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山
她接過曾老板給她稱好的蜂蜜,站住沒有動。翻眼看看他,笑著說:“你怎么長得跟籃球國手張勁松一模一樣啊,是親戚不是?”
曾老板閃過一絲驚異的眼神,隨和地說:“妹子你還知道這個籃球明星哩!啥子親戚呀,張勁松是山西人,我是四川人,錯得遠哩!”
“真的,你倆長得太像啦,跟親兄弟一樣哩!”彩鳳說著說著坐在凳子上,不想走了。
“像啥子喲,我要真像張勁松就好了,也不用養(yǎng)蜂住帳篷啦!”
“也是,也是!”她胡亂地附和著,內(nèi)心莫名其妙的似乎在為曾老板一米八的身高而局促,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什么。
曾老板詢問她怎么會知道張勁松,是不是愛好籃球。她告訴他,她上高中時是學校女子籃球隊隊長,代表縣里學生隊參加過市里籃球賽。她也詢問曾老板為啥知道張勁松,肯定是籃球迷吧!曾老板告訴她,自己當過兵,在部隊愛打籃球,轉(zhuǎn)業(yè)后愛好未改,和她一樣喜歡看籃球比賽,對張勁松剽悍的球風,堅強的性格特別欣賞,他真是名副其實的“勁松”??!一番話后,她覺得她和他的距離似乎拉近了,像從天那邊穿越到天這邊,使巴山蜀水和伏?;春咏粎R在一處,沒有使用糨糊就把倆人粘在一起。這時,她探頭看見靠近曾老板床頭的空蜂箱蓋子上貼著一張稿紙,兩行剛勁漂亮的鋼筆字躍然紙上:
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曾老板的字寫得好漂亮啊!怎么樣,想嫂子了吧!”她臉熱辣辣地大聲和曾老板開玩笑,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大膽,很可笑哩!其實,此刻的她已被曾老板溫文爾雅的氣質(zhì)所折服,情感似行云流水,自然而然流淌出來,是自己也控制不住的。
“想啥子喲,寫……寫著玩兒哩!”曾老板明顯有些慌亂,囁嚅著低下頭,手從工具箱里拿出木鋸,然后慢慢地仰起臉,幽幽地說:“這里窄,我還要鋸木頭蜂卡哩,妹子要是沒么子事,請讓一讓好嗎?”
好一個逐客令!她自覺沒趣,怏怏而走。
彩風穿過自家的楊樹園,回到家里后,自恨自己犯賤,太不自尊自愛了,多情卻被無情惱,讓曾老板小看自己,多么丑氣??!她懊悔得真想扇自己的臉,可卻舍不得,然后又自解自勸:自己沒啥大錯呀,不就是開個玩笑嘛,無傷大雅無礙婦德,沒有什么了不起!抬頭看見鐘表上的時針已經(jīng)指向七點,該讓婆母吃藥了,就轉(zhuǎn)身去堂屋東間倒開水,這些想法就隨著暖水瓶的咕嘟聲而銷匿殆盡。
第二天下午兩點,曾老板突然到她家,慌慌張張的,很焦急地問她:“你家有樓梯嗎?”她吃了一驚,不知他什么意思,就連忙答說有。曾老板問道:“在哪里呀?我趕緊用用,冒火得很哩!”她慌忙帶他到樓梯口,告訴他就在這里。曾老板啞然失笑:“不是不是,我是找爬樹用的樓梯。我的蜂群分蜂了,需要爬樹收蜂捉回蜂王喲!”她恍然大悟,知道他是借梯子用,就跑進東屋把竹梯扛了出來。曾老板連聲說:“謝謝,謝謝!”并且問道:“這東西你們河南叫啥子喲?”她告訴他叫梯子,隨后問他需要不需要她幫忙?他遲疑了一下,然后說道:“需要得很喲,多個人肯定快一些嘛!可是我一怕蜜蜂蜇著你,二怕……”曾老板欲言又止。她假裝不高興,木著臉,說他還是不急,急了還怕什么呢?他吞吞吐吐說道:“二怕嘛……怕村里人說你閑話!”她說她啥都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歪,催他趕快走,一起去收蜂。
蜜蜂漫天飛舞,像仙女散花,遮日蓋云,非常壯觀。不一會兒,一棵楊樹枝上已經(jīng)落滿向日葵般一大團蜜蜂,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罩羞€有無數(shù)只蜜蜂千軍萬馬奔向那里,使蜂團越結(jié)越大。曾老板頭戴黑網(wǎng)面罩,身穿緊袖襯衫,把竹梯靠在了楊樹上,交待她扶好梯子,然后一手拎著空蜂脾子,一手攀扒梯子,“噌噌”往上爬,動作敏捷利索,四十多歲的人卻像年輕小伙子,猴子般地爬到梯子頂部,把空蜂脾橫插在蜂團上。嗡嗡的蜂群避開他,像聰明的戰(zhàn)機一樣心領神會地往上面降落。蜂團上也有不少蜜蜂往蜂脾上爬,不一會兒,蜂脾就載滿蜜蜂。他拎起已經(jīng)看不到蜂窩的蜂脾,慢慢地下到梯子底部,遞給她,讓她把那脾蜂放在早已準備好的空蜂箱內(nèi)。她平生第一次近距離和這可愛的小動物打交道,起初的確有點兒害怕,但遵照他不要說話,輕拿輕放的交待,蜜蜂真的和她相安無事。不久膽子就大起來,覺得很有趣,像上學考試時解出了一道智力測驗題,偷著樂呢!曾老板如此往返八趟,才把蜜蜂全部收完。他下了梯子,如釋重負般長長出口氣,取掉面罩,解開袖口,笑著對她說道:“好事,好事!蜂王沒有圍死,還活蹦亂跳的,多虧妹子你幫忙喲!”她回敬他個笑,然后擦擦額頭的汗,沒有接他的話。因為這時,她看到帳篷門口站著一群婦女、小孩,都在看他倆收拾蜜蜂,并且有人指指點點,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么。
