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一種甜蜜的痛苦。哽喉的苦味,沁心的蜜糖 。真誠的愛情永不是一條平坦的路。
我愛人在國內(nèi)是領(lǐng)導(dǎo)幾千人的專業(yè)學(xué)校的校長。出國,現(xiàn)在只領(lǐng)導(dǎo)我一個人了。為了找點上班的感覺,我叫他校長。他呢,自己也提筆寫點什么,增加點時間的含金量。有段時間,我們竟對同一個人發(fā)生了興趣。
我??匆娔侨藫炖徒兴?“垃圾老頭”。后來見老頭長得有意思:謝了頂?shù)念^,幾撮頭發(fā)卻頑強(qiáng)地立著,像個帶葉的甜菜頭。于是給他起名叫“甜菜大叔”,要不就叫他“甜菜老頭”。反正他不懂漢語。先看看我寫的吧。
在我印象中,“甜菜老頭”一點也不甜,總是氣氣哼哼的。他走起路來,腳步就像夯地。臉上的埽把胡子,扇面一樣的乍乍著,像有發(fā)泄不完的怒氣。你問他多大歲數(shù),他氣氣哼哼地說:
“十八了!”
問他生活的怎么樣,他氣氣哼哼的說:
“還活著?!?/p>
問他的名字,他仍是氣氣哼哼地說:
“垃圾老頭。垃圾了。沒人喜歡了?!?/p>
“垃圾老頭”名副其實。我覺得他一年四季都仿佛穿著一件又舊又不怎么干凈的棕色外套。他也總在垃圾箱的四周忙這忙那。我和“垃圾老頭”的友誼也是在垃圾箱那兒開始的。不過那是打出來的交情。
記得那還是我來拉脫維亞大學(xué)不久,學(xué)生就送給我一樣禮物—— 一只小貓, 他們怕我寂寞??尚∝垇砹瞬痪?,就談起了戀愛。學(xué)生說,那是只小男貓。我希望他在家里,可他總往外跑,去找他的“戀人”,回來時,又弄得臟兮兮的。
一次,我剛開門進(jìn)屋,他就借機(jī)奪門而去。我忙去找,找了好久,才看見他和大概是他的“女友”正在垃圾箱上吃著什么。呀!太臟了!我忙叫他,他不理我。我氣得拾起一塊小土疙瘩,就向他扔去。兩只貓戀人立即消失了,可箱子后面“呼”地冒出一個頭:
“你不尊重人!”(是俄語)隨即,我看見一張怒氣沖沖的臉。那臉上滿下巴的胡子像通了靜電一樣乍乍著,眼睛圓瞪著。那樣子叫我馬上想起發(fā)怒的張飛。我忙向他表示道歉。那時,我們國內(nèi),對動物的意識遠(yuǎn)非現(xiàn)在。這里的貓呵、狗呵和人,絕對是平等的。
記得還有一次,我在一條不寬的道上,看見一只像小驢一樣的大狗。不知為什么,他不高興地橫臥在路上。結(jié)果一行四輛小轎車停在那里,等待他的起駕。我好奇地也站在那里觀看:打頭的司機(jī)把兩手墊在頭后,靠在車座背上,靜靜地等著。幾個好心的孩子和一個大胡子老頭圍著大狗,和狗心平氣和地談判。足有十幾分鐘,那只大狗才怏然不悅地一步一顫地走開了。四輛小轎車才魚貫而去。
現(xiàn)在,我對上了號。那個大胡子原來就是“垃圾老頭”。那天老頭真是一臉慈祥,跟此時簡直判若兩人。記得他撫摸著大狗,嘴里不斷說著:“親愛的,我的可愛的……”我當(dāng)時真覺得好笑又新奇。此刻,真沒想到這老頭還會這么兇。
后來,不知是因為我向他表示了歉意,還是我的小貓也來向我表示歉意,老頭兒的臉變得溫和了。他看小貓在我腿上蹭來蹭去,笑了。我覺得,他笑得特別生動。從那,我們成了打招呼的朋友。我叫他“甜菜大叔”。我也開始注意他了。
