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大半夜,他把冰箱里凍著的冷水全部喝完了,然后上了三次廁所,馬桶沖水的聲音很大,嘩啦啦,像是外面下了一場驟雨。第一次,她翻了一下身子,第二次,她又翻了一下身子,第三次沖水的聲音,終于把她弄醒了。
“下雨了嗎?”她問,“把陽臺上的衣服收一下,對,還有靈的書包。”
“沒有?!彼f。
“怎么還不睡?”
“沒有,撒尿?!?/p>
很奇怪,他一向睡眠可好了,以前只要躺下,不出一分鐘,便能鼾聲響起。關于這點,她經常揶揄他,“沒心沒肺的人,就這樣。”她說。他通常鬼著臉笑,說:
“基因就這樣,我爸站著也能睡著。”
確實,他父親有一次坐客車去南塘鎮(zhèn),沒人給他讓座,他于是倚在扶手上睡著了,竟然還打起了鼾。這事他父親在他的婚禮上當笑話說了,當時在場的人都笑了,惟有她愣著,她朝他耳語:“你爸怎么這么怪?”
自那開始,父親在她的印象里,就一個字:怪。這怪,后來不單單是睡覺的問題,似乎父親做什么事,說出的什么話,在她看來都是不正常的。后來,也不只是父親,他全家,姑姑,伯伯,叔叔,舅舅,妗子……似乎都不正常。
“你們父子一個樣,你們全家都一個樣?!?/p>
他發(fā)覺她對他家的人都失去耐性,這點從每次回老家就看得出來,只要回去住了超兩個晚上,她就不耐煩,非要拉著他回深圳。
他現在卻失眠了,這樣的狀況已經持續(xù)了一段時日。剛開始,他沒在意,后來便有些恐慌。他總是感覺到搖晃,也不僅僅是身體搖晃,似乎整個世界都搖了起來,地震一般。他躺在床上,身體仿佛放大了若干倍,而床,在他想來也成了一艘船,在大海里漂著,最后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就是那一艘船了,而床已經放大到像是一片海。這時,他的頭暈了,不得不起身。如果他堅持再躺一會,則會發(fā)生如下情況:他的身體會驟然縮小,小得像是一塊石頭,然后是一顆沙粒,往下沉,往海底沉,一直沉不到底。這時他試圖伸手去抓,發(fā)現周圍都是水,軟綿綿的,沒有一樣硬物可以供他觸碰……事后他感慨,其實所謂的安全感就是有一件硬物在身邊。
病了?他一開始就這樣想。他去醫(yī)院,問醫(yī)生那是怎么回事。醫(yī)生建議他多運動。他嘴里應著,心里卻踏實了,心想醫(yī)生這么說其實就表明他啥事沒有,運動也就可做可不做。他害怕醫(yī)生要他做個腦部CT什么的,那樣身體里隱藏著的病魔好像就有機會和他攤牌似的。他擔心自己的身體出了大問題。一輩子沒病的人,一病便是大病。他就是這樣,從小到大,幾乎沒到醫(yī)院過夜。
他害怕醫(yī)院,那種氣味和氛圍。都是他所不習慣的。他堅持不上醫(yī)院,像感冒之類的小疾能拖就拖,通常都能拖好,拖不好最多也是吃點藥。他其實也不是心疼錢,也不差這點錢。倒是她,卻是醫(yī)院的常客,隨便哪里不舒服,她都能咋呼呼地請上半天假跑醫(yī)院?!澳闶悄欠N太把身體當回事的人?!彼@樣說過她。她回道:“你缺乏健康意識,小疾不治,小心大病致命。”她在威脅他,像是他的身體真的隱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病灶。他聽了一咯噔,但沒表現出來。
后來他有了些改變,也是為了盡量配合她。女兒靈有個感冒發(fā)燒,他也能做到匆匆忙忙出去打的,到了醫(yī)院,也盡量去習慣那種氣味和氛圍。甚至于,有一次他扭到脖子了,在她的勸導下,竟然也找了個中醫(yī)院,做了一次物理治療,雖然脖子還是酸痛,他卻跟她說:“好多了。”
