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漢
我母親黃荔容(1914-2009),東莞城人,是老紅軍、中共黨員、廣東省委黨校離休干部。
早在1934年,她就讀廣州國民大學附中時,就參加了秘密的革命讀書會,接受革命的宣傳教育、參加革命活動。1935年參加了廣州“中國青年同盟”。1937年到了日本東京,在中共東京支部領導下從事學習和革命活動?!捌摺て摺笔伦兒?,回國參加抗戰(zhàn)活動,1938年在家鄉(xiāng)參加東莞抗日模范隊。1939年在八路軍駐韶關辦事處工作。1940年初我們家老二在韶關的南雄出生了,當時生活十分困難,只能把孩子送回家,讓親戚來撫養(yǎng)。于是在5月底母親帶著孩子回到了香港。
早年我外公在香港替遠房親戚經營一家雜貨海味店東興號,我母親11、12歲就帶著我的兩個舅舅,在店里幫工和生活。我母親是能干而且是特別會持家過日子的那種女人,直到她的晚年,對各種海味的屬性還是了如指掌。她的絕活是燒得一手好菜,在家族親戚們中間是“馳名省、港、澳”的。后來外公去世了,兩個舅舅就成了店里的伙計。其實,在店里干活的人,基本都是親戚。我要講的故事就是從這個小店開始的。
接頭
“東興海味”店,專營鮑參翅肚、京果海味、罐頭雜貨,處于香港的熱鬧的地段旺角油麻地新填地街上。
6月下旬的一天,我母親在小店里坐立不安,她接到通知,今天有同志來“接頭”。街上人來人往,來小店辦貨的人也多起來了,我母親沒有心情來照顧客人。她開始焦急起來了,爬上了存貨的二樓向街上張望,就在這時樓下小伙計喊道:“容姐,有人找”。我母親趕緊下樓,一見來人,就迎上前去輕聲地招呼道:“老廖,請上二樓”。她認識來人,但還是有點意外。
廖承志時任八路軍駐香港辦事處主任,他正式來“接頭”,很少有。他和他的同事有時會路過或碰到“情況”時,就會從前門進來,喝口茶,后門就溜出去了。當時他們的活動是半公開的,連店里的伙計都知道他們是“解放區(qū)的人”。更深的、鮮為人知的“緣分”,是因為東興店的東家(我叫他為舅公)多次通過“八辦”給八路軍捐款。因此,東興店就成了外圍(估計屬于編外)的一個聯(lián)絡點了。
我母親跟在廖承志身后上了二樓,她已經注意到他提著一個不小的皮箱。這時,他才放下皮箱,摘下那壓得很低的禮帽,環(huán)顧了一下樓上樓下。這次,他是來布置一項重要任務的:1939年2月,海口淪陷,形勢突變。由于日本海軍的封鎖,瓊崖與海外、香港的交通斷絕。為了加強對瓊崖的抗日斗爭等工作的全面領導,及時發(fā)出指示和了解海南島的情況,黨中央曾多次指示廣東省委和八路軍駐香港辦事處幫助瓊崖解決電臺問題。l940年1月26日,黨中央指出:“瓊崖要有三部電臺,并以一部與中央聯(lián)絡”。為此,八路軍駐香港辦事處又購置一部75瓦電臺和15瓦收發(fā)報機,急于送往海南島。為安全起見,“兵分兩路”,兩部電臺分兩路送,在這個手提皮箱里15瓦的小型電臺,就由我母親負責送。
廖承志鄭重地向我母親交代了任務。幾十年以后,每每講起這段歷史,我母親就記住了一句話:“小黃,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碑斎唬€記住了廣州灣(湛江)的聯(lián)絡地點,時間定為7月初。
廣州灣是進出海南島的必經之路,人員和物資必須在此地中轉。因此,八路軍辦事處、南路特委、瓊崖特委都十分重視此地交通線的建立。1939年秋,根據(jù)駐香港八路軍辦事處負責人廖承志的指示,瓊崖特委在湛江霞山的菉塘村成立菉塘交通聯(lián)絡站,由張剛、林其材負責,交通員先后有唐南、林裕等10多人。瓊崖特委就以湛江市為中轉站,設立交通線:湛江至瓊崖(東線至湛江霞山—硇洲島—瓊山演豐山尾;西線走湛江市霞山—??怠炻劇R高)。
