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兵
夏志清在其題為《論中國現代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的著名論文中認為,由于宗教信仰的缺失,中國現代小說家對中國命運所背負的道德重擔使他們流于一種狹窄的愛國主義,與西方現代作家致力探討現代文明的病原那種世界性的精神迥然不同。不過,夏志清的宗教理解中又隱含著以基督教為中心的偏向,道教對于人類和世界的終極意義并不在考量之內。有趣的是西方人的看法,英國著名的科技史學家李約瑟在他的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中,給予道家高度的評價:“中國人性格中有許多最吸引人的因素都來源于道家思想。中國如果沒有道家思想,就會像是一棵某些深根已經爛掉了的大樹。這些樹根今天仍然生機勃勃。”李約瑟此論來自道家思想西傳,歌德、王爾德、榮格、海德格爾等西方哲學家將道家捧為東方智慧的代表,他們對道家典籍的參詳和道義的闡發(fā)都是為人熟知的例子。
惜乎,西方哲學家當年預警式的論說在時下這個后現代社會一一應驗,道家思想卻隱而不彰。全球化無遠弗屆的統合力,消費主義的蔓延所導致的均質化讓本土智慧逐一式微,道家因其“無為”的玄學本色與市場經濟的違和而首當其沖,其作為中國人文化基因的支撐作用已消散殆盡。而這或許正是趙德發(fā)先生寫作《乾道坤道》的根由,小說以全真教南宗傳人石高靜砥礪身心、精進求道的經歷為主線,通過他對修性與修命、無為與有作、人為與天道的辯證領悟,來呈現作為中國本土文化之根的道家思想在今天的際遇與嬗變,努力在后現代的語境中借助道家資源嘗試與畸變的社會現實溝通對話,以期實踐一個韋伯式的命題:如果說新教倫理催生了資本主義精神,那么道教倫理則有助于糾偏唯科學主義、唯發(fā)展主義的迷失,在全球化的時代用其玄學之光再次照拂人們被資本和欲望蔽抑了的心靈。
小說主人公石高靜是一名移民美國從事基因研究的生命科學博士,他甚至參與了人類基因鏈的測序這樣最前沿的科技攻關,他的另一身份則是堅貞的道教徒,希望將道教在海外發(fā)揚光大。由于住持師兄遽然離世,他遵循道命放棄在美國的事業(yè),回到自己當年出家的瓊頂山。石高靜仿佛是一個將科學與玄學置于生命兩端的天平,作家顯然要借他來辯證地思考在高科技的現代社會道教文化與科學主義的關系。小說開篇就展現了二者的交鋒,石高靜讓師兄應高虛在邁阿密的海灘上展現他調息凝神讓心律消失的神奇,卻遭到了一名圍觀的科學主義者的質疑。這一幕很戲劇性,也饒有深意,道家的修煉本是科學主義的經驗所不能解釋的,卻要依靠心電圖這樣的現代科技設備來檢驗,換言之,石高靜得用科學的方式證明道家玄學的魅力。這就是道教在科技強勢時代生存的吊詭!
為了強化石高靜的“科玄論戰(zhàn)”,作家又著意提煉了一個細節(jié),讓石高靜患有“家族性高血脂癥導致的冠心病”,他之所以對求道和科學兩手抓,是為避免家族遺傳疾病的侵擾,不像父輩一樣英年早逝。小說第六章,心疾發(fā)作的石高靜在夢里與太上老子有一番對話,石高靜執(zhí)拗地就遺傳基因的缺陷設問,老子則玄而又玄地以道德經的經義做解。這個夢中問答其實也總括出整個小說對唯理主義和科學至上論的反思。唯理主義的惡果,其實早已為道家所預見,《莊子·天地》篇有云:“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毙≌f里,石高靜的心疾是器質性的,更是精神性的,他病愈的過程也正是一個不斷去除“機心”,甄破理性霸權的迷失,讓自我重新融于自然的過程。更值得肯定的是,作家破除科學萬能的迷信,并非為反而反,那樣的執(zhí)意不過是墮入玄學主義的新絕對論罷了,他期待的是科玄兩者能由對峙到制衡再到交融匯通,共造宇宙萬物的福祉,比如小說中一再提到大到宇宙星盤小到基因DNA的雙螺旋結構與道家 “之字脈”的神奇相似,便是在 “眾生皆具道性”的大理解中,將科學性與玄學魅性熔于一爐。
