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見
暮夏的夜風(fēng)讓我覺得冷。
我攏了攏衣衫,有些薄涼的笑。記憶里似是許久沒有裁過新衫了。
倒不是內(nèi)務(wù)府克扣。那幫奴才尚不敢如此對待我。只是女為悅己者容,那人已久未踏入風(fēng)華殿,這新衣裁成,容貌修飾,現(xiàn)時卻能給予誰看呢?
當時領(lǐng)略,而今斷送,總負多情呵。
許是神思恍惚,待聽到一陣清脆的銀鈴之聲掠過暗涼的夜風(fēng)時我才回神,不遠處一輛華麗的馬車迎面而來。
那,是鸞恩春車。
我第一次坐上鸞恩春車是什么時候的事情呢?
豆蔻年華且十四時,父親將我送入皇宮,我成了那時天子偏妃。初夜之時我第一次坐上鈴鈴會響的鸞恩車,偷偷挑開一角車簾,看到幾重縱深的宮苑被明明滅滅的紅色絹燈點亮在沉沉夜色里,心就開始怦怦跳。
我被賜溫泉洗浴,洗凈抹香后被包裹嚴實放至龍床之上,那人俯身看我,灼灼燭光重重帷幕之下,墨黑的發(fā)覆在他的臉頰兩側(cè),金黃龍袍襯得他蒼白卻優(yōu)雅。那是一個比我還好看的少年男人。我感覺呼吸急促,悶熱,于是慢慢在他的目光之下,把我的左手從錦被中探出來,再把右手伸出來,最后是我的兩條雪白瑩玉的腿。我的腳趾甲上用我們草原上獨有的那種藍色花朵的汁液染成十枚綻開的紫,很有一種孤獨迷離的韻味。他伸手就握住我的纖足,緊緊握住,然后一點一點慢慢地把我整個人從錦被中拉了出來。于是我光溜如一枚美人魚,滑向了他的懷里。
這是我的第一個男人,他是帝詡。他有蒼白卻濃郁如沉香木的味道。他在歡愛過后總喜歡握著我的足,我小小的蓮足在他手里不堪一握。他其時神情總會有些迷惘。最后一次我半夜醒時看到他坐在我旁邊看著我,臉色蒼白,用手撫著我的臉,喃喃地說,朕該相信你嗎?朕可以相信你爾朱一家嗎?朕能夠把朕的江山與性命托付給你父親嗎?
我隱約知道,這皇宮里不太平。皇帝與他的親生母親,當朝的胡太后,在很多政務(wù)權(quán)柄面前明爭暗斗。那一晚他徹夜沒睡,披衣到案前執(zhí)筆疾書,然后加蓋御印,裝封后用火漆封口,喚了他平常最信得過的內(nèi)侍過來,低聲囑他連夜把信送走。然后回到龍榻摟著我,睜著眼睛看著天明。
可是,我對這個男人的記憶僅止于此了。那一晚天還沒完全亮透,他就死了。胡太后先發(fā)制人,攔截了他想送出的信,然后封鎖了皇宮,帶了一隊人強行闖入,喂他喝了毒酒。
無人發(fā)覺我躲在帷幕之后,我努力抱緊自己不敢發(fā)出聲音。他倒下的時候面容居然是安靜的,那毒極奇妙,讓他當場斃命,卻神情安詳。他緩慢委身落地。眸意沉沉地掠過我的藏身之地。
他死了之后,我再想起他時,鼻息間仿佛仍能嗅到他那如沉香木般的味道。蒼白,濃郁,優(yōu)雅,腐朽。
今夜不知為什么有點神思恍惚,居然會想起那些前塵往事。
一路沉睡。再次醒來時四周又是一片化不開的黑。我眨眨眼。喊了幾聲,翠兒,翠兒。無人應(yīng)我。
我扶著額起身,整個風(fēng)華殿燈火全無。想來,翠兒也是消受不起風(fēng)華殿的空寂冷寥,獨自離去了吧。也好,想我現(xiàn)今權(quán)勢全無,為她謀條出路都難。她有去處我自歡喜。
想是睡了一個白天,精神極佳。我靜靜地坐到妝臺前,看到銅鏡里一張蒼白的臉。我抬高手輕輕地撫過去,其實這眉仍是翠的,這眼仍是清的,眼尾的線條原有著不可攀描的弧度,此刻一笑,微微彎起來,仍然是美的。
妝奩上滿滿珠翠,我隨手撿起一件,卻是一支蝶穿白玉蘭花簪。在月光下反射出點點柔和的光暈。這支花簪丟失已久,翠兒一直說遍尋不著,沒想今晚我隨手一拿卻就出現(xiàn)了。
我執(zhí)著地端詳著,心思又有些飄忽。那些年月的愛恨糾纏,竟然也如這支蝶穿白玉蘭般肌質(zhì)細膩,紋理清晰。
帝詡死后,后宮飄零。所有帝妃都被發(fā)往庵寺為尼,帶發(fā)修行。再婉轉(zhuǎn)承歡的寵妃,一朝也淪落為青燈中的緇衣棄影。尚未過二八年華的我,任乳白的僧衣掩去眉間青春。當然,日子也是苦累的,歲月平淡中父親只托人捎來一信,要我且自心安,自會為我安排后面的路。
多年以后再回想,卻覺得這段晨暉薄暮,鐘鼓簫然的歲月是那樣清潔平和。無關(guān)風(fēng)月,無關(guān)榮華。雖然苦累,卻是自顧自的花謝花開。可是宿命偏將我推向滾滾紅塵。
遇見他時很突兀,我去山下挑水,入秋的雨下得悄無聲息卻來勢洶洶,我慌亂中跑入半山一處角亭中。亭內(nèi)有人,青衣如碧,身姿軒然。見我沖進去有些訝然,我沖他笑,說,對不住,我也是來避雨的。
他有禮地退了退,讓我更往里進了幾步,不讓風(fēng)雨潑到。我擱下木桶,自顧自地把僧衣袍角拎起來甩干,然后用袖子抹了抹臉,把頭上僧帽扶正,才抬頭吁了一口氣。他一直靜靜站在一邊,此一刻卻突然上前向我長長一揖,說了一句:小姐,別來可好?
