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慶杰
劍道
嶗山派的大廳內,甄必鐸和凌子逸在比武爭掌門。
甄必鐸運劍如風,招招不離凌子逸的死穴,這種打法,顯然已不是同門切磋,而是要置凌子逸于死地了。
觀戰(zhàn)的眾嶗山派弟子也看得分明:二師兄凌子逸招招都留有余地,而大師兄甄必鐸卻招招狠毒,絲毫不給凌子逸喘息的機會。眾師弟都替二師兄捏了一把汗,但師父公冶志卻始終穩(wěn)坐在他的掌門寶座上,二目微瞌,不動聲色,所以弟子們也不好有所動作。
今天是嶗山派比武選掌門的日子。武林各大門派的掌門人都應邀前來捧場。本來,嶗山派歷代掌門人都由大弟子接任。但數百年來,由于一代代的掌門大弟子并非個個都是師兄弟中的佼佼者,所以,致使嶗山派在江湖上的地位每況愈下。所以,十一代掌門人公冶志決定打破陳規(guī),讓弟子們比武奪掌門。但嶗山派雖然弟子眾多,卻良莠不齊,除大弟子、二弟子武功較強之外,其余弟子比兩人相差很遠,所以,這比武奪掌門,實際上就是甄必鐸和凌子逸二人之爭。
二人從早晨一直斗到黃昏,已斗了一千余招,仍不分上下。公治志緩緩睜開了雙眼,他想喝令兩名弟子停手,明天再戰(zhàn)。但就在這時,甄必鐸求勝心切,忽走險招,劍走偏鋒,直取凌子逸的咽喉,將前胸露出一個破綻。他原想仗著劍快,即使一擊不中,也可回手自救,不料,凌子逸身形一變,逼上一步,既避開了對方刺向咽喉的一劍,左手也戳向甄必鐸胸口的“膻中”穴。由于凌子逸已逼上一步,兩人已近在咫尺,甄必鐸想抽回劍已來不及,只好就勢下壓,削向凌子逸的左肩,這已是兩敗俱傷的打法。這時,如果雙方都不撤招,凌子逸的左臂固然難保,但他戳向甄必鐸胸口“膻中”穴的一指,輕則重傷,重則可致甄必鐸死地;但雙方如有一方撤招,則撤招的一方必輸無疑;只有雙方同時撤招,才可免除一難。
這一切變故只在電光火石之間,眾人還未來得及驚呼,只聽一聲慘叫,凌子逸的左臂滾落在塵埃中,而甄必鐸安好無恙,一臉得意地站在那里。
早有幾個師弟圍上去搶著給凌子逸包扎,其余的也都擁到凌子逸的身邊。
公冶志長長地“嗯”了一聲。弟子們迅速各就各位,站立兩廂。
公治志面無表情,但聲音極為柔和:“下面,我向在坐的各位武林同道宣布,嶗山派第十二代掌門人將由二弟子凌子逸接任?!?/p>
短暫的沉默之后,頓時暴發(fā)出一陣雷鳴般的歡呼聲。
“師父!弟子不服!”甄必鐸聲嘶力竭的聲音蓋住了所有的歡呼聲。
大廳里又恢復了寂靜。
公治志微微一笑:“必鐸,你有何不服?”
甄必鐸忿忿地道:“這場比武,明顯是我贏了,師父為何把掌門之位傳給二師弟?”
公治志依然面帶微笑:“你是贏了嗎?”
甄必鐸臉一紅,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了。
公治志不緊不慢地說:“你和子逸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間。但作為一代掌門人,僅僅有一身超絕的武功是不夠的,掌門人執(zhí)掌一個門派的興衰,必須有一個寬大的胸襟和高貴的品質。子逸在生死攸關的危急時刻,能夠舍生取義,讓你一招,他對待同門的這份情義,不是每一個人能做到的,讓他來執(zhí)掌本派,本派才有望發(fā)揚光大?!?/p>
甄必鐸急道:“師父,可他已是個廢人了?!?/p>
公治志臉色一凜,厲聲道:“胡說!子逸雖然只有一只手臂,但他人格的力量強過十只手臂,像你這般好勇斗狠之徒,對待同門師弟尚且如此狠毒,若被你執(zhí)掌了本派,豈不毀了本派數百年的聲譽!”
甄必鐸急怒攻心,一時間氣血翻滾,竟口出鮮血,昏倒在地。
公冶志嘆了口氣道:“作為一代掌門,必須心如止水,有觸變不驚的定力,似這等利欲熏心之徒,一旦達不到目的,即心火上旺,豈可委以大任。”
在座的各派掌門人,都微微頷首,齊贊公冶志的決策非常高明。
十年后的一天。
大雪紛飛,北風厲叫,天地間一片蒼茫。
一行四人,在雪中緩緩而行。
行至一空曠平坦處,四個人都站住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雙目如電、太陽穴高高鼓起的青瘦漢子。他斜了另外三人一眼,探手拔出負在背后的長劍,冷冷地說:“凌大俠,我們就在這里作個了斷吧!”
被稱作“凌大俠”的中年人左臂袖筒空空,只有一只右臂。他從腰間的劍鞘里緩緩抽出一把金黃色的短劍,喟嘆了一聲說:“大師兄,我知道這十年來,你一直想要和我見個高低,我請來少林派掌門人慧夢大師和武當派掌門人玄空道長來作個見證,旨在只分高低,不傷性命,至于勝負,我并不想分毫必爭?!?/p>
甄必鐸冷笑道:“凌子逸,你就不要惺惺作態(tài)了。十年前被你奪得了掌門后,我就立志一定贏你,現(xiàn)在我已打敗了天下所有的高手,再贏了你,這嶗山派掌門和‘天下第一的稱號就要非我莫屬了?!?/p>
甄必鐸一言未畢,忽然閃電般飄到凌子逸身前,同時,一道寒光直襲凌子逸咽喉!
這一劍事先毫無征兆,而且甄必鐸的身法、劍法快捷無比,配合得更是天衣無縫。他不是飛身躍到凌子逸身邊的,而是像一股輕煙般飄過去的,無聲無息,如同鬼魂,地上積雪數尺,竟連一絲一毫的痕跡都沒有。
他快,凌子逸比他更快!在場的三個人(包括甄必鐸本人)未見凌子逸如何出手,只聽“當”的一聲脆響,甄必鐸的長劍已被一股凌厲的劍氣蕩開,同時,凌子逸的短劍取捷徑抵在了甄必鐸的咽喉上!
這一蕩一抵,一氣呵成,巧得精妙絕倫,快得如同電光火石。
甄必鐸呆了。沒想到十年的苦練,不僅沒能贏了凌子逸,而且連一招也未過完,就一敗涂地了。
凌子逸收回短劍,放回鞘中,淡淡地說:“承讓了。”
慧夢大師和玄空道長也走過來,準備打個圓場,就此結束這場比斗。
誰都沒有想到,就在這時,甄必鐸忽然長嘆一聲,長劍閃電般向自己的脖頸刎去!
