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永南

我的父親在1997年初去世，我的母親在2012年5月也離我們而去了。他們在世我沒怎么感覺到親情的存在，反而在他們離去后這份感情越來越強烈。以至于每每靜坐下來，他們的音容笑貌就會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我的父親是公路局的打鐵匠，專門負責為養(yǎng)路工修理用壞用鈍的工具。盡管身份卑微，但卻嫉惡如仇，是非分明。記得還在我上小學時去他單位玩耍，在路上拾得2元錢，當時的2元相當于現(xiàn)在的200多元，當我興沖沖交到他手上時，他臉色突變，用冷峻得令人渾身發(fā)毛的眼光看著我，然后說，我們家雖然窮，但是我們千萬不能去拿別人的錢物，還用“小時偷針，大了偷金”的古訓告誡我要好好做人。因為他打鐵硬碰硬，把耳朵震壞了，聽話不方便，我只好大聲說是在路上撿到的2元錢，這時他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然后拿著錢去路上等，看有沒有人回來找錢。還有一件事情讓我記憶深刻，那是在計劃經(jīng)濟時期，農(nóng)村除了大集體掙工分分糧食，自留地上種點菜，養(yǎng)雞生蛋賣幾個小錢之外，也沒有什么大的收入了。我那父親竟然在單位修橋鋪路需要用稻草織成的草袋構(gòu)筑攔河壩看到了“商機”，他興沖沖地回到老家，在整個村子挨家挨戶動員鄉(xiāng)親們編織草袋，記得每只是八九分錢，后來物以稀為貴，每只漲到一毛五分。整個贛州地區(qū)的公路建設(shè)需要草袋都找他，我的父親則樂呵呵地為工程隊的解放牌汽車帶路，回到家鄉(xiāng)招呼鄉(xiāng)親們排隊收購草袋，當場給現(xiàn)金，每家安排出售四十或者八十只，鄉(xiāng)親們領(lǐng)取十塊八塊錢放在衣襟里面的口袋里，別提有多高興了。可是我的奶奶和媽媽在家殺雞燒魚招待司機同志，卻一分不收，有長者提醒說這樣次次墊司機伙食，不如從已銷售出去的草袋中“提成”，我的老父親說這樣不好，本來是真心實意幫鄉(xiāng)親們掙點活錢，不要讓別人認為在做投機倒把的事情。所以我家只是不受限制地多出售了一些手工編織品，沒從中發(fā)財，反而增加了不少招待費。直至他去世，我的父親都沒有欠別人的錢，那天晚上我在中行值班，凌晨接到電話說我父親不行了，急匆匆回家后，他斜著身子靠在我套房的沙發(fā)上，沒有說上一句話，我背他去醫(yī)院，醫(yī)生護士急救一陣子就說他走了。我的父親就這樣平靜地走了，也沒有給子女們帶來任何經(jīng)濟負擔。每當想起他佝僂著身子走路的樣子，我的鼻子禁不住一陣陣發(fā)酸。他太平凡了，然后又是個實在不平凡的人。

與父親的硬朗性格不同的是，我的母親是個性格柔弱，做事遲緩的農(nóng)村婦女。她是個童養(yǎng)媳，出生一個月不到就由我奶奶一手帶大，與我奶奶就像是倆母女，習慣于逆來順受。然而，她與普通農(nóng)村婦女不同的是，她不重男輕女，不甘心讓子女們在農(nóng)村生活一輩子。她原來招工進入國營林場當護林員，因為我奶奶每次送她去上班總在大路口哭很久，所以她一狠心辭去了固定工作回來陪我奶奶生活，后來她總是自責當初決定草率，不該將我們帶到農(nóng)村出生。因而她鼓勵我們?nèi)齻€子女通過讀書走出去，用她的話說就是“只要你們能讀書，讀到南京北京我都供你們上學”，那時還沒有出國留學的說法，當時出國視如賣國投敵。我父親的工資只夠一家人吃飯和維護家庭人情事務(wù)。妹妹無心上學，沒上初中就直接就業(yè)了，我和弟弟都是高中畢業(yè)，經(jīng)過復(fù)讀考上大學的。在我復(fù)讀期間，家里特別困難，我的母親靠種菜賺點零錢，又是東家借米、西家借錢地供我上學的。她有胃疼的老毛病，經(jīng)常餓著肚子干活，犯胃病時額頭冒汗，臉色發(fā)白，非常痛苦。不到萬不得已，她堅持不進醫(yī)院，說是一進醫(yī)院動不動就花去我父親一個月工資，全家人沒伙食了。

