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蘇越爾：西南民族大學1985級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系彝文班的學生。在校時創(chuàng)辦并主編《西南彩雨》、《山鷹魂》等文學刊物。自費油印集子《夢幻星辰》，在當時成都的校園文學圈子中頗負盛名。畢業(yè)后，對詩歌的追求矢志不移，先后出版了詩集《留在雪地上的歌謠》、《阿蘇越爾詩選》兩部，《阿蘇越爾詩選》獲得四川省第三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獎。近年來，在繁復的工作之余，阿蘇越爾堅持創(chuàng)作了總長2010行，201小節(jié)，近三萬字的長詩《陽光山脈》?！蛾柟馍矫}》的部分篇章被美國的《新大陸》詩雙月刊、《民族文學》雜志、《新詩》、《涼山文學》等刊載，并得到姚新勇、邱婧、謝銀恩、海上、羅振亞、邵波等詩歌評論家的贊譽，阿蘇越爾的詩歌在中國少數(shù)民族詩壇有廣泛的影響。

普馳達嶺：中國社會科學院副教授，“彝族人網(wǎng)”主編、詩人。

引言

無論在大小涼山還是金沙江畔，無論在烏蒙山脈還是紅河兩岸，在南高原這方廣袤的版圖上，有很多值得物語的生命在頑強的生長著，生生不息，萬古流芳。而自古馳騁于這方土地上以部族的古老、文化的厚重、歷史的輝煌而著稱的彝族，用勤勞和勇敢奔突于廣袤的青山綠水之間，創(chuàng)造了舉世文明的十月太陽歷和古老的文字。他們用詩來思維，用歌來舞蹈。他們世代衍承的詩歌遺傳因子和音樂藝術稟賦，在鷹靈詩魂后子的身上得以代代傳承。而在南高原詩意地棲居在“陽光山脈”的彝族著名詩人阿蘇越爾，就是鷹靈詩魂后子中的值得書寫的驕子。那么，就跟著我與阿蘇越爾之間一些溫暖的、面對面的話題，走進這位85級民大校友阿蘇越爾詩意空間吧！

1.普馳達嶺：阿蘇越爾，您好，得知您的抒情長詩最近收尾，為歷時6年時間創(chuàng)作完成的《陽光山脈》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長詩的創(chuàng)作之初就得到很多國內(nèi)外詩歌愛好者的喜愛，我也一直在關注?？梢哉f這是彝族現(xiàn)代詩創(chuàng)作的一大盛事，可喜可賀。我想很多熱愛詩歌的朋友與我一樣，很想分享您創(chuàng)作這樣一部民族文化底蘊厚重的長詩所歷經(jīng)或過往的情感歷煉與思考。那么，談談你最初創(chuàng)作《陽光山脈》的動因吧。

阿蘇越爾：我從1985年開始寫作詩歌。寫著寫著，20多年過后的一天，也就是2006年的一天，我突然有了寫作一首長詩的沖動。那時候我還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那段時間，我不知不覺間寫下的詩句引領我逐漸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我把控和把控我的世界。我相信，我所立足的文化場景的迷離、奇幻、夸張等特性用詩歌的形式加以整理和抒發(fā)不失為一種好的方式。這樣做，不僅對于族群，即使對于整個人類的文化肌理而言，都是積極健康的事情。那些個性化的獨特經(jīng)歷和體驗不應該被淹沒在普遍經(jīng)驗中，被實施大眾化的總結和勾銷。

2.普馳達嶺：我注意了一下你發(fā)在個人博客上的部分《陽光山脈》，初稿的句式和現(xiàn)在好像有所不同，你的考慮是什么？

阿蘇越爾：我是個在寫作上較真的人，許多作品都在修改中完成。我覺得這是讓詩歌更加接近內(nèi)心真實，更完美地表達物象散發(fā)的思想和詩意的一種努力。短的詩歌可以是一蹴而就的，長詩如果要一蹴而就，對于我來講，是令人訝異的事，難免流于粗制濫造。《陽光山脈》的句式?jīng)]有刻意安排，寫了幾段，回頭看時發(fā)覺自然而然就形成了每一段8句，當然，后來的段落就有點向前看齊的意思了。如果我以后再有機會寫長詩的話，我絕對不會再給自己戴上這么沉重的形式桎梏。定稿時我把它整理成了每段10句。原因是把長句式改成較短的句式便于輕松閱讀，也便于出版社的排版。有些部分也是意猶未盡的需要。

