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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費就在細水巷

        2013-04-29 00:44:03楊莉
        四川文學 2013年9期
        關(guān)鍵詞:陳老板水巷銀花

        楊莉

        1

        老費知道自己成了烈士是在多年后的一個中午。

        原本老費是到烈士墓園找范老師的,他來到墓園,幾十座墓碑齊刷刷圍成個弧形,老費不知范老師的墓碑在哪里,順著第一排找去,找了兩排不見,又繞到最后一排從那里倒著找回來。找啊找啊,老費在第三排第二個位置看到范老師的名字,幾乎在看到范老師墓碑同時,老費看到另一座墓碑,就緊挨著范老師右邊,那墓碑上不是別人的名字,而是老費的名字,是魏碑端端地嵌在青石墓碑上的,老費伸手輕輕摸著自己的名字,手上還沾著雨水混和青石墓碑的濕氣。霎時,老費被墓碑上那個肅穆而熟悉的名字嚇個半死。老費想是搞錯了,再仔細一瞧,就連籍貫出生地出生時辰都是自己的。老費想,自己怎么會是這樣個死法?怎么就成了烈士?

        老費只有過兩個上級,一個是細水巷古玩鋪的陳老板,一個是鳳池學校的范老師。最先的上級是范老師,也是范老師安排他給陳老板做聯(lián)絡(luò)員,后來老費的直接上級便是陳老板了。老費的公開身份是細水巷的寫信先生。原先范老師是讓他在古玩鋪里做伙計,后考慮如果老費也在古玩鋪出事容易牽連,就選擇在古玩鋪旁擺個寫信攤兒,這樣既能保證情報及時傳遞,如果遇上事還能有撤退的機會。老費要做的事說來簡單,就是把古玩鋪陳老板秘密得來的情報送到城邊的小石橋,放在左邊第七眼橋墩下方第七塊磚孔里。只需伸手輕輕移開那塊古老的秦磚,把藏在竹筒的情報放在小孔里,再塞上磚塊就算完成了任務(wù),那情報自會有人來取走。開始范老師派他給陳老板做情報聯(lián)絡(luò)員時,老費不愿意,老費想到部隊跟同志們一起真刀真槍干。老費說,這是女人做的活。范老師說,你可別小看了這個活,你知道這個活有多大作用嗎?老費搖頭。范老師輕輕說,可以抵得上十個甚至更多人。那天老費總在琢磨一個問題,范老師為什么偏偏選我做這活呢?

        送了一年的情報,老費覺得輕松極了,比他想象的順利得多,從沒遇上過什么危險。通常老費從陳老板手里得了情報等天黑直奔城邊的小石橋。有好幾次老費心里閃過一種好奇,老費很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把情報取走的。但是每回他等啊等總也不見人來取,老費心想怪了,這可是一個緊急情報,等到了半夜老費都被凍得青鼻流涕還是沒動靜。老費想既然沒見人沒動靜,那情報就還在磚孔里。老費取開磚塊伸手一摸,吃了一大驚,情報已經(jīng)被人取走了,老費卻沒見半個人影。

        有一天,陳老板把老費叫去鋪子里,讓老費幫他寫一副對聯(lián)。老費進了古玩鋪,陳老板把他讓到里間,陳老板拿出一樣東西說,這一年你為組織做了很多工作,這是組織獎給你的。老費接過一看,原來是一枚獎?wù)?。老費攥著那枚小小的獎?wù)卤穷^有點酸。老費沒想到就這樣簡單的工作。組織上居然給了他一枚獎?wù)?。陳老板說,你只能看看,還是由我替你保管。那天坐在陳老板的古玩鋪里。老費恨不得把獎?wù)逻梢话押顾?。陳老板說,該走了,他才起身把獎?wù)陆坏疥惱习迨稚?。陳老板說。我把它放在大廳左墻角的第七塊磚位置,如果發(fā)生意外,你可以自己來取。老費覺得陳老板過于緊張了,說,能有什么意外嘛?老費這話不過半月,陳老板出事了。

