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磊

[逝]

所有人都說，我是一個不祥的存在。因為我的雙眸異于常人，一只眼睛是淡金色，另一只眼睛則是如同鮮血一樣的艷紅。

我沒有名字，也沒有親人。聽說，在我降生時，夜幕上原本明亮無比的皓月突然間消失，漆黑夜空上電閃雷鳴，大雪從天而落鋪滿整片大地，整個世界在那一刻都淪陷進了無邊的寒冷黑暗里。

那一夜，我的母親因為被雷聲驚嚇，在生下我后沒多久就去世了，而我的父親也因為母親的離去而心如死灰，第二天的清晨，他神色安詳?shù)靥稍谧约旱拇采希旖沁€掛著一絲淺淡笑意，好像在為可以和母親團聚而欣喜，只是他的全身已然冰冷，完全失去生命氣息。

或許，真的如那些人所言，我是個不祥的存在，是惡魔轉(zhuǎn)世，如果沒有我的出生，我的父母就不會死，也許他們兩人還在繼續(xù)過著安定而祥和的幸福生活。

父母去世后，城中的居民都對我這個雙眸怪異并克死了自己父母的不祥怪物避之唯恐不及。幸得城北的一位好心婆婆收養(yǎng)，我才得以存活下來。她給予了年幼時的我最溫暖的照顧，并教會我如何識文斷字。老婆婆還教授了我一套殺氣凌厲的劍術(shù)，她說，她要培養(yǎng)我成為獨步天下的殺手。

我給自己取名為“逝”，在我看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事物是永恒存在的，所有的一切都會改變，都會逝去，也都會消失。

婆婆不止一次地稱贊我的天賦，不論多么繁雜的劍術(shù)，也不論多么玄奧的靈術(shù)，我都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透徹掌握。從幼年一直到成年，我每天都在不停地練習(xí)劍術(shù)和修習(xí)靈術(shù)。

在我十六歲那年，我以竹為劍，僅僅用了一招，就打敗了一直教習(xí)我劍術(shù)和靈術(shù)的婆婆——我手中的竹劍準(zhǔn)確地停在了她的咽喉前。奇怪的是，婆婆敗在我手下卻沒有絲毫難過，臉上反而滿是興奮和激動，她狀若瘋狂地大笑著，笑得淚水從她的眼角不?；?，口中還在不停呢喃著一句話：“父王、母后和王兄，我終于可以為你們報仇了，哈哈哈……”

我沉默地立在一旁，看著婆婆，又低下頭看了看手中的竹劍，久久都沒有言語。在那一剎那，我仿佛透過這竹劍看到了未來的我——在一片昏沉而黑暗的天幕下，手持染血的長劍，腳下是堆積如山的骸骨。

轉(zhuǎn)眼間又過去了一年，那年我十七歲。

某天，婆婆突然把我叫進了她的屋內(nèi)。

“逝，這個你拿去?！眲傄贿M屋，婆婆就扔給我一個雕刻精美的檀香木盒。我接過來打開一看，盒內(nèi)是一把用黃色錦緞?wù)R齊包裹好的一把水藍色的長劍。

“這是？”我抬起頭看著婆婆，有些疑惑地問。

“曾經(jīng)姜國王族的仲裁之劍，劍名凝星，”婆婆言簡意賅地回答我，然后她又轉(zhuǎn)身從一旁的木柜上拿出一卷卷軸交給我，“逝，你的天賦無人可及，我相信這世上再也無人可以在劍術(shù)和靈術(shù)上戰(zhàn)勝你了。但是，作為一位合格的殺手，你還欠缺了兩樣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說完，婆婆目光復(fù)雜地看著我。

“是什么？”我問。

“一把飲盡天下高手鮮血的寶劍，一顆沒有任何憐憫同情不被外物觸動堅硬如同鐵石的心。”

我聽了沒有說話。

“我給你的那個卷軸里記錄了實力絕頂?shù)囊话傥唤呤?，這些人仗著自己武藝高超無惡不作，都是該殺之徒，你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去殺了他們所有人。記住，不要留下一個活口。”

“婆婆，我知道了。”

“嗯，那你現(xiàn)在就帶著凝星劍動身吧，什么時候完成了任務(wù)，什么時候再回來見我?！?/p>

[狐]