3.普馳達嶺：根文化是永遠寫不完的詩。在《陽光山脈》，富含彝族傳統(tǒng)歷史及其文化元素的自然、山川、河流、彝語地名、傳說以及歷史人物等無所不包，這部長詩從一個歷時和共時的層面為我們呈現(xiàn)了彝族棲居的群山以及群山之中正在消逝的美好文化傳統(tǒng)?？梢哉f這是彝族現(xiàn)代長詩創(chuàng)作上的一次開拓性的成功探索。你對民族文化事象入詩，有什么樣的感悟與體會呢？

阿蘇越爾：一個詩人只有忠實于自己，忠實于他所處的時代及生活環(huán)境，他才有可能寫出生動的詩篇。那些脫離實際的空幻之想最多是自娛自樂，是不會引發(fā)共鳴打動人心的?！蛾柟馍矫}》書寫的大背景是彝族文化的歷史和現(xiàn)狀，大量的彝族文化事象入詩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一方面，這些文化事象必將隨著詩歌而流傳開來，流傳下去，另一方面，人們也必將通過這些文化事象認識一個民族獨特的文化景觀和蘊涵其中的文化思想、文化意義。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中，相同的山川河流等事象被賦予的文化意味是不盡相同的，何況還有那么多形質(zhì)殊異的事象。我們不僅需要了解事象本身，更為重要的是了解附著在事象中的文化意味指向。大量的文化事象就像埋伏于我們身邊的暗語，需要我們用心破譯其中的奧妙。

4.普馳達嶺：彝族史書上有石爾俄特尋父的傳說。在《陽光山脈》，你多次提及“父親”這一具象詞，我的理解，這個充滿文化傳統(tǒng)與詩意的詞在你的審美與表達中承載的不僅僅是狹義的概念，應該還有更深層次的精神的、信仰的寓意吧？

阿蘇越爾：我尊敬的父親去世四年多了，我依然時常懷念。畢摩（祭師），達古（民間哲人），家支頭人，這些稱號都曾戴在他的頭上，我時?？梢愿惺艿剿谒泥l(xiāng)八嶺無處不在的光環(huán)。最關鍵的一點，父親是個慈善的人。我說過，《陽光山脈》這首長詩獻給群山之中正在消逝的美好傳統(tǒng)，以及與美好傳統(tǒng)息息相關的我的父親阿蘇打沙。雖然父親不識漢字，但我相信他的在天之靈一定會明白兒子的一片崇敬之情！愿美好的傳統(tǒng)放慢消逝的速度，愿父親的靈魂在祖界獲得安息。當然，正如你所說，《陽光山脈》里的父親已經(jīng)不再拘泥于現(xiàn)實物理層面，更多要理解為升華了的并且具備精神信仰和心靈導向?qū)用嬉饬x的“父親”。

5.普馳達嶺：鹿鹿覺巴是生你養(yǎng)你的故園，那里沉淀了很多你終身難以忘懷的印記，也是你生發(fā)《陽光山脈》最初萌芽的詩意之地，在以前你不少作品中也專門書寫過它，那么這片故土對你的詩歌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影響？