        陳老板出事是在除夕前幾天,這時細水巷家家忙里忙外,忙著撣塵,忙著舂糯米面,忙著做醬,好不熱鬧。老費的生意格外好,好多人家都請他寫春聯(lián),老費從巷頭走到巷尾,家家門上都貼上他寫的春聯(lián),卻沒見陳老板請他寫春聯(lián)。第二天,老費的攤兒擺了很久,古玩鋪的門還沒開,老費心想陳老板走親戚家了吧。第三天仍死死關(guān)著。老費心頭一跳,等到半夜老費偷偷拿上陳老板給他的鑰匙,剛要出門老費又退回來,老費想起范老師的話,無論遇上什么事,都不能輕舉妄動。老費坐不住了,陳老板到底出什么事會接連三天不開門?如果要出門幾天,陳老板肯定會跟老費說的。半夜老費悄悄爬到房頂,從房頂上可以看到古玩鋪。老費在房頂上看到古玩鋪周圍有人轉(zhuǎn)動,老費明白陳老板出事了,古玩鋪已經(jīng)成了一個口袋,周圍那些人正在等著有人往里鉆,他們好扎緊袋口?,F(xiàn)在老費不知道陳老板是死是活,但有一點老費清楚,自己目前很危險,便收拾點隨身東西悄悄跑到鄉(xiāng)下的親戚家躲避。在鄉(xiāng)下躲了一個月。老費得知陳老板已經(jīng)被殺害,并且自己并沒暴露。陳老板死了,老費就成了一只孤雁,跟組織失去了聯(lián)系。他也想過,去尋找組織,但他的組織就是范老師,范老師在派老費到古玩店做聯(lián)絡(luò)員前,對老費說,你現(xiàn)在的直接上級是陳老板,你只能跟陳老板聯(lián)系。無論發(fā)生什么情況,你都不要找我,你也找不到我。你要做的就是等待,時機成熟我會來找你。范老師對老費說這話的時候,是公元1947年臘月頭。老費信守著范老師的話。老費一直在細水巷的寫信攤兒上等著他的組織范老師,就這樣一直到了解放,范老師還沒來找他。

        細水巷家家戶戶門前掛起紅燈籠,老費走在細水巷頭巷尾張望,見全城的人都在忙著慶祝解放。滿街的人,滿街的紅綢,紅帶,紅花在飄動。他陌生地走進人群里,孤獨地站在一片紅色的海洋里,看著一隊隊雄赳赳的戰(zhàn)士從他身邊走過,他只希望能在這些隊伍中發(fā)現(xiàn)范老師,發(fā)現(xiàn)那張熟悉的面孔。站了整整一天,望了整整一天,老費卻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熟面孔。這一天,老費只覺得自己仿佛一個局外人。這些紅色,這些喧鬧與他無關(guān)。站在洶涌的人流里,站在歡騰的海洋中,老費孤獨地緊攥著那枚組織上授給他的獎?wù)隆?/p>

        解放后陳老板的古玩鋪已經(jīng)成了國營紅旗餃面館,但老費寫信的攤兒照舊擺在旁邊。老費想也許范老師現(xiàn)在忙不過來找他,范老師是他的組織,范老師讓他等著,他就得等著,即便等得渺茫,他還是在國營紅旗餃面館旁邊等著范老師的出現(xiàn)。老費無數(shù)次夢見范老師出現(xiàn)在他寫信的攤兒旁,夢中的范老師身著黃色軍裝已經(jīng)是一個很大的官了。范老師說,老費,我說過時機成熟我會來找你。叭,一顆大大的雨星子打在老費腦門上,把夢中的老費驚醒。老費一看哪有范老師的影子?有人喊,下雨了,收東西嘍。滿巷的大人小孩踢踢踏踏跑起來,老費慌忙跟著搬起他那張兩尺見方的小桌朝屋里跑。嘩啦啦,一場大雨來了,老費抱著手蹲在屋門邊??粗晁樦蓍艿未鸬未鹇湓谇嗍迳?,發(fā)出單調(diào)孤獨的聲音,不知為什么老費感到自己的心如那水滴萬分孤獨。他想,范老師為什么還不來找他?

        老費終于等來范老師消息。一天生意淡,老費便到舊書報回收攤上磨時間,攤上的老王不識字,瞅著老費有空,經(jīng)常讓老費讀那些收來的舊報紙。老費隨手撿起一張幾年前的報紙,突然,老費的眼睛定住了,從這張幾年前的報紙上,他得知了范老師在陳老板死后當天就犧牲了。殺陳老板不是別人,正是范老師。范老師知道陳老板叛變了,搶在敵人前處決了他,陳老板也還沒來得及供出老費就做了鬼。