曾老板把蜂箱蓋好后,起身又沖她一個更加燦爛的笑,大聲說:“謝謝你啦,謝謝你啦!”她覺得這是多余的話,已經(jīng)說過多虧她幫忙了,何必畫蛇添足。于是她想將他一軍,就繃緊臉問他:“你拿什么謝我???”曾老板一臉尷尬,局促地擺弄著手指,不知如何回答。她很得意自己開的這個玩笑,有一種智商優(yōu)勢的感覺,說后不由然“吞兒”一聲笑出來。助人為樂嘛,這是她一生的信念和追求,她認為只有能夠幫助人的人才是幸福的人。曾老板也緩過神來,又賠她一個憨厚的笑,算是真正謝謝她了。
“哎呀,曾老板,你的蜂那么多,是不是都認得人,看見是自己人就不蜇?。俊迸侄┯退?,大笑著,話里有話。
“啥子喲,大嫂啊,蜜蜂根本就認不出生人熟人!”曾老板聽不出話里的曲曲彎彎,一本正經(jīng)回答。
“我看它們都能認得出是一家人,不然咋會連彩鳳也不蜇哩!”胖二嫂直接點了她的卯。
她沖胖二嫂笑笑,甩甩頭,翹起嘴角反擊道:“曾老板的蜜蜂就是認得我不蜇我,要是遇見二嫂你,肯定要蜇你,蜇著你的嘴皮子,叫二嫂只顧嘴疼,就不顧嘴賤啦!”
“哎呀呀,咱算嘴賤,咱算嘴賤!不過,我是好意,我想著這小蜜蜂還通人性哩,何況人呢!曾老板缺水喝,彩鳳你那里水多,給他解解渴,有啥不中哩?”胖二嫂愛和她開玩笑,知道她不會惱,就把話說得更露骨。
彩鳳急了,上去揪胖二嫂的耳朵。胖二嫂一邊討?zhàn)堃贿吚^續(xù)涮她:“不說啦不說啦,真是實話不叫實說呀!”
幾個叫嫂子的婦女也大笑著起哄:就是呀,實話咋能實說哩!彩鳳肯定心虛了,不然咋會怕說呢?彩鳳才不怕這實話哩,真是實話,實話美死啦……
彩鳳自知一桿槍難抵四面攻,沒有再和眾嫂子說笑,借故婆母吃藥,匆匆回家了。
她走時故意沒有搬梯子,并且瞟曾老板一眼。四目相視后,他表情木然,沒有任何反應,像一尊不知人間有風花雪月的石佛,這樣的男人真少有啊!約摸過了一個小時,他往她家送梯子,把梯子靠到東屋墻上不吭聲就走。斜陽照在他的身上,烏發(fā)顯得格外明亮,臂膀上的肌肉更加凸露,矯健的步子毫不猶豫地往外邁著。她連忙從堂屋走出來,喊他停一下說句話,他頭也不回地說他還要拾掇蜂子,隔日再說吧。她心里酸酸的,堵堵的,也可以說是十分不高興。太不近人情了吧,我的曾老板呀,難道你用“冷酷”來謝人,你還算不算人哩……
一連三天她都沒有往蜂場去,如其說她沒有一個合適的理由見他,倒不如說她是賭氣耍小脾氣不去見他,讓他也好好反思反思,難道自己就心安理得嗎?她想,他會后悔的,說不定他隨時就會出現(xiàn)在自己院內(nèi),她要耐心等一等。
這天中午飯后,她數(shù)次走到大門口往樹園南邊張望,望穿楊樹卻看不到他的身影,真是咫尺天涯——心靈距離太遠。她真正嘗到了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滋味。一直等到下午三點,她失望了。卻又忍不住,想念,想見。她揣上自己寫的詠蜜蜂小詩,走出院門準備去見他。她的心情開始變好,三天來的郁悶和怨恨早已跑到陽光燦爛的天空中了。她反詰自己,年輕時從沒有這樣“犯賤”,現(xiàn)在三十七八了,怎么卻學壞了呢?不見自己想見的男人難道不行嗎?就是不行!可見宋代詞人“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是真情實感呀!
她見到他時,他正在抱著書本讀書。走到他跟前,他才發(fā)覺,慌忙站起來,一臉誠惶誠恐,指著小凳子笨拙地說:“你坐,你坐!”她沒有坐,問他看的啥書。他把書翻過來告訴她是《明朝那些事兒》。她說她知道這本書,在網(wǎng)上讀過一部,寫得很好,很有趣。他稱贊說,作者當年明月一點兒也不像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倒像個深諳官場政治和人情世故的歷史老人,不簡單,真不簡單!他和她只聊《明朝那些事兒》,就是不聊他和她的事兒。不過,她想他和她也的確沒有事兒,聊什么事兒呢?