我結(jié)實嚇了一跳,望他,神情就有些呆滯。他微微一笑,唇邊居然有一個酒窩,說,小姐,你認不得屬下了么?我是高歡啊。
我盯著他,他眉宇之間是全然的簡潔疏朗,坦蕩而誠摯,記憶中也似只有一個人,可以有如此潔白的笑容。我啊了一聲,且驚且訝說,原來是你。
他說,是的,想不到在這里能遇到小姐。
我袖了袖手,說,不要再叫我什么小姐了,我入了皇宮,當過帝妃,現(xiàn)在卻是一個小尼。你該叫我小師太吧。
他神情就有絲不易覺察的激蕩,說,在我心里眼里,小姐永遠都是當年在府里那般無二。見我驚訝,他自顧自說下去,大將軍的用意,屬下也能領(lǐng)悟。只是小姐千金之體,卻要經(jīng)此磨難,實在……
他沉著的眼中波縠蕩漾。
我笑,謝謝你這么關(guān)心我。其實我現(xiàn)在,也沒有過得不好。我邊說,邊抬手拭去僧帽上滑落到臉的雨水。
他凝住我一身半濕僧衣,唇微微一抿。眸子里卻自帶著三分了然。
那晚我在自己的禪房抄寫佛經(jīng),油燈跳躍間就想起,從前這個人似乎是不善言談的。他在父親帳中也屬得力猛將,沉默寡言卻甚得父親賞識。而我與他,也不過是他來府中議事時遇到過幾次。每一次他都束衣袖手,叫我小姐,笑意溫吞,對我卻很是尊重。除此也并無交集。
有了這次偶遇,其后的日子里再見到他的次數(shù)就漸多了。挑水時,砍柴時,敲鐘時,漸漸的我都習(xí)慣了孤身獨處時他的突如其來悄無聲息。
有一天深夜他突然神出鬼沒來到我的禪房,白衣如雪,拎著一壺酒。在燈下看著我新抄的佛經(jīng),突然問我,小姐,你就真甘愿在這里一輩子,抄寫著這勞什的佛經(jīng),念那不知所謂的佛么?佛門廣大,可又能渡你去何方呢?
我看他,他眼著幾分醉意,若我不知他底細,定會覺得他頗有松間石上的高士之風(fēng)。
他直起身,將那經(jīng)卷隨手向墻角竹筐一丟,正落其中,他目光灼灼地望住我說,如果你這一生在宮里安樂平和,我無話可說,怕是這一輩子都只會遠遠地在心里念著你。可是你現(xiàn)在棲身山寺,青燈黃卷形神憔悴,我,我如何袖得住手去旁觀?
樹影透過窗格映入室內(nèi),枝葉縱橫交錯,月華迷茫。他眸中有熾熱一點彌漫上眼底深不見底的潭。他一步一步地走近我,我怔怔不知所言,看著他慢慢在我面前站定,神情溫柔而莊重。他說,小姐,請你跟我走?;蛟S我給不了你尊貴榮華,但我會盡我所能給你一輩子溫暖安定。
我陡然生出幾分惶恐,問,為,為什么?
他突然微笑,回憶地說,那一年,我十七歲,剛到大將軍帳中,還是一小兵。去報告時,看到了你,在陽光下鴉亮光澤,襯得一張臉長眉入鬢,悠悠然就如一朵出云丹芝,在一瞬間照亮我的眼眸。
他唇邊含笑,訴說曾經(jīng)讓他心動的光影。那一爐歲月的沉香屑,無論是誰點起,熏染的都是欲說還休的惆悵??墒俏夷菒鄞┠醒b胡服,騎著我心愛大紅馬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疾奔的時光,和著我那曾經(jīng)想飛上云霄的心,卻已經(jīng)統(tǒng)統(tǒng)遠了。
但,即便如此,我就甘愿一輩子在這山寺佛前終老么?
父親常說爾朱家的女兒是不相信眼淚的。出生就是為了爾朱的男兒功業(yè)鋪路。那現(xiàn)今,帝詡已崩,我的用途也該用盡了吧?
眼前這個男人,容顏端莊,嘴角凝著繾綣溫和的笑。他伸長一只手攤開在我面前,他的掌心紋路四橫,手指骨節(jié)分明,似乎愿意讓我一眼去看穿看透他的整個生命。
我把我的一只手放上去,他立刻牢牢握住。我迎上他驚喜的眼神,一字一字地說,我,愿意跟你走。
我突然有些意興闌珊。當年看朱成碧,爾今憔悴支離。我把蝶穿白玉蘭花簪捏在手里無意識地扣擊妝臺上,靜夜里發(fā)出“嗒嗒嗒”的聲音。和著這清脆的撞擊,有曼妙的歌聲穿云破空而來。
青春林下渡江橋,潮水翩翩入云霄,煙波客,釣舟搖,往來無定帶落潮……
那歌聲慵懶媚惑,尾音之處余意裊然。很有些清麗韻味。這首曲子?我衣袖一拂,人在不覺中就閃出宮外。
那鑲月殿玉簾輕晃,美人如花。瑤琴叮叮作響,女子倚琴而坐,玉指輕掃。湖水藍的錦衣襯出一張芙蓉花面。似是前日那鸞恩春車里的人。背光的陰影里,墨青色的九龍穿云袍被風(fēng)揚起一脈雪白的袍角,男人面目模糊,靜靜而立卻是君臨天下的雄偉氣勢。
窗外有風(fēng)熏然溜入細竹簾,那雙身影在宮燈的柔光愈加溫柔繾綣,像一個柔軟的似曾相識的夢境。
我貼著另一邊的窗欞靜靜觀望著。這個男人,我有多久沒看到他了。時光的跌宕,只叫人覺得無情。這支蝶穿白玉蘭花簪,眼前這個男人,他還能記得起嗎?