        這些年來,他一直等著的范老師原來已經(jīng)犧牲了幾年,老費感到喘不過氣來,難道等了這么多年,就等來個這樣的結(jié)果?失落、不甘和對范老師的依戀,糾結(jié)著老費。范老師是老費的組織,現(xiàn)在老費真正成了一只孤雁。以前等范老師時候,雖然等得辛苦,等得迷離,卻過得充實每天都有希望。范老師死了,再也沒有人知道老費做了幾年的地下黨聯(lián)絡(luò)員,老費以前的身份也無法恢復(fù)了,真正成了一個擺攤寫信討生活的人了。一想到這些,老費腸子絞成一坨疙瘩。老費回到屋里一個人狠狠地哭了一場,哭完后他洗了把臉,便朝烈士墓園走去。他要去找范老師,找他的組織,他也要去把這幾年的苦水跟地下的范老師訴說。這些年來。他的秘密只能在夜里跟自己說。他本期待著范老師的出現(xiàn),他可以換上軍裝回到部隊,然后回細水巷從巷頭到巷尾好好轉(zhuǎn)上幾轉(zhuǎn)。讓全細水巷的人知道他老費不是寫信的老費,他是為黨出生入死的同志。這回好了。范老師睡在墓園了,他永遠只能是個寫信的老費,他的身份再也沒有人知道。他原來在的部隊早已開走,即便找到部隊,誰還會當他是一個戰(zhàn)士?他是突然消失的,任何人都沒說。他們沒準把他當成逃兵,把他打個半死丟在江里。想到這里,老費罵道,范老師啊,范老師,你坑了我。說了這話,老費又狠狠刮了自己一耳巴子。

        2

        老費是懷著一種極其復(fù)雜的心情去墓園找范老師的。這里面有怨,有恨,有怒,有哀,有痛……快到墓園時,老費的心居然怦怦跳得厲害,手心不住冒汗,把攥在手心的那枚獎?wù)露寄鬂窳?。好像要見的不是范老師的墓碑,而是一個活著的組織,一個活生生的范老師。

        在看到范老師名字那一瞬間,老費幾乎難過得流出了淚,老費明白這淚不全是為范老師,也是為他自己。同時,他在范老師墓旁看到一個驚悚的名字,那就是老費自己。頓時老費癱軟了,他使勁扶住自己的墓碑,努力讓自己站穩(wěn)。他伸出顫巍巍的手,像一個垂暮老人摸著自己的名字,這個嵌在青石上的名字是那樣的熟悉,又是那樣的陌生。一時間,老費真的想不出怎么回事。老費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墓前,整整一下午老費的腦子如走馬燈,從自己參加革命到被范老師派去給陳老板做聯(lián)絡(luò)員。再到自己守著信攤兒等了幾年范老師。這一切很近,卻又很遠。一直坐到日頭西下,老費看見落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孤獨地坐在自己的長長的影子里,不知所措。

        墓園只有一個看門老人,既看守大門,也負責打掃烈士墓碑前的衛(wèi)生。老費問老人什么時候在這里。老人說解放后就在這里了。老費把老人帶到自己的墓前,指著自己的名字問,這個墓里埋的是誰?看門老人說,是誰的名字,埋的當然就是誰。老費問,你知道里面埋的是什么?老人說,墓地嘛,能埋什么,當然是人啦。老費問不清,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問老人。老費無奈拖著沉重的步子。踩著自己的影子離開了墓園。老費走了幾步回頭,看見看門老人在遠處望著自己,老人拿著長長的掃把,亂蓬蓬的白發(fā)像風中的衰草,立在落日的黃昏中,一臉奇怪表情望著走遠的老費。