我是一只狐，一只修行了千年的白狐。

我一直居住在一座名為“臨仙”的深山中，臨仙這個名字是那些凡人為這座山所取的名字，因為傳說中，曾經(jīng)有來自天界的仙人降臨過這里。

當(dāng)然，對于這些生活在塵世，生命不過短短百年的凡人來說，“臨仙”這名字的由來對于他們只是一段虛無縹緲的神話傳說罷了?？伤麄儾辉獣裕h在千年之前，確實有仙人降臨過這座山。那是一位白衣如雪氣質(zhì)出塵的男子，他的周身散發(fā)著溫暖的光芒，笑起來的樣子好看極了。在我心中，就算是天上的月亮、盛開的鮮花、海底的水晶，這些全都加起來都抵不上他笑容的萬分之一。那是可以讓一切生物都陷進去的微笑，比風(fēng)還要輕，比水還要柔，比陽光還要溫暖。

我遇見從天界來的他是千年前的那個雨天，大雨傾盆而落，狂驟得好像要淹沒世界般，雨水一遍又一遍地洗刷著夜幕下的整片大地。

年幼的我依偎在父母尸體旁，身體因為太過于悲傷和恐懼而不停地顫抖。那時的我才出生不過一年，還只是一只普通的白狐形態(tài)，沒有一點兒道行，連最簡單的化形都無法做到。

我憤怒地看著面前雨幕下站著的兩道黑影，就是這兩個獵戶，是他們用箭射殺了我的父母。因為在人類世界中，我們白狐的皮毛頗受那些貴族少女的喜愛，可以賣得高額的價錢?？晌乙仓荒苓@樣憤怒而無力地看著而已，絲毫沒有任何能力反抗。

我看著他們從腰間抽出匕首，獰笑著朝我走來，我緊緊地依偎在父母的尸體旁，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我?guī)缀蹩梢灶A(yù)見我的未來，雪白的沒有一絲雜毛的皮被完整剝下，然后成為某個貴族少女身上的漂亮裝飾。

可是，我閉上眼睛等了許久，死亡卻遲遲沒有降臨，我有些好奇地睜開眼睛，占據(jù)我整個眼簾的是那位白衣如雪氣質(zhì)如仙的男子，連綿落下的雨水絲毫沒有打濕他的白色長衫，在他周圍方圓三丈都沒有一星雨水落下。而那兩個殺死了我父母的獵人，此時都失去知覺倒在了地上。

“小白狐，沒事了，那兩個人不到天明是不可能醒來的。”他從泥濘的地面上將我抱起放在懷里，然后語氣溫柔地對我說。

我想問他是誰，問他來自哪里，問他為什么來到這座山中，還有為什么會出手救我，可惜，那時的我根本無法開口說話。

“我叫戀風(fēng)，來自天界。我來這里是為了追殺一只從天界逃出的為禍人間的妖獸，至于為什么出手救下你，是因為在我看來世間萬物皆有靈性?！比菝部⌒闳绠嫷乃盐遗踉谡菩?，微笑著開口對我說。

我嚇了一跳，沒想到他竟然可以一眼看穿我的所思所想。

“不要奇怪，我會讀心術(shù)，所以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惜……”他神色有些不忍地看了看不遠處的兩具白狐尸體，輕嘆了一口氣，道，“只可惜我還是來晚了一步，不然的話，你的父母就不會死了?！?/p>

我才想起不久之前死去的父母，頓時變得哀傷起來。我把頭靠在他的胸前，流著淚乞求他讓我父母起死回生，他是仙人，或許可以救回我的父母。

他搖了搖頭，說：“小白狐，對不起，我雖然是仙人，可是卻沒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世間萬物皆有命數(shù)，生老病死轉(zhuǎn)世輪回，就算是天界之主也不可違背此規(guī)律。小白狐，你就不要傷心了，這一切都是你父母的宿命?！?/p>

“還有，小白狐，我已經(jīng)完成使命，馬上就要回天界復(fù)命了?！彼p撫著我的皮毛，緩緩開口，語氣無比溫和，“你要好好兒照顧自己，努力修道，爭取早日成仙，跳出輪回?！?/p>

我用爪子拉了拉他的衣服，在心里對他說：“那可以帶我一起走嗎？”

“不可以，你還未得道，只是肉體凡胎，身體還承受不了天界的仙氣。好了，不多說了天界已經(jīng)在召喚我了，小白狐，我真的要走了?！?/p>

“那我什么時候可以再見到你？”我在心里問他。

“等你哪天得道成仙了，就可以在天界見到我了。”說著，他從袖間掏出一顆火紅色的圓珠，“你我相見便是有緣，這是被我斬殺的那頭妖獸的內(nèi)丹，我現(xiàn)在把這內(nèi)丹送給你，它對你的修煉會有很大的幫助?！?/p>

說完，他把那顆內(nèi)丹送入我的口中，然后便御風(fēng)離開了。臨行時，他俯身在我的額頭淺吻了一記。說：“小白狐，我在天界等你！”