沉默片刻后,她鼓足勇氣看著他的兩眼說:“曾老板呀,我寫了一首詠蜜蜂的小詩,想請教你哩!”說著把詩稿掏出來,雙手遞給他,輕聲說:“寫得不好,見笑見笑!”
他接過詩稿,雙手捧起低聲念道:
生來雖屬小生靈,
釀蜜精神最可敬。
倘若人生能轉(zhuǎn)世,
百花叢中作蜜蜂!
他緩緩仰起臉,稱贊她說:“寫得好,寫得好!好一個‘百花叢中作蜜蜂,那多么幸福啊!”接著又夸獎她,“字也寫得有男子氣,你練過書法吧?”
“偶爾練練!”
“你的文學功底也挺不錯呀!”
“說實話,我曾經(jīng)有過文學夢,上高中時夢想當作家??上КF(xiàn)實生活把我的文學夢擊得粉碎,我只有閑時讀讀報刊雜志,寫點兒沒有什么質(zhì)量的小詩,附庸風雅,聊以自慰,僅此而已!”
“人應該永遠有夢才好呀!”曾老板說罷,站起身,走到蚊帳前,從床邊的書本里抽出一張紙,遞給她,笑著又說道:“巧啦,我也寫了一首小詩,算是和你的詠蜜蜂詩吧,你提提意見!”
她接過詩稿,蒼勁有力而又不失活潑的四行水筆黑字展現(xiàn)眼前:
蜜蜂自知責任重,
辛苦勤勉度一生。
百花叢中不迷向,
高尚情操吾儕敬!
她仔細地看了兩遍,對詩的后兩句很佩服,特別愛慕曾老板以蜜蜂比喻自己的人格,內(nèi)心發(fā)出恨不相逢未嫁時之感慨。但她不認識那個“儕”字,就指著它請教說:“曾老板,這個字應該怎么讀?。俊?/p>
“讀chái,二聲?!?/p>
“怎么講???”
“同輩,同類人們的意思?!?/p>
她“噢”一聲,然后若有所思地問道:“你文學功底扎實,怎么不從事文化工作,卻養(yǎng)蜜蜂呢?”
曾老板正要回答,外面突然有人喊道:“老板——賣蜂糖不賣?”
“賣啊,賣?。 痹习逡贿叴饝贿叧鰩づ裼?。
彩鳳也慢慢地站起身,看到是鄰村兩個老漢來到蜂場。她告辭而走。前客讓后客,這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德,不用約定成為了規(guī)矩,雖然意猶未盡,但總算相見了。不就是相見嗎?相見了目的就達到了,如此而已。
夏天夜熱,老黃牛拴在院子里槐樹上,必須看守,于是她就睡在院內(nèi)。彩鳳睡夢中忽然聽到一種異常的響聲,驚悚得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聽出“咔嚓——咔嚓”的響聲來自西邊院墻處,就極力睜大兩眼向西看,一個人正從院墻上踩梯子而下。她急忙穿上連衣裙,然后大聲喝道:“誰?”
那人立在梯子上沒有答話。她輕輕地撩開蚊帳,悄悄地從東邊下了床,穿好涼鞋,順勢抽出壓在床頭竹席下爺爺留傳的日本戰(zhàn)刀,做好最壞的思想打算,以死相拼。她是有備而睡,一把戰(zhàn)刀,一把剪刀,若遇偷牛賊歹徒,距離遠就用戰(zhàn)刀,距離近就用剪刀。真是有備無患啊,今夜居然派上了用場,給她壯膽不小。她沒有高聲喊叫,她要看看來人的目的是什么。是想偷牛,還是想她的“好”事?有沒有同伙,同伙有幾人?此刻一念之差,就有生命危險,必須沉住氣……
那人慢慢地走到她的床前,掀開蚊帳,就迫不及待地翻身上床,根本就沒有看到床是空床。其實是做賊心虛,你上什么床??!彩鳳繃緊的神經(jīng)于是就有所松動,明白來人之意,為色而來,沒有同伙。她捕捉到賊人的軟肋,斷定這個單兵色狼肯定是同村之人,十有八九就是木匠王占。他是她的隔墻鄰居,并且有個竹梯子。她想好主意,站在床東兩米之地,威嚴地說:“你是誰?快滾下床吧!要不然我砍你個半死,叫你活受罪!”
“別……別砍,可別砍!鳳啊,我是你占……占哥呀,俺想找你說說……說說話哩!”
果然不出所料!正是木匠王占。彩鳳在他開口時就在思量對策,他是個好人,給她幫過不少忙,但他是個臟兮兮的窩囊人,渾身散發(fā)出刺鼻的臭味。她曾經(jīng)暗暗戲稱他為王“三大”:牌癮大,酒癮大,煙癮大。和這樣的人上床,惡心!再說了,要是和他好上,將會使她在全村人面前低矮三分,永遠不能抬頭。不行,堅決不行!她必須用無情的冷水澆滅他的欲火,不然就麻煩纏身,后悔莫及呀!她狠狠心大聲罵道:“啥魚鱉蝦蟹占哥,占你親妹子的哥吧!我要不念你是鄰居,刀就捅你身上啦,你快下床滾回家吧!”
“俺跟村支書和主任一起喝酒,喝了酒想跟你說說話,說兩句再走,行吧?”木匠小聲乞求道。
“說你娘的腿!”彩鳳怒斥,“想說明天白天說,同著你老婆說,快滾!”