那一夜他從咸安寺把我?guī)С鋈?,我換了他事先準備好的素白衣裙,把束在僧帽里的青絲散下。他伸手出來時就已帶出一枝花簪,月光下閃著瑩瑩的玉白光芒。他替我插入發(fā)鬢,貼近我低聲說,此一世歡與小姐,愿如這花簪,白首不相離。
月光下我們都白衣如雪,相擁在一起時,那影子般配和諧得就如一對久別重逢的戀人。
可不過數(shù)里路,夜色沉沉中我們被一隊黑衣官兵攔了下來。為首將領(lǐng)下馬在我們面前跪下,喊,小姐,大都督令我等迎接小姐回府!
夜色下高歡的臉沉沉如水,他用力地擁緊我,極低的聲音,卻帶出幾分無望的哀求,不,不要去。
我不得不去。
父親已官拜大都督,他需要我時,我逃離不了。但我沒有想到的是,他再一次把我送進了皇宮。而距我上次離宮到今次二度入宮,這個天下經(jīng)歷的變故卻是天翻地覆。
帝詡死后,胡太后對外稱皇帝病逝,立宗室幼子元釗為帝。父親在這個時候于是借勢而起,以胡太后肆意廢立為借口帶兵討伐。之后父親又另立宗室九王元攸為帝。并在當月領(lǐng)兵攻入京師,把胡太后和幼主元釗擒獲,沉入黃河,并把那班舊臣屠殺過半……
父親很快樂地與我分享他的戰(zhàn)果,我忍著寒意望住眼前這個俊偉昂藏的男人。外人都常討論父親的長相過于俊美,其實爾朱家都有得天獨厚的好相貌。其中父親容貌俊美中帶出英氣更如天人般。但誰會知道這個謫仙般的人會有那么陰暗的內(nèi)心。殺伐之于他,就如閑庭漫步般愜意。
我冷冷地問,我不明白,天下權(quán)勢皆在你手了,為何你還要擁立新君呢?你大可直接踏上金階,坐了那龍椅,誰敢說半個不字。
他以眼望天,嘆了一口氣,說,大爾朱,你以為為父不想嗎?若不是天意使然,為父鑄金人以卜吉兇次次都鑄就不成,為父也不愿再居臣下。但是大爾朱,只要你入了宮當了皇后,再誕下皇子,這天下,仍然是我爾朱家的啊。
我咬牙而笑,對著他拜了拜,說,我真心希望我此一次入宮,可以老死在宮里面。若還有再出來的時候,懇望父親不要再把我往里面送。然后起身把皇后鳳冠端正地戴上頭頂,踏出門去。
門外,階下,高歡佇立如松,他望上我滿頭珠翠母儀天下的盛裝,臉色紙一樣的白。我走過他身邊,把手里一直握住的蝶穿白玉蘭花簪塞到他手里,輕輕說,這支花簪,我真的很喜歡。但以后,我用不著了。還給你。
他死死地握住那支花簪,卻再無聲音。
一陣冷風(fēng)吹過,滿地落葉揚起,那般瘳落,似是誰深重的嘆息。
宮門再入深似海。
可是諷刺的是,我不再是微小的偏妃,我成了大魏國母,東宮之主。
帝攸在昭陽殿的含光閣等我。我絳紅色金銀絲鸞鳥朝鳳繡紋的朝服長長地拖過玉石的地面,有極輕微的沙沙之聲。帝攸轉(zhuǎn)過身來,看到我時長睫一閃,已自微笑,爾朱家的女兒果真是國色無雙,絕色傾城。
我屈膝剛想行禮,他已伸手扶住我,說,不必多禮。他就勢牽住我,說,皇后,來,跟朕過來。
他牽著我至窗邊,微笑說,這昭陽殿的含光閣,日照采景最為燦爛,以后朕一定會多來陪陪皇后,一起觀日賞月,看盡人間美景。
他貼近我耳邊細細低語,時光靜好,與卿語;細水流年,與卿同;繁華落盡,與卿老……
他氣息溫?zé)?,手卻極冷,冷熱的不適讓我身上一陣顫栗。我望過去,眼前這個男人相貌是好的,笑起來豐神俊朗,可是,我分明看到,那笑意未曾有一絲一毫到達他眼里。他雙眸深似寒潭,帶著沉沉冷色。
那段時間宮人都傳言帝后極是恩愛。每當聽著這話我總會微笑,笑容華貴而得體。我那跌宕的人生給我?guī)淼木?,卻分明地告訴我看到的并不就是事實。帝攸,他一定不會讓我懷上皇子。
可是,我居然也有料錯的時候,木槿花開燦燦,太醫(yī)診斷,我居然有孕月余。一時闔宮歡喜。帝攸來時,面色沉沉,眼里波瀾不興。他說,皇后,你就好好替朕把龍子生下來吧。朕的后宮,畢竟還是冷寥了些。
皇后有喜,舉國歡騰。帝攸欣喜之余在后宮宴請百官,以示對皇后的寵愛。我盛裝出席,然后,我再次重遇了他。
他遠遠坐于下首,一徑沉默,與周遭的熱鬧喧嘩大為不調(diào)。
父親居然高興得忘了君臣之禮,搭著帝攸的肩哈哈大笑說,雖然天子由我置立,江山經(jīng)我再造,但我爾朱榮必定為皇上及皇太子牢牢撐起這大魏天下,千秋萬年。