小說在謀篇布局和情節(jié)設置上借鑒了通俗小說的手法,尤其是石高靜被師弟盧高極排擠,被迫在希夷臺閉關修煉的幾章,尤為引人入勝。石高靜仿佛像武俠小說里隱居山林的俠客,他被毒蛇咬后自斷手指,又自名“九指道人”,無酒無飯便以松針為食,后無意中采得仙草鐵皮石斛滋補,又曾潛水湖底尋找被埋沒的逸仙宮舊址,再加上應高虛的坐脫立亡,江道長的神機妙算,老睡仙的半人半仙,翁崇玄的失蹤之謎,這些得道之人的不凡經歷,是這部現實主義為底色的長篇小說張揚出迷人玄學光澤的又一原因。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早就指出過,道家的“稱道靈異”為中國古典小說提供了重要的文化土壤,從六朝志怪到唐人傳奇,再到宋代話本和明清神魔小說,“發(fā)明神道之不誣”的“靈異”敘述一直蔚為大觀,它們借由對幻魅、奇詭的渲染,構成中國文學重要的敘事向度,乃至一種詩學傳統?!肚览さ馈芬缘澜毯偷朗繛閷ο?,并對玄妙之人與事做出細致精彩的文學性書寫,實在是有著向傳統致意,重新接續(xù)富有人文魅性的敘述譜系的重要意義。
《乾道坤道》之前,作家還有首部以漢傳佛教和佛門弟子為素材的長篇《雙手合十》,說的是學僧慧昱佛學院畢業(yè)后虔心禮佛,以“平常禪”住持飛云寺卻遭諸多紅塵困擾的故事。將這兩部小說統觀,趙德發(fā)宗教寫作的特質便也彰顯出來。在他之前,新時期宗教寫作的代表人物如張承志、北村等都有著虔信的教徒身份,代表作《心靈史》《西省暗殺考》《施洗的河》《憤怒》等也都呈現出鮮明的教義色彩,甚至直接便是宗教信仰的宣諭。趙德發(fā)則是以在家寫出家,他的宗教寫作是期待信仰的寫作,但并非信仰的寫作?;蛟S有的讀者會有這樣的疑問,作家在《雙手合十》中說佛,在《乾道坤道》中弘道,把佛道兩家都寫得博大精深,二者都是救渡迷亂之現代人心的指針,那凡夫俗子若要皈依到底是該選擇佛門還是道家?單從信仰的維度和個體信仰者的信靠來看,趙德發(fā)的兩部長篇之間確構成一種彼此的否定;但若是從期待信仰這個角度,從建立現代性的多元信仰的語境倫理的角度來看,提倡寬容和交互理解的信仰自由又有著更現實的意義和可行性。打個不恰當的比方,趙德發(fā)將佛道等量齊觀,好比金庸筆下老頑童的雙手互搏,看起來是自個兒叫板自個兒,但其實是攻敵克難的一套犀利組合拳。
在《乾道坤道》中,“虛、極、靜、篤”師兄四人,盧高極和祁高篤是被當做石高靜和應高虛的對立面來寫的。盧高極憑借擅長“高功”的本事,棄精深的道家思想于不顧,一意搞齋醮科儀借機斂財,又借乾坤雙修覬覦女色,依傍官場權貴欺詐同門,十足一個現代的妖道。如果說對盧高極的刻畫尚有一點臉譜化,祁高篤這個人物的訓誡意義更為突出,他在瓊頂山出家三年求道不成,對道家不失虔敬,投機商界致富后,便以吸毒等極端的方式來獲取他在修道中從未曾獲得過的悠游高峰體驗,最終因玩滑翔傘殞命。從一開始他就預知了自己的下場可悲,因為他相信“禍福無門,唯人自招”,無奈被消費主義的洪流裹挾,窮奢極欲沁入骨髓。祁高篤的縱欲與虛無無疑具有相當的典型性,而由他這條線,作者又連帶出沉溺紅塵的青春欲念、GDP思維下的涸澤而漁焚林而獵、違自然的剖腹產手術大行其道等,對這些怪現狀的描寫,雖因筆觸峻急而不免浮泛,但種種觸目驚心,已將這個時代信仰空位、道德崩坍的真相裸露出來。且相比于《雙手合十》,慧昱最終功德圓滿地升座為飛云寺住持,可以安心地弘揚佛法;《乾道坤道》的石高靜性命雙修,固然治愈了家族遺傳疾病,心境也達到圓明自在,但逸仙宮住持的位置卻被盧高極設計霸占,正應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作家沒有因“道”的出場而讓一切變得一勞永逸。這種處理,讓這部洋溢著人文魅性又別具體恤之情的小說有了一個分外現實又冷峻的尾聲,作家確信宗教是能夠提供抗拒物欲時代和自我頹墮的可靠力量,但未來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