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 徐瑩
摘 要:唐代是鏡湖文學文化內涵形成的重要時期。賀知章的告老還鄉(xiāng)回到鏡湖,代表了人類對于精神故園的回歸。在唐以后上千年的鏡湖文學發(fā)展歷程中,這條線索始終貫穿其中。經過李白的大力創(chuàng)制,鏡湖在人們的印象中,由漢代以來的一處水利工程變成了令天下人神往的風景名勝,也成為人們尋求詩意棲息的理想場所。白居易與元稹在浙東時期的交往為鏡湖開拓了一個文人雅士互相酬唱的新天地,并寄托了一個儒家知識分子深沉的時代意識與自我意識。晚唐詩人方干隱居鏡湖,則代表了一個亂世隱者的必然選擇。
關鍵詞:唐詩 鏡湖 文化
本文所論之鏡湖,系紹興鏡湖(安徽蕪湖另有一“鏡湖”,又名陶塘),又名鑒湖、慶湖、長湖、大湖,為浙江紹興一處風景名勝。關于“鏡湖”名稱的由來,至今未有較為確切的說法。有人曾根據南朝梁任昉《述異記》所記載的內容,認為軒轅黃帝曾鑄鏡湖邊,因而得名“鏡湖”。然《述異記》中所記黃帝鑄鏡地點卻是在饒州(今江西鄱陽),與紹興鏡湖無涉。另外,酈道元《水經注》記載:“浙江又東北得長湖口,湖廣五里,東西百三十里。沿湖開水門六十九所,下溉田萬頃,北瀉江水?!眥1} 由此可見,“長湖”之名的出現又早于“鏡湖”。
唐宋以后,歷代詩人以“鏡湖”為題材的詩歌創(chuàng)作連綿不絕,甚至成為一種獨特的文學文化現象。南宋大詩人陸游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就有很多是以家鄉(xiāng)的鏡湖為題材的“鏡湖詩”,既抒發(fā)了自我情性,又描寫了一時社會風貌。但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事實是,在唐代以前漫長的歷史中,竟然極少有詩人去寫鏡湖。在今天我們能看到的唐前詩歌里,居然沒有一首直接提到鏡湖。這和唐宋以后“鏡湖詩”的高度繁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里的原因可能有兩點:一是“鏡湖”或“鑒湖”之名是唐代以后才出現的,唐前只有“長湖”之稱。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曾言:“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眳s也未言及“鏡湖”一詞;二是“鏡湖”或“鑒湖”本身在唐以前還主要是作為一處重要水利工程存在的。如杜佑《通典》卷二里說:“順帝永和五年,馬臻為會稽太守,始立鏡湖,筑塘周回三百十里,灌田九千余頃,至今人獲其利?!眥2} 漢代的馬臻在做會稽太守時,將鏡湖修筑成重要的水利工程,并澤被后世。盡管山陰地區(qū)在東晉南朝時期已成為聞名遐邇的風景區(qū)和人文薈萃之所在,也有不少詩人在詩中描繪了越中美景,如南朝劉宋時代著名的山水詩人謝靈運,曾經長年居住在會稽山陰一帶,并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全方位地展現了越中美景,其中包括著名的“剡溪”。但謝靈運也沒有在詩中提及“鏡湖”。“鏡湖”真正進入詩歌創(chuàng)作領域,很可能是唐代才發(fā)生的事。后世詩人所推崇的與鏡湖相關聯的文學文化內涵,應該是在唐代才成熟定型的。因此,從唐代詩人入手,無疑可以更好地溯清鏡湖文學文化的源流,并對鏡湖文學文化的研究起到推動作用。