在慧夢、玄空的大叫聲中,凌子逸出手如風,二指夾向甄必鐸的劍刃,眼見就要夾住……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甄必鐸的長劍忽然逆轉,“刷”的一劍削下了凌子逸的右腕。
一縷鮮血濺在雪地上,紅白相映,異常凄美。
凌子逸平靜地從衣衫上扯下一塊布,草草包扎了一下右腕,又點了腕間的數處穴道,止住了血。
甄必鐸“哈哈”大笑道:“凌大俠,十年前,你因一念之仁,左臂被甄某齊根剁去,今日又失右手,從此之后,這嶗山派掌門和‘天下第一的稱號,恐怕真要易主了。”
凌子逸淡然笑道:“你這是用詭計竊取‘天下第一的稱號,并非打敗了我而奪得,你覺得這有什么意義呢?”
甄必鐸狂叫道:“現(xiàn)在你們三人聯(lián)手,也接不下我百招,我殺了你們三人之后,今日之事,又有誰會知曉?還不是憑我甄某人怎么說嗎?”
凌子逸不怒反笑:“甄必鐸,你這樣即使騙得了天下所有的人,又能騙得了你自己嗎?更何況,長江后浪推前浪,武林之中英才輩出,等到有優(yōu)秀的后輩打敗了你,你這個‘天下第一可就徹底穿幫了!”
一句話擊中甄必鐸的要害,他一揮劍喝道:“凌子逸,我不管你說什么,今日須先取了你的性命!”寒光一閃,長劍指向凌子逸的咽喉!
這一劍實在太快,慧夢和玄空想要援手,卻哪里來得及。
一聲慘叫!甄必鐸手中的長劍和整條右臂同時滾落在雪地上!
凌子逸左邊的空袖筒兀自顫動不止。
甄必鐸頓時面如死灰,他喃喃地道:“你……你……”
凌子逸笑道:“你以為砍下我持劍的手,就能贏了我嗎?你錯了。劍術之道,講求的是品藝雙修,人劍合一,一旦抵達化境,人,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劍。手中所持之劍,僅僅是一個道具。人是靈魂,而劍只是軀殼。一般的武林高手,隨便折一截樹枝,即可成為無堅不摧的利刃。而抵達化境的頂尖高手,有劍無劍,則毫無分別。大師兄于劍術上已苦苦修為了三十年,但你修煉的僅僅是劍,照此下去,恐怕此生難達化境?!?/p>
言畢,踏雪而去。
背后,傳來甄必鐸自絕經脈而斃的慘叫聲。
死鏢
“飛天”鏢局在傍晚時分接了一趟大鏢。
托鏢之人是一位年逾六旬的老人,已經病得弱不禁風了。這是總鏢頭褚子奇有生以來接的最奇怪的一次鏢。它既不是貴重的貨物,也不是金銀珠寶,它只是一只錦盒,只有拳頭大小,卻密封著,沒有一絲一毫的縫隙。褚子奇本不想接,但老人出價奇高,愿以萬兩白銀作為酬勞。褚子奇雖是中原一帶最有名的鏢師,一生之中從未失過鏢,但這么多年過著刀尖上行走的日子,也未積累下這么多銀子,所以,他猶豫再三,還是答應了下來。
錦盒要送到山西五臺山惠圣庵,交給一位法號“慧心”的尼姑,然后再捎回一封書信。褚子奇明白,這錦盒雖小,但人家以萬兩白銀的高價相托,可見肯定是無價之寶。為了保險起見,他連夜用稻草偽裝成藥材,裝滿了三輛鏢車。那只無比珍貴的錦盒,他放在了自己的懷內。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鏢車就出發(fā)了,總共帶了十二個鏢師,一個趟子手,三個駕馭鏢車的下人。
一路上,褚子奇率領手下人曉行夜宿,日夜嚴加戒備,七天的時間已經走出山東,進入到山西地界兒。路上一直風平浪靜,一點兒危險也沒有出。褚子奇已經行走江湖大半生,名氣很響,綠林中人給面子,也本是預料之中的。進了山西境內后,褚子奇松了一口氣,覺得這次鏢已經十拿九穩(wěn)了。
這日傍晚,褚子奇一行經過一個叫三里坡的山中小鎮(zhèn),看看天色已晚,又打聽到前面數十里沒有人煙,就決定在這里過夜。
在客棧里吃過晚飯,褚子奇安排好守夜的人手,就在客房的床上和衣躺下了。睡至三更天,褚子奇忽然被房頂上細微的聲響驚醒,他屏住呼吸,無聲地下了床,然后拿了劍,輕手輕腳地來到門后。這時,房頂上的聲音消失了,而院子內似有動靜。他猛地拉開門,一個箭步躍出屋子!
月涼似水,一輪滿月照得整個院子如同白晝。四具尸體,橫臥在院內。這正是褚子奇安排守夜的四位鏢師。褚子奇心下大驚:什么人?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無聲無息地殺了四個高手?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房頂上站著一個人,雖然月朗星稀,但那人蒙著面,看不清相貌和年齡。褚子奇縱身躍上房頂,和那蒙面人相距不過數尺。他還未出手,蒙面人忽然像一片樹葉般飄然而去,剎時離開了他幾十丈遠。褚子奇心下一凜:好俊的輕功!他提氣追了上去。
蒙面人在房頂上、樹梢上忽左忽右地飄飛,褚子奇緊追不舍。眨眼間,兩人出了鎮(zhèn)子,深入到山野之中。前面是一個陡峭的山峰,蒙面人毫不遲疑地爬了上去。褚子奇緊緊地跟了上去,蒙面人卻忽然停下了,褚子奇一個起落停在了他的面前,發(fā)現(xiàn)前面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懸崖,已經無路可走了。
褚子奇厲聲發(fā)問:“尊駕是哪個道上的?為何出手殺人?”
對方沒有回答,而是又像一片樹葉般飄了起來,竟然向深不可測崖下墜去!
因山崖的對面是一座更高的山峰,擋住了月光,褚子奇看不清崖下到底有多深,所以不敢冒然跟下去,以免受了暗算。
褚子奇回到客棧,想把人全部喊起來嚴加防范,但他喊了多聲,不但他們鏢局住的房間里沒有人回音,就連其他客房和掌柜的、伙計住的房間也沒有人搭腔。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他的心頭,他以最快的速度將整個客棧的房間檢查了一遍,結果正如他所料,整個客棧幾十口人,都在他離開后死于非命了,現(xiàn)在整個客棧還能喘氣的,就僅存他一個人了。饒是褚子奇武功超絕、見多識廣,也不禁心驚膽寒。三輛鏢車上的東西一動未動,足見對方要奪的就是那個錦盒。
褚子奇知道這個地方萬萬不能呆了,他在明處,對方在暗處,防不勝防。他簡單地收拾了一下,然后出了屋,縱身躍上房頂,四下觀望、傾聽了片刻,確信近處無人后,便施展出上乘輕功,踏著小鎮(zhèn)的各個屋頂飛奔而出!