“甜菜大叔”真是個垃圾老頭,幾乎天天都在垃圾箱旁忙活。我看他有時拿著鋸和斧頭,把垃圾箱附近樹木的樹枝弄下來,捆成捆。有時把人們?nèi)雎湓谙渫獾睦者M(jìn)去;有時把人們送到那兒的雜物,分門別類的擺放好。說到這兒,我想插一句,我在國內(nèi),真沒看過那么窮的人:我曾經(jīng)進(jìn)過一個人的家,他的屋里除了一張床之外,其他家具什么也沒有。衣服都散扔在紙箱里??墒撬麄?nèi)悠饢|西又叫人不可思議,什么蠟臺、小雪橇、臺燈、衣服、鞋等等許多都是半新的就不要了。電視、電冰箱也有,倒是破的。人們把這些東西放在垃圾箱邊的石臺上,誰需要,誰便各取所需。這里沒有廢品收購站?!疤鸩舜笫濉本褪穷I(lǐng)導(dǎo)這些雜物的。他總是把那些東西擺來擺去,像一個商店盡職的售貨員。我問過鄰居,他有工資嗎?鄰居說,沒有。我不知他靠什么生活。聽說還有點補(bǔ)助金。后來我還發(fā)現(xiàn)他要酒瓶子。人們告訴我,那酒瓶大的可以退四分,小的三分。(拉脫維亞當(dāng)時的一分錢等于人民幣十六分。)退四五個瓶子可以買一個面包。我曾從官方報紙上知道,二百七十萬人口的拉脫維亞有十萬人靠撿垃圾生存。我明白了他就是這靠垃圾生活的十萬人中的一個。那時,拉脫維亞剛獨立四年。
我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真的同情他,另外還有幾分敬意。因為我每天上下班,幾乎屁股后面,總要跟著幾個正當(dāng)年的大男人,伸手向你要酒錢?!疤鸩舜笫濉笨彀耸?。他用他誠實的勞動,換取著他艱難的生存。只是他好像又太愛吵架了,我經(jīng)??匆娝褪裁慈巳氯隆V皇撬姷揭粋€老奶奶,我覺得他整個就換了一個人。像春風(fēng),像細(xì)雨,像玫瑰,當(dāng)然還像甜菜頭……
一天,我正坐在草地邊的長凳上一邊看書,一邊曬太陽(里加城的天難得一晴)。忽然聽見有人啜泣。是“祥林嫂”! 旁邊就是“甜菜大叔”,他溫柔得像棵楊柳。他邁著小碎步,跟著那個女人,輕聲地跟她說著什么。
我叫那個老女人“祥林嫂”,因為我們第一次見面,她就開始告訴我她的故事。盡管我是后來很長時間才明白的,但我記住了。她總是說“我真傻……”
那是至今叫我一提起,仍覺得心顫的悲劇。
二戰(zhàn),戰(zhàn)火無情地把一對情侶分開了。姑娘送小伙子上了前線,也送上了她的心。三年后,兩人還僥幸地活著。小伙子來信,約姑娘去列巴亞車站見面。(我去過列巴亞,那原是前蘇聯(lián)時期的軍港)姑娘如約去列巴亞車站,但從早等到了日落,等到了天黑,卻沒有等到她心愛的人。
上帝啊,有時也真粗心。姑娘去了火車站,小伙子去的是汽車站。一天的假期,小伙子在焦灼的煎熬中過去了。軍令叫他又回了部隊。姑娘卻執(zhí)拗地留在列巴亞火車站。她在一個報亭里,為自己找了一份工作。她要等她心愛的人。又是三年。當(dāng)他們都回到里加,在家鄉(xiāng)相見。姑娘在無奈等待中,已另有所屬了。而小伙子三年,就在列巴亞軍港服役,兩個相互苦苦尋找的戀人,同在一個小城,卻又咫尺天涯……
天??!一個疑問忽然闖入我的腦海:
那個小伙子會不會就是“甜菜大叔”呀?……
我從木凳上站起身來,開始大聲喘氣,我拍自己的頭。上學(xué)時,讀過很多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時期的書籍。那些槍林彈雨中的愛,那些生離死別的愛,那些凄風(fēng)苦雨的愛,許多還歷歷在目。
那天,我真的懷疑這是生活,還是小說?