他那笑容絕美無比，恍若一個精致夢境，而我從初見時就淪陷進了這夢境里，這一陷就是千年。

[逝]

與婆婆道別后，我便背著凝星劍離開了這座我生活了十七個年頭的小城。

臨走時，我用婆婆教我的易容術(shù)改變了自己的容貌，因為婆婆曾經(jīng)說過，作為一個殺手，容貌越平凡才越不會引起目標(biāo)的注意。只是我的雙眸顏色是天生的，所以始終無法改變。

我離開時正值寒冬，寒風(fēng)不知疲倦地在天地間游走，吹起我的黑色長袍，獵獵作響。大雪從天而落，片片雪羽落滿了我的長袍和披散在身后的黑發(fā)。出了城門不久，我回過頭去，看到為我送行的婆婆如同一尊白色雕像矗立在大雪中的城門下。我看到她的嘴唇微微顫動，好像在對我說著什么，可是寒風(fēng)的呼嘯掩蓋住了一切聲音，我無法聽清。

停留駐足了良久，然后我轉(zhuǎn)身離開。道路上厚厚的積雪，天地間一片蒼茫肅穆。隱約間，遠處傳來一陣歌聲，那歌聲悲愴而蒼涼，讓人幾欲落下淚水。

轉(zhuǎn)眼間，兩年的時光便如流水般從指縫間無聲逝去。這期間，婆婆交給我的那個卷軸里的一百人中，我已經(jīng)殺了九十七人，只剩下最后三人，我便可以回去向婆婆復(fù)命。

在這一場場的殺戮中，我手中的那把凝星劍已經(jīng)飲了太多太多絕世高手的鮮血，現(xiàn)在的凝星劍只要一出鞘，就會有一股冰冷而凌厲的殺氣從劍身中噴薄而出。此時，我終于知曉為什么這把絕世之劍會被命名為“凝星”了，因為只要揮動此劍，劍鋒所劃出的軌跡里就會閃現(xiàn)出點點淡藍星光。

我喜歡這把劍，手握著凝星劍時，我會陡然生出一種與它血脈相連的感覺，就像這把劍原本就應(yīng)屬于我一樣。

時節(jié)已至深秋，翠綠的樹葉此時都已被瑟瑟的秋風(fēng)吹得泛黃泛紅?？萑~被風(fēng)吹離枝頭，鋪滿整個地面。

夕陽的余暉中，我坐在楓樹下，用手中的絲錦一遍又一遍細心擦拭著手中的凝星劍。婆婆說過，對于劍客來說，手中的劍就等同于自己的第二生命，要像珍惜自己的性命一樣愛護它。

“喂喂喂，你能不能不要再擦你的邪把寶貝劍了，都擦了半天了，就算愛干凈也沒必要這樣吧？”說著，念風(fēng)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就坐到我旁邊，然后興致勃勃地撥弄著身邊的楓葉。

我收起凝星劍，有些無奈地看著身旁的這個名叫念風(fēng)的少女，霞光透過樹間的罅隙落在她的側(cè)臉上，有種難以言喻的美麗。

當(dāng)初我被人偷襲身受重傷從山崖墜下，是她救下了我并悉心照顧。事后我想報答她，便問她想要什么，無論是稀世奇珍還是至高權(quán)利，只要是這個世上有的，我便會為她取來?？墒撬齾s搖了搖頭，說什么都不要，只要從此以后能跟在我身邊就好。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無法拒絕她的要求，便答應(yīng)了她。

“看什么看？沒看過美女?。慷伎戳艘荒甓嗔四氵€看不夠?。俊蹦铒L(fēng)注意到我望向她的視線，故意把臉湊到我面前，帶著古怪的笑意說，“還是說，你這個不稱職的殺手動了情了，喜歡上本姑娘了呢？”她的眼睛笑得彎成了兩片月牙兒，目光中透著聰慧和狡黠。

隔著這么近的距離，我可以清晰地聞到她身上特有的淡淡清香，她吐氣如幽蘭，溫?zé)岬臍饬鞔蛟谖业哪樕?。我心中一陣悸動，慌忙把頭偏轉(zhuǎn)過去，將凝星劍插回劍鞘，然后從地面上站起，稍稍平復(fù)了一下心緒，我開口對她說：“我們走吧?！?/p>