褚子奇知道,此去五臺山還有三天的路程,但如果他一刻也不停地趕過去,一天半的時間就能趕到,那樣,對方即使輕功再好,也難以超越過去提前布局暗算自己。打定主意后,褚子奇花大價錢在一個大鎮(zhèn)上買了一匹黑馬,然后晝夜兼程,穿山越嶺,直奔五臺山!
一路果然無事。第二天午后,褚子奇來到了五臺山下。
褚子奇將馬拴在一棵樹上,仰望五臺山,只見古木參天,遮天蔽日,山林之間霧氣繚繞,陣陣鳥鳴依稀傳出,不覺心曠神怡。他知道,五臺山上寺屆很多,想找惠圣庵,必須找個當地人領路,否則,一家一家地找,要平添很多麻煩。
褚子奇舉目四望,周圍盡是樹木山石,沒有一個人影兒。他拿出水壺,正想喝水,忽覺眼前一花,一個蒙面的黑衣人站在了面前。憑直覺,褚子奇知道,這就是在三里坡血洗客棧的那個人。
褚子奇緩緩抽出長劍,橫在胸前,聲音低沉地問道:“尊駕是哪個道上的朋友,為何出手如此歹毒?”
蒙面人身材瘦小,手持一把短劍,一聲不響地盯著褚子奇。
褚子奇知道對方意在自己的懷中之物,此戰(zhàn)不可避免,也就不再客氣,說了聲“接招”,劍走中鋒,直取對方咽喉!蒙面人身法奇快,身形未動,人已飄出數丈。褚子奇毫不放松,如影隨形,長劍仍然直取對方的咽喉。蒙面人見避不過,用手中短劍一格,“鐺”地一聲脆響,褚子奇的長劍已斷為兩截!褚子奇這才明白,對方使的竟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他知道自己使什么兵器都是枉然,干脆使出空手入白刃的上乘掌法,剎時就將蒙面人罩在了雄厚的掌風之中!
兩人瞬間就拆了百余招,顯是勢均力敵。雙方都明白,這樣的對手,不到千招以上,難分勝負。蒙面人的功力顯然不如褚子奇深厚,褚子奇就發(fā)揮己長,催動掌力,如排山倒海般壓向對方!對方順著掌風往后飄出一丈多遠,忽然探手將自己臉上的黑布扯了下來!褚子奇不由一震:對方竟是一個貌美如花的絕色女子!
那女子嫣然一笑,向褚子奇款款走來,和剛才劍出如風的蒙面人已經判若兩人。盡管褚子奇知道面前這個絕色美人心如蛇蝎,但仍然心中一蕩!以至于女子已經走到他眼前了,他還未設防。那女子不知何時已經將短劍還入腰間的鞘內,走到褚子奇身前不到半尺的地方,忽然玉腕一翻,褚子奇以為她要偷襲,雙掌一錯,正待發(fā)功,不料那女子卻一揚手把上衫脫了下來,頓時,一個白嫩鮮亮的身子便呈現(xiàn)在褚子奇面前,那姣好的皮膚、豐滿的酥胸,令褚子奇瞬間感到嗓子發(fā)干、頭暈目眩。褚子奇忽覺胸前一空,那女子已經離他數丈了,手中所持的,正是那個錦盒。褚子奇知道上當了,大喝一聲:“拿來!”那女子冷笑了一聲道:“世上的男子,真正坐懷不亂的,只有我的師弟厲彥才,其余的都是飯桶?!毖援?,一聲長嘯,消失在叢林之中。
厲彥才?難道她說的是當年名滿江湖的刀客厲大俠?那個因不明原因武功盡失才退隱江湖的一代絕頂高手?不對呀,以她的年齡,當厲彥才的女兒都嫌小,怎么會是厲彥才的師姐呢?也許是同名同姓吧!帶著這些疑問,褚子奇解開馬的韁繩,飛身上馬,向女子逃走的相反方向奔去!
褚子奇是老江湖了,那女子所搶走的錦盒,不過是他早就備好的一個贗品而已。
褚子奇輾轉找到慧圣庵時,已是傍晚時分了?;凼モ謽O小,只有幾間房子。他推開虛掩的門,一邊小心戒備著,一邊邁進了一只腳。屋里光線昏暗,他乍一進屋,眼前一片模糊。
“這位大俠,可是來找貧尼嗎?”一個柔和的女聲發(fā)問。隨即他覺得有一陣柔柔的輕風在室內環(huán)繞,屋里剎那間亮了,周圍的墻上燃起了數十支火燭。
褚子奇這才發(fā)現(xiàn),就在他眼前的蒲團上,盤膝坐著一個尼姑,他抱了抱拳道:“在下山東飛天鏢局褚子奇,請問師父可是慧心法師?”
那個尼姑抬起了頭,微微一笑說:“他終于派人來了,我知道這一天終究會來到的?!?/p>
褚子奇又吃了一驚,面前的尼姑,竟也是國色天香,柔美可人,其美比之下午所見的蒙面女子還勝一籌,更罕見的是,她神情恬淡,眉宇之間彌漫著一股天真的氣質,使她的美更加令人怦然心動。褚子奇穩(wěn)住心神,從腰間取下錦盒,雙手呈上道:“這是托鏢之人委托在下送來的,請法師驗收?!绷季茫瑓s聽不到回音。褚子奇抬頭一看,慧心的頭已經緩緩垂下,嘴角溢出一縷鮮血。褚子奇忽地明白了:那劫鏢的女子發(fā)現(xiàn)上了他的當,就先他一步到了這里,殺害了慧心。他轉到慧心的后面一看,果然,在她的后心上有一個深深的掌印,衣服已經被震碎,露出了一片羊脂般白晰的皮膚,可見下手之人手段之狠。
褚子奇見庵中已無別人,就在后院挖了個坑,將慧心掩埋了。
按照鏢行的規(guī)矩,這趟鏢沒有送到,要送還托鏢之人。褚子奇唯恐事情有變,當下馬不停蹄地趕回了飛天鏢局。
第二天,按照托鏢人留下的地址,褚子奇找到他的住處——一個依山傍水的幽靜之地,綠茵茵的草地上佇立著三間茅屋。
門開著,褚子奇朗聲問道:“屋里有人嗎?”無人應聲,褚子奇連問了三聲,屋里仍死一般的沉靜。
褚子奇緩緩地走進屋內。屋內陳設極為簡單,一床、一桌、一椅,床上躺著一位老人,正是那托鏢的老者。褚子奇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經斷氣了。但從老者的神色看,他已經死去好幾天了,而且不是被人殺死的,是病死的。褚子奇長嘆一聲道:“老前輩,你可讓在下為難了,在下已經收了你的銀子,可收鏢之人已死,退又退不掉,在下只好將此盒與您同葬了。”說著,他把錦盒拿出來,雙手放在了老者的床頭上。他剛直起腰,忽然狂風大作,地上的塵土雜物瞬間暴起,屋內頓時伸手不見五指了。褚子奇知道不好,一個“細胸巧翻云”飛出屋子,同時,他看見一個熟悉的影子從窗子中飛了出來,直奔山中而去!
