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染
在野夫的《看不見的江湖》中,他寫了一個一級廚師黎爺。黎爺乃一代川菜大師黃敬臨的再傳弟子。有一次,野夫和他比做拍黃瓜,兩盤菜不分名姓,結(jié)果都說其中一盤好吃,翻開盤底一看,果然寫的是黎爺?shù)拿?。黎爺做拍黃瓜有訣竅:野夫用的是鐵刀拍的,黃瓜上有鐵腥味,黎爺是用木片拍的,黃瓜的清爽皆還留著。
以前每次回家,我最愛吃的就是地鍋燒出來的飯菜。柴是自己砍的,水是地下汲出來的,鍋蓋是用高粱的秸稈納的,無論是蒸饅頭、炒雞蛋還是燉肉,都能蒸煮烘焙出飯菜的好滋味,吃到嘴里,舌尖知道冷暖。我始終堅信,用木材燒出來的菜,肯定要比用煤燒出來的好,煤燒出來的肯定要比用氣燒出來的好,氣燒出來的肯定要比用電燒出來的好,燃料的味道通于舌尖的感受。
我不喜歡廚師做的飯菜,并不是說做得不好吃,相反,廚師做出來的色香味俱全,但卻太有“手藝”了,精工細(xì)雕,猛火文火,花樣綿密而繁復(fù),然而缺少了生活本身的隨意和散淡。我更愛吃的是祖母做的菜,因為不是廚師,不會覺得是在“做”給別人吃,所以會用心、用情、用粗笨的手藝,做出雖然家常卻入味入心的飯菜,那樣的菜印著她們手掌的粗糙和溫情。
奶奶80多歲還在做飯,她做的都不是什么美食,有時候是西紅柿和雞蛋一起蒸,有時候是她去田里剜點野菜加點油鹽,有時候是剩下的肉食她重新燉一燉,不過都有一種至味。因為她燒的柴禾都是在樹林里撿的,有松枝、樹根、枯葉等,那火苗里冒出來的是自然精氣,她用的鍋碗瓢盆,也幾十年如一日,浸潤了半輩子的酸甜苦辣,所以出味。
這些老去的味道,手藝,鍋蓋和木材,奶奶和外婆,慢慢消散在山野之中,炊煙帶著她們的精魂越飄越高,越飄越淡,終于“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我的舌尖,也只能借著回憶和懷念,過一把空癮、唏噓感慨一下而已。
事實上,長年累月的現(xiàn)代飲食,讓我們的舌頭遲鈍而麻木了。一個表現(xiàn),就是我們吃什么都覺得淡,都覺得沒有味道,所以會嗜辣、嗜香、嗜咸、嗜味,地?zé)o分南北,人無論東西,重口味已經(jīng)成了我們舌尖上的普遍口味。
生物學(xué)上有一個現(xiàn)象,叫“用進(jìn)廢退”,是說要是不?;顒游骞偎闹蚱渌课?,這個部位的功能就會漸漸減弱。我們的舌頭不是不用,而是沒有細(xì)致地用,你可以檢討一下自己,是不是吃東西咀嚼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吃到嘴里還會不會深入地去品嘗食物?恐怕你會大吃一驚,從何時開始,我們已經(jīng)成了吃人參果的豬八戒,沒嘗到味就已經(jīng)吃完了。
不過我最擔(dān)心的,還不是舌尖的變異和退化,而是舌頭背后心頭的退化。電影《飲食男女》中,圓山大飯店的大廚師老朱,每天給三個女兒做盡好吃的,然而三個女兒卻都不懂他的心思。人家邀他再出山,老朱說:“人心粗了,吃得再精細(xì)有什么意思?”確然,吃是為了活著,但活著卻不是為了吃,舌尖能恢復(fù)到原來的地步,人心人性能嗎?
這就是舌頭和心頭的通感,即使吃得再精致,聽得再高雅,住得再舒適,五官再發(fā)達(dá),然而人心卻粗糲淺薄了,喪失了最初的敏銳和虔誠,又有什么用呢?同時話說回來,人心粗糙了、遲鈍了,吃又能吃出什么滋味呢?舌尖又怎么能回到那個嬌嫩的、樸素的舌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