        回到家里,老費的心如波瀾洶涌起來。那青石墓碑上的名字是那樣清楚,手指一摸還帶著濕氣。老費越想越想不通,他打算到民政部門去,或許他們搞錯了。老費在等著天亮,就像等范老師一樣等著天亮,他想等到天亮,到民政部門一切都會解開的。這樣一想,老費睡著了。老費夢見到了民政部門,他找到了最大的領(lǐng)導(dǎo),那個領(lǐng)導(dǎo)好像是范老師,又好像是陳老板,老費還沒開口,領(lǐng)導(dǎo)好像知道老費要問什么,手一擺說,是搞錯了,墓碑那是另一個人,是寫錯名字了,我讓他們把名字改改。老費想怎么改啊,葬都葬了,他想不通,使勁抓頭皮。領(lǐng)導(dǎo)笑嘻嘻地說,你還是急脾氣沒改。老費說,名都嵌在青石上了怎么改?領(lǐng)導(dǎo)說,老費啊,你的覺悟還是不高。把名字換成范老師不就解決啦。老費說,不行,不行,范老師是我的上級,再說范老師的墓碑就在我的旁邊。領(lǐng)導(dǎo)說,那就換成陳老板的,怎么樣?老費更是連連搖頭說,不行,更不行,陳老板是叛徒,叛徒不能在范老師旁邊的。領(lǐng)導(dǎo)哈哈笑,這回,領(lǐng)導(dǎo)更像陳老板了,老費拔腳想跑,卻被像陳老板的領(lǐng)導(dǎo)一把逮住后衣領(lǐng)。領(lǐng)導(dǎo)說,你以為有了一枚獎?wù)戮褪堑叵曼h了,說著就伸出肥厚的手來搶老費攥在手中的那枚獎?wù)?。老費緊緊地捏住獎?wù)隆M崎_領(lǐng)導(dǎo)想跑,卻像踩在棉花上,一步也邁不出去。正在老費心里急得著火時,卻見領(lǐng)導(dǎo)化成一攤水,化成一攤水的領(lǐng)導(dǎo)仍在說話,我不是叛徒,我知道誰是叛徒,真正的叛徒是范老師。是我發(fā)現(xiàn)了他,他才殺人滅口。我死了,你還活著,你是我的交通員,你要為我討回清白。老費嚇得渾身透汗,醒來一看,窗外已經(jīng)透出斑斑駁駁的光影。

        老費去了民政科找到民政科長。

        老費:我是活人,怎么會成了烈士?

        民政科長:誰把你當烈士?

        老費:烈士墓園有我的名字。

        民政科長:或許是同名同姓。

        老費:墓碑上的名字就是我。

        民政科長:你怎么能這么肯定?

        老費:因為,上面的籍貫出生時辰什么是我的。

        民政科長:有什么證據(jù)能證明是你?物證?人證?

        老費:物證沒有,人證也沒有。

        民政科長:都沒有你還找什么呢?

        老費:可那個烈士就是我。

        民政科長:同志啊。即便烈士名字與你名字相同,這也正常得很。怎么就把自己當烈士呢?難道烈士的名字就不能跟你相同。

        老費:可這個烈士真的就是我。

        民政科長:沒人能證明你就是烈士?

        老費:范老師能證明,哦,還有細水巷古玩店的陳老板。

        民政科長:那你把他們找來不就結(jié)啦,簡單的事怎么弄得那么復(fù)雜。

        老費說:他們死了。范老師在烈士墓園,他殺了陳老板,陳老板是我的直接上級。但我不知道他叛變了,范老師知道就把他處決了。后來范老師也死了,他們都死了,他們知道我是誰。范老師讓我在細水巷等他,我就一直等著。陳老板的古玩鋪變成了國營紅旗餃面館了,我還在那里等著,可范老師沒來,沒來,因為范老師死了。嗚嗚,老費痛哭流涕。

        民政科長推開桌上一堆材料,起身倒了杯水給老費,說,同志,別激動,喝口水,你一下烈士,一下叛徒,把我都給整糊涂了。這樣吧,你喝了水,到公安局去讓公安同志幫你再查查。老費抹了一把眼淚鼻涕點點頭。老費走后,坐在窗邊的科員說,這人太荒唐了,硬要把自己給說死了才算。剛解放,百廢待興,一個大老爺們也不投身祖國建設(shè),一天就哭哭啼啼搞些莫名其妙的事。他到我們這來說說倒不打緊,問題是,他這樣混說亂講對烈士影響不好。民政科長說,可能以前受過什么刺激,腦子有些不清醒。科員說,什么不清醒,簡直就是一個神經(jīng)病。

        老費一個部門一個部門找,可是沒一個人相信老費的話。因為人們一問及他證據(jù),老費就啞口了。他找不出證人,他的兩個證人,一個成了烈士,一個成了叛徒。剛開始,大家對老費態(tài)度還好,到了后來,老費找來找去說的都是那幾句話,他再去時,大家各忙各的不再理他。時間一長,他跑過的部門,大家都知道,細水巷那個寫信的老費又來過了,他們把他的話當成茶余飯后的笑料。