阿蘇越爾：在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你始終是無法逾越的，譬如故鄉(xiāng)。我所有的一切，包括我一直與之惺惺相惜的詩歌，其實始終和一個叫“鹿鹿覺巴”的村莊血脈相連，因為那是我的故鄉(xiāng)。我的故鄉(xiāng)和彝族的傳統(tǒng)文化息息相關，我的故鄉(xiāng)也面臨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我覺得，每一次進入詞語的世界，其實就是進入自己的故鄉(xiāng)。如何通過重組和排序，充分發(fā)掘出文字應有的潛力，釋放其神性特征，讓熟悉的詞語陌生化，激發(fā)閱讀的新奇感，刷新閱讀經(jīng)驗，這一切和一個人在面對故鄉(xiāng)時的心境也并非毫無聯(lián)系。我一直以為，只有詩歌才能還原故鄉(xiāng)的真實面貌，只有在詩歌中，一個人才有可能與故鄉(xiāng)合二為一。擁有鹿鹿覺巴這個故鄉(xiāng)我是幸運的。

6.普馳達嶺：在你出版的第一本詩集中，“雪”作為詩歌的主體意像是十分厚重的，它象征了彝族文化中原生的純美的無污染的品質(zhì)，“雪”的意象在你詩歌中的存在價值和邊緣性帶來的易化境遇受到不少評論家關注和深思。但在《陽光山脈》中，關于“雪”的具象涉及的僅有兩節(jié)，那么長詩中你的寫作重心在哪里？

阿蘇越爾：我的第一本詩集原來名字就叫《留在雪地上的歌謠》，這個名字是我請吉狄馬加從我提供的幾個候選名字中挑選的。后來出版社的責任編輯覺得這個名字不利于市場營銷，所以從我的詩集中挑選了一首詩的名字“我已不再是雨季”取而代之。有人說這個名字有點通俗歌曲的味道。當時出書是出版社給作者錢，現(xiàn)在倒過來了。記得四川民族出版社給我發(fā)了五千多元的稿費。我當時想，我的這本詩集應該算是全世界第一部專題抒寫“雪”意象的集子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深陷于“雪”這個意象不能自拔。還好，后來天氣漸暖，我開始走出“雪景”。有一次我在北京的魯迅文學院學習，同班的藏族同學就問我，我們藏族就生活在雪山上，沒有想到“雪”這個意象卻被你給寫盡了！言語之間不無遺憾?？咳詢烧Z我也給他解釋不清楚雪在彝族文化中的意義。至于問《陽光山脈》中的雪為何少了，我想，在陽光的照耀下雪的稀少應該算是自然不過的事?！蛾柟馍矫}》關注的是群山之中美好傳統(tǒng)文化的消逝，一個民族現(xiàn)代化過程中伴隨著的失落和興奮，是毀滅與新生中的自我按摩、心靈吟唱。在太陽落山之前，我們要做的事，是盡快回到自己家中！

7.普馳達嶺：你原來熱衷于寫“雪”，現(xiàn)在寫“陽光”，一冷一暖之間是否有內(nèi)在聯(lián)系？

阿蘇越爾：是巧合吧，我好像沒有刻意而為的意思。

8.普馳達嶺：能否用幾句話表述一下你判斷一首新詩是否優(yōu)秀的標準？

阿蘇越爾：好的詩歌要有感而發(fā)，是心靈發(fā)乎自然的創(chuàng)造，詩歌的文字要遵從內(nèi)心的律動，成為歷史和現(xiàn)實濃縮為心靈事實后發(fā)出的詩意回響；好的詩歌要有成熟的思想的觀照引領，如果說詩歌的情感是基礎，算“腳踏實地”的話，思想便是“仰望星空”，沒有思想，僅靠情感，你的詩歌不會有高度，你也不會在詩歌的道路上行走好遠；最后，好的詩歌也要有恰當?shù)摹⒚赖谋硎龇绞?，所以，初學寫詩的人一定要多看多想多練。

