別，但并未明言具體差別在何處。如果對現(xiàn)代漢語中“你不知道”進行細致的考察，對此問題的解決應該會有所幫助。

（四） “不是說”

“不是說”是重慶方言一個獨特的話語標記，它在日常交際中有以下一些形式：

（22）不是說的話，我去參加肯定比他兇嘛！我敢肯定，我去參加一定比他厲害！

（23）不是說，張三絕對不得怕李四。我敢肯定，張三絕對不會怕李四。

（24）我不是說，明天要下雨才怪！我敢肯定，明天要下雨才怪！

（25）我不是說的話，那家館子絕對好吃些！我敢肯定，那家館子絕對好吃些！

（26）不是我說的話，你去了那里肯定出名！我敢肯定，你去了那里一定出名！

（27）不是我說，啷個求他都沒得用！我敢肯定，怎么求他都沒有用！

以上六種形式可以互相替換，均表示說話人對某事極有把握，并無否定含義。它們在形式上有這些特點：只出現(xiàn)在句首，重音都落在“說”字上，“說”后不能再添加其他成分。話語標記“不是說”有且只有以上六種形式。

我們認為話語標記“不是說”及其所有形式，源于另一個話語標記“不是我說1”普通話中也有這樣的話語標記“不是我說”。[4][8]。重慶話的“不是我說1”可以出現(xiàn)在句首或句尾，“說”后可以再添加其他成分。表達說話人很委婉、得體的批評、警告、埋怨、責怪等情緒，如：

（28）不是我說，昨天的事你做得太過分了！不是我說，昨天的事你做得太過分了！

（29）不是我說你，回屋頭還是該做點兒事噻！不是我說你，回家里還是該做點兒事??！

（30）點兒都不像個學生，不是我說他！一點兒都不像個學生，不是我說他！

重慶方言的話語標記“不是我說1”在使用時，主要表達說話人認為某事是不合理的，或認為應該怎樣才是合理的，這時說話人總是有一個自己堅持的觀點。當說話人對自己的觀點擁有相當?shù)淖孕艜r，則具備了變?yōu)椤安皇俏艺f2”的條件。重慶話存在如下的過渡階段現(xiàn)象：

（31）不是我說，張三肯定比你聽話多了！

（32）不是我說，你肯定超重了。

上述兩例，可以理解為“不是我說1”，即批評聽話人不如張三乖、聽話，批評、警告聽話人超重了，可以在其后面加上“你”，也可放在句尾；同時也可以理解為“不是我說2”，即說話人很有把握張三一定比聽話人乖，很有把握聽話人一定超重，可以用“不是說”等其他五種形式替換。

盧江提到普通話的話語標記“不是我說”可以在其后帶上有限定性的“話語”類成分[8]，如“不是我說句放恣的話，老弟太老實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不是我說一個大膽的話，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一二百年，也不得有個老爺”（《儒林外史》）。我們猜測重慶方言話語標記“不是說”帶有“的話”的三種形式，即例（22）、（25）、（26），就來源于這里，但具體演變過程還待進一步研究。因為助詞“的話”只能用于假設(shè)小句的末尾，如果直接附于“不是說”之后，在語義上說不通。

綜上，我們推測重慶話的話語標記“不是說”，來源于另一個話語標記“不是我說1”，這種演變內(nèi)部又分兩條線，一條是“不是我說1”發(fā)展為“不是我說2”，再演變出“我不是說”和“不是說”；另一條是“不是我說1”+“X的話”，演變?yōu)椤安皇俏艺f的話”，再進一步出現(xiàn)“我不是說的話”和“不是說的話”。希望隨著材料的不斷挖掘，這幾個話語標記的產(chǎn)生脈絡(luò)會更加清晰。

三、結(jié)語

通過對重慶方言幾個話語標記的分析，我們得出了以下幾點認識[9]。

第一，在話語標記經(jīng)歷的逐步語法化或詞匯化過程中，并非一個新階段的產(chǎn)生就意味著舊階段的徹底消失，相反，演變中的若干階段都有可能同時存在于語言的共時層面之中。如現(xiàn)在的重慶話語料就能清晰展示出“莫說”和“莫看”的演變過程。在分析語言的歷時演變時，除了歷史文獻外，共時的語料同樣重要。

第二，雖然人類語言存在共性，但是不同語言或方言中的對應成分未必能發(fā)生相同的語言演變。本文關(guān)于重慶話和普通話相關(guān)話語標記的對比便可以說明這一點。

第三，話語標記具有語義上的非真值條件性，這使得本來為獨立詞的成分在成為話語標記的一部分之后，會喪失它本來的一些特性。本文談論的否定詞均喪失了其否定含義，“你莫說”、“你莫看”并非不讓聽話人說或者看，“你不曉得”不是表示聽話人不知道，而說出“不是說”的人明明正在說。除了否定含義之外，話語標記還會導致哪些特性的喪失，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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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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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董思聰.重慶（城區(qū)）方言否定范疇研究[D].北京：北京大學，2009：43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