我母親接到任務后,稍作安排。七月初,她獨自一人帶著皮箱就上路了。她混在來往的商人和小販中,乘船從香港去廣州灣。一路上很平靜,但她還是寸步不離那個比性命還要重要的皮箱。到達后,不知是因為隨身行李不起眼還是敵人的疏忽,我母親順利地出了碼頭,叫了一輛腳踏三輪車,抱著皮箱坐車直奔瓊崖辦事處在霞山市區(qū)設立“信而行”。因為,事先“八辦”已有聯(lián)系和安排,大家見面時都彼此心照不宣。交通員張瑞民同志帶著她先在西營市區(qū)的一間小屋暫住了兩天,后乘交通船到了硇洲島,不久,再乘船到了徐聞北臘港,上岸后步行三、四十里路到達徐聞縣龍?zhí)伶?zhèn)。
龍?zhí)伶?zhèn)是雷州半島最南端的一個小港口,是瓊崖特委設立的,連接瓊州海峽兩岸的主要交通樞紐之所在。但自1939年2月日寇侵占海南島后,對瓊州海峽實行嚴密的封鎖,在海南那邊絕對禁止船只出海,每天都有敵人的巡邏艇、炮艇在海面來回巡邏,要從這里渡海入島完成任務,就要用命“搏一搏”。
集結
我母親在交通員張瑞民的帶領下,來到了鎮(zhèn)上的“良友茶店”,這又是瓊崖特委駐廣州灣(湛江)辦事處設立的聯(lián)絡站。在這里住了兩個晚上后,在交通員的安排下,我母親轉移到附近渡海前的集結地——錦山村住下了。這時,她見到了先到的兩位同志,老陳和他的妻子。他們這一行人分別住在村里的祠堂和小學里,等候同行其他同志,以及從香港運來的一部75瓦大功率電臺。
這時我母親才知道,原來是要送一大一小兩部電臺到海南島,自己皮箱里的,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小家伙”,心里很佩服廖承志主任的精心安排。事后才聽說,“大家伙”沒有“小家伙”這么幸運,它出了點事:從香港到了廣州灣,當輪船靠岸下貨時,電臺被法國巡捕(當時湛江是法租界)發(fā)現(xiàn),當場扣留。怎么辦呢?瓊崖特委的情報員急中生智,一面對巡捕說這“貨物”是新式農具,買來辦農場的,一面找人借了100多塊光洋塞給巡捕當“飲茶費”。這招很靈,巡捕當場放行。
我母親當時就下定決心,按地下工作原則“不該說的不說”,沒人知道更好,還是老辦法,寸步不離皮箱。
他們一行人先后在村子里約住了7、8天左右,總算把人和“貨物”都等齊了,事后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老陳是時任廣東東江縱隊軍委參謀長李振亞,中央派他攜妻調瓊崖抗日獨立總隊工作,以加強瓊崖部隊的軍事領導,同行的還有他的愛人黃超、另外有從南路特委調往瓊崖特委工作的干部羅文洪、交通員張瑞民和另一位交通員。貨物是75瓦、15瓦兩部電臺、藥品、電池、硝磺、油漆、蠟紙、新聞紙、印刷用品、雨衣等。
偷渡
住了幾天后,大家都有點渡海心切,交通站的同志就安排一行人乘船轉移到打銀村的聯(lián)絡點(商人家里),登船的碼頭是在打銀轉運站。一個陰天多云的晚上,能見度很低,幾個船員將乘客的行李及各種貨物都搬上一艘大帆船,我母親還是堅持自己提著皮箱上船,除了五位同志外,還有一批拼著性命想發(fā)財?shù)纳倘藗儯惨煌狭舜?。大家隨便找個位置坐了下來,大船升帆起航,順風航行,大家緊張的情緒緩和了許多。我母親就靠著皮箱坐著,希望能就這樣順風順水到達海南島。
然而,老天總是不隨人愿。風開始轉向,而且風向不定,船的速度在減慢,被海浪推來推去,時高時低,有人開始嘔吐了。就在這時,隱約聽到有馬達聲,隨即看到忽閃忽閃的探照燈光?!肮碜拥难策壨?!”有人驚叫道。我母親不自覺地伸手握緊了皮箱的把手,想把皮箱扔到海里去,但又十分舍不得,于是下決心等到最后再見機行事。就在這危急時刻,船長命令返航,舵工們趕緊把船帆降了下來。返航順流,不久大船回到了起點,這就意味著偷渡的失敗。
雖然有了第一次的失敗,大家還存在較大的僥幸心理:大概不會每次運氣都那么差吧。于是,沒過幾天,他們就登船進行第二次偷渡。還是利用多云夜晚,起航后,大船向著漆黑的大海前進。航行了一段時間后,他們聽到有槍炮聲,再往前行就見到了火光,漆黑的夜里火光特別的刺眼,不知是什么船被鬼子追上遇難了。船長不敢再往前開了,于是下令返航。第二次偷渡又失敗了,大家垂頭喪氣地回到了住處。