在《全唐詩》中,提到“鏡湖”“鑒湖”“鏡中”的不下七十首,涉及到的詩人有四十多位。時間比較早的是高宗武后時期的宮廷詩人宋之問,他曾寫過一首題為《泛鏡湖南溪》的詩:“乘興入幽棲,舟行日向低。巖花候冬發(fā),谷鳥作春啼。沓嶂開天小,叢篁夾路迷。猶聞可憐處,更在若邪溪?!钡a生的影響并不大。在唐代眾多曾以鏡湖作為創(chuàng)作題材的詩人中,本文認為其中最重要的有五個人,就是盛唐的賀知章、李白,中唐的白居易、元稹以及晚唐的方干。這五位詩人,或用詩歌創(chuàng)作,或用自身帶有文化意蘊的行動,為鏡湖注入了最為重要的文學文化內涵,并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一、賀知章——對精神故園的回歸 賀知章,字季真,號四明狂客,是盛唐詩人中年輩較長的一位。他的故鄉(xiāng)就在會稽永興,他和鏡湖之間也存在著一種特殊的關系。大家都熟悉他寫的兩首《回鄉(xiāng)偶書》,其二寫道:“離別家鄉(xiāng)歲月多,近來人事半銷磨。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睋短撇抛觽鳌肪矶涊d:“(知章)少以文詞知名。性曠夷,善談論笑謔。陸象先在中書,引為太常博士。象先與知章最親善,常曰:‘季真清談風韻,吾一日不見,則鄙吝生矣。當時賢達皆傾慕之?!鞂毴?,因病夢游帝居,及寤,表請為道士,求還鄉(xiāng)里,即舍住宅為千秋觀。上許之,詔賜鏡湖剡溪一曲,以給漁樵?!眥3} 天寶三年,賀知章向唐玄宗告老還鄉(xiāng),玄宗不僅同意了,還把鏡湖剡溪一曲賜予賀知章,作為其頤養(yǎng)天年之所。此詩很可能就是創(chuàng)作于其回鄉(xiāng)之際。本來一個官員告老還鄉(xiāng),只是一件平常之事,但賀知章離京返鄉(xiāng)卻在當時及后世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杜f唐書》卷一百九十記載:“天寶三載,知章因病恍惚,乃上疏請度為道士,求還鄉(xiāng)里,仍舍本鄉(xiāng)宅為觀。上許之,仍拜其子典設郎曾為會稽郡司馬,仍令侍養(yǎng)。御制詩以贈行,皇太子已下咸就執(zhí)別?!眥4} 可見賀知章離京時,玄宗親自賦詩相送,隨同之人也各有詩相贈。這個特定的情節(jié)就讓賀知章的告老還鄉(xiāng)變成了一件帶有無上榮光的事。再加上賀知章本人的高風亮節(jié),這就更讓后人無比向往了。到了五代,甚至還有人想效法賀知章,向皇帝求得一處風景名勝以退休歸隱。據陸游《南唐書》卷十一記載:“(馮)延魯銳于仕進,然喜言高退事,嘗早朝集漏舍,嘆曰:‘元宗賜賀監(jiān)三百里鏡湖,非仆所敢望。得賜玄武湖,亦遂素意。徐鉉笑答曰:‘上于近臣,豈惜一玄武湖,恨無知章爾。延魯不能對?!瘪T延巳的弟弟馮延魯欲效法賀知章,希望南唐皇帝能夠將玄武湖賞賜給自己,不料遭到徐鉉的嘲笑,也稱得上是自取其辱了。另外,《詩林廣記后集》卷四也記載了一首蘇軾送給弟弟蘇轍的詩:“車騎雍容亦甚都,道旁側目問三蘇。那知老病渾無用,欲問君王乞鏡湖?!痹娭袑R知章歸隱鏡湖一事也表現出無限的向往之情。
賀知章對鏡湖文化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因為他的關系,鏡湖也被稱為“賀家湖”或“賀監(jiān)湖”。賀知章的告老還鄉(xiāng)回到鏡湖,代表了人類對于精神故園的回歸。在唐以后上千成的鏡湖文學發(fā)展歷程中,這條線索始終貫穿其中。
二、李白——清秀山水中的詩意棲息 作為賀知章的好朋友和知己,李白與鏡湖的關系同樣不尋常。畢竟,賀知章還算不上是一流的詩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也只有《回鄉(xiāng)偶書二首》與《答朝士》直接與鏡湖相關。而李白就不一樣了,作為中國詩歌史上首屈一指的天才詩人,他對鏡湖的熱愛與描寫當然是不容忽視的。在李白的創(chuàng)作中,詩題或內容中直接寫到鏡湖的就有八首。這其中有一部分就與賀知章密切相關,如《送賀賓客歸越》一首:“鏡湖流水漾清波,狂客歸舟逸興多。山陰道士如相見,應寫黃庭換白鵝。”在李白的想象中,鏡湖此時一定是清波蕩漾,正在等待歸鄉(xiāng)的“四明狂客”;而居住在山陰的道士如果遇到了賀知章,也一定會以《黃庭經》相贈。而在賀知章去世后,李白又寫下《對酒憶賀監(jiān)二首》,其二云:“狂客歸四明,山陰道士迎。敕賜鏡湖水,為君臺沼榮。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夢,凄然傷我情?!北憩F對這位昔日好友的無限懷念。