褚子奇往屋內一看,床頭的錦盒已經不見了。他大喝一聲:“把東西留下!”隨后緊追不舍。
兩人一前一后,閃電般在山川、溪流、樹梢上掠過。褚子奇知道,對方的輕功絕不在自己之下,如此追下去,三天三夜也追不上。于是,他探手入懷,取出三支飛針,揚手打了出去。對方頭也未回,回身一掌,想用凌厲的掌風將飛針擊落。不料,褚子奇發(fā)飛針的手法天下一絕,雖然三支飛針是同時打出去的,但卻前后有序,對方的一掌,只打下了最前面的一支,第二支、第三支初衷不改,直插她的后心。那女子也非等閑之輩,一覺有異,頓時提氣上縱,身子陡地飛起數丈之高,飛針從她腳下擦過!但她這么一縱,就為褚子奇贏得了時間,褚子奇從她的身下掠過,擋住了她的去路。那女子竟然從半空一擰身形,落在了一棵大樹的樹冠上。褚子奇正想飛身而上,那女子忽然把手中的短劍一揚,短劍旋轉著,帶著尖利的風聲,向他飛過來。褚子奇不敢用長劍去擋,只能側身避過。那短劍打了個旋兒,又回到了那女子的手中,復又向褚子奇飛來,如此閃電般周而復始,將褚子奇罩在了劍光之中。那女子一只手弄劍,一只手得閑,竟將那錦盒拆開了。褚子奇大喝一聲:“拿來!”那女子喊一聲“給你吧”,竟真的將錦盒扔了過來,錦盒裹挾著勁風從褚子奇的身邊掠過時,褚子奇一把接住,隨手就扔了出去!因為,他在瞬間看見錦盒內已經空空如也了。
此刻,那女子站在樹梢上,正全神貫注地看著從錦盒內取出的一張紙條。褚子奇心想:難道那老者用萬兩白銀托我護送的,竟是這樣的一張紙條嗎?他正想出招,忽見那女子將紙條隨手一拋,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厲彥才!我的好師弟,你至死都沒有忘了她呀,枉費了我一生一世的心機,我白白地守了你一輩子……可是,你也是枉費心機呀,你的這份表白,慧心那死尼她沒有看到呀!哈哈……”
褚子奇飛身上了樹梢,拱了拱手道:“前輩可是當年名動江湖的‘色劍雙絕林傲雪?”
那女子抬起頭時,臉上已經布滿了皺紋,那張紙條,令她這個絕色美女一瞬間蒼老了,還原了她這個年齡應有的相貌。她凄冷地看了褚子奇一眼:“你也知道本姑娘的大名?”
褚子奇接著問:“那你殺死的那位慧心法師就是你的師妹閔心慧了?”
林傲雪一臉寒霜,她咬牙切齒地道:“她毀了我一輩子,我本來和師弟情投意合,她的出現(xiàn),才讓師弟移情別戀的,哼哼,幸虧本姑娘發(fā)現(xiàn)得早,把他們分開了,又設法廢了師弟的武功。她至死都不敢確定師弟是否喜歡她,有本姑娘在,師弟他不敢說,哈哈哈……”
褚子奇平靜地說:“前輩,你錯了,我親眼看見慧心法師是微笑著走的,她知道厲大俠對她的感情,她一直到走的時候仍然很美,比你要美一千倍。”
林傲雪忽然臉色大變:“你胡說!你胡說!她不知道的,她不知道……”說著,狂叫著飛下樹梢,一路狂喊而去!
褚子奇飛身下了樹,從地上找到了林傲雪丟下的紙條,仔細地讀了一遍:
閔師妹:
我知道你等了我一生,也恨了我一世,我已經身患重疾,將不久于人世了,本想把這份難言之隱帶進九泉,但又覺對不起師妹等我的一生一世。其實,我一直不敢對你示愛、不敢去找你的理由很簡單,就是因為我們的師姐曾對天發(fā)誓,如果我敢說一句喜歡你的話,她就會把你殺了,然后血洗五臺山。我已經武功盡失,不能保護你了,所以,我只能忍受著徹骨的思念之苦,尋找著向你表白機會。這些年來,你肯定在盼著我,在猜疑著我,甚至以為我早就變心了。但我苦苦煎熬了一生,也未逃脫師姐的手掌。我唯一對得起你的是,這些年來,無論師姐怎樣折磨我,威脅我,怎樣的恩威并施,我也沒有說過一句喜歡她的話,更沒有碰過她一根頭發(fā)。
師妹,我要去了,我要抓住這最后的機會,把這一生一世想說而未敢說的話告訴你:師妹,自從你投進師門的那一天起,我就喜歡你,只喜歡你一個人,喜歡了一生一世。
師兄:厲彥才絕筆
褚子奇將紙條一揚,任由它隨風而去。這趟鏢,褚子奇損失慘重,死了十七個手下。但他卻獲知了在江湖上懸了二十多年的一個大秘密。當年,林傲雪、厲彥才、閔心慧是中原一帶著名的刀客,三人形影不離,縱橫中原,無人匹敵。但后來,厲彥才莫名其妙地武功盡失,三人就如人間蒸發(fā)般從江湖上消失了。從那時,江湖上就有了種種傳說,但誰也不會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三個人之間的男女私情,竟是殘暴自私的師姐林傲雪毀了他們三人的一生。
褚子奇回到厲彥才住的地方,發(fā)現(xiàn)林傲雪趴在厲彥才的身上,已經自斷經脈而亡了。褚子奇不由心生感嘆:想當年,厲彥才是何等的英雄人物呀!這樣的一代武學大師,竟然毀在了深愛他的兩個女人手里,真不知是值?還是不值呀!