“去哪里？”她問。

“王都，我最后三個目標(biāo)就在那里了，殺了這最后三人，我就可以回去向婆婆復(fù)命了?！?/p>

御風(fēng)飛行去王都的路上，我載著念風(fēng)。

天上的風(fēng)很大，站在我身后的念風(fēng)只好抱著我的腰來維持平衡。突然，念風(fēng)踮起腳尖湊在我耳邊輕聲問：“木頭，你說你會不會在哪一天愛上我？要是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或者突然死掉了你會為我流淚嗎？”

我沒有回答，我也沒辦法回答她的問題。

“要是有一天我做了不好的事情，你會恨我嗎？你會不會用你手中的凝星劍毫不猶豫地殺了我，就像你殺那些人一樣？”

“不會，絕對不會?！蔽肄D(zhuǎn)過身去，用手輕撫她潔白如雪的長發(fā)，對視著她明麗猶若星辰的眼眸微笑著道，“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我都不會恨你，更不會對你揮劍相向。我的凝星劍，永遠不會因你而出鞘。”

她眼眶通紅，聲音哽咽著說：“木頭，謝謝你，真的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在遠離地面的萬里高空，她緊抱著我，我胸前的衣衫都被她的淚水打濕。

身邊依舊風(fēng)聲呼嘯。

[狐]

在那位將我從獵人的刀箭下救出，擁有著溫暖笑容名為“戀風(fēng)”的仙人離開后，我開始在之后的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長久地凝望遠處的天空。我知道，他就在那里，在那云層和天空的上方，在那個名叫天界的地方等著我。

我一定要成仙，我不止一次地這樣告訴自己，只有這樣，我才可以再次見到他，那個擁有溫和笑容，身上系著我的思念的男子。

可當(dāng)我對那些同類說出這句話時，它們都亳不留情地嗤笑我，說我是白日做夢，成仙有多么艱難，整個凡世千百年間都不見得有一妖類可以修煉得道。

盡管如此，我想要成仙去天界的決心卻從未動搖過。他留給我的那顆妖獸內(nèi)丹給了我很大的幫助，別的妖類往往要修煉百年才可以化為人形，而我卻只用了短短十年，就從一只白狐化形為人。

我也學(xué)著人類那樣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思量好久，我最后給自己取了“念風(fēng)”這個名字。想念的念，戀風(fēng)的風(fēng)。

寒來暑往，草木枯榮，斗轉(zhuǎn)星移間，千年的孤寂時光就這樣滑過。

在這千年里，我曾經(jīng)拜訪過一些年長的妖獸，問到底怎樣才可以成仙。它們告訴我，想要成仙有兩種方法，第一種就是努力修煉，在擁有了萬年的道行后，再順利地度過天界降下的天劫神雷后，就可以脫離肉骨凡胎得道成仙。但是它也告訴我，因為獸類修煉本就是逆天的行為，所以就算擁有了萬年道行，能夠順利度過天劫的妖獸卻萬中無一，許許多多法力高強的妖獸前輩就是在度天劫時被天雷轟得形神俱滅的。

那第二種呢？那時的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成仙的可能。

第二種方法說簡單也簡單，說困難也困難。在天界，有些仙人違犯了天規(guī)后，就會被天帝下令打入凡塵，受生老病死之苦，只要找到那些被打入凡塵的仙人，吃下他的心，飲下他的淚水，就可以立刻成仙。

凡塵之中的人類數(shù)不勝數(shù)，怎么才可以分辨得出哪些是被打入凡塵的仙人呢？我不解地問。

這個很簡單，只要是因違犯天規(guī)而被打入凡塵的仙人，他們轉(zhuǎn)世時的雙眸一定是一只淡金色，一只艷紅色。不過，仙人一般很少會被打落凡塵，所以說這個方法實行起來也很困難。

所以，念風(fēng)，你還是死心吧，想成仙是不可能的。

我不會放棄的，我一定要成仙，因為他說過，他會在天界等我。

盡管身邊幾乎所有的朋友都在勸我不要太過于執(zhí)著，可是去天界見他是支撐我活下去的信念，我怎么可能放棄？

我還是喜歡閑來無事時坐在最高的山頂處，躺在開滿鮮花的草地上，望著頭頂?shù)囊徽槐倘缦吹恼克{天空。

我還是會經(jīng)常夢見他，夢見他在千年前的那場寒涼大雨里把我從獵人的刀箭下救出的場景；夢見他穿著如雪的白衣，臨風(fēng)而立站在我面前對我露出明媚燦爛如同陽光笑容的一幕；夢見他站在遙遠天空的上方，長風(fēng)把他身后的長發(fā)揚起，把他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而他卻微笑看著我說，等我去天界。

