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山西晉城王臺鋪煤礦,兩個衣著斯文的人走進一個建筑工地,機聲隆隆,水泥灰亂迸,這里正在打混凝土,遍地砂漿石子。這兩個人沿路打聽,有沒有一個叫胡大平的人。工友們把我指給來人,“喏,就這貨色!”滿頭大汗的我正推著二輪推車,高卷褲管,打著赤膊,褲子好像撕破了,半開著門。
你是不是叫胡大平?《王臺之夜》是你投的稿嗎?那個臉兒瘦白的人走到我面前,作出要握手的樣子。他是礦文化站的劉海喜。我羞怯地點點頭。一雙手卻失禮地緊抓車把,生怕滿載的水泥漿翻了。
《王臺之夜》寫得非常好,已經(jīng)上了礦廣播了。劉海喜告訴我,“將推薦拿出去發(fā)表?!惫び褌儑诉^來,眼饞中帶著譏笑,仿佛一下子不認識我了。我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臉像貼了紅紙,最想找件褂子遮羞。
低矮的小工棚門口,坐又沒坐處,連個干凈的站的地兒都沒有。他們送給我一摞綠格稿紙,說了些鼓勵的話:“有困難找我們。別放棄,好好地寫?!敝两襁€恍惚地記得,他們間腳擇步走在泛濫的水泥漿里,背我而去的是失望的背影。
“嘻嘻,你還做作家大夢哇!”工頭用冷笑將我視為了另類。那一年我20歲。在咸菜辣椒般的目光里,在五行山般的生活里,我遠離文學(xué)近20年。
時光翻過十八座山嶺,2003年中國正遭遇一場非典。從門戶廣州到首都北京,疾病與死亡張牙舞爪,電視上每天報告新增病例,本省晚報用“國難當頭”作標題。那時的我,拖家?guī)Э谄诨窗沧鲂≠I賣,客貨不通生計如一潭死水。那天上午翻開新到的電視報,我的名字“大平”兩個字跳入眼簾,短詩《風(fēng)雨之后是陽光》赫然登報,不敢相信是真的,眨巴眼皮瞅了幾遍我才敢叫出聲:“啊,我的詩發(fā)表啦!”妻子奪過瞧了,和我一起歡呼,左右鄰居跑過來,翻翻瞅瞅,略帶不屑地祝賀:“請客,請客呀?!?/p>
我記得我抓起電話打到報社,口氣變形得像是質(zhì)問。
“我是朱鋒,是我編發(fā)的,怎么了?”編輯老師回答說。
“謝謝!太謝謝!謝謝你!”我的激動語無倫次。
“處女作……謝謝!太謝謝!”我的興奮無以復(fù)加。
人間最圣潔的安琪兒——處女與作品相戀,結(jié)晶出一個嬰兒叫“處女作”。冰清玉潔,至純至珍,她是第一縷春風(fēng),第一朵雪花。喧囂的紅塵中,飛奔的“錢”途上,親愛的同道——我們常常會花一秒鐘時間,回味一下獨屬于文學(xué)的,每一個碼字人特有的,最美好的“處女作”時光么?
短暫的歡欣,掩埋了純真。絲絲帶血的陣痛,我就成了過來人。此過來人迷上了寫作,便放下小買賣,他就像按下了葫蘆浮起了瓢——生意從此一落千丈,淮安呆不下去了,便漂至江南,小城常熟稻熟魚肥,卻米貴蟹貴居大不易呀。小商人中的落伍者,這些年我發(fā)表了一些小說,報紙上、刊物上——獲了一些小獎勵,也惹了一堆大麻煩。2011年,因?qū)懽鳌恶v鄉(xiāng)筆記》惹來家鄉(xiāng)官方揚言“跨省”。《駐》文為筆記體,她雞毛蒜皮地記錄,點點滴滴地傾訴,“裸身”呈現(xiàn)最基層的官民博弈,有人說不亞于《中國農(nóng)民調(diào)查》?!疤煅碾s談”置頂連載后,引來一場風(fēng)暴般的跟帖、轉(zhuǎn)載、評論,卻也給我的家庭帶來一場恐懼風(fēng)暴。春天的那個黃昏,妻子嚇得哭哭啼啼,一邊抱怨,一邊為我打點行裝干糧出門避禍?!皠e人一門心思做生意搞錢,你不搞錢也罷了,卻搞來了一場禍事……”
《駐鄉(xiāng)筆記》余波未了,直到今天,這個“敢為老百姓說話”的家伙——仍是有家難回。
“大文子,你賠了這么多工夫,還搭上煙卷,是要干啥呢?”
“我要寫小說?!滨U仁文回答說,“就是寫書?!?/p>
“是民政局要你寫的?”
“不是?!?/p>
“是公社要你寫的?”
“不是?!?/p>
“那是給誰寫的呢?”
王安憶《小鮑莊》寫了一個叫鮑仁文的人,當被問到文學(xué)的目的時,這個文學(xué)的癡兒無言以答,只好說:“我自己想寫呢!”
我在酷熱的六月天回到家鄉(xiāng),背著包拿著相機在拋荒的田畈里瘋走,到快要倒坍的農(nóng)戶屋中小坐,與鄉(xiāng)親們亂聊一氣。“大平,你家來有事的吧?”人們總是問?!翱隙ㄊ怯惺??”人們總是問。我說我只是耍耍,他們笑著表示不信?!澳銓懳恼赂擅词履兀俊薄澳芨愫枚噱X吧?”“不搞錢你寫它做么事?”像鮑仁文一樣,茫然的我無言以對。我寫過多篇老家義津街的文字,然而,現(xiàn)在竄回老街我最想扣頂草帽,以躲避那些我采訪過的人們,怕他們見了我窮追:“文章登了電視報紙了嗎?”“我們?yōu)槊吹浇裉於疾荒馨l(fā)財?”“老街還是破爛樣子,你寫來寫去,我看屁用都沒有!”鄉(xiāng)親們希望上面立即撥款下來,最好馬上給修路蓋房。
面對這些,我能說什么呢?我想起一位河南作家感慨,他剛剛發(fā)表了一部長篇小說,街上的小白菜該賣四毛五還賣四毛五,連五分錢的改變都不會發(fā)生。
文學(xué)有用嗎?
還要不要寫?
人都會死的。當我們的肉體死去了以后,讓精神還活在世界上。就像今天我們翻開前人的書頁,還能感受到方苞姚鼐的鮮活氣息那樣。當然,由于各種原因,我,我們,“就這貨色”很難成為莫言王安憶,他們的文字可以被家鄉(xiāng)之外乃至全中國全世界閱讀。而我們呢,子孫這個可以有么?“愚公”之書就算今天不被一人捧閱,說不定有一天挖山累了的綿綿子孫肯信手翻翻,使彼們略知祖上曾那樣地耕過田,曾像耕田一樣侍弄過文字。
“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粗鄙的文字與書頁一起泛黃,愿后來者窺斑而略見前人豹腳。也許這就是我,我們這些草根“貨色”們的文學(xué)夢想與現(xiàn)實吧。
誰問過春風(fēng)和秋雨,誰問過大海和蒼天,或干脆捫心自問:心里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今生苦短,有限的精力是放在對現(xiàn)實的享受上,還是放在對夢想的追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