“鳳啊,你咋不念俺對你的好哩,俺幫你使牛犁地種麥,幫你打麥賣麥……”
“這是這,那是那!”彩鳳打斷他的話,反擊說,“難道你幫人的目的就是要干壞事嗎,那你連狗屁都不是了!”
“就一回,就一回吧,我今晚喝多了,想你想得要瘋,你只當可憐可憐我哩,中不中?”木匠死皮賴臉,坐在床上不走。
“可憐你娘那個腳!快滾,不走,我就喊人啦!”彩鳳厲聲訓斥。
“你喊誰呀?咱村的年輕男人走得就剩下聾子、啞巴和二憨了,難道你喊女人們來笑話你嗎?難道你喊四川那個養(yǎng)蜂人來幫你嗎?真要是大家都知道了,你就成褲襠里的黃泥巴,不是屎也是屎了,你喊你喊,不信你喊喊試試!”
彩鳳氣得渾身哆嗦,用戰(zhàn)刀“啪啪”拍床沿,刀尖把蚊帳也捅出個大口子,滿腔怒火地吼道:“少廢話!你要是想落個強奸遭殺的下場,那你就別動,我數(shù)到三——一,二……”
“算啦,算啦,算哥看錯人啦!我走,我走!以后有你后悔的……”木匠嘟嘟囔囔,磨磨蹭蹭下了床。
彩鳳走到床的南端,看著木匠慢吞吞地往西邊院墻跟前走。半個月亮已經(jīng)從天際東方悄悄升起,只是東房的隔遮,暫時看不到。因此,院里顯得不是太黑,朦朧中,看得見院墻上靠個梯子。木匠一步一步往上攀爬,重新發(fā)出“咔嚓——咔嚓”的響聲。隨著響聲的停止,他上到院墻頂部,背轉(zhuǎn)身站起來,然后彎腰把竹梯拉上去,又轉(zhuǎn)身把竹梯放到院墻外,蹲下去開始下竹梯。院墻外又發(fā)出輕輕的“咔嚓——咔嚓”聲。
院內(nèi)開始寂靜下來,只有婆母嘶啞的咳嗽聲從上房屋里傳出來,如破鑼般將這寂靜敲碎。彩鳳后悔不該讓兒子王燦到姥姥家住,不然怎么會如此孤獨,如此形影相吊呢!現(xiàn)在,她忽然覺得婆母的咳嗽聲美妙極了,嘶啞中又增添了分貝,顯得渾圓大氣,非常難得。侍候婆母得到回報的喜悅之情似蜂蜜灌進她的心頭,甜甜的潤潤的滋滋的,享受不盡。
彩鳳輾轉(zhuǎn)反側(cè)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睡意早跑到了廣東珠海,開始思念和抱怨丈夫王明遠……
她和王明遠是高中時的同班同學,皆因家中貧困沒有復讀而痛失上中?;虼髮W的機會,于是命運的曲線就沿著農(nóng)民的軌道畫下來,畫得好彎呀!一九九三年春她和王明遠結(jié)婚,那年王明遠在丁鎮(zhèn)建筑公司當鋼筋工,她在家種植五畝棉花,雖然很辛苦,但一年下來也有三四千元的收入,比一般村民收入稍高一點兒,受到鄰居的夸獎和羨慕。燕雀焉知鴻鵠之志,這哪是知識型農(nóng)民的意思呢!兩年后她和明遠到丁鎮(zhèn)開辦“雙飛麻辣川味飯店”,計劃賺到十萬元后再改行經(jīng)商。要活活個龍擺尾,要活活個虎生威,做時代弄潮兒,把自己做到極致,方顯出兩個高中生之水平,了平生所愿也!令人遺憾的是,時乖不遂夫妻愿,命運多舛是非多。飯店開張不到一年,準確地說開張十個月時,因資金周轉(zhuǎn)不開而關(guān)門。鎮(zhèn)直部門共欠款六萬多元,私人欠款三萬多元,呆賬一堆要不回來。沒有逮住黃鼠狼,卻惹了一身臊,開飯店不但沒有賺錢,反而老本蝕盡還不夠,只有回家繼續(xù)種田。 一九九六年,她在家生了兒子王燦,給兒子起名王燦的意思是雙關(guān)語,既希望兒子一生光輝燦爛,又諧音“慘”字,夫妻永遠不忘開飯店的悲慘結(jié)局。那時的錢很難掙,心中的痛啊,怎一個“慘”字了得!在農(nóng)村又苦熬七年,他們辭別老娘,帶起孩子重返丁鎮(zhèn),租賃服裝街兩間門面,開始經(jīng)營成衣生意。憑著她和王明遠以信為本的商業(yè)道德以及合理收費的經(jīng)商理念,憑著他們笑迎笑送顧客主動推介商品的熱情服務,憑著他們進貨時對成衣的審美意識和深諳不同顧客的需要,一年下來之后,他們的“百合花成衣店”就譽滿丁鎮(zhèn),顧客盈門。俗話說,十年能學成個秀才,十年學不成個買賣??蛇@句話不適用他們兩口子,他們的經(jīng)商悟性很高,一年就做得很優(yōu)秀。他們也很自負自己的經(jīng)濟頭腦……
彩鳳翻個身,把臉扭向蚊帳西邊,諦聽一下,院內(nèi)院外毫無動靜。然后她把眼瞪得大大的,仰看蚊帳。隔著蚊帳的夜空,昏昏暗暗,撲朔迷離,像黑網(wǎng)罩定,玄秘莫測。她繼續(xù)想自己的心事,開始埋怨丈夫:王明遠啊王明遠,你好大喜功,這山巴望那山高,算把你姑奶奶我坑苦了,氣死人啦!