午夜夢醒時分，對著透窗而過的清冷月光，心里溢滿揮之不去的落寞，再也無法安眠。

遇見那個叫逝的少年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那天我聽別的姐妹說山腳下不遠處有個水潭，那里的水清澈冷冽，在里面洗澡非常舒服。于是我也去了那水潭，準(zhǔn)備好好兒清洗一下自己的身子，我在水潭周圍嚴(yán)密地布下了結(jié)界，不讓任何人在這段時間內(nèi)靠近水潭。

當(dāng)我脫去全部的衣裳正愜意地泡在潭水中時，一個黑影突然從上方掉落進潭水里。我被嚇了一跳，尤其是在看到那個黑影是個少年后，我趕忙穿上衣服，然后以自己的靈力幻化為長劍朝那身著黑袍的少年刺去。

在靈劍的劍尖快要觸碰到那少年的咽喉時，我驟然停了下來。那少年的胸口曾經(jīng)被人用劍洞穿過，鮮血不停地從傷口流出，把整個潭水都染成了淡淡的紅色。那少年緊閉雙眼，臉色蒼白，處在昏迷的狀態(tài)。

我把他帶回到自己所住的木屋內(nèi)，采來草藥敷在他的傷口處，為他止住流出的鮮血，然后用自己的靈力為他療傷。

三天后，當(dāng)他從昏迷中醒來睜開眼睛時，我被嚇了一跳。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目光冷漠如同寒冰，幾乎不帶有任何一絲情感，并且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一只是淡金色，另一只卻是如同被鮮血浸染一般的艷紅色。

這不是被打落凡塵的仙人轉(zhuǎn)世嗎？只要吃下他的心臟，飲下他的淚水，我就可以即刻成仙。

萬年不遇的契機就在我面前，我的心跳加速起來，全身的血液也變得幾欲沸騰。

只要收集到他的淚水，然后再殺了他得到他的心，一切就會圓滿。

這個名為逝的少年，在我的照顧下身體很快痊愈。他告訴我，他是一名殺手，之前是因為被人偷襲才身受重傷的。他說他在殺一個人時，眼看那人就要死在他的劍下，那人的妻子突然從一旁沖出護在他面前，她跪下來淚眼婆娑地哀求他放了她的丈夫。就在他一愣神兒的空當(dāng)，那女人突然從袖間掏出一把淬毒的短劍，一下子刺進了他的胸口。

之后的我便一直跟隨在他身邊，等待時機來獲取他的淚水。

可是，我發(fā)現(xiàn)想要收集他的淚水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的表情永遠冷漠如同寒冰，臉上也沒有任何一絲情緒波動，如果非要讓我找個詞來形容他的話，那么“木頭”就是最貼切的詞語。

他的劍術(shù)和靈力舉世無雙，就算我可以順利收集到他的淚水，也絕對無法打敗他取得他的心。萬般無奈之下，我想到了一個餿主意，那就是讓他愛上我，只要他真正愛上了我，那我完全可以假裝離開來令他流淚，然后可以乘他不備取得他的心。

我開始有意無意地接近他，為了得到他的眼淚和心臟。

有時候，我會覺得不忍。要是哪一天我真的成功了，他也一定已經(jīng)死在我的手上了，這是毫無疑問的，可是我要成仙，就不得不采取這樣的手段。

慢慢接觸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逝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樣冷漠和難以接近，他是一個很好相處、心地善良的人。每經(jīng)過一座城池，他都會給那些在街邊乞討的孩童一些錢，并為他們買來干凈的衣服和溫暖的食物，那些孩童會親切地稱呼他為“黑衣哥哥”，在他身邊歡快地嬉戲玩鬧。而他，則會站在一旁溫柔地看，陽光柔和地撫過他的面龐，他的嘴邊漾起一絲淺淡而溫暖的笑意，那神態(tài)像極了我思念了千年的男子——戀風(fēng)。有時候，我甚至?xí)诨秀敝邪颜驹诿髅墓饩€下的他錯當(dāng)作戀風(fēng)。可是，他們的面容完全沒有一點兒相像，一切只是我的錯覺罷了。

我曾經(jīng)問過他，問他為什么會對這些失去父母沿街乞討的孩童這么好。他告訴我說，他也是自幼就失去了父母，后來幸虧有婆婆收養(yǎng)，否則的話，他根本就不會活到現(xiàn)在。他還告訴我，其實他根本就不愿做一名殺手，他只想平平淡淡，過著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粗茶淡飯的生活?？墒牵牌畔Ｍ蔀橐幻毑教煜碌臍⑹?，他不想讓婆婆失望，因為在這個世上婆婆是他最親近的人，給予了他家的溫暖和無微不至的照顧，所以他拼命地修習(xí)那些他根本就不喜歡的劍術(shù)和靈術(shù)，只是為了讓婆婆露出欣慰的笑容。