帝攸溫和地笑著,說,國丈為大魏天柱,朕有國丈,實乃朕之大幸。
他伸手一招,高歡,國丈微有醉意,你替朕扶他到偏殿飲杯醒酒湯吧,仔細看顧,免得吹到風(fēng)著了寒。
高歡健步而上,應(yīng)了一聲就扶了父親下去。
這些過去的時光,就如一張網(wǎng),網(wǎng)住我一直往“那些從前”沉淪下去。
那些過去如此真切地告訴我,我曾有過一個孩子?,F(xiàn)在,他在哪里呢?我的孩子……
此一時迤邐的夜色挑逗著風(fēng)魂,整個皇宮都如在一個恍惚的夢里。我恍恍惚惚地轉(zhuǎn)回身,獨行。漫無思緒,只覺有尖尖的痛扎在心口處。我的孩子……
他在我肚子里慢慢長大,然后出生。他那嚶嚶的哭聲,像一根尖尖的刺,極輕卻極深地刺痛我的心??墒沁@個孩子,他未出生,卻有那么多人因他而死去。
那時帝攸也會不時過來,隨著我的肚子越來越大,他看著我出神的時候也越來越多。有一次我在窗下榻上醒來,看到他就坐在我旁邊,撫著我的臉說,皇后,你現(xiàn)在整個人被母性的安寧恬和氣質(zhì)籠罩,連睡覺時的笑都是溫存的……可是皇后,有些事情,朕,不能冒險;有些事情,朕,只能冒險……死猶須為,況不必死,朕寧為高貴鄉(xiāng)公死,不為常道鄉(xiāng)公生……
其時我睡意迷蒙,他的話語只聽清幾分,只依稀覺得眼前人一身憂郁,比之平時的陰晦更多出幾分讓人心酸的羸弱與掙扎。心中不由滋生憐惜,在睡夢中向他伸出手去。立刻被他緊緊握住。他的手雖然潮濕,卻也有一絲淡淡的暖意。于是心中模糊地嘆著,就這樣子吧,這天下的權(quán)勢與紛爭我不管,我爾朱英娥不渴求其他了,只想跟我的孩子,我孩子的爹一起相伴就夠了。
可是變故仍然發(fā)生了。或者應(yīng)該說,這變故早就策劃好了。在孩子將要出生的前幾天,帝攸召了父親入宮。其時父親大權(quán)在握,操練兵馬東征西討平定叛亂,已甚少入宮。后來我才知道帝攸是以“皇后誕下皇子宣國丈入宮探視”為由把父親哄騙入宮的。父親功高震主,且不知收斂,我早知君臣自有相爭的一日,卻不料這一天來得如此的早。等我聞報趕到時,鮮血已濺了宮闈。
我的父親雙目怒瞪,身軀兀自不倒,長劍當胸而過,而劍把,正正握在帝攸手上。我的丈夫臉色蒼白,嘴角卻抿住一抹笑。那笑淡而稀薄,像透過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縷陽光,帶著深重的寒氣。
父親身無甲胄,身上錦繡袍子已被鮮血染透,血色中浮凸現(xiàn)出原本鮮明精巧的花紋,有種驚心的美。
我于那時突感肚子一陣抽搐劇痛,如蛇一般蔓延全身,身體與神志無力地往下墜……
那場痛我一直記得,那是我的孩子提前的到來,他被那場血腥催生而出,似是知道這人世有千萬的困苦不堪不甘提前出來,于是掙扎得百般不愿。他初到人間時一味哭得嚶嚶切切叫人心疼而慌亂。他不知道,他的外公,及他外公的家族,因為他而顛沛流離。
那一年冬天的雪,很冷,很冷。帝攸坐在我床頭,平和地說,皇后,就這樣子吧,你已經(jīng)替朕誕下龍兒,家族之亂朕不會涉及你。你就好好留在宮中當你的皇后吧。
我撐著羸弱的身體,死死摟住我的孩子,只怕命運一個不覺連他也失去。
最后我卻真的仍然失去。
妖后,迷惑兩朝君王,淫亂大魏后宮。致使上蒼震怒,大魏才遭此大禍……
廢了她!
妖后!
淫亂!
正法!
那些年月的怒斥挾著歲月的風(fēng)聲呼嘯而來,居然撲面仍是冷意沉沉的。我攀著秋千,透過夜色沉沉,看到那些遠去的情景。
在那顯陽殿外,我抱著我的孩兒兀自堅強地佇立著。帝攸站在階上,漠然地俯瞰著我,問我,皇后,爾朱家族叛亂,洛陽城淪陷,高歡領(lǐng)兵逼臨宮門,汝貴為一朝皇后,一國主母,有何見地?
我淡淡地說,皇上當日劍殺爾朱榮時,何等果敢決斷?,F(xiàn)今,卻為何來問臣妾?
帝攸臉色變了又變,半晌咬唇而笑,語意森森?;屎?,朕一心憐惜于你??晌掖笪汉坪平?,卻一次一次在你爾朱手里改朝換代。朕就不信了,你爾朱家是天生來禍亂大魏的???