9.普馳達嶺：在你的閱讀文本中，少數(shù)民族漢語詩歌有何特點？彝族現(xiàn)代漢語詩歌創(chuàng)作水平在中國的詩壇目前處于什么位置？

阿蘇越爾：少數(shù)民族詩人的漢語詩歌語言澄澈，情感潔凈，充滿儀式的莊嚴感及神性特征。這是許多漢族詩人無法比擬的。雖然大家用的都是漢字，而少數(shù)民族詩人筆下的漢字更為生動形象、豐富多彩，也許是生活環(huán)境使然，也有可能是少數(shù)民族母語的鋪墊，對漢語敏感程度高的原因。從這個角度講，最熱愛漢字、漢字使用得最好的要數(shù)少數(shù)民族詩人。正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少數(shù)民族漢語詩人群體中，彝族和藏族詩人群體的表現(xiàn)似乎更突出一些。眾所周知，由于詩歌平臺少，話語權小及歷史偏見等原因，少數(shù)民族詩歌擁有的地位影響力以其實際的能力品質(zhì)還遠遠不構成正比。

10.普馳達嶺：如果把詩歌創(chuàng)作以及梯隊建設喻作一座山脈，我們應該怎樣去攀越？

阿蘇越爾：在整個詩歌蔚為壯觀的山脈里，每一個詩人都應該擁有一座屬于自己的山峰?！吧讲辉诟?，有仙則名”，這個“仙”就是詩歌的靈性和品質(zhì)。我就清楚，彝族地區(qū)的許多名山就不高聳，譬如“俄鐘達日山”、“星則塔古山”。海拔高度不影響它們在彝族人內(nèi)心的聲望。我的意思是：詩歌創(chuàng)作上獲得了認可的高度是好事，但不必一味地求高。

11.普馳達嶺：作為個人品質(zhì)的內(nèi)心界定方式之一，對彝族的文學青年目前創(chuàng)作走向與創(chuàng)作品質(zhì)你如何看待？特別是對自己民族文化審讀與詮釋方面的，你覺得彝族文學青年應該怎樣正視自己的文化而不是誤釋誤導誤傳？

阿蘇越爾：“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開始寫詩時我就信奉陸游的這句話。要了解并熱愛自己的民族文化，成為自己民族傳統(tǒng)優(yōu)秀文化的踐行者，提倡有信仰的寫作。也要敢于正視和批判傳統(tǒng)文化中的沉疴痼疾，不粉飾太平。要沉下學習，不急于求成，尊重詩歌本身的基本準則和規(guī)律。所有的創(chuàng)新和突破都不是空中樓閣，都根植于繼承。

12.普馳達嶺：在彝語和漢語之間，你如何找到自己表達的途徑？

阿蘇越爾：我至今生活在彝語和漢語的交相輝映之中。彝語是最初教會我思考和表達的母語，我們之間不離不棄的感情會由始至終。漢語也是一種美麗的語言，它的詞匯所表達的細致入微的鮮活和受眾的寬廣層面都令人向往。游離于兩種語言之間，既有享受的一面，也有痛苦的一面。我的痛苦來自于兩種語言的交流難度。你可以看到，我的詩歌很少有注釋性的文字，事實上，有些翻譯和注釋就無助于理解。我對讀者有信心，他們是可以通過我創(chuàng)造的詩歌場景和氛圍去體會更多超乎文字的東西的。由此我相信“詩歌作品只有讀原著才能領會其中真意”的說法，可謂“此種有真意，欲說已忘言”。從某種層面上來說，所有的詩歌翻譯都是一種“強奸”。只是這種“強奸”振振有詞，被賦予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

13.普馳達嶺：對《陽光山脈》有何預期？

阿蘇越爾：我希望這部詩集被大家喜歡，如果能夠獲獎當然更好。不過這些都不是我所能掌控的事情，我所能掌控的事情是認真負責地把《陽光山脈》寫好。到今天，我可以說，我自豪，因為我做到了！

14.普馳達嶺：最后，我想問的一個問題是：您的詩觀或詩歌創(chuàng)作精神是什么？

阿蘇越爾：詩歌是人類心靈的獨語，隱秘而又神奇，是鼓舞人心的力量。我希望自己的詩歌像阿合留衣河水一樣流暢，像傳統(tǒng)的祭祀活動一樣崇高，像冬日鹿鹿覺巴的陽光一樣和煦溫暖。也就是流暢，崇高，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