當然,李白與鏡湖的關系并不僅僅體現在他與賀知章的交往上。更加重要的是,在李白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更突出地表現出了鏡湖一帶的清山秀水與人文景觀,并形成了獨特的魅力。表現自然山水的如《子夜吳歌·夏歌》中的“鏡湖三百里,菡萏發(fā)荷花”,《夢游天姥吟留別(一作別東魯諸公)》中的“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中的“遙聞會稽美,且度耶溪水。萬壑與千巖,崢嶸鏡湖里。秀色不可名,清輝滿江城。人游月邊去,舟在空中行”等。展現人文景觀的如《越女詞五首》,其三云:“耶溪采蓮女,見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來?!逼湮逶疲骸扮R湖水如月,耶溪女似雪。新妝蕩新波,光景兩奇絕?!鼻逍愕纳剿c清麗的佳人相得益彰,更強化了鏡湖的魅力。
經過李白的大力創(chuàng)制,鏡湖在人們的印象中,由漢代以來的一處水利工程變成了令天下人神往的風景名勝,也成為人們尋求詩意棲息的理想場所。
三、白居易與元稹——文人雅士的鏡湖酬唱 中唐著名詩人白居易、元稹與鏡湖間也曾有過不解之緣。在度過被貶謫江州的不幸經歷后,白居易被“量移忠州刺史”,并在長慶二年被任命為杭州刺史。據《舊唐書》卷一六六記載:“七月,除杭州刺史。俄而元稹罷相,自馮翊轉浙東觀察使。交契素深,杭、越鄰境,篇詠往來,不間旬浹?!眥5} 而就在同一時期,他最好的朋友元稹剛好出任浙觀察使,治所正在越州(今紹興)。據《舊唐書》卷一六六記載:“(?。┰诳ざ辏氖谠街荽淌?、兼御史大夫、浙東觀察使。會稽山水奇秀,稹所辟幕職,皆當時文士,而鏡湖、秦望之游,月三四焉。而諷詠詩什,動盈卷帙?!眥6} 在任杭州刺史期間,白居易與同時任職為浙東觀察使的元稹曾進行過大量的詩篇唱和,而其中“鏡湖”就是重要的題材之一。根據現有《全唐詩》,元稹直接寫到“鏡湖”的詩有三篇,包括《戲贈樂天、復言》《送王十一郎游剡中》《送越客》。而白居易直接和鏡湖相關的詩歌創(chuàng)作更多達七首,而其中六首都屬于唱和之作。其中又有四首是直接寫給元稹的,如《酬微之夸鏡湖》:“我嗟身老歲方徂,君更官高興轉孤。軍門郡閣曾閑否,禹穴耶溪得到無。酒盞省陪波卷白,骰盤思共彩呼盧。一泓鏡水誰能羨,自有胸中萬頃湖。”相對應的是,在此之前,元稹曾經寫過《戲贈樂天、復言》詩:“樂事難逢歲易徂,白頭光景莫令孤。弄濤船更曾觀否,望市樓還有會無。眼力少將尋案牘,心情且強擲梟盧。孫園虎寺隨宜看,不必遙遙羨鏡湖?!睆倪@些作品表面上的內容看,是白居易自夸西湖,元稹自夸鏡湖。但從實質上說,在這些唱和詩里,白居易和元稹展現出的是儒家知識分子所具有的“得失不系于心”般的廣闊胸懷。以“胸中萬頃湖”來對應眼前的一泓鏡水,可謂為鏡湖文學開辟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白居易、元稹于鏡湖文學文化的意義,主要就在于他們?yōu)殓R湖開拓了一個文人雅士互相酬唱的新天地,并寄托了一個儒家知識分子深沉的時代意識與自我意識。除了上面提到的兩首詩,白居易還寫過《蘇州李中丞以元日郡齋感懷詩寄微之及予輒依……兼呈微之》一首:“白首余杭白太守,落魄拋名來已久。一辭渭北故園春,再把江南新歲酒。杯前笑歌徒勉強,鏡里形容漸衰朽。領郡慚當潦倒年,鄰州喜得平生友。長洲草接松江岸,曲水花連鏡湖口。老去還能痛飲無,春來曾作閑游否。憑鶯傳語報李六,倩雁將書與元九。莫嗟一日日催人,且貴一年年入手。”這首詩以鏡湖景色為背景,展示了詩人看似頹唐但實為豪宕并歸于平淡的心理特征。白居易與元稹一起構成了鏡湖文人酬唱的典范。