我不會喝酒,不過那天我買了兩瓶啤酒,(那里的啤酒瓶小,像汽水瓶)豁出去了!都喝光。給“甜菜大叔”個空瓶子也好哇(他可換酒錢)。天下竟有這么倒霉的老頭?真不知怎么幫他。
“甜菜大叔”可別是“苦菜大叔”。
出國,睡覺總作夢。真想作一個關(guān)于“甜菜大叔”的好夢,可是沒作成,一下睡過了頭。
校長來了。沒想到他倒作了個好夢。看看他寫的吧。
教授(我稱何杰為教授)在里加城的宿舍離她上班的大學(xué)很遠(yuǎn),而且在那一處住區(qū)只有她一個中國人。我不得不飛到那兒,支援她了。而當(dāng)我飛到里加的時候,已過去了半年。
我剛到我們的住所,就有許多人跟我打招呼,看得出那里既友好,又很尊敬他人。我真服氣了教授,她竟有了那么多朋友:小到四五歲的孩子,大到七八十的老人。男的、女的、還有小貓、小狗。說到她的朋友,她立即興致盎然地給我一一介紹。說實在的,開頭我并不感什么興趣,特別是一個叫“甜菜大叔”的老頭(凡是不好問名字的,她都給人家來個綽號)。除去倔呼呼的之外,沒什么更佳的印象。有一天,我卻看到了西洋景:
那是一天破曉。里加的夏天幾乎是白晝。破曉,三四點,太陽已在那邊的草地上露頭了。我從在部隊就有早起的習(xí)慣,再加上時差(中國與拉脫維亞相差七小時,算來如在中國都上午十一點了)我早躺不住了。出門練劍打拳也是我多年的習(xí)慣。如果在國內(nèi),早有一幫劍友、拳友練上了。在這兒,卻還一片寂靜。
這里的空氣特別新鮮,總有一股野草的清香。到處是片片的小樹林,除去道路外都是草地。我住的樓房前就有一大片,孩子們常在那里踢球(我們的教授也跟人家一塊踢)。再遠(yuǎn)一點,草地上安著秋千、壓板、云梯、轉(zhuǎn)椅什么的。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每一片樓群中,都有一塊這樣的活動場地。這不能不說明人家前蘇聯(lián)的文明基礎(chǔ)。只可惜現(xiàn)在這些器械大都破損了,沒有新的補(bǔ)充。不過那里仍是孩子們的樂園??墒悄翘欤液鋈话l(fā)現(xiàn)秋千上坐著的是一個胖老太太!說來有意思,我來拉脫維亞看見最多的是巴布什卡(就是老奶奶)。她們都胖得像木桶上套著個裙子,頭上系著三角巾。跟在電影中看到的蘇聯(lián)老大媽一樣。教授說,遠(yuǎn)看像只老母雞。我的鄰居告訴我,拉脫維亞一百個人中,有四十個老奶奶、二十只狗、十個孩子。這不全是戲言。拉脫維亞的女性多于男性,男性平均壽命六十七歲,女性為七十三歲(使館資料)。還說,拉脫維亞的男人大半是“兔子”,很少有終一而伴的。他們羨慕中國的家庭,佩服中國男人的家庭責(zé)任感。最后說的倒是我料所未及的。教授說,大家都想看看我,看看我這個萬里迢迢來陪老婆的男人呢。難怪我備受尊敬。哦,說遠(yuǎn)了,向后轉(zhuǎn)。
那天,有軍情:我覺得新奇的是,在那老奶奶的身旁,竟看見了“甜菜大叔”!這個平時倔倔搡搡的犟老頭,此時卻滿情意綿綿的。他一手扶著秋千的立拄,一手不時地推一下老太太坐著的秋千。老太太臉朝著老頭兒,老頭兒臉沖著老太太。老太太悠來悠去,老頭兒跟著擺來擺去。那幅風(fēng)情畫,在中國很難看到。他們交談的時間可不短,直到我的幾套拳劍都打完了,才看見老頭兒拿著一兜蘋果興高彩烈地走了。那兜蘋果大概是老太太的饋贈。
練拳回來,我把早上的新聞告訴了教授,教授驚奇地說:
“沒聽說他有老伴呀。我聽說,他是個孤老頭,也沒孩子?!彼又鴨枺?/p>
“那老太太是不是咱們對面房子里的胖老奶奶呢?”