他們經(jīng)過四年奮斗連本帶利共擁有資產(chǎn)六十五萬元,每年凈利潤十五萬元。兩口子過著累但很快樂的日子,陽光燦爛鮮花盛開萬分美好!
王明遠陶醉了,王明遠躊躇滿志開始上網(wǎng)炒股啦!前年,他籌措資金六十六萬元,取“六六” 大順之意,毅然決然殺進股市,并且全部購買“中國石油”,希望畢其功于一役,圓百萬富翁之夢!誰知結(jié)果事與愿違,不但沒有賺到錢,反而大虧血本,賠了整整五十萬元。氣得王明遠發(fā)誓和股票絕交,永遠不再入市!
屋漏恰遭連陰雨,人渴偏遇沙漠地。更為糟糕的災難又接連降臨到她家,如同惡魔欺負孤獨無助的小孩一樣,使她直到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仍覺得十分可怕。王明遠和幾位朋友晚上在門市部喝酒,不知哪個醉漢臨走時扔了個煙頭,引起無情火災,把店里成衣全部燒毀,慘不忍睹!婆母聞訊兒子遭火災的第二天晚上,突然患腦溢血,偏癱在床。彩鳳惱恨蒼天瞎了眼睛,抱怨命運不濟。她本來是不相信命運的,認為命運就掌握在自己手中,可連續(xù)的打擊使她動搖了對命運的認識。莫非冥冥之中真有上天主宰,世人的窮富真是命中注定,像俗言說的,命中注定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理論上解釋不過去,偶然不能代表必然呀!然而,怎么就偏偏讓自己多次撞上這些“偶然”呢?這些“偶然”當中是否包含有“必然”呢?她希冀有高人出現(xiàn)在她面前,為她指點迷津,為她詮釋說道,幫她求索出命運的奧秘和真諦,那該多么好??!
生意實在做不成了,那就重返王村老家,仍然面對黃土背朝天吧!明遠半為生計半為臉面飲恨去南方打工,她堅守在家,侍候婆母、孩子,喂牛種莊稼,重新過著鋤禾日當午的農(nóng)婦生活。
彩鳳想到這里,心中煩躁, 便起身下床。這時候,月亮像個大馬燈一樣掛在東方天空,又像自己的兒子剃光了頭發(fā),伸出半個腦袋在東屋頂部偷窺院子。銀河南北縱貫,牛郎星織女星隔河眨眼,頻送秋波。他和她是否在遙望祝福,噓寒問暖?
這時候,村子北頭傳來一陣“汪汪”的犬吠聲,彩鳳警覺地側(cè)耳聽了聽,狗叫聲漸漸停止。狗為什么叫呢?終究是睡不著,她索性打開大門,走進門外的楊樹園,要在暗處觀察一下。
她突然看到曾老板帳篷里的燈光像航標般亮著,刺激得她不由自主向燈光處走去。鬼使神差般走到了離曾老板帳篷十幾米遠的地方,帳篷內(nèi)的燈光突然滅了。她的心“咯噔”一下,難道他聽到了她的腳步聲?她停住步,把手機掏出來,看到已是零點三十分了。這時,帳篷里突然傳來曾老板“啊”的長吁聲,使她嚇了一跳,屏住呼吸側(cè)耳細聽,好久沒有動靜。她輕輕撫摸一下自己的額頭,覺得自己很搞笑。
月亮露出歡快的半張臉兒,笑瞇瞇地在東南上空俯瞰著蜂場的一切。蜂場的地面上兩排蜂群整齊地排放著,蜂箱內(nèi)發(fā)出嗡嗡聲,那是蜂群中負責室內(nèi)工作的工蜂在工作,夜以繼日,通宵達旦……白色的蚊帳在帳篷里靜靜地立著,令人可望而不可即。她停住腳步,身子突然顫抖一下,屏住了呼吸。一種做賊感襲上心頭,使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蚊帳內(nèi)十分靜謐,沒有釋放出哪怕一絲的信息。彩鳳自覺暈暈乎乎,迷迷蒙蒙,并且感到身子下邊有些潮濕,生出一種渴望來。
彩鳳稀里糊涂又向帳篷前邁了兩步,離蚊帳自然更近了。她停住腳,側(cè)耳細聽,依然聽不到一點兒聲音。離蜂群遠了點兒,蜜蜂的嗡嗡聲也聽不到了。萬物好像都在集中精力觀察她的下一步行動。她不知如何打破這種陰森可怕的寂靜才好,真想咳一聲或是跺下腳,甚至希冀他能看到她。但是,女人天生的矜持使她沒有做出任何決定,只是靜靜的立著,繼續(xù)想著心事。自己這樣做,也太掉價了吧!自己的身高和長相都像電影明星鞏俐,雖然是生過一個孩子的媽媽,但身材保持得還比較好,“資深美女”這個稱呼還是適用于她的。難道他見她就不動心?