他手一指,吩咐在旁侍人,去,把皇子抱過來!
幾個宮人如狼似虎地撲下來,我緊緊抱住我的孩子一心想往后退,退出這個險惡的是非地,退出這個顛亂的紅塵里??墒侨绾螕醯米∨8唏R大的宮人。懷里一空,我的孩子已經(jīng)被搶過去。
帝攸抱著孩子,背過身去,淡淡地說了一句,賜皇后,白凌三尺。
風(fēng)在夜色里四處游蕩,我的兩手被擒住,宮人神情冷漠,扯開了三尺白色的綾布。很好,打個結(jié)吧,就了斷了我這跌宕的一生。
呼吸慢慢地窒住,我已經(jīng)聽到我喉嚨嗒嗒的聲音,我抬眼望天,我的孩兒,娘就要走了……
何處來的聲音如此凄厲,挾著風(fēng)聲呼嘯而來,嗖的一聲,我只覺喉嚨一松,反而有什么腥甜的液體涌上來,身子一軟向下倒時,有一雙手接住了我,我在迷蒙的眼光中看到,面前的他承載著明麗流芳的春光,可是他的眼神,明銳,森涼,帶著淬火般的滄桑,卻又滿是心痛的憐惜。他顫抖著聲音說,小姐,請原諒,我來遲了……
請原諒我來遲了,眼前這人切切地自責(zé)著??墒撬砗?,整個大魏皇宮火光沖天,夾雜著喊殺聲聲,卻已陰暗成他一個人的背景,那么宏遠輝煌,卻又殺戮森然。
也是在后來的后來,我才明白,這是一場鮮血的盛宴,而他,是主人。他其實來得,不早,不晚;這大魏天下,他謀劃得,剛剛好。
帝攸死而大魏滅,大齊政權(quán)以勢不可擋的姿勢偉岸而起。我居然再一次成為皇后。高歡的皇后。大齊的皇后。我的尊榮更比從前。歷經(jīng)三朝天子,我已是當之無愧的妖后。
自那一晚后,我的眼睛因為極度充血,至今望出去事物總會帶出一圈淡紅??墒菍χ~鏡,我仍然可以看到我烏黑的眼,像是緞子上灼穿的兩個空洞。
我的神志也開始有些不清,內(nèi)心深處有不堪的記憶和痛楚,模糊混沌,我一步一步地四散走著,無意識地尋找著。卻不知自己在尋找什么。他于是一整晚跟在我后面,一步步地跟著,直到我累了,抱我回去風(fēng)華殿。我在他懷里,兀自沉沉睡去。
我于是就淡淡笑。鴛鴦,原是相伴終老的愛侶,可是又有幾人知道,雌鳥辛苦受難之際,雄鳥便會另覓新歡,做另一對愛侶。那天長地久,合歡月圓,原是世人自己蒙騙自己的。
眼前這男子風(fēng)華神秀,他的眉眼比之當年咸安寺更顯雍容渺遠,氣質(zhì)更顯恒定而波瀾不驚。靜靜的佇立,卻有睥睨天下的姿勢。
那一際桐花簌簌而落,有灰白的鳥兒呼嘯飛出,叫聲凄凄。
我怔忡。停在他身前,低低問,我的孩子呢?
他沉默半晌,輕輕說,遍尋宮里,都找不到。你放心,我已昭告天下,相信很快就能把他找回來。
宮亂,血濺,火沖天。那般景地一個襁褓的嬰孩如何還有生路。可是我就是信了他。
桐花落盡近清明,杜鵑聲聲喚子歸。那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
他手伸出來時,我再一次看到那枚蝶穿白玉花簪。他替我插入發(fā)鬢,然后輕輕地把我摟進懷里,以一個溫存的,憐惜的,珍重的姿勢。他身上有淡淡若苦蓮的香氣,悠遠而雅致。我聽到他平穩(wěn)有力的心跳,聽到他堅定地,承諾地,金玉錚錚地說,小姐,從今爾后,這世上,這天下,再沒有誰可以將你從我身邊帶走。
真的是極美好極美好的誓言呢??墒俏椰F(xiàn)在只影孤鴻又算什么呢?
我坐在秋千上,自己借著力一下一下地蕩出去,在夜風(fēng)中穿越,看遠空月明如盤,照出我舊的袍子沒有一絲光澤。
突然聽到兩聲慘叫,啊,啊,鬼!鬼?。?/p>
一抬頭,就看到兩個宮女模樣的少女指著秋千的方向,抖啊抖地尖叫著,有鬼,有鬼啊。
扔下燈籠,蹌踉而去。月色下,神色驚慌。丟棄的燈籠立刻在地上燃燒起來。
我“嗤”的一聲冷笑,靜靜跳下來拍拍衣袍,真是沒有半點眼識的小姑娘。這世間哪來的鬼呢?而且人生在世,長不過執(zhí)念,短不過善變,人心比鬼更森然。
我感覺疲累,覺得心有些沉甸甸的郁郁,卻又有些莫名的茫然,于是籠著袖子,一步一步回了風(fēng)華殿。
再出來時又不知道過了幾天,反正又是天黑。倒無月色,我整個人浸在沉沉夜色中,看見幾處宮墻掩映在縱橫交錯的花樹中,倒映著幽光細細,遙遠的天光彼端,隱約可見顯陽殿花影幽深的一角,在湛藍如璧的天空下更見陰沉詭譎。
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我靜靜地往那個方向掠了過去。
剛近顯陽殿,有幾個宮婢執(zhí)燈走了過來。有一個小小聲說,這鬼天氣,都到夏天了,居然還覺得有些寒意呢。
另一個說,是啊,還好我今晚貼身穿多一個小襖,不然就凍死了。
又有一個說,你不要死不死地說,聽著瘆人。你沒聽說前幾天小梅她們說遇上……那個東西嗎?