褚子奇把厲彥才和林傲雪分葬在了河邊,他沒有理由讓林傲雪如愿。葬完二人后,褚子奇暗暗發(fā)誓,有生之年,一定把女俠閔心慧的遺骨遷到這里,與厲彥才合葬,也不枉厲大俠臨終的重托。
柴刀客
杰子二十歲上,就是中原一帶所向披靡的著名刀客了。
刀客都是獨來獨往的獨角大俠,所以,想成為一名刀客,沒有八年以上的造詣是難以立足的。而一名出類拔萃的刀客,至少需要十五年以上的功夫。因此,在刀客這個特殊的行業(yè)圈里,多少有點兒名氣的,大約都在三十歲以上,再出色點兒的,在四十歲左右。三十歲以前能引起注意的可謂鳳毛麟角。而二十歲的杰子,之所以年紀輕輕就成為中原第一刀客,除了他具備一般刀客所必須具備的先天素質之外,還源于他和刀之間那種與生俱來的淵源。
杰子的父輩以打柴為生。
杰子在五、六歲的時候,就經常拿著一把父親廢棄的柴刀幫助父親肢解運回家的大柴。七、八歲的時候,父親給了他一把柴刀,他就能像猴子一樣爬到樹上砍柴了。他十分喜愛、甚至是酷愛打柴這個職業(yè)。因為他喜歡柴刀,除了吃飯、睡覺,他的右手里時刻都握著一把柴刀。久之,他的右手骨骼奇大,整只右手也比左手大了一圈、厚了三分。走在砍柴的路上,他往往是肩上背著繩子,手里就把玩著那把柴刀,時而朝虛空里猛砍幾下,時而讓刀在自已的手掌里滴溜溜地打轉。漸漸地,他與刀結下了不解之緣,他甚至覺得自已來到這個世上就是為了這把柴刀。刀好呵!它有一尺多長,前刃像個鼻子一樣向外突著,但突得恰到好處;刀背有半寸厚,這使刀在掄起來后特別有力度;刀把是棗木的,原本十分堅硬,還有點兒硌手,但已經被長年累月的汗水反復浸透后變得潤而不濕,滑而不溜。他只要握住這把柴刀,心中就升騰起一種無以名狀的自信。無論多么粗的樹干,一刀揮去,刀至木斷,極其利落,一點兒拖泥帶水的跡象也沒有。
杰子是在十二歲那年被老刀客穆青云收為弟子的。穆青云是大刀王五的師弟,原在京城的“威遠鏢局”當鏢師。“戊戌變法”失敗后,王五因參與過維新活動,受到牽連,被清政府捕殺。穆青云又受到王五的牽連,被作為王五的同黨通緝。無奈之下,穆青云便遠離京城,更名換姓,做了一名刀客。穆青云一生罕逢敵手,但因長年漂泊居無定所,一直沒有收過弟子。穆青云是在杰子砍柴時發(fā)現(xiàn)了這個刀客奇才的。他見那把在普通孩子手中還顯沉重的柴刀,在杰子手中卻如玩物般隨心所欲,收發(fā)自如,一瞬間竟激動得渾身顫抖起來,這是一個天下難尋的傳人呵!
穆青云就在杰子的家里住了下來。
穆青云使的是一把鬼頭刀,他給杰子也打了一把一模一樣的鬼頭刀,就開始傳授杰子刀法。
一晃八年過去了。穆青云已將自已的刀法悉數傳授給了杰子,杰子也由一個十二歲的兒童長成了二十歲的青年。
準確點說,穆青云是被杰子氣死的。
穆青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認準了天資甚高的杰子,在刀術上竟是個弱智。他已經將穆青云的刀法全部學到手,但卻只具其形,難有其神。對于心法口訣,也背得滾瓜爛熟,但就是悟性太差,用一句現(xiàn)代的話說,就是不能理論聯(lián)系實際。杰子是穆青云一生唯一的一名弟子,也是關門弟子。穆青云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沒想到到頭來卻是一個庸才。年事已高的穆青云就在悲觀失望的消沉情緒中染上了重疾,自此一病不起,數月后就不治而亡。臨終前,他老淚縱橫,對跪在炕前的杰子再三囑咐,讓他今后仍承祖業(yè),打柴為生,千萬別做刀客,他不是吃這碗飯的材料,弄不好一出道便會死于非命。杰子含淚點了點頭,然后傾其所有,在山上尋一樹木茂盛之地厚葬了恩師。
杰子為恩師守靈三日后,準備第四天一早就上山砍柴。
就在這天夜里,十幾個殺手找上門來。
無疑,來的都是穆青云的仇家。穆青云在世時,他們就打聽到了他的下落,只是不敢來送死?,F(xiàn)在穆青云已經駕鶴西去,他們才找上門來,要杰子領他們去山上找穆青云的墳墓,他們要鞭尸泄憤。
杰子看了看在面前一字排開的十幾個漢子,從墻上摘下了師父為他打造的那把鬼頭大刀。
“當”的一聲脆響!杰子還沒看清來人的模樣,刀就脫手而飛!
杰子木然呆在了那兒。
哈哈哈!狂妄的嘲笑聲驚飛了樹上的夜鳥,天空中響起一片翅膀扇動空氣的慌亂聲。
夜剎時冷了幾分,黑了幾分。
一把比夜更寒冷的刀橫在了杰子的脖子上。隨后有一只腳跟過來,踹在了他的胸口上。杰子仰面朝天從院子里摔到屋內,腦袋磕在了一件涼冰冰的物件上。杰子眨了眨眼,隨手一摸,竟是那把久違了的柴刀。頓時,杰子的心熱了起來,全身的血也熱了起來,一種奇妙的感覺從杰子握刀的手上傳遍了全身。杰子“忽”地站了起來!他試著揮了揮手中的柴刀,竟說不出的得心應手。一瞬間,杰子感覺自已和手中的這把柴刀已經血脈相通了,就像一脈相承的父子般親切、熨貼,他的整個身子也變得輕盈起來。
杰子邁出屋門,看了看院內十幾條黑影和十幾把寒光閃閃的鋼刀,冷笑了一聲,右臂一揮,整個身子跟隨著手中的柴刀旋轉起來,像一股風,不!更像一個幽靈,快捷無比又無聲無息地砍了上去……
杰子睜開緊閉的雙眼,掃視了一遍院中的十幾具尸體,將血淋淋的柴刀緊緊地、緊緊地抱在了懷中。
天空中忽然出現(xiàn)了無數只飛翔的翅膀,撲撲啦啦,把夜攪得渾濁了。
一夜之間,杰子就成了一名刀客。在那個不同尋常的夜晚,他無意中將師父傳授他的刀法用柴刀施展起來,竟收到了奇特的功效。杰子便開始有意識地將師父的刀法融到柴刀中,從而獲得了一種與柴刀息息相通的奇妙感覺,刀,已經成為了杰子軀體的一部分。
杰子就用這把柴刀,做了一名刀客。但他從不濫殺無辜。在很多時候,杰子更像一名俠客,他不但殺富濟貧,還解決了很多武林人士沒有解決的問題。連一貫橫行江湖、無人能降服的采花大盜“刀煞”白如云也喪生在他的刀下。至于什么“江北四惡”、“中原七雄”之類的江湖禍害死在他刀下的更是不計其數。
杰子的名聲就像長了翅膀的鳥,越飛越遠。
閑瑕時,杰子仍然打柴,只是打下的柴不再用來賣錢,而是隨便舍棄在樹下,任其他打柴人撿走。其實,杰子打柴并不是為了柴,只是為了那把柴刀,他怕把他的刀餓壞了。
杰子很快用自已的這把柴刀奠定了“中原第一刀”的地位。他縱橫中原二十年了,仍然沒有遇到過對手。四十歲的杰子名聲和體魄都如日中天,而他那把柴刀卻老成了一彎月牙。但二十年的相依為命,這把柴刀更加深入到杰子的骨髓里,杰子只要握住這把柴刀,心里就會有一種踏踏實實的感覺,無論面對多么強大的敵人,杰子都充滿了必勝的信心。有這把柴刀在,再多的敵人也只是一叢叢的草芥。
江湖上出現(xiàn)了一種叫作“槍”的武器。它的發(fā)射速度、距離和殺傷力是任何暗器都不能與之相比的。遠遠地,只要對準敵人扣動扳機,對方就會應聲栽倒。多么神奇的武器呀!