彩鳳正胡思亂想時,村內(nèi)突然響起高喊聲:“偷牛啦——偷牛啦——都快起來??!偷彩鳳家的大黃牛啦……”她猛一驚,聽出來是木匠的聲音,急忙折轉(zhuǎn)身開始往家跑。
她打開大門,牛真的不見了,只見西邊院墻有一大洞,斷定是真。一霎時,五雷轟頂,天塌地陷一般,懊悔自己不該離家。她連忙掏出手機打110給丁鎮(zhèn)派出所報案,讓派出所火速出警來圍追堵截偷牛賊。然后急忙拎起大門后邊的鐵锨,循聲奔跑而去。
“快攆賊啊——賊往西南地跑啦——都掂個家伙喲!”木匠一聲高過一聲。
這時村內(nèi)陸陸續(xù)續(xù)起床有五六個婦女,男人二憨也加入了攆賊隊伍。大家有的拿鐵锨,有的掂木棍,吶喊著嚎叫著向西南跑去。
月光朦朧,地面上似有一層輕霧,渾渾濁濁,五十米遠就很難看清。木匠手燈的光對準偷牛賊,看到是兩個個子高大的家伙,前邊一人牽著牛,后邊一人用鞭棍不斷抽打牛背,讓??炫?。
“日他奶呀,這鱉子們真算膽大,咱們都攆來了,他們還不丟手!”胖二嫂咋咋呼呼扭回頭,喘著氣跟身后的兩個女人說。
“這些人都是不要命的貨,半偷半搶,咋會怕咱們哩!”木匠女人跑向前湊一聲。
“快,快!都快跟上我,咱們跟著這倆貨,看他們往哪兒跑!”木匠像一個將軍似的指揮命令著幾乎清一色的娘子軍。
彩鳳哈著粗氣終于跑到了眾人跟前,使攆賊隊伍壯大到一個班的兵力,總共九人。可惜的是娘子軍們在芝麻地里跑速太慢,木匠和二憨又不敢拼命前追,眼看和偷牛賊的距離不但沒有縮小,反而有所拉大,急人得很哩!彩鳳在娘子軍中雖然身體素質(zhì)好一些,無奈剛才趕大眾用過了力,此時也只能不緊不慢跟著跑,干著急沒有辦法!
“喂——告訴你們,你們別瞎攆啦!我們埋伏的有人,小心你們的狗頭!”后邊的偷牛賊轉(zhuǎn)回身,咆哮著放出狠話。
“狗頭你媽那個屌門子!看老子們砸你們的狗頭!”木匠氣壯山河。手燈光在偷牛賊的臉龐上下晃動,使偷牛賊睜不開眼。
“你媽那個×!你還比俺們惡哩,俺們跟你拼了!”胖二嫂大聲吼道。
“拼了,拼了!打死他兒們!”彩鳳和幾位嫂子也齊聲大吼。
兩個偷牛賊好像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里,腳步連停也沒停,繼續(xù)往前跑。彩鳳心急如火,眼珠子憋得幾乎要跳出來。她聽說過偷牛賊偷牛時都開有三輪車,要是跑過下一畛地,就能上大路,牛只要一上車,一切都算完了,說啥也不行了,怎么辦呢?她急中生智想到,她的老黃牛特別聽她的話,如果她單獨喊一聲,?;蛟S會站著吧!于是,她大聲阻止住幾位嫂子的叫喊,然后告訴她們,自己喊喊牛試一試。
彩鳳止住步,清清嗓子,用平時使牛的習慣話高喊道:“老黃呀,歇歇吧,別累著了啊……”
奇跡居然發(fā)生了!老黃牛真的站住不動了,昂起頭,兩只耳朵豎起來。兩個偷牛賊用鞭棍往死處狠打,牛巋然不動,穩(wěn)如泰山!彩鳳心中涌出一陣竊喜,天佑人也!
眾人跑到距離偷牛賊只有二十來米時,一個偷牛賊忽然高喊:“都給我站?。≡偻芭?,我就開槍啦!”
一聲扣動手槍板機的響音傳過來。木匠用手燈一照,果然見牛前面的盜賊用手槍指向他們。眾人一驚,停住腳步,低聲商量著下一步怎么辦才好。木匠說是嚇唬人哩,大家應該沖上去奪牛,說完就要往上沖。木匠嫂子一把把他拉過來,不讓他往上沖,害怕出人命,光棍不吃眼前虧!胖二嫂揮锨也要上,彩鳳拉住她,讓她等一等,聽她喊喊再說。于是,彩鳳扯起嗓子喊道:
“喂——偷牛賊聽好啦,派出所民警馬上就到,你們跑不了啦,快把牛放了吧!”