聽說了聽說了,不就是說他們看到近桐林那一處秋千,無風(fēng)而動嗎?依我說,沒準就是她們眼花了。
也難說,你不覺得這皇宮一到入夜就人影憧憧嗎?我們侍候完了就趕緊回屋吧。
等她們走遠,放低了步子貼到一處隱秘的窗前,隔著窗欞往里看。
內(nèi)殿燈火通明,那不遠處的榻前,有一美人以海棠春睡的姿勢斜躺著,側(cè)過來的臉,眸似秋泓。她的不遠處,案桌之前,那男子神情端束,對著她作畫。
瑩瑩的燭光之中,他著一痕玉白的錦袍,長發(fā)以金冠端正束起,神情優(yōu)雅,恒定,眸光深邃幽黑。
殿內(nèi)兩人一個只管溫柔著神情橫臥在榻,另一個只顧雍容渺遠落筆揮毫,心無旁騖。寂靜中只聽得耳邊有細細的夜風(fēng),吹得殿外有花自枝頭跌落,“嗒”一聲,又是一聲。那花似跌在我心口處,我伸手撫著,那里有些難受。
殿中這女子,剛?cè)雽m那一時,哪里有如今這般優(yōu)雅。
那時,她一介番邦柔柔國的公主,和親而來。入得宮時尚不愿落馬,徑自紅衣如火縱馬疾奔。馬上英姿颯爽,帶著草原濃烈的熱情奔放的氣息與金貴小公主的驕縱甜美。我在殿前看得怔忡,依稀似看到若干年前我飛馬縱馳在秀容川大草原的身影。他似也驚愕,輕輕捏了捏我的手,低低說了一句,此女頗有皇后當年風(fēng)范啊。他說時,嘴角含笑。那笑溫柔恬淡,不知是對著那從前的我,還是當前的佳人。
公主下馬之際,天空掠過幾聲大鳥鳴叫之聲,公主抬眸向高歡一笑,取下隨身長弓搭箭而射,長箭嗖然而出直追天上那幾只飛過的大鳥而去,正中其中一只大鳥的脖頸,應(yīng)聲而落。她撿起那只落地的大鳥,向高歡跪拜,巧笑倩然,本宮遠道而來,先以此物作為給皇帝的見面禮吧。
高歡哈哈大笑,扶起公主神情甚是愉悅,說,明慧公主果是女子英杰,出手就是不凡?;屎笳f呢?
我冷眼而去,他一笑而眉眼生春,半點唇色似櫻,那笑讓人覺得恬靜的軟。很軟,軟得那柔柔公主胭脂一片,暈開了兩頰。
我徒然就是一陣忿意,卻強自抑住,淡淡笑了笑,說,公主初來大齊,本宮貴為皇后也不能失了禮節(jié)。我伸手一招,侍衛(wèi)送上高歡日常所用的雕花盤龍弓,我淺淺笑著,一手執(zhí)弓,一手持箭,弓彎如月滿,弦在我掌下吱吱低吟,聽起來像是誰的愉悅的心意飛揚。手指一寸寸后挪,對準天上飛去那幾只大鳥。
嗖的一響疾風(fēng)破空,長箭呼嘯而出。
幾聲慘鳴之后,利箭干脆利落地穿過三只大鳥的項頸,一箭三雕。
早有侍衛(wèi)上前撿起那一串大鳥,我沒有去看周圍呆愕的神情,對著柔柔的明慧公主笑著,公主,權(quán)且笑納。
她抬眸過來,那年輕的眼里就帶出幾分掩不住的驚訝。半晌扯唇而笑,天真無邪地說,原來是爾朱皇后。真真好箭法?;屎缶镁踊蕦m,竟比民間傳言還多出十分的英氣。同是草原女子,明慧以后還賴皇后多多指點扶持。
我尚未出聲,旁邊皇帝已自牽住我的手,微微笑著說,皇后確是上蒼恩賜予朕的絕世瑰寶。他與我相執(zhí)的手,寬大而溫暖,牢牢包裹住我的纖弱與冰涼。我望過去,他帶著笑意的眸光深邃幽黑,神光離合,醉人如酒。
明慧公主靜靜地看著我們相執(zhí)的手,抿緊了嬌艷的唇角?;实蹖λ撎撘徽校χf,明慧公主國色天香,能與朕相伴,也是朕的福氣。
明慧公主于是封為慧妃,位居西棠宮主位。
當夜,皇帝留宿西棠宮。我在風(fēng)華殿對著銅鏡,看我的容顏,眉眼已不若當年那般青翠浪漫。
長發(fā)逶迤及地,小蓮拿著犀角碧玉梳幫我細細地梳著,說,皇后您看您的頭發(fā)多美麗,像烏黑芬芳的泉水。
青絲如水,為挽郎住。我自嘲地笑著。剛想說話,銅鏡里就照出一道頎長的身影。他俯身對著我說,皇后此刻還不安寐,是在等著朕么?