刀客們紛紛想盡辦法搞槍,然后日以繼夜地練習槍法。在不算太長的一段時間里,很多刀客都搖身一變成了槍手(也叫炮手)。
杰子也擁有了一支“槍”,它有二斤多重,通體湛藍,可以連發(fā)二十發(fā)。后來杰子才知道,這支槍名叫“駁殼槍”,俗稱“二十響”,是當時較為先進的一種短槍,在短槍里,它還是射程最遠、連發(fā)最多的一種。
但杰子卻從不用這支駁殼槍。杰子有柴刀在手,就足夠了,甚至面對這種“槍”,他也自信能用柴刀取勝。杰子的這種自信決不是狂妄自大,他得到這支槍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見證。
那是一個大雪彌漫的冬天。
杰子去取侯八的腦袋。侯八早年也是一名刀客,使一把彎刀,刀法很刁鉆古怪,一般的高手還真奈何不了他。刀客中的高手,有部分是做殺手的,侯八就是。做殺手的刀客最忌諱的就是顛倒雇主,而侯八偏偏就常常犯忌:他拿了張三的錢去殺李四,如李四肯出同等的價錢,他殺了李四后,再反過頭來幫李四報仇殺了張三。如果李四肯出雙倍以上的價錢,他便放過李四,反過來只殺張三。如是再三,再也無人敢用他殺人。侯八也不留戀刀客生涯,很快就轉了行,干上了人販子這個勾當,專門收購被騙子騙來的未成年少女,稍加馴化后賣到窯子里。很多人要買侯八的腦袋。此后的許多年里,很多人雇了殺手來取他的腦袋,但來者不是被他游說得反過去再殺雇主,就是被他所殺。這種事發(fā)生了幾次之后,就沒人敢打他的主意了。不過,被侯八反過來殺雇主的那幾名刀客,再也沒在江湖上露過臉兒。因為他們違背了行規(guī),即使不被仇家所殺,也會被同行清除出行。再說了,一個殺手,只要有一次“反水”的經歷,那是任何人萬萬都不敢再用的了。
杰子要殺侯八的心,已蓄了十幾年了。但侯八對杰子一直很警惕,杰子多次精心設計的計劃都最終落空。這一次,杰子又聽到確切消息,知道侯八從關外拐來十幾名姑娘,不顧天寒地冷,大雪彌漫,馬不停蹄地運回中原。
杰子是在丁家鎮(zhèn)的“風來酒樓”堵住侯八的。那時,侯八已連續(xù)跋涉了數百里,在酒店里打尖。杰子透過窗子確認侯八就在這家酒店后,就在離酒店不遠的一棵銀杏樹下站著,耐心地聽著侯八和手下人喝五吆六行酒令的聲音。他知道,這是侯八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了,應該讓他樂一樂。這時,風雪正緊,北風狼嗥般在鎮(zhèn)街上打著旋子,攪得些許枯葉隨風飄蕩。一摟多粗的銀杏樹也被吹得“瑟瑟”抖動,偶爾有一、二枯枝脆響著落入塵埃。
天擦黑時,侯八等人才酒足飯飽,相擁著出了酒樓,看樣子是要找客棧在這里休息。這時,杰子已在風雪中站了兩個多時辰了,身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雪,像一個雪人了。但杰子的臉上沒有一片雪花,所以當杰子呼喊侯八時,侯八一眼就認出了杰子,侯八的酒立即就醒了。
侯八一揮手,十幾個漢子就圍在了杰子周圍。
杰子說,你們不要白白送死,我只找侯八一個。
侯八慘然一笑,說,弟兄們,你們都各自逃命吧,你們救不了我的。
杰子抽出了那把柴刀,高高地舉在了手中。柴刀已經很窄了,但通體銀亮,沒有一點兒銹跡。杰子握緊了刀,就握住了必勝的信心,這是二十多年來已經形成的心理優(yōu)勢,只要手中握緊了柴刀,杰子就積聚了無窮的力量,就有了一股傲視天下的豪氣,就覺得整個身子輕盈、靈便起來。無論什么樣的高手,也無論多少人,在杰子眼里只是一叢叢草、一棵棵樹、一根根的樹枝。
人們都靜了下來,看著傳說中的這把所向披靡的刀。真正見過杰子這把刀的,在見后沒多久就死于刀下了,所以,活著的人還沒有見過這把刀的。此刻,這把刀就在風雪中高高昂揚著,寒風夾帶著雪粒子擊打在刀刃上,發(fā)出“叮?!钡匿J響,像死神的請?zhí)趯χ娙死渖匦?。所有的人都感覺到天忽然冷了許多,也暗了許多,他們的身子在一瞬間好像僵硬了,手腳也不聽使喚了。那刀就隨著風雪呼嘯而至,一片“叮鐺”聲之后,十幾把彎刀都散落在雪地上,或平躺或斜插,或折斷或卷刃,姿態(tài)各異。那十幾個漢子呆愣了片刻,發(fā)一聲喊,四散逃奔而去!
侯八說,謝謝您放過了我的弟兄,我會給你一個全尸的。侯八慢慢抬起右臂,舉起了駁殼槍。
“砰”!槍響了,但不是在侯八的手里,而是在漫天飛雪的空中。
一只寒鴉,慘叫了一聲,從那棵高大的銀杏樹上飛起,沖進風雪中,黑色的羽毛伴隨著雪花一同飄落下來。
血,一只手,和那只槍一起落在雪地上,白雪紅血,相映之下,十分醒目。
杰子的刀又回到了手中,誰也沒看見他是如何將刀拋出去,刀又是如何將侯八的手切下來后又回到杰子手中的。
這時候,如果不是那個女人出現(xiàn),侯八就必死無疑了。那女人只有十七、八歲的年紀,穿一件大紅的斗篷,忽然出現(xiàn)在杰子的面前。
杰子呆了,那女人實在是太過清麗了,那兩只眼睛亮得如黑夜中的星子,明亮,純凈,她一出現(xiàn)天就亮了許多,杰子的心像被什么重重地撞擊了一下,疼痛而溫暖。
女人說,放了俺爹,俺跟你。
杰子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表情,冷冷地說,你滾開!