“聽我的沒錯。”她總是驕傲自得。
這是她的職業(yè)病,她是天虹商場一樓的化妝品推銷員,日常工作就是向那些愛美的女人推銷合適的化妝品和氣味古怪的香水?!奥犖业臎]錯?!彼偸沁@樣說,確實有不少人選擇聽她的建議。她是這方面的高手,似乎是天生的,什么樣的人適合什么樣的香水,什么樣的膚色要用什么樣的化妝品,她如數家珍,卻從不在自己的身上做實踐,除了上班時間,一回到家,她第一件事就是到洗浴室洗去一臉的粉脂和滿身的劣質香味。她就是不著一粉,臉色也潔白如玉,不用任何香水,身上也有一股香味,那味道清新,聞著讓人放心。
結婚五年,三十而立的他,是越來越聽話了。這聽話倒不是一夜之間形成的默契,是不知不覺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有這么回事。有一天,父親在電話里說了半個小時,又叫來母親說了半個小時,最后還是沒談高興,父親便一把搶過電話,朝他生氣地說:“看來你是越來越聽老婆的話了!”他在電話里還狡辯了一下,說夫妻之間不是誰聽誰的話,重要的事情總得商量著決定吧,生孩子的事真不是他一個人能說了算的。掛了電話一想,還真如父親所言,這么些年,是他在慢慢向她妥協(xié)的過程。不知什么時候,他變得毫無主見,凡事都得聽她的意見,只要她沒開口,他便不敢說句果斷話,而她一表態(tài),他就在一邊舉雙手贊成,也非無奈,他確實覺得她下的每一個決定都挺合理,有時還真出乎他的意料,他還真沒往那一層去想事情。所以,無論大事小事,小到為家里添一個家具,假日去哪兒游玩,大到供房買車,都得她舉手拍板,方能一錘定音。時間長了,竟養(yǎng)成習慣,導致他一到關鍵時刻就沉默,似乎也省了心,活得輕松起來?!白屛蚁葐栂掳⑸彙!彼偸沁@樣說。別人聽著沒什么,在父母聽來,問題就大了,甚至有點惱火,自己的兒子,怎么還得聽一個女人家的,在他們那個橫豎都好幾里的村莊,還是頭一回聽說。他雖然早已不在村里住,到深圳當了律師,用父親的話說是大狀師,可終究是那個村里的人,至少是從那個村出來的,還能反了不成。
父母的意思很明確,得再生一胎,一個女兒,哪行?理由倒是說得委婉,說一個女兒,孤單單的,沒一個伴,在家里多寂寞。實際上他們就是想抱一下孫子,再生一胎雖然也不一定能抱上,但總是個希望——他從小在那個村里長大,能不明白村里人這么點小心思。他說城里的孩子都這樣,伙伴都在幼兒園里。父母說那幼兒園的伙伴還能比兄弟姐妹親。他便又說城市計劃生育嚴,不讓生。他想這個理由應該可以嚇退兩老人家了。誰知父親在電話里笑了,說虧你還是個律師呢,這點事都辦不成,那還怎么幫人家打官司???父親的口氣咄咄逼人,看來是做足了功課。他看沒了退路,只好亮出最后的王牌,他說是她不想生,她說一個女兒就夠了,她不生他能有什么辦法。
這事都說了一兩年了,一直就這么僵持著。弄得每次回家,彼此都不自在。不自在,自然就回去得少,她們母女在時,父母也不敢多說什么,就旁敲側擊地,盡使一些低劣的暗示,還生怕她聽不懂,實際上她已經在偷笑。他看在眼里,一場實力懸殊的對決,他惟一的感覺便是同情弱勢的父母,他們又怎么能斗得過她呢?等于是一場決斗,他們已經竭盡全力,而她卻站在一邊,優(yōu)雅地叉著雙手。分明還沒出手呢,就已經把對方累得氣喘吁吁了。
“多生一個會死???我生了你們兄妹五個,不也一樣過來了?!蹦赣H這樣說。母親這樣說的時候讓他感覺母親那樣的女人和妻子這樣的女人真的沒有什么可比性了。