“大概是。我看她進(jìn)了那院子”。
在我們樓的對面有一所樣子挺漂亮的木房子,只是舊了點兒。周圍是用樹枝夾的柵欄,院子很大。里面種著菜,栽著花,還有兩棵很大的蘋果樹。拉脫維亞很多人都有這樣的菜園子。那還是前蘇聯(lián)時期分給人們的別墅。真叫人羨慕。
“啊,那就是我給她起名‘祥林嫂的老奶奶”。教授立即作出判斷,我也馬上猜出那老奶奶一定又是教授的朋友。
“那是我的朋友”!果然,教授立即又來了興致。我問:
“那個老奶奶結(jié)婚了嗎?”
“當(dāng)然,孫子都好幾個了。”
“哈,沒想到,這個垃圾老頭還是個插足的第三者”。我半認(rèn)真地說。教授可真認(rèn)真了:
“哎,先別下結(jié)論呀。要是第三者插足,也插不到現(xiàn)在呵。他都快八十了,‘祥林嫂老奶奶的家不是挺好的嗎”。
“那也不合適呀”。我有不同意見。
“總要允許人有自己的美好存在嗎”。
教授總是以最美好的愿望去想象她周圍的所有人。那天的爭論沒結(jié)局。
第二天,我照樣去打拳、練劍。從那天起,有時就能看到兩個老人的相見。還看見老頭兒給老太太背去一捆捆干樹枝。那是老頭辛勤勞動所得。有時也看到老太太給老頭點兒什么菜呀、果的。當(dāng)然那是老奶奶的汗水所換。有時還真看見老奶奶的老伴也出來。每看到這些,連我也感到幾分溫馨。 只可惜,更多的是看見老頭自己在撿干樹枝。
終于,一次節(jié)日的聚會叫我們給“甜菜大叔”做了最后的評定。
那是一次鄰居們到我家做客,大家邊吃喝、邊說笑,不知怎么提起了“甜菜大叔”。原來,老頭從年輕時就愛上了老奶奶。只可惜他應(yīng)該愛時,卻上了戰(zhàn)場,但他至今不娶。就這一點叫教授激動了好一陣子。
而使我為之感動的是:沒想到,這個老頭還是一名反法西斯的老兵。我也曾是軍人,只是人家在一九四二年就在槍林彈雨中浴血奮戰(zhàn)過。而今,每到反法西斯勝利紀(jì)念日,他都佩戴上他的戰(zhàn)功章去參加集會。那年,在里加城勝利紀(jì)念碑前的反法西斯戰(zhàn)士的集會,我也去參加了。警察荷槍實彈就在廣場周圍。那些反法西斯戰(zhàn)士們?nèi)允悄菢訜o畏、那樣激昂。那場面至今叫我激動,難忘(拉脫維亞人視俄羅斯人為占領(lǐng)者)。
說實在的,不是參加了那次集會,我還真不明白,為什么一聽“老頭是俄羅斯人,老奶奶是拉脫維亞人”,教授會那么感動不已。兩個從歷史上就有過節(jié)的民族的人,他們的愛是多么艱難。
我心里對這個“甜菜大叔”有了許多尊敬。晚上我還做了一個夢,我夢見“甜菜大叔”穿著軍服,胸前戴滿了勛章。嗬!是那么精神,那么威武。
第二天,我把我的夢說給了教授。她說,她也做了 一個夢,夢見“甜菜大叔”和老奶奶結(jié)婚了?!疤鸩舜笫濉贝┲Y(jié)婚禮服是那么干凈,那么神氣。
看來,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