        在地方上大家都不信老費,老費沒了辦法。后來老費想呀想呀,想到東北找他原先在的部隊,現(xiàn)在他沒有辦法證明自己是誰,唯一的是到部隊去。雖然他是突然消失,雖然他有可能被當成脫逃部隊的人。但總能證明自己是誰??傻壤腺M到了東北才發(fā)現(xiàn),他的部隊早在解放前夕就整編過了,根本找不到原來的熟人了。老費絕望了。他回到了細水巷,他從巷頭王鐵匠鋪走到了巷尾的剪刀鋪,短短的一條細水巷,老費覺得自己好像走了一生。老費來到了國營紅旗餃面館,要了一碗餃面。吃完餃面,老費轉(zhuǎn)到面西那堵墻面前,那塊磚居然還可以抽出,老費抽出磚,這個磚孔是放過老費那枚獎?wù)碌牡胤?。伸手一摸,里面空空如也,卻溫暖。他想起,陳老板把獎?wù)履媒o他的那個夜,那時候,老費覺得革命并不像范老師說的那樣險惡,他順順利利做了一年的交通員就得到組織的獎?wù)拢B自己也想不到。那時,他是個有使命有組織的人,現(xiàn)在自己成了一只孤雁,就連自己是誰都弄不清。此時面前這個藏過獎?wù)碌男Χ?,仿佛是他革命的一個物證,但誰又會信呢?在陳老板叛變后。他逃到鄉(xiāng)下兩個月回來的一個夜晚,悄悄潛進當時的古玩鋪,取出了那枚獎?wù)?。這是組織留給他的唯一信物。他每次去證明自己身份,就把它拿出來,但它和老費一樣沒人相信。物是人非,老費想起陳老板的好,眼睛不覺有了濕氣。

        國營紅旗餃面館的人和老費很熟,看到老費呆呆立在西墻,便說,老費,今天沒去民政科?找到人沒?他們認你是烈士么?說的人,聽的人,吃餃面的人,笑成一團。老費咧嘴一笑,老費笑時眼角滾出一滴淚,老費看見這滴淚落在他的腳背上,又從鞋面滾落在餃面館的石板地上,碎了一地。

        不知為什么,有時候老費念陳老板的好還勝過想范老師的好,因為陳老板親手給過他一枚獎?wù)?,雖然是替組織轉(zhuǎn)授,但好歹他是從陳老板手中接過的??煞独蠋熌?,除了把他派到細水巷,就再也不見影兒了,仿佛人間蒸發(fā)。陳老板叛變后,他在等范老師時候,沒有這些想法,現(xiàn)在老費反倒生出很多想法。他想不通,為什么做地下工作比他現(xiàn)在的路容易,現(xiàn)在解放了,他卻連自己是誰都不能整清楚??赡悄贡系拿址置骶褪撬铮藸奚脑虿晃呛?,點點滴滴都屬于自己,根本就是自己。剛開始老費也覺得荒唐,只要找到民政部門就能搞清楚原委,可是在后來的日子中,老費才明白關(guān)于這事的艱難和漫長是自己始料未及的。

        3

        一個春天老費都是郁郁寡歡的,沒人寫信時,也不到廢紙老王的攤上吹牛。老費雙手插在袖筒里,坐在自己的寫信桌前,沒精打采地看街。這時是中午,放學的小學生三三兩兩從老費攤子面前走過。有個學生拿著一把掃把朝前面跑,幾個學生在后面邊追邊說,搶掉瘦猴的掃把,讓他明天掃不成烈士墓。幾個學生瘋跑而去。老費覺得好笑,這些小孩以為給烈士掃墓是用掃把??粗鴮W生跑遠的背影,老費抽出袖筒里的手,從掛在墻上的包里摸出一本黃歷,原來明天就是清明了。老費想起,自己只顧證明身份,很久沒去烈士墓園了。突然,老費生出一個念頭,他想到烈士墓園看孩子們怎樣給烈士掃墓。

        他到墓園的時候,看門老人才剛剛開門。一見到老費看門老人就打了個招呼,今兒早啊。他已經(jīng)很熟悉老費了。這世上的事還真是怪,除了細水巷鐵匠鋪的馬寡婦,和這臟兮兮的看門老人,再沒一個人相信老費和烈士的傳說。但一個鐵匠鋪的寡婦和墓園看門老人相信又管什么用?看門老人問,好一陣子沒來。有眉目啦?老費搖頭??撮T老人說,慢慢來。今兒是清明人多,我要掃地去。說完扛著那把長長的掃把,一拐一拐朝墓地走去。

        老費也跟在老人背后。老費在范老師墓碑前鞠了個躬,