他害怕吵到她,更不想影響女兒的休息。他熄了客廳的燈,悄悄到陽臺站著,看樓下孤零零的燈火,那些綠色的植物,青松、紫薇、海桐,還有開得鮮紅的勒杜鵑,在深夜里毫無生氣。女兒喜歡勒杜鵑,她總是忍不住要摘一朵,戴著回家,藏在她的房間里,沒幾天,她的媽媽總是能從房間里清掃出一地枯瘦的勒杜鵑,像是一地落葉。遠處還有幾棟爛尾樓。牽涉出的官司似乎也是他們的事務所在辦理。爛尾樓里竟然還住著人家,燈火幽暗,不時總能傳出幾聲吆喝,是他聽不懂的方言。
他想起那奇怪的搖晃,似乎是從未有過的幻覺。他想抽根煙,但家里再也找不到一根煙了。他戒煙已經四年,女兒的出生,作為一個戒煙最有效的理由,他不得不遵從。四年來,他從未想過再抽一根,就那么決絕地把煙給戒了。他抽了多年的煙,也不記得是幾年了,似乎從初中開始,便和表哥一起撿地上的煙嘴子抽。說戒就戒,他真有點佩服自己。但其實還是她的強硬態(tài)度讓他不敢輕舉妄動。有一次他看到這樣一句話:不要和戒煙成功的人做朋友。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開始,他便不敢再在朋友面前炫耀自己的戒煙經歷,似乎那已經是見不得人的事情了。而在她看來,他的成功戒煙,卻是她嫁給他后的第一次大規(guī)模告捷。
任何衰敗都有一個突破口,戒煙便是那個突破口。他后來越是這么覺得,尤其是在此刻。他真的需要一根煙來消解失眠的恐慌。
現在的他,別說是抽煙了,就是和抽煙的人在一起,回來了,她還是能從他的身上聞到煙味,并大肆盤問一番。她越來越成為一個潔癖者,不允許家里摻雜進任何一樣陌生的氣味。
“是不是工作壓力很大?”醫(yī)生問過他。
他想起手頭受理的一單官司,難度其實不大,甚至有些小兒科,以他的經驗,他可以做到百無一漏,該消失的讓它們消失,該偽造的可以偽造,保證對方不可能多拿他的當事人一分錢。這是他的職業(yè)。但拋開職業(yè),他一點都不喜歡幫這樣的人打官司,這種感覺以前也有過,只是這次比較強烈。一個人在外做了小老板,暴發(fā)戶,嫌妻子沒給他生個兒子,便有了別的女人,接著要跟結發(fā)妻子離婚。離婚倒也可以,卻不愿意多給妻子一分錢。
現狀對他的當事人有利,他一接手這單官司。其實一點壓力也沒有,沒有結婚證,能證明婚姻關系的只有一個女兒。他胸有成竹。如果再狠一點,他甚至能做得更干凈。但實在沒這個必要。他越想越窩火。有時他假設,如果對方請的律師是他,角色一調換,他倒情愿竭盡全力,讓一個無情的暴發(fā)戶得到應有的懲罰。
他其實沒必要想太多,把事情做好,自己該拿的錢一分不少拿,不就萬事大吉了么?他真沒必要感情用事。
他見過一次那個女人,和她的女兒。那是一次庭外調解,可想而知,最終還是不歡而散。他不明白他的當事人怎么就那樣決絕,所面對的似乎不是曾經的妻女,而是仇敵。人與人之間善惡可以瞬間轉變。他端坐著,面無表情。說出的話也是職業(yè)性的滴水不漏。但他的心分明是虛的。他看見了那個女人的眼淚,以及她的女兒一臉茫然的無知神情。她們的無助,和當事人的得意洋洋,仿佛兩把錘子,把他冷靜面目下的內心砸痛了。
他一閉上眼,看到的便是她們母女畏縮著端坐在對面的身影。還有兩三個親戚,他們同樣畏怯。
他又一次閉上眼,看到的還是她們母女畏縮著端坐在對面的身影,只是母女換成了他的妻子和女兒。他嚇一跳。
似乎就在那一刻,世界開始搖晃。當他變成一粒塵土往下墜的時候,他看見周圍亮光一片,白茫茫的,像是鉆石發(fā)出的光,把他的眼睛逼得睜不開。慢慢地,那光開始呈現出規(guī)律,像是路兩邊的燈光,整齊排列,伸向遠方,望不到那端?!@情景十分熟悉,像是在哪見過,或是曾經想象過,出現在夢境里過。
他朝著路的盡頭一直墜下去,大半會過去,還是墜不到頭。