我只顧坐著,看著銅鏡里的他說,此一際皇上不該出現(xiàn)在風(fēng)華殿。
他笑,朕是這天下,這后宮的主人,朕想去哪里怕沒有誰能有權(quán)置喙。我靜靜地說,多情最是著紅妝,一點嫵媚一點傷?;坼褚蛊G光四射,皇上不該拋下她。
他一面梳著發(fā),一面淡淡地說,皇后聽過那句話么,心若不動,風(fēng)又奈何。你若不傷,歲月無恙。朕只去心里想去的地方,只愛心里想愛之人。
他再次俯身傾近我,低低地笑,說,其實朕最貪看皇后為了朕而緊張吃醋卻又故作平靜端莊的樣子,真是世間最美好的風(fēng)景。他拉我起身,愉悅地笑,今日你挽弓一箭三雕,我心里真欣慰。我多想我的小姐就一直保留著那些年的天真美好。不要被這人世間的一切險惡所磨去。這天下壯麗山河我與你共享,轟烈快事我也愿與你共嘗,但只有苦難,請讓我一人獨擋。我只要你,可以自顧自地歡樂明亮。
他的笑,溫暖而不張揚,他的吻,恬淡而親熱。我只覺得那黑夜里的暗淡,因了他而一分分開始明亮。
我也天真地以為,可以這樣到永遠。
現(xiàn)在我卻才知道,我們都欠了時光一個自圓其說。
夜風(fēng)漸重,拂過的一個紅棉重重地落在我身上,把我的神思砸回了幾分。內(nèi)殿中她已然起身,巧笑倩兮地湊過去看案桌之上他涂鴉而成的成像。然后她笑意凝住,跺著腳說,皇上,你這畫……
他撫著下頜端詳著畫,說,怎樣,朕畫得不像么?
她咬著唇說,皇上,您畫的,不是臣妾,明明是……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說,朕沒說畫的是你。
她眉間掠過一抹惱色,說,皇上,她已經(jīng)……
他彎腰小心地拿起桌上的畫卷,漫不經(jīng)心說,好了,夜深了,你回你宮里去吧。朕要安寢了。
邊說,他珍惜地拿著畫卷步入內(nèi)殿。
而那明媚的女子兀自站在那里,半晌之后兩梢丹鳳眼驕然揚起,拎起裙裾也悄然跟了進去。
內(nèi)殿,,有什么呢?
我立起身,靜靜地也掠了進去。停在帷幕之后。
內(nèi)殿之中,明珠柔和了整個殿內(nèi)的光線,床榻上,錦緞薄被茵枕芬芳,有一女子橫身而臥。而他正坐在床邊,手執(zhí)一柄玉梳,一下一下地替她梳理頭發(fā)。那青絲披滿枕上,雖然鴉黑如墨,瑩瑩珠光下卻沒有半分光澤。
慧妃原本悄聲而入,此一際卻突然駭叫,皇上,你……
此一叫似乎驚擾到他,他手一顫,立刻從那女子頭上扯落一綹頭發(fā)。他握著那綹頭發(fā)轉(zhuǎn)過頭來,珠光下臉色冷若寒冰,眼神明銳森涼,冷冷地說,你跟進來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子會驚擾到皇后?
慧妃臉色蒼白,尖叫著,皇上,皇上,她已經(jīng)死了啊,她早就死了!你還留著她在這里做什么?怪不得宮里一直未為她舉喪,一直未為她題謚……可是,她早就死了,爾朱英娥早就死了!
我的耳朵轟的作響,滿腦子只是那一句,爾朱英娥,早就死了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我,已經(jīng)死了?……
突然就憶起那剩下的事情。
那一日她盛裝而來,容顏嬌俏,只說來與我一起閑敘。她入宮一年多一直于我恭敬有加,于是心里也未曾對她有著防備。閑談過半,她看到我放在錦榻上的一件嬰兒肚兜,好奇地拿過去看,抬眼看我是眼色沉沉,問我,皇后娘娘難道是懷上龍?zhí)チ藛幔?/p>
我伸手取過,珍惜地按在心口處,說,慧妃取笑了,本宮尚未有此福氣。不過是為了懷念一些從前而已。
她若有所思,想了一下,說,說到小嬰孩,三年前皇上領(lǐng)軍攻入皇宮時,曾當場摔死一個嬰孩呢。那嬰兒尚在襁褓之中,聽說也是眉清目秀,但當場血濺滿地。那情景,別提有多瘆人了……
我的心重重一震,寒意悄沒聲息就漫遍我全身。我怒力鎮(zhèn)定著問,有這個事情,為什么本宮……一直不曾聽說過?
慧妃用巾帕掩著嘴說,不知為何這個事情當時皇上密令不得外傳。其實,當今皇上神機妙決,還在潛龍之時,就著力安排,獻計大魏皇帝,又在爾朱榮身邊鼓動,這才讓大魏皇帝巧殺了爾朱榮,鏟除了大魏朝天柱,領(lǐng)兵攻進陷了洛陽占領(lǐng)了皇宮活捉了那帝攸。聽說帝攸也是被當今皇上下旨活活勒死的……我們皇上真是深謀遠慮,天子心機凡人難測啊。
她說到這里,突然停下,望著我滿臉驚慌地說,啊,對不起,臣妾忘記了,爾朱榮是皇后的父親,帝攸與皇后……她忙忙著起身說,皇后,皇后,這些事情臣妾也是道聽途說,您千萬別當真千萬別當真……
她不知何時離去,而我兀自跌坐在窗前,心中沉沉密密的痛,斑駁難抑。
一直無意識地坐到夜色降臨,冷冷的月華穿窗而過落滿我全身,小蓮已在室內(nèi)掌起了燭火。而他,那樣平靜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抬頭看眼前這個男人,金冠束發(fā),素白的錦袍上用金線繡了云海與盤龍。風(fēng)姿卓絕。他以一貫專注投入的眉眼看著我,淡淡笑著問,皇后,不起來迎接朕呀?