女人聽話地躲到了一邊,而這時,侯八已經不見了。
杰子有了女人和槍。但杰子仍用那把柴刀,槍別在腰里,只是一種擺設和裝飾。閑瑕時,杰子就把玩那把槍,也和女人做夫妻之間的那種事,但杰子不貪,總是適可而止。
女人是個好女人,她常在杰子高興時,勸說杰子退出刀客行當,至少該扔了那把柴刀,用駁殼槍,省力又快捷。杰子只是笑,他不愿說出讓女人難堪的話,他想說:你爹用的是槍,還不照樣輸給了我。
杰子最終使用了駁殼槍,是三年以后的事了。那時,女人已給杰子生了個兒子,取名天天。
天天三歲生日這天,杰子將那把柴刀用油紙包了,深埋在了院內的一棵葡萄樹下。杰子下定了決心,結束這種刀頭上舔血的生活,守著女人和兒子過平民的日子。
但就在這一天,卻有一群刀客找上門來。他們十多人有備而來,直接把杰子一家人堵在了屋里。杰子覺得奇怪,自已剛把刀埋起來,仇家就上了門,這里面是否有文章?但杰子顧不得考慮這些了,他探手從床頭上抓起了駁殼槍,然后縱身躍到院子里,同時將屋門關閉了。
杰子萬萬沒有想到,駁殼槍在他的手中簡直就成了刀的化身!雖是第一次使用,但他和槍就像有著一種相濡以沫的血源關系,剛一接觸,就緊緊地融為一體。等院子里的硝煙散盡,他發(fā)現(xiàn)十多個人無一幸免地躺倒在院子里,有的人刀才抽出半截,一臉遺憾地大睜著眼睛。杰子松了一口氣,一時間竟說不出的神清氣爽。以前用刀時,杰子也能在瞬間將十幾人放倒,但事后,他至少要三天才能恢復原氣。雖然拼殺只是瞬間的事,但在那個瞬間,他要調動起所有的精、氣、神,才能一擊成功,出奇制勝,所以,每次拼殺結束后,他的精力都有很大的損耗。而用槍,卻是舉重若輕,輕描淡寫地就結束了一切,絲毫沒有勞心費神的感覺。杰子對槍忽然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愛不釋手地左看右看。
這時,女人在背后幽幽地說,從此之后,“中原第一刀”該叫作“中原第一槍”了吧?
杰子回過頭,見女人像一棵小白楊般挺拔地站在門口,一臉得瑟。杰子心里一動,忽然想清楚了剛才的疑問,他扔下槍,將女人緊緊地抱在了懷里。
杰子又與駁殼槍結下了不解之緣。
杰子原先對槍不屑一顧,至今才覺得槍非常神秘。他每次把玩那支駁殼槍,總把槍大卸八塊,然后再慢慢地裝起來。久之,對這把槍熟悉得像熟悉自已女人身上的氣味,他能在一眨眼的工夫就將看似一堆廢鐵的零件裝成一支完整的槍,而且毫無差錯。杰子把那把伴隨了自已半生的柴刀也挖了出來。他知道,一旦陷入江湖,就永遠沒有退出的可能了。既然他不能退出,那把刀,也應該和他一同面對江湖上的血雨腥風。
有時,杰子也將柴刀與槍放在一起比較,和擁有很多部件、造型精致的駁殼槍相比,柴刀確實太過簡單甚至丑陋了。但杰子不敢怠慢這把刀,畢竟,它曾經承載了自已的光榮和夢想。有時杰子想,自已從未在槍法上下過功夫,槍法之所以百發(fā)百中,當得益于刀法上的心得和眼力,槍,對于他來說,只是刀的演變和延續(xù)。杰子將柴刀打磨得比以前更加明亮和鋒利,用布包好,放在自已出門時攜帶的包袱里,以備不時之需。
杰子漸漸地感到了寂寞和苦悶。不知不覺間,杰子已經用了十多年的駁殼槍,槍上油漆都已經剝落了,逢陰天時,能聞得到鐵銹的味道了。時光和四季的風在杰子的身畔掠過時,將他的名字也帶向了遠方,杰子在江湖上的名頭更加響亮了。但是,江湖上再也無人敢與杰子交鋒。無論何時何地,無論身處何種險境,只要杰子一報名,對方就會聞風喪膽,不戰(zhàn)而退。杰子漸漸沒有了用武之地,刀與駁殼槍都成了他的擺設和道具。
杰子在四十歲那年的冬天,再次萌生了歸隱山林的念頭。
杰子決定離開家鄉(xiāng),找一個無人認識他的安靜地界兒過平穩(wěn)的日子。
杰子一家來到丁家鎮(zhèn)時,侯八的人好像已經等了多時了。
為首的侯八雖然將胡子刮得如收割后的原野,老氣橫秋地站在街道的正中,但他那已經蒼老的跡象卻無法遮掩。侯八握的是一把江湖上十分罕見的彎刀,顯得刁鉆古怪。分列兩邊的數十名殺手均黑衣黑褲,手握雙槍。
這時候正是三九天氣,地凍天寒,杰子的額頭上卻滲出了一層細汗??吹贸?,侯八是有備而來。
北風正厲,打著呼哨,刀子般在人們的臉上割過來割過去。侯八的笑聲也像刀子一般冷,北風一樣硬。侯八說,十五年前,我就是在這里失去了女兒和右手。
一陣金屬碰撞的聲音,侯八的殺手都將子彈推上了膛。
杰子拍了拍女人垂下來的手,示意她領孩子站到一邊。女人將孩子拉到路旁的一棵銀杏樹后隱藏起來。
杰子從懷里緩緩抽出駁殼槍。這時,他看到侯八的彎刀做了一個砍殺的姿勢,殺手們的槍同時舉了起來。杰子吸一口氣,縱身躍起丈余高,手中的駁殼槍順勢一甩!
杰子的這一招屢試不爽。槍戰(zhàn),人們一般都盡量將身體伏低以減小目標,需要時可以趴在地上。很少有人會將身子暴露在毫無遮攔的空中。所以,殺手們有些措手不及,這就給杰子贏得了時間。他在空中的這一甩,一梭子彈可以將前排的殺手盡數放倒,其他人反應過來時就已經太晚了。
但這一次絕對是個意外。杰子的駁殼槍在這關鍵時刻背叛了他,子彈卡殼了。
杰子的槍沒有響,但面前的殺手卻倒下了一片。他們是被杰子突如其來的騰空動作震憾了,不約而同地都趴在了地上以期逃過劫難。杰子的身子落地后,就丟了槍,從后背的包袱里抽出了柴刀。他知道,造型簡陋的柴刀絕不會有什么意外,絕不會背叛他。但當他真正將刀握在手里的時候,心里無比恐慌起來。
杰子忽然找不到握刀的感覺了。
他看了看手里的這把柴刀,發(fā)覺它竟是這么渺小和丑陋,握著它,他再也找不到以前的那種自信了。他有些茫然的看著面前的對手們,呆了。
不要開槍!侯八制止住了想開槍的殺手,提著彎刀逼近了杰子。
侯八出手了,比閃電還快!“鐺”地一聲,杰子的柴刀脫手而飛!
侯八仰天“哈哈哈”一陣狂笑!笑罷,侯八拍了拍杰子的肩膀說,小子,你是讓槍給毀了,老子的仇也不報了,你帶著我那苦命的女兒找地方茍且偷生去吧!