看來,盲目地碰運氣是不行的。這時,李振亞充分顯示了軍事指揮者的智慧。從此,他天天都注意觀察敵人在海上的行動,逐步了解敵人海上活動的一些規(guī)律。他向漁民或船工了解氣候、海潮與行船的關系以及航程、登陸地點等情況。他認為,最好能找一小船,后半夜起航,敵人比較松懈,登陸點為離此地最近的臨高的昌拱港。
據(jù)黨史資料記載,時任臨高昌拱海運站站長的王錫珠后來回憶說,那是7月間,她派一艘10噸的木船去接應李振亞夫妻。船到徐聞縣打銀村,中轉站安排了幾位要渡海的地下工作人員與李振亞夫妻同船。
換了小船,大家將貨物都搬上去,三兩個船員,加上一行五人就滿員了。這次我母親也想了一個好辦法:找來幾塊油布,把皮箱包了個嚴嚴實實,再用繩索牢牢地綁在船邊,“最后時刻”就讓它沉入海底,決不能落到敵人手中。同時,我母親牢記黨組織的決定:“萬一遭遇敵人,電臺暴露,為避免更大的犧牲,必須由你——黃荔容同志,出面承擔?!逼鋵崳睦锖苊靼?,從參加革命那天起就時刻準備著犧牲。“為革命、掩護同志們,大不了就是一死!”這是幾十年后,我母親給我們講的原話。
一切都準備好了。晚飯后,他們來到海邊,準備開船了,老船工說風向不太好,要大家等一會。大家在村小學休息時,突然來了兩個地方民團兵,要上船檢查貨物。李振亞立刻示意大家跟上,一起向海邊的小船走去。這時,我母親心里既緊張又坦然:既要準備配合大家行動,又要準備電臺暴露后自己出面承擔。當走近小船旁,民團兵看到了放在船上的大小木箱和大家的行李,不懷好意地看了看商人打扮的“乘客”們,就出乎預料地頭也不回地走了。當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李振亞說:“這兩個匪兵看到船艙有東西就想搶,只不過怕我們人多,這是去搬兵了。我們要馬上離開!”大家都恍然大悟,便七手八腳地幫船工起錨、升帆開船。就在小船剛離開海岸不久,遠遠望著有一群兵就趕到了海邊,看到船已揚帆離去,只好指指點點,望洋興嘆。
逃過一劫的“乘客”們乘著小帆船,很快就消失在漆黑的茫茫大海中。
小船橫渡瓊州海峽,航行過半程了,風浪也越來越大,小船被拋起、又落下……突然船工發(fā)現(xiàn)海面上有亮光,很快亮光變成了探照燈的光柱,隨之而來有“突突”的馬達聲。大家明白了:遇到日本鬼子巡邏的軍艦了。在有風浪的大海中,小帆船基本不受控制,只能將船帆降下來,聽天由命。一會兒一個浪打過來,把小船推到敵艦旁,幾乎貼到敵人的大船下,大家甚至能看到在甲板上活動的鬼子。這時,我母親在船邊緊緊拉著捆住皮箱的繩索,把皮箱吊在海水里,就等待著“最后時刻”……又一個浪打來,把小船拋出很遠,離開了敵艦,就這樣好幾個來回,讓大家著實緊張好一陣子。馬達聲慢慢遠去,船工告訴大家已經穿過敵人的封鎖線了。我母親趕緊把皮箱從海水里拉上來,放在甲板上,感覺累壞了。這時,天海一線的遠處開始發(fā)白了,逐漸可以看到遠處的陸地,這就是計劃中的登陸地點:海南島臨高縣的昌拱港。
小船終于靠在碼頭上,有幾個當?shù)厝伺c張瑞民打招呼,并抬起船上的“貨物”就走,交通員示意大家跟上,很快離開了碼頭。我母親還是堅持自己提著皮箱走。不一會就進了一個村子,交通員告訴大家,這是洋甘村,有瓊縱的聯(lián)絡站。聯(lián)絡站的同志很熱情地接待大家,有吃有喝,還讓大家美美地睡了一大覺。直到晚飯后,在武裝的小隊護送下,大家往美合根據(jù)地進發(fā)。天大亮時分,一行人來到瓊崖縱隊的總部。這時,張瑞民帶著一個同志過來,向我母親介紹說,這位是縱隊電臺的黃同志,你的皮箱交給他,你的任務完成了。我母親遲疑了一下,把皮箱交了給他。黃同志給我母親敬了個軍禮表示感謝,提起皮箱走了,我母親這才意識到,要與皮箱分開了,任務已經完成了!
新中國成立后,1955年,由我母親的老戰(zhàn)友、瓊崖縱隊出身的“老游擊”作家李英敏編劇的電影故事片《椰林曲》拍攝并公演,在影片中再現(xiàn)了偷渡送電臺的情節(jié)和我母親年輕的英姿。
我母親在她95歲時離開了我們。今天,謹以此文寄托我們的哀思,紀念母親——黃荔容的100周年誕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