聽了他的話，我轉(zhuǎn)過頭去看，在黃昏朦朧的光線下，他的側(cè)臉恍惚而悲傷，突然沒來由地覺得一陣心疼。他擁有讓天下人恐懼的力量，可是卻一點兒都不快樂，他根本就不愿過這種生活，可是為了他的婆婆，他還是接受了這種與鮮血和刀劍為伴的無常生活。

我想起這個看起來冷漠如同寒冰的少年對我所做過的那些讓人溫暖的事。

每次在他要殺人時，總會語氣溫柔地讓我離開；當(dāng)晚風(fēng)呼嘯涼意彌漫的時候，他會脫下自己的衣袍輕輕蓋在我的身上。因為我向他隱瞞了自己是一只修煉了千年的白狐的事實，所以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位沒有一絲靈力的俗世女子。他甚至不惜以自己的靈力消減作為代價，向我的體內(nèi)輸入靈力，讓我在關(guān)鍵時候用以防身。

我騙他說我自己從小父母雙亡他相信，我騙他說我自己沒有一絲靈力他相信，我騙他說我居住在深山是因為上山采摘草藥他也相信。他實在太傻了，無論我說什么他都會相信，所以我一直都叫他“木頭”，真是木頭腦袋，哪個少女會一個人獨自居住在深山中，不怕被野獸吃了啊？真是木頭至極！

可是，因為他這樣，我的心里卻更加愧疚起來，有些時候我甚至想一走了之，離開他，不要害他。

可是，每每這時，我又放不下那個千年前在大雨中將我救下的名為戀風(fēng)的男子，于是心又重新堅硬起來。

現(xiàn)在的我還是會做夢，只是，有些時候夢境里見到的卻不是白衣如雪笑容溫暖的戀風(fēng)，而是變成了黑衣如墨表情冷硬的逝。我夢見逝手持凝星劍站在我面前，黑發(fā)飄揚在風(fēng)中，看不清眼神，他的嘴唇微微張合，好像在對我訴說什么，可我怎么也無法聽清。最后他轉(zhuǎn)身離開，黑色的背影在黑暗中漸行漸遠，直至消逝無跡。然后我便會從夢境中醒來，心中悵然若失。

逝，對不起，我騙了你。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逝]

不知道該怎么去形容，也不知道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御風(fēng)飛行去王都的路上，當(dāng)念風(fēng)緊抱著我悲傷痛哭時，我的心也被她炙熱的淚水灼傷，劇烈地疼痛起來，那痛覺像是被無數(shù)把刀刺著。

和她初見時的情景猶若江河奔涌般不可阻擋地在腦海中漸次清晰浮現(xiàn)，那天身受重傷的我從昏迷中醒來，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就是坐在床沿處的念風(fēng)，明麗的陽光投落在她身上，把她的雪白長發(fā)映照得熠熠生輝，空氣中是淡淡的花的清香，清風(fēng)不留痕跡地拂過，屋外還不時傳來清脆悅耳的鳥鳴，一切安逸精致得宛若一個不真切的夢幻。

我凝望著她眺望遠方的精致側(cè)臉，心在那一瞬間好像被柔軟地觸動。

我想這輩子我永遠都無法忘卻，那樣的陽光、那樣的鳥鳴、那樣的清風(fēng)和眺望遠方白發(fā)如雪的她。

或許，就是從我們相見的那一刻起，殘酷而冰冷的宿命就已注定了彼此間無限悲傷的結(jié)局。

我的雙眸可以看破一切虛妄，看穿世間一切事物的本質(zhì)，所以我第一眼看她時就知曉她是一只修煉了千年的白狐。盡管如此，在她提出要跟隨在我身邊時，我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她。

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被稱為“愛”的情感，只要她在我身旁，我的心就會變得平和而滿足。幾乎每天的夜晚，我的夢里都會有她的身影，夢境中的她安靜地坐在灑滿了月光的沙地上，安靜地眺望著天邊，氤氳著濃重水汽的清風(fēng)拂起她披散在身后的如雪發(fā)絲，月下她的臉上帶著俊秀清婉的笑容，整個畫面唯美如同一幅詩意盎然的水墨畫。而我則站在她視線不可觸及的身后，安靜地凝視著她的背影。

只是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念風(fēng)的心里應(yīng)該一直都擁有一位男子，他叫作“戀風(fēng)”。因為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無意看到念風(fēng)用樹枝在沙地上寫下“戀風(fēng)”這個名字。