他站在陽臺終于想起那情景的熟悉,其實來自童年時候的一個游戲。也稱不上是游戲,就是一種無聊的舉動——他的童年實在沒什么東西可玩。他記得那時體弱多病,隔天才去一次學校。他沒有要好的同學,也沒有要好的伙伴。他一個人,有時就自個兒找玩。但他沒什么想象力,好靜,話也不多——他從小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以至于后來他當上了律師,村里那些認識他的人打死都不相信,一個半天憋不出一句話的人竟可以當律師。那個村里的人對律師的理解很簡單,也很直接,所謂的打官司,便是吵架,所謂的吵架,本質上又和鄰居間吵吵鬧鬧是一致的,靠的是反應,靠的是口才,靠的是咄咄逼人的氣場。而他,哪一樣都不具備。更多時候,他就躲在被窩里玩手電筒。手電筒能玩出什么花樣?他惟一感覺自豪的便是真讓他玩出了花樣。他把手電筒打開,對著眼睛照,眼睛是睜著的,而手電筒的光也剛好被眼睛所接受。他努力在那些光里看見什么,當然也是摻雜進不少屬于那個年齡的想象。他首先看到的是燈火,璀璨耀眼的燈火,燈火來自哪里?接著他想到那是南塘鎮(zhèn)的夜景。南塘鎮(zhèn)的夜景他其實只見過一次。是和父母一起去的,那次他們去看戲,八月十五,月亮很圓。父親的單車騎得有點快,他坐在前橫梁上,迎著風,心都被吹開了。單車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可以把他甩下來。背后是母親,她一直喊父親慢點,再慢點。那晚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基本上忘干凈了。惟一記住的只有南塘鎮(zhèn)明亮的燈火——事實上,他后來回想,那燈火一點都談不上明亮。他感覺那已經是好遙遠的事情了,當他在手電筒的光亮里回憶南塘鎮(zhèn)的燈火時,一次次,他把那個遙遠的記憶重溫。時隔多年,他第一次想起記憶竟然可以以這樣巧妙的方式重疊,他是大吃一驚的。
他不知道那個曾經窮過的暴發(fā)戶,在窮的時候,是否也像他的父親那樣踩著單車帶著妻女去一個鄰近的小鎮(zhèn)看戲?他突然認定是有的,每一個家庭應該都有那么一段美好的記憶。而美好總是適合回憶,現實里,他們都面臨著你死我活的問題。他本是一個局外人,因為律師的身份,他介入了,如同介入一個秘密。他不知道是應該感謝這種介入,還是擔憂。近年來,他的擔憂是越來越明顯了,那些他介入的人物和事件,善惡的交集,明里和暗處的糾結和爭奪。不單成為他的工作,還逐漸侵浸了他的生活,他的情緒和思想,甚至是張口吃飯、閉目睡覺,似乎都受其影響,如同漂浮的塵粒,一張張面孔,得意洋洋的,躊躇滿志的,迷茫無助的,膽怯畏縮的,它們的背后都應對著一個活生生的人物和足夠大的事件。他所面臨的總是足夠大的事件,足夠的殘忍和邪惡,否則他們也用不上他。大多時候,他懷疑自己是個好人,他更像是一個罪惡的擁護者。當然他也是幫過人的。站在好人這一方,或者說是站在了弱勢這一邊,面對的是強硬的墻壁,他竭盡全力,也贏得了官司。他頗有成就感,可他也特別累。他想一切都只是工作,和善惡無關。這么想的時候,那僅存的一點成就感也跟著消失了,積聚已久的自責和愧疚卻日益強烈。
翌日,一夜的失眠又讓他的眼圈黑下去一點。但他的精神總是好的,這大概是職業(yè)賦予他的一種特殊能力。天一亮,洗刷完畢,穿上她燙好的西裝,他便感覺是換上了一層皮,精神也為之一抖,拉了門出去,直到去停車場開車,路上遇見熟人,他總是能熱情地和人打招呼,聲音響亮,笑容恰當,誰也看不出來他是一個失眠患者。
“傅大律師,忙啦?”