“別做夢了吧——派出所所長都喝醉了,沒人管啦!”偷牛賊反喊,氣焰囂張至極。
“胡扯哩!兔孫們,你們跑不了啦,一會兒就圍住你們啦!”胖二嫂嗓門更高。
“你們……”彩鳳剛開始又喊,“啪”一聲槍響,打斷了她的喊話。
黃牛受槍聲驚嚇,猛然跳起來,重新被偷牛賊牽著飛風似地跑。彩鳳急得當時眼淚就流了出來,舉起锨拼命往上追。木匠也帶領眾人跟著彩鳳跑……
月亮升得很高,照得芝麻棵晃呀晃呀,晃得一片模糊。眾人不再喊叫,盯住目標緊追,但卻越追離目標越遠。偷牛賊已進入下一畛地的中間,手燈光已經(jīng)跟不上目標,情況萬分緊急。
正當彩鳳和大家心急如焚之時,芝麻地中間突然傳來“我的媽呀”“我的媽呀”兩聲哀叫。緊接著又聽到一聲高喊:“老王,老馬!你們兩個快上來,捉住這兩個賊娃子喲!”喊聲在夜空里格外響亮,仿佛放了一陣清脆的鞭炮。
彩鳳一下子就聽出來是養(yǎng)蜂人曾老板熟悉而又濃重的四川口音。這是怎么回事呢?曾老板從天而降,實在叫人不可思議,太突然太突然了,突然得像萬里晴空響起的炸雷!彩鳳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胸口咚咚直跳……
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就是曾老板。他一手拎支手槍,一手牽住牛,在芝麻地里和一干人眾面對面站住了。 木匠用手燈照照曾老板,又照照老黃牛,贊嘆道:“曾老板,你真行啊,把槍也奪過來啦……”胖二嫂迫不及待地說:“曾老板,你用啥家伙把兩個龜孫都打跑了呢?”幾個婦女也跟著嘖嘖稱贊,催促他說出真相。彩鳳震驚不已,久久愣在那里,不知說什么才好。
曾老板憨厚一笑,輕描淡寫:“我當過武警,又是在暗處突然襲擊,用拳把他們打倒后,奪過槍,兩個龜兒子爬起來就跑了!”
“謝謝你啊,曾大哥!”彩鳳終于理出頭緒,把曾老板改稱為曾大哥,非常動情地說道。
“你可真得好好謝謝你曾大哥,這牛值萬把塊哩!彩鳳啊,你打算用什么謝啊?”胖二嫂哈哈笑著,居然不合時宜地開起了玩笑。
“用什么謝,是我的事兒,你狗攆耗子多操心!”彩鳳忽然覺得胖二嫂的玩笑很受用,聽在耳里,甜在心中,但嘴上卻不依不饒。
“二嫂我不給你操心誰操心!看看哩,剛攆了賊,就把二嫂我忘了,你說說像話不像話!”
“像畫,像畫都貼墻上了!情是情,義是義,二嫂你不能亂開玩笑嘛!”
“中,中,中!情是情,義是義,二嫂我真要看看你拿什么感謝人家曾老板哩!”嘿嘿,嘿嘿,嘿嘿嘿,胖二嫂說后又笑個不停。
“別閑叨了,兩點多了,咱們都快回家吧!”木匠打斷胖二嫂的笑聲。
曾老板接著說:“王組長啊,我是外地人,也不知派出所在啥子地方,麻煩你把這把仿制手槍交到派出所吧!”他邊說邊把槍遞給木匠。
木匠把槍接過來,用手燈照著看。二憨湊上來說要把槍拿過去讓他玩兒幾天。木匠瞪他一眼,訓斥道:“憨家伙,這能是隨便玩兒的東西,逮住你讓你坐監(jiān)哩!”二憨嘟囔著說不相信,人家偷牛的玩兒這東西,咋就沒有坐監(jiān)哩!眾人就笑。
彩鳳這時走到曾老板面前,牽過牛繩,千言萬語哽在喉嚨,很大時間才憋出一句話:“真不知該怎樣謝謝你哩!”
曾老板連聲說:“不用謝,不用謝,謝啥子嘛,應該的,應該的嘛!”
胖二嫂大聲笑著說:“彩鳳啊,來來來,我對你說用啥謝謝你曾大哥!”眾嫂子都笑。二憨也跟著傻笑。木匠沒有笑。彩鳳騰出右手,用指頭戳了一下胖二嫂的大奶子,說她真壞,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一行人說說笑笑往回走。
一輛警車閃著燈光呼嘯而來。大家與汽車在村前大路上相遇。車上跳下三個丁鎮(zhèn)派出所年輕的民警,詢問他們抓到賊沒有,牛被偷走沒有。木匠簡單敘說了經(jīng)過,把手槍交給一位民警。彩鳳告訴民警,要不是養(yǎng)蜂人曾大哥見義勇為,我家的牛不知現(xiàn)在到了哪里呢。三個民警打著哈哈,說遠水解不了近渴,來得是晚了些,主要是警車出了故障,很對不起了。他們要曾老板到王占組長家里作個筆錄,談一談對兩個偷牛賊的印象。曾老板說看不到兩個賊娃子的面孔,只知道倆人的身高都在一米七以上。他接著說蜂場沒人看管,需要馬上回去,就不能到王組長家里了。三個民警聽后也不再詢問,鉆進警車,一溜煙跑了。
彩鳳牽著牛,踩著斑駁的月光,懷著難以名狀的心緒回到自家院里。后半夜時,天已經(jīng)有了涼意,她就把牛牽進東屋,系牢牛繩。然后返回院內(nèi),坐到床上。情緒是十分的不好,或者說叫十分的糟糕,怨天尤人,憤憤不平。這偷牛賊還叫賊嗎?標準的土匪強盜!難道真是兵匪勾結(jié)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居然初級到這種程度,令人匪夷所思,實在是想不通……當然啦,命不好也不能光怨政府,家庭的種種不幸,王明遠是罪魁禍首!王明遠啊王明遠,我算瞎了眼跟你結(jié)婚,害得姑奶奶跟著你瞎折騰。操心吃苦無所謂,照料老人應該的,撫養(yǎng)孩子責無旁貸,獨守空房也能忍耐,但像今晚這樣的擔驚受怕,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是人過的日子嗎?今晚如果不是木匠哥的振臂高呼,如果沒有曾大哥的拔刀相助,那明天的日子……她簡直不敢往下想,后怕起來。