我抱著膝看他,靜靜地問,我的孩兒,是,你摔死的?
他臉色微微一變,眼神晃了一晃,然后又笑了,說,皇后,你怎么了?怎么會這么以為?朕早就下旨遍天下去尋找那個嬰孩。只要你們母子緣份還在,終有一天會重逢的。
我看著他,一字一字說,你不會留下他的。他是前朝余孽,你不可能會留下禍根的。
他臉色一怔,看著我,燭光搖中神情陰晴不定,半晌柔聲說,我們以后會有自己的孩子,朕一定會好好對待于他,把大齊天下都給予他。那些個從前,你,就忘了吧。
我厲聲一喝,你別過來!他停在那里。我問,其實你做的事情不止這一宗對不對?是你獻計給帝攸,他才下定決心要誅殺我爹;是你慫恿我爹,讓他以為宮里有你安排安全無虞,他才會進宮而來,最后慘死宮里;也是你以我爹之死激起他營下將士,才能兵圍洛陽攻下皇宮成就你大齊天下的對不對?對不對?
樹影透過輕薄如煙的蟬翼紗映入室內(nèi),枝葉縱橫交錯,似咸安寺他欲帶我遠走高飛的那一晚。命運起起落落,那一場秋遇終究是繁花凋盡。
他慢慢直起身,平靜地說,是,這些事情都是我做的??墒?,你為什么不問我為什么要做這些事情?我為什么要處心積慮謀劃這個天下?你以為我就只是一心熱愛登峰造極的權(quán)勢就只是想坐上那個九重龍座?你知不知道我所做的這些事情,所有的事情,都只是,為了你!
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顯得格外煢煢,似蒼涼的一道剪影。他緩緩地說,那一晚在咸安寺你答應(yīng)跟我走,你不知道那是我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刻。我當時以為我擁有了整個世界。可是,是你爹,他為了權(quán)勢,他硬生生把你從我懷里搶走。你永遠不會知道那一刻我空下來的懷抱讓我有多絕望。也是那時我才知道,如果我不能站在最高峰,不能做這天下最高的人,我就不能擁有你,就算擁有了也會失去。所以,你爹他,該死!帝攸,也該死,他不配擁有你……
不知何時月色隱去,窗欞開合的瞬間,有冷風(fēng)肆意闖入,橫沖直撞,重重云錦帷幕沉沉墜落,風(fēng)終是拂面而來,不著痕跡地帶了入骨清寒,搖動滿室燭焰紛亂。我站起身,眼淚如線滑落,我用手指著殿門向他說,你出去,出去!
他欲待上前,我厲聲喝著,你出去!從今爾后我不想再看到你。你哪天踏入風(fēng)華宮,我立刻咬舌自絕在你面前!
外間終于下起了大雨,喧囂的雨聲密集而深遠,似要把我湮沒,我頹然坐在地上,失聲慟哭。
自那日起他著實沒再踏入風(fēng)華宮。而我卻一日日憔悴了下去。直如一朵鮮艷的花,開過了花期,沉沉而無可避免地走向枯萎。我不必攬鏡自照,看著自己手腕的瘦骨嶙峋,就知道自己是如何的形銷骨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過于,推你進地獄的人,曾帶你上過天堂。我那跌宕坷坎的一生,原來有一半是因為這個男人。這個我給予我溫暖呵護,視我如生命的男人。
宿命的風(fēng)輕輕吹過,凌遲了誓言,夭折了永遠。如此人世,我還能有什么能夠抓在手里,又還有什么能夠放不下呢?
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
我死去的時候,神臺突然很清明?;坼谖议角埃瑠y容明媚對著我笑,說,皇后,你也到時候了。你的父親,你的孩子,還有你兩任帝皇都在下面等著你呢。
我噙著一抹淺淺的笑,說,其實,你處心積慮不就是想讓我死嗎?包括你告訴我的那些事情,包括這三個月來你讓人在我飲食中下的毒。我該感謝你良心未泯嗎,每次只下一點小劑量,讓我茍延殘喘到現(xiàn)在……
她面色刷的一下白了,顫抖著說,你知道?那你還吃了下去……
我轉(zhuǎn)頭,望向窗外,我為什么不吃……
爾朱英娥原本就是一株不合時宜的花,徑自芳艷,終究凋零。
終于是完整地憶起了那些前世今生的往事,憶起了那夾雜在腥風(fēng)血雨中最初天真而明凈的粉紅光華。只是現(xiàn)今只剩下黯黃的殘影,和著我這一抹孤魂,提醒曾經(jīng)的美好已蕩然無存。
而那個男人,那個與我的命數(shù)糾纏至死還不休的男人,還在冷聲喝著那女子,大膽慧妃,無詔闖入內(nèi)宮,驚擾皇后大駕,還敢胡言亂語詛咒皇后。來人啊,拖下去,斬了!
那女子凄厲地喊著皇上,你瘋了,皇上,她原本就已經(jīng)死了啊……被拖了下去。內(nèi)殿又余一片詭異的靜。我靜靜地飄在那里,看著他俯下身,輕輕將一個吻印在床上那個早已死去多時,已然異味飄出的尸體的額頭上,柔聲說,小姐,別怕,沒有其他人了。再沒有什么人能將我們分開了……
有大顆的淚,明珠一般剔透自我眼眶溢出,啪的一聲跌落在地上,然后消失無蹤。隨著一起消失的還有我的神志,我的魂。在那神識熄滅之際,突然想起很小時隨娘去佛寺求到的那支簽:
十丈軟紅,顛倒磨折。
母儀天下,半生為人。
原來,爾朱英娥的一生,早就注定。 [小說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