我母親是文盲，只認識人民幣上的數(shù)字和文字。她卻敢當老師，用了十天半個月時間教我那天生愚鈍的堂姐學會了十以內(nèi)的加減算術(shù)，認識當時所有鈔票上的數(shù)字和文字，文盲教殘障少女學會了識字和算術(shù)，讓我嬸嬸覺得不可思議，對我母親刮目相看了。她也很開明，在我上高中學英語時，她主動說服我父親買了一臺收音機，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讓我聽英語。當時村里就有人冷嘲熱諷，說聽什么英語，就是擺闊要享受，我母親沒有理會那些，一直鼓勵我堅持學好英語，后來考大學時英語才沒拖后腿。以至于后來我在想，盡管我學師范當老師小有成就，有幾個學生說我課上得好。假如有條件成為一個教師，我的母親一定比我教書教得更好。

我的母親極為節(jié)儉，并且經(jīng)常說不屬于自己的錢不能要。記得剛從農(nóng)村出來隨我住在中行的宿舍幫我照看雙胞胎兒子，她總趿著一雙破舊的塑料底布布鞋，我?guī)状巫屗拥?，她很舍不得，說還能穿就湊合著用，不想多花子女的錢。洗臉水用于拖地，再和洗過衣服的水一并盛在桶子里沖廁所。一個月才用兩三立方水，沒冰箱、洗衣機、電磁爐等，一個月才用十幾度電，單位宿舍樓的住戶都在懷疑我家在水表和電表上做了手腳。我夫妻倆的工資都很低，開支又大，加上居住在市里有房子，母親好客，對誰都是笑臉相迎，南來北往的親戚朋友都喜歡到我家歇腳，吃幾頓飯和住幾個晚上是常有的事，加上爺爺輩、父母輩分的親戚都由我負擔人情事務(wù)，經(jīng)常弄得我經(jīng)濟拮據(jù)，陷入困窘。幸好我的母親勤勞節(jié)儉，安排妥當，把一分錢掰做兩個花，讓我度過了人生路的層層難關(guān)。她總是告誡我們要老老實實做人，不要去做違法亂紀的事情。后來，我們兄妹三人經(jīng)濟條件有所改善，每年都為她老人家添幾件新衣裳，可她總說不要去花那個錢。我從來沒有見過她買零食吃。她總說子女們都有家，帶大帶小，過日子不容易，即使買好送給她，也是新衣服舍不得穿出來，好吃的水果放到壞了才扔掉。

去年五月份的一天，我的老母親自然衰老了，在眾多親人的注視下溘然長逝，平靜地去了。六月份，她老人家去世后的“七七”，按老家的風俗習慣，“七七”當天所有子女每人分一條褲子，老家口音“褲子”即“富子”，意謂保佑子女們富貴平安。然后將老人家所有用過和沒用過的衣服物品悉數(shù)撿拾整齊，一件件放在新墳前燒掉，“郵寄”給先人?？吹阶优畟兙臑樗暨x的衣服物品還是嶄新的模樣，一件件化作縷縷青煙隨風飄走，我忍不住流下兩行熱淚。我忽然記起她說過的一句話“娘肚子里永遠裝著子女，子女肚子不見得有娘”。我的娘就這樣走了，臨終前都沒半句規(guī)勸子女的話，她用一生告誡子女老實做人和踏實過日子。

子欲孝而親不在，這是人間最大的悲傷。又要過年了，想想曾經(jīng)坐在廳堂上席的父母都離我而去，我愿普天之下做子女的都盡量多抽點時間陪陪父母，畢竟人生短短幾十年，陪父母過一年就少一年。父母的好，或許只有在他們都離去了才體會得更深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