四、方干——鏡湖與亂世隱者 如果說賀知章晚年回歸鏡湖代表了盛世文人對精神故園的回歸,那么晚唐詩人方干隱居鏡湖則代表了一個亂世隱者的必然選擇。方干,字雄飛,桐廬人。據辛文房《唐才子傳》記載其“幼有清才,散拙無營務。大中中,舉進士不第,隱居鏡湖中。湖北有茅齋,湖西有松島,每風清月明,攜稚子鄰叟,輕棹往返,甚愜素心。所住水木幽閟,一草一花,俱能留客。家貧,蓄古琴,行吟醉臥以自娛”{7}。根據有關記載,方干有“兔唇”的缺陷,而且不善于待人接物,落下了“方三拜”的外號。方干曾長年隱居于鏡湖西島,西島因此也被稱為“方干島”。據《會稽志》卷九記載:“方干島在縣東南五里,唐方干別墅也?!?/p>
方干隱居鏡湖期間,曾寫下《鏡中別業(yè)二首(一作鏡湖西島閑居)》與《鏡湖西島言事寄陶校書》等詩,后一首寫道:“樵獵兩三戶,凋疏是近鄰。風雷前壑雨,花木后巖春。文字不得力,桑麻難救貧。山禽欺稚子,夜犬吠漁人。未必圣明代,長將云水親。音不延薦,何路出泥塵。”在這首詩里,方干傾訴了一個生活在末世文人深深的無奈。因為生活在一個“未必圣明”時代,不為時所用,自己的選擇只能是“長將水云親”,與美好的自然山水為伴,用來排遣內心的苦悶。
方干之歸隱鏡湖,在當時就引起了廣泛的共鳴,眾多的詩人曾寫詩相贈,如曹松的《九江送方干歸鏡湖》《贈鏡湖處士方干二首》、貫休的《春晚訪鏡湖方干》、齊己的《寄鏡湖方干處士(一作寄方干處士鑒湖舊居)》等。如曹松《贈鏡湖處士方干二首》其二寫道:“只擬應星眠越絕,唯將麗什當高勛。磨礱清濁人難會,織絡虛無帝亦聞。鳥道未知山足雨,漁家已沒鏡中云。他時莫為三征起,門外沙鷗解笑君?!痹谝粋€“清濁人難會”的紛亂世道里,方干歸隱鏡湖無疑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并成為眾人羨慕的對象。在方干去世以后,虛中還寫過一首《悼方干處士》:“先生在世日,只向鏡湖居。明主未巡狩,白頭閑釣魚。煙莎一徑小,洲島四鄰疏。獨有為儒者,時來吊舊廬?!彼^的“明主”,對方干來說是虛無縹緲的,而“白頭閑釣魚”卻是實實在在的。在一個亂世里,歸隱于清秀山水,實在比隨波逐流要高明許多。
在唐代眾多優(yōu)秀詩人中,賀知章、李白、白居易、元稹、方干五人,用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實際經歷,為鏡湖文學文化增添了豐富的內涵,并為中國鏡湖文學文化奠定了一切主要內容。宋以后,寫到鏡湖的作者大有人在,然而總的來說,都未超越唐代五位詩人的范疇。這也正從一個方面向我們揭示了唐詩的獨特魅力所在。
{1} 陳橋驛.水經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331.
{2} 杜佑.通典[M].北京:中華書局,1988:36.
{3} 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第一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7:452-457.
{4}{5}{6} 劉昫等.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5034,4353,4336.
{7} 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M].北京:中華書局,1987:372-3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