我很好地掩飾住自己的情感，白天在她面前時，我依舊是那副冷漠模樣。她永遠都無法看見我的淚水，因為我絕對不會在她面前落淚。

到達王都后，我很快就打聽到了婆婆要我殺的那最后三人。這三個人現(xiàn)在在王城身居高位，其中一個人叫玉龍，三十年前就被朝廷封為“鎮(zhèn)國大將軍”，另外兩個人則是他的副將。此外我還打聽到了另外一件事，四十年前，姜國被滅，這位名叫玉龍的人原本就是姜國的一名將軍，那兩人也是他當(dāng)初的副將，兩軍交戰(zhàn)時他突然倒戈相向，驟然率兵沖入姜國王宮，把姜國王室的人都屠戮殆盡。

這時候我看了看手中的凝星劍，突然想起當(dāng)初婆婆對我說的話。她曾說過，凝星劍原本是姜國王室的仲裁之劍，還有，在我十六歲打敗她那年，她所說過的那些奇怪話語。隱隱地，我覺得這其中必然有我所不知的秘密。

誅殺那兩個副將的過程很順利，只是當(dāng)他們看到我手中的凝星劍時，臉上都露出了詭異而古怪的笑容。

其中有一人在臨死時看著我狂笑著說：“哈哈哈，你也只不過是那人的一件工具罷了，你也許不知道，你的……”只是他話還未說完就死去了。

當(dāng)我提著還滴著鮮血的凝星劍到達玉龍所居住的將軍府時，夜幕一片濃如潑墨般的黑暗，沒有明月也沒有一顆星星。

剛走到玉龍居住的房門前，就聽到里面?zhèn)鱽頊喓穸n老的聲音：“來者既是客，如若不嫌棄，就請進來飲一杯清茶如何？”

我提著凝星劍推門而入，一眼就看到了身著黑色戎甲端坐在朱紅色木桌前的玉龍——我此行要殺的最后一人。房間內(nèi)的香爐內(nèi)，檀香裊裊生煙，木桌上放著一盞茶壺和兩只白玉杯。

他為兩只白玉杯斟滿茶水，濃郁的茶香頓時遍布整間屋舍，他伸手示意我坐下。

“你知道我是為什么而來嗎？”我問。

“知道，當(dāng)然知道，”他端起白玉茶杯輕輕抿了一小口，平靜地說，“你是為取老朽的性命而來。”

“那你不怕？”

“哈哈，生死各由天命，四十年前我叛離姜國，率軍攻入姜國王宮時就已經(jīng)做好了隨時被人取走性命的準(zhǔn)備，等了這么多年，她終于找到了能夠駕馭凝星劍的人?！?/p>

“你口中所說的她，是不是我的婆婆？”

“是，你的婆婆原本是姜國的長公主，當(dāng)年我?guī)е婈犙唇獓鯇m，卻唯獨讓她帶著凝星劍逃跑了。她也知道她沒有擊殺我的力量，于是就不擇手段地培養(yǎng)出了一個舉世無敵的工具，就是你！”

“你到底什么意思？什么工具？”

“哈哈，這么多年你一直被蒙在鼓里，我問你，你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我的母親是因為生我時被雷電驚嚇難產(chǎn)而死，我的父親是因為母親去世悲傷而死?！?/p>

“可如果我告訴你，你的父母其實都是被你一直敬愛的婆婆殺死的呢？當(dāng)初你提著凝星劍到處殺人時，我就注意到了你，于是我發(fā)動了手下人查出了你的身份。我們找到了你父母的墓穴，打開棺木發(fā)現(xiàn)你父母的骨骸發(fā)黑，根據(jù)我的觀察，他們明顯死于姜國王室的毒藥‘化仙散。這世上，會使用這種毒的只有你那曾經(jīng)身為姜國長公主的婆婆。”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我激動地對著他大聲吼道：“婆婆她絕對不會做這樣的事，她沒有理由這樣，你一定是在胡說，一定是！”

“我有沒有胡說，你殺了我后回去問一問她自然知曉。還有，她這樣做是有理由的，因為你，你的骨骼清奇，乃是萬年不遇的武學(xué)奇才，她想利用你來幫她達成復(fù)仇的目的。你自始至終都只是她的一件工具罷了。”