侯八的人走得一個不剩。
下雪了。杰子仍失魂落魄般立在那兒,一會兒就成了一個雪人。
女人過來拉他,咱走吧。杰子未動。
兒子天天把柴刀給他撿了回來,遞到他手里說,爹,咱走吧。
杰子接過柴刀,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怎么也不明白以前充滿神奇的一件兵器,忽然之間竟成了一件廢品。杰子將柴刀再次擎在手里,手腕一轉,柴刀在他的手里飛快地轉動了一下,刀和手同時落在了雪地上。
然后,杰子看也不看地上的刀與斷手,領著女人和兒子消失在風雪彌漫中。
天下第一刀客
冷血是中原一帶頂尖的殺手。冷血極講信譽,凡是他答應殺的人,歷盡千難萬險也要將人頭送到雇主的手中。他自出道以來,從來沒有失過手,人稱“天下第一刀客”。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江湖上很多人都想除掉冷血。但冷血的一把“冷血劍”獨步天下,縱橫江湖幾十年了,沒人能接到十招以上。江洋大盜“黑旋風”曾想用西洋火槍對付他,但他剛拔出槍,胳膊還未抬起來,就被一股凌厲的劍氣從頭頂到胯下劈成了兩片。有好事的人事后拿天秤估了估,兩片人體竟毫兩不差,劍法之精確,確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登峰造極的境界,要殺他,比登天還難。
在一個姹紫嫣紅的春天,年屆不惑的冷血獨自在京杭大運河畔踏青。京杭大運河肇始于春秋時期,形成于隋代,發(fā)展于唐宋,最終在元代成為溝通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系、縱貫南北的水上交通要道。此時是清嘉慶年間,大運河的漕運正值鼎盛時期,河道上百舸爭流,千帆競渡,十分的繁榮。冷血面對這繁華的世相,在心底深深地嘆了口氣。在江湖之上,他是一個絕頂高手,在武學上,他堪稱一代宗師,他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掌聲和贊譽聲,他風光無限地度過了這么多年,被無數的人羨慕著,崇拜著。只有他自己明白,這種高處不勝寒的生活是多么的落寞和孤獨。
一只燕子,從一條路過的帆船上飛了過來,那種飛翔的姿勢輕盈而嬌美。冷血起初沒有在意,但這只燕子快要飛到他的身上了,還沒有停下來的趨勢。拔劍已經來不及了,冷血閃電般擊出一掌,然后借助掌力的反作用力,身形向后飄出十余丈遠。那只燕子被掌風一震,“轟”地一聲爆炸了,一團黃霧迅速擴散,周圍的花草一瞬間全部枯萎了,足見這只“燕子”奇毒無比。冷血縱身而起,踏著碧波蕩漾的水面,像一股風,剎那間飄上了帆船!
甲板上站著一個長須老者,沖著冷血哈哈大笑!
冷血陰著臉說,展鵬老兒,你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兒大了吧?
老者道,不這樣,怎么能把冷大俠請上船呢?
那老者是人稱“江北第一刀”的刀客展鵬,其八卦刀法為天下一絕。但展鵬這人信譽度很差,誰開的價高就傾向于誰,經常出爾反爾,再加上他好色成性,在江湖上聲名狼藉。
早有人將一把坐椅放到冷血身后。冷血卻不坐,面無表情地說,有什么事,快說!
展鵬嘻笑道,冷大俠這個脾氣,還是喜歡直來直去呀!
冷血不語。
展鵬不敢再說廢話,他揮手示意閑雜人等到艙內回避,才壓低嗓子說,有一筆買賣,冷大俠做不做?
冷血冷笑道,你我本是同道,有買賣你如何不自己做了?
展鵬道,這個買賣展某自己做不了,所以想請冷大俠來做。
冷血頓時來了興致,問,多少酬金?
展鵬伸出一個手指:黃金萬兩。
冷血一愣,他還沒有聽說過殺一個人有這么多的酬金。
展鵬說,這人武功甚高,一般人殺不了他,所以,展某才會傾其所有,重金相請。
冷血果斷地說,好!這筆生意我接了!
展鵬說,好!不愧是天下第一刀客,痛快!不過,你怎么不問問我讓你殺的是什么人?
冷血傲慢地說,天下還有我冷某殺不了的人嗎?
展鵬“哈哈”大笑,笑畢,才正色道,冷大俠這份笑傲江湖的氣派,令在下萬分佩服,今天在下一定敬您三酒!
下人在甲板上擺了酒菜,兩人一邊飲酒,一邊立下了契約。按照行規(guī),展鵬將5000兩黃金的金票先付給了冷血,其余一半,事成后再付。
酒飯過后,冷血告辭,臨下船時,才很隨意地問,我要殺的那個人,他叫什么名字?
展鵬“哈哈”大笑,冷大俠,你還真的殺不了這個人。
冷血皺皺眉頭說,說吧,殺誰?
展鵬說,這個人縱橫江湖幾十年了,一直沒遇到過對手,人稱“天下第一刀客”,天下沒有他殺不了的人!
冷血一剎時臉色大變,什么?你要我殺的那個人就是我自己?
展鵬詭秘地笑了一下說,冷大俠不是剛剛說過,天下沒有你殺不了的人嗎?現(xiàn)在你明白了吧?你惟一殺不了的人,就是你自己!
冷血明白自己上了展鵬的大當,展鵬一直想除了自己,因武功不及,難以如愿。現(xiàn)在他想出這條毒計,冷血如不自殺,他肯定會在江湖之上到處散步流言,敗壞他不守諾言,那他這“天下第一刀客”的名號就要拱手讓人了。但如果自殺,正中了他的毒計。
冷血苦想了整整一夜,也沒有想出逃脫這一災難的良策,他的胡子、頭發(fā)在一夜之間全白了。
江湖豪俠,大都重名輕生。冷血找了個山青水秀的地方,盤膝而坐,將那把“冷血劍”橫在了自己的脖子下面。
忽然,一陣清脆的歌聲傳來,冷血只覺耳目一新:
人生本來無煩惱/煩惱皆為名利擾/只要拋開名和利/天空海闊任逍遙……
一個小沙彌挑著水桶邊唱邊往這邊走來。
冷血一震:是誰把自己逼上了自殺的絕路?是展鵬嗎?其實不是。是自己的名利觀念逼自己橫刀自刎。如果不是這樣,天下有誰殺得了我冷血呢?
冷血退出了江湖,并公告天下,自己不守承諾,不配再稱“天下第一刀客”了。
展鵬成了第二個“天下第一刀客”。但他僅僅當了一個月的“天下第一刀客”,就被垂涎這個寶座的幾個高手聯(lián)手殺死了。
江湖豪杰們這才明白:只有冷血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刀客”,武功不及的人掛上這個名號,只能招來殺身之禍。
從此,江湖上再也沒有了“天下第一刀客”這個稱號。直到許多年后……
(圖片選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