彩鳳的兩眼澀啊澀啊,閉呀閉呀,好不容易似睡非睡,朦朧難辨。一時間,王明遠,木匠哥,曾大哥三個男人都在她面前奔跑,像三只雄鹿,又像三頭雄獅,跑著跑著又像三頭雄象在她面前四平八穩(wěn)地晃動,晃得她眼花繚亂,晃得她如夢如幻,分不清真也假也。她呼地坐起身,想看個究竟。
院內(nèi)沒有一點兒聲音,寂靜得扔個針肯定就能聽到響聲。月光從天的正南方毫不吝惜地瀉下來,把地面變成水面,平靜祥和,很是溫柔。蚊帳里若明若暗,明暗交織,隱隱露出她結(jié)實的小腿。她把雙手搭在小腿上面,然后輕輕撫摸著,內(nèi)心無限傷感。
記得上高中時,教語文的史老師講作文,在黑板上書寫唐人金昌緒的《春怨》詩: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史老師才華橫溢,出口成章,講此詩講了半節(jié)課。那時自己沒有這方面的生活體驗,只是跟著史老師發(fā)感慨,浮光掠影,只知皮毛,不能十分理解。現(xiàn)在輪到自己了,理解了,切膚之痛,切膚之痛?。∷瞄_連衣裙,用手摩挲一下光滑細膩的大腿,哀惋凄楚,傷心不已。女人想男人難道是光想性生活嗎?大錯特錯!她認為“性”占比例很小,而主要是想“傾訴”。情感上的話語傾訴比什么都重要!她覺得自己的觀點是真理……很自然的,這時她又想起了曾大哥。曾大哥呀曾大哥,你何必扮演英雄角色呢?你這樣做之后你可讓我怎么做,是送點兒東西還是……胖二嫂的玩笑話此刻真的成為她的沉重包袱,讓她投鼠忌器,非常為難。怎么辦,怎么辦呢?她簡直像國家總統(tǒng)決定一項重大國策一樣,瞻前顧后,畏首畏尾,左右為難,舉棋不定。有人說世間最大的債就是人情債,如今感同身受。她想,如果沒有“牛案”這件事兒,她給他送點兒土特產(chǎn)甚至讓他親她,另當別論,現(xiàn)在有了這“牛案”,她要這么做就會變味,可能是對人家見義勇為的英雄行為的褻瀆,很不合適呢!應該怎么辦呢?彩鳳此刻認為,做女人就是沒有做男人好,換成是男人,約幾個好友,找一個酒店,和曾大哥一起,猜枚劃拳,喝他個一醉方休,那該是多么好的感謝辦法啊……
“咯咯咯——”一陣雄雞的叫聲把彩鳳的思緒打斷。她拿出手機看到已是凌晨四點。夏天天亮得早,再過半個小時天就要亮了。她毫無睡意,干脆起身下床,準備往院外轉(zhuǎn)轉(zhuǎn)。
彩鳳打開大門,忽然看到曾大哥的蜂場燈光明亮,一輛汽車停在那里。曾大哥慌慌張張地抱起蜂箱往車跟前走,車上有人也在彎腰忙碌著。她異常焦急不安,快步走到車前,等著曾大哥轉(zhuǎn)身。
二目相視。曾大哥滿臉惶惑狐疑。
“你怎么起床這么早呢?”他聲音很低。
彩鳳眼里酸酸的,直想哭,但她忍住沒哭。心里很不平靜也很不高興,就揶揄道:“哪有你早??!”
曾大哥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說:“我正忙哩,你有別的事嗎?”
“我想買蜂蜜哩!”
“給你準備了一壺,你不來,我裝完蜂還要給你送哩!”
“曾大哥呀!”她嘆口氣,緩和了情緒說道,“你咋現(xiàn)在挪蜂哩?這芝麻花開得正好呀!”
“我昨天已經(jīng)準備好了,要往東北趕葵花,晚了不行呢!”
“我不信!你是怕說閑話,怕偷牛賊報復,對不對?”
曾老板語塞。一陣難堪的沉默。
彩鳳嘆口氣,然后大聲說:“怕啥呢?誰能把你吃了不成!”
曾老板愣在那里,低著頭,仍不吭聲。
“這里的花期這么好,芝麻花后還有黃豆花,你要走,不是傻了嗎。咋,曾大哥,莫非你跟錢有仇?”
…… ……
“曾老板,快搬吧,天熱,得趁早呀!”車上的人催促他。
“要得,要得!”他答應著,轉(zhuǎn)身朝剩下的幾個蜂箱處走。
彩鳳跟著他走,期待他改變決定。
他突然扭過頭看著她說道:“彩鳳妹子啊,趕快把牛賣了吧!和明遠商量一下,兩個人應該在一起生活才對哩!”
彩鳳輕輕地點點頭。
他繼續(xù)搬蜂裝蜂。她依舊站著未動。兩只手同時垂下擺弄連衣裙,淚水從她眼里流淌出來,撲嗒撲嗒滴落地面。楊樹枝上的小鳥非常煩人地“啾啾”叫起來……
樊 山:本名樊有堂,男,河南南陽人。1984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已發(fā)表小說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