我把凝星劍刺進他的咽喉，再也不想也不愿聽他說那些話了。

一切的答案，我會自己去尋找。

我又回到了這座我曾經(jīng)生活了十七個年頭的小城，猶記得我離開的那天落雪，我回來時，天空依舊紛紛揚揚地下起了大雪，初冬的第一場雪。

一切景物都如此熟悉，好像自我離開后就從未改變過。

我找到婆婆時，她正坐在自己的房間內(nèi)，那模樣好像一直都在等待我的歸來。

我進得房來，沉默著坐下。

“逝，你終于回來了?！逼牌怕曇羯n老而木然。奇怪，她的愿望達成了——我替她殺了所有的仇人，為什么她卻沒有欣喜和興奮？

我沒有回答。良久，我終于鼓起勇氣開口：“婆婆，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當(dāng)初，我的父母到底是怎么死的？”

“是我殺了他們。”我驚愕于她的坦白。她仰著頭，神情怪異，“當(dāng)初，因為要把你搶到我的身邊，所以我下毒殺害了他們兩人?！?/p>

“是因為我的超絕天賦可以幫你報姜國之仇嗎？”

“是，”婆婆緩緩開口說道，“其實，我是想等你完成任務(wù)后回來再告訴你這件事的，沒想到你已經(jīng)提前知道了。如今我的仇恨已了，在這世上也再無其他牽掛了。逝，我知道你一定非常恨我，恨我殺了你的父母，我不奢望你會原諒我，剛剛在你進來之前我就已經(jīng)服下了‘化仙散，我會以死來向你的父母謝罪?！闭f完，婆婆直直倒在地上，再也沒有一絲氣息。

[狐]

我決定離開了，離開他，回到屬于我的深山中。

我決定自己修煉，無論萬年后是否可以順利度過天劫，我都不愿再把他當(dāng)成我成仙的工具，我實在不想傷害知道真相的他了。

他的婆婆一直以來都把他當(dāng)成一件復(fù)仇的工具看待。那天他在婆婆的墓碑前，一直在流淚，淚水猶如斷了線的珍珠般。炙熱的淚水融化了腳下的一大片寒冷積雪。我之前從未想過他會流淚，更無法想象他會哭得如此難過，如此傷心。

或許，那種感覺真的很讓人悲傷和失落吧，一直都滿心歡悅地生活在謊言和虛假所構(gòu)成的世界里，在突然的某一刻，這世界突然坍塌破碎不復(fù)存在。

而這種感覺，我實在不忍再讓他經(jīng)歷第二次。

我悄悄離開了他，回到了我應(yīng)該待的地方。

只是我時常會想起，那個黑衣如墨表情冷漠的少年。

也許，在他身上，也寄存了我的一份思念。也許，在一起相處的無數(shù)日夜里我不知不覺地愛上了他，只是我卻一直都未曾發(fā)覺，或是我一直都不敢承認這份愛。

沒想到，在那個寒冷冬季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逝來到了我所在的臨仙山，我和他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念風(fēng)，這個，給你。”他遞過來一個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錦盒，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臉色顯得異常蒼白。

“這里面裝著什么？”我有些疑惑地問。

“我的心和我的眼淚，”他微笑著對我說，一如春季可以融化冰雪的溫暖而明媚的陽光，“只要有了它們，你就可以得道成仙，去天界見他了?！?/p>

“你……你怎么知道？”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正說著，他突然用手捂著自己的嘴劇烈地咳嗽起來，刺目的鮮血從他的指縫處流溢出來：“我活著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倒不如幫助你和他見面……”

淚水不聽話地從我的眼眶洶涌而出，“你……你……怎么這么傻？就算你靈力再高，沒有了心，一樣會死的?！?/p>

“獸類修煉天道不容，萬年后的天劫你絕對過不去的，我不忍心看你在天劫下形神俱滅，因為……念風(fēng)，你是我所愛之人……”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你快點把你的心放回去，放回去！我不想你死?。　?/p>

“呵呵，沒用了，”他苦笑著道，“心臟一旦離體，就必死無疑，就算重新安放回去，也沒有絲毫用處?！?/p>

我拼命搖頭，聲音哽咽，“不要……逝……不要

他的雙眼已經(jīng)閉上，氣息全無。

月光下，他臉上的易容術(shù)開始消失，那是怎樣一張熟悉的臉！這張臉曾經(jīng)在過去的千年時光里，在無數(shù)個黑夜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里。

這張臉我永遠都無法忘卻，他曾經(jīng)在千年前的那場大雨里從獵人的刀箭下救下了一只白狐。

原來，我一直都在追尋的就在我身邊，只是我自始至終都沒有發(fā)現(xiàn)。

一直都是錯過。

這無限悲傷的相遇和結(jié)局。

我拔出他身旁的凝星劍，橫在自己的頸間。

鮮紅色的血液在月光下噴涌而出，宛若一朵盛開的絕美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