聽到問候,他總是笑著點頭,說:
“是啊,事情有點多?!?/p>
在他人眼里,律師這個行業(yè)的人讓人總是有些敬畏感和神秘感吧,至少他們不是那種敞開在眾人面前的職業(yè),他們是被抬起來或者藏起來的,他們總是半明半暗,亮出來的那一面只會讓藏起來的另一面更讓人感興趣。他當初選擇這么一個專業(yè),也是好奇,受吸引。當他真當上了律師,神秘感轟然消失,并以另一種物質填充其間時,他失望了。失望的他,還是得向眾人隱藏,或者說,他還得表現出一個律師的嚴謹樣子。讓人繼續(xù)產生錯覺,不至于一眼就識破了他們的秘密。他不知道怎么就這么做,似乎也必須這么做,否則便對不起這么個職業(yè)似的。他有時真想當著眾人的面把那件總是筆挺著的西裝脫下來。露出本來的面目和肌肉,他本該有的真性情和咧嘴大笑,就那樣,在眾人面前當一回真實的自己??伤霾坏搅?,像那時坐在父親的單車上一樣天真率真的時候已經不復存在。甚至于面對妻子,他也無法敞露,隱藏著一些自認為該隱藏的,捏造著一些應該捏造的,當隱藏和捏造都成了習慣,一切便仿佛成了自然,是他與生俱來的東西,是本來的他。他在這樣的錯覺里開始恍惚不定,像是眼睛透過雨幕,他永遠看不真切另一端的事物,盡管另一端就隱藏在他的心里。
他又打了一次漂亮仗,盡管勝券在握,至少于他來說,屬于駕輕就熟,事務所還是弄了個小小的儀式,領導講了幾句,也都是推心置腹的,他聽了不免感動。這些年來,他走得其實挺順,在一些緊要關頭,當困難還沒形成的時候,就已經得到完滿的解決,似乎背后總有一雙手,為他排憂解難。他要感謝的人也不少,領導自然是免不了的。從剛進事務所,一個打雜的,慢慢成為中流砥柱,這期間他大可以認為是自己奮斗的結果,但觀望四周,誰又不曾奮斗過?所以,他寧愿把一切幸運都歸功于領導的賞識和提拔。用俗不可耐的話說:他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
幾個同事出去喝幾杯,領導有事先走,似乎怕掃大伙的興。領導其實是一個和藹的男人,可再和藹,他也是領導,得擺出一個領導的樣子,于是領導在的時候,他們這幫踩著青春的尾巴的男人還是沒辦法放開。領導先走,同事們幾乎都想歡呼,可還是忍住。誰都難以想象,一幫西裝革履的律師在酒吧里歡呼起來的樣子,該是多么的滑稽。他們還得保持自己的形象,顯然,氣氛還是活泛了不少。酒喝得有點多了,有人提議去KTV唱歌,沒人反對,他更不能遲疑,他說:“我請大伙,繼續(xù)喝?!?/p>
繼續(xù)喝,他真的有些受不了,中途出來吐了,倒不是想吐,是那么多酒窩在肚子里難受,他到洗手間用手指摳了出來。他對著鏡子洗臉,眼睛是紅的,像是剛哭過,有人看著他,知道他喝多了,沒敢靠近。他往回走,在灰暗的走廊里辨認著屬于他們的包間,他推開了好幾間包間的門,發(fā)現都不是他們的那一間。他說不出的焦慮,似乎就那樣被世界所遺棄。他感覺頭暈,步子輕浮,最重要的是走廊開始搖晃起來,繼而整個世界也跟著搖晃,和夢里的情形一樣。他差點脫口而出:地震了。
他實在找不到包間,他趴在那些一模一樣的房門上聽里面的歌聲,希望能從歌聲辨認出他們來。他們唱的歌基本都比較老,黃家駒的《光輝歲月》和張學友的《相思風雨中》幾乎是他們必唱的曲目。他獨唱《光輝歲月》的時候總是能博得激烈的掌聲,然后是《相思風雨中》,這歌他和妻子唱過,沒結婚的時候,認識他的人都認為她之所以喜歡他是因為合唱的默契,但是后來,他就很少和妻子合唱了,主要是他很少帶妻子出來唱歌了。他和事務所另一個女子合唱,唱得也不錯,多次,他錯認為事務所新來的這個女子便是年輕時的妻子。每當有這樣的念頭升起,他就會感到深深的自責。
走廊搖晃得越來越厲害了。他生怕自己趴在門上偷聽的動作被人看見—那樣不好。他是一個律師,他怎么可以那樣,像個小偷。他決定不找了,他想提前回家。走到門口時,他又想起是他請大伙唱歌的,于是他又折回來,想先埋單。問題是,他不知道該為哪個包間埋單。為這事,他在前臺猶豫了好一會,直到妻子的電話打進來,妻子問他怎么還沒回家。他說正在路上呢馬上到。他便扔下足夠多的錢,囑咐說哪個包間沒人埋單他就是為那個包間埋單。他如此狼狽。真想趕快消失。簡直有些丟人現眼。
回到家,她自然是不高興的,她除了討厭煙味,同樣討厭酒味。女兒,也不高興,女兒總是站在她那一邊。都說女兒是父親的小棉襖,他就從來沒這么覺得。
晚上,他只能在沙發(fā)上過夜。趁著酒勁。他睡了一覺,一覺醒來,發(fā)覺自己渾身顫抖,原來被子掉在了地上,而他的衣裳也是濕的,在KTV里洗臉時弄濕的。這么一醒,他便睡不著了。也不知道是深夜幾點,他不想看。他眼睜睜看著天花板,聽著窗外寶源路上來往車輛的低沉的聲響。他又想起了那個被拋棄的女人和她身邊的小女孩,此刻,她們在哪里?
他本想請個假,一晚上沒睡好,一點精神也沒有。但事務所大清早來了電話,說那對母女帶人鬧上門來了,站在門口罵他是幫兇、狗腿子,還朝事務所扔石頭,攆也攆不走,母女倆最后坐在大門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幾個親戚站著舉牌子……他聽著,打了個哆嗦,卻一點都不覺得意外,好像早已預知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好像自己做了壞事,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后果。
“怎么辦?”電話那頭問。
他也不知道怎么辦,能怎么辦。他想幸好只是在事務所鬧,要是她們鬧到家里來,把他的真面目扒給鄰居左右看,他就更加不知道該怎么辦了。當然,熟知并能熟用法律的他,不知道怎么辦也是假的。太家常便飯了。他突然有些憤怒,像是突然清醒了一般,對著電話大聲說:“你說怎么辦?趕緊報警,還能拿她們沒辦法不成?!贝螂娫挼氖鞘聞账鶆倎淼囊粋€小伙子,就和多年前的他,一樣慌慌亂亂。
他總得表達一下憤怒和不理解。事情其實也不難處理,對方只是瞎鬧,如跳躍在眼前的幾枚雞蛋,沒有權勢,也可斷定背后沒有任何陰謀。甚至,都能看見囂張背后那一顆顆顫抖的心。警察一到,自然也就散了去。那母女堅守了一會,最終也不得不離開。他不敢看那母女。有時他也想,落到今天這地步,這女子應該也不是什么好人,即便不潑辣,不講理,至少整天也嘮叨個不停,對男人稍有一點不如意便大聲辱罵,不留情面。當然,還有,諸如要男人戒煙戒酒,晚上不能在外過夜,上街不能看別的女人,陪她去商場得有足夠的耐心,等等,總之,那些女人讓人討厭的毛病。她應該都有,有過之而無不及,別看她現在可憐楚楚……他這么想,似乎能讓自己舒服些。但他只要一看到她們母女,立馬便會否定自己的揣測。
他實在有些累。晚上吃飯時,和妻子說了下事務所遇到的事,他沒強調什么,也沒表達出多大的憤怒,像是說起一件電視里的新聞,與自己無關。而她也表現出同樣的情緒來,哦了幾聲,看樣子都不愿意他把事情講出來,即使講了,也希望快點講完。晚上的時間對她來說太寶貴,她要陪女兒,寫作業(yè),然后趕著去桃源居上鋼琴和舞蹈的學習班……當然,還有更多的事情,是他難以看見和想象的。他勸過她,別給女兒太大的壓力。她還是那句話:
“聽我的沒錯?!?/p>
這兩個女人太忙了,比他還忙。忙得他都不好意思,在這個家里,他看起來倒像是個無所事事的男人,都不敢去打擾她們,哪怕是說說話。他意識到自己對女兒越來越陌生。女兒兩三歲時,父女倆比誰都親。整天粘著,妻子看著都妒忌。如今女兒已經五歲。按理五歲的女兒懂什么,還不是小毛孩一個,在村里時,五歲的孩子還得吃奶呢,可他的女兒不一樣,五歲的孩子,卻像大人一樣,認真,敏感,使性子發(fā)脾氣,甚至是察言觀色,用心計,伙同媽媽欺負爸爸……都讓他大開眼界,并從中看出女兒身上有著妻子太多的影子,長大了也不是一個好對付的女人。這是一種怎樣的心理?家里一大一小兩個女人都讓他感覺害怕。
她們已經急匆匆出門,說是上了課,還得去看李云迪的演出——她們的生活比誰都充實。面對空蕩蕩的家,他的無聊逐漸滋生。他把冰箱開了又關上,好幾次,卻不記得自己是在找什么,最終每次都只是倒出一杯冰水,咕咕喝下。他想抽煙,可也知道想法的危險,她就像一條獵狗,家里多了任何一種氣味,都能分辨得出。她靠的就是鼻子賺錢,整天分辨那些香水的氣味和成分。結婚之前,他沒意識到危險,結婚之后,他才知道,找個對氣味敏感的女人做老婆,是一件多么危險的事。他甚至都不敢去靠近另外的女人。怕沾了她們身上不一樣的氣味,回家了她一定能聞出來,倒不是她刻意想知道,她總是在他進門的那一刻,突然說:“咦,什么味道?”
一整夜,他無事可做,不敢過早睡覺,也睡不著,怕那可怕的搖晃。看會電視,播的是中東地區(qū)戰(zhàn)亂的新聞,鏡頭的畫面晃得可怕,他便立馬轉臺,他再也看不得這類搖晃的畫面,一看,頭就暈。
他拿出手機,想給家里打個電話,妻子在時,他不方便打,妻子對家人的反感出乎他的意料。終究沒打,他怕父母接下來又是長篇大論,要他生二胎,生個兒子,女兒終究不一樣,長大了要嫁人,嫁了人就等于沒了,別說有事能商量,連面都見不上:男孩就不一樣,再怎么樣,做父母的一輩子都能使喚,隨叫隨到……父母的話當然片面,帶著強烈的鄉(xiāng)下重男輕女思想。這些他都知道。他是個律師,是個文化人,他想的自然要和父母想的不一樣。為什么非得不一樣?他也不清楚。
他來到陽臺,看見遠處爛尾樓里微弱的燈光,那里面住著什么人?他能想起的便是那對母女和她們的窮親戚……寶源路上的泥頭車開得正兇,附近在修地鐵,要趕在運動會之前通車……他突然感覺自己和這個城市格格不入,他從來就不是這里的人,不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人情世故。他想起父親憤怒時罵他的一句話:“你以為你能一輩子躲在深圳么?哪一天你回來了,身邊沒有一個兒子,看你在村里怎么過?”
父親用了一個“躲”字。
這個“躲”字,時隔多日,終于把他嚇出一身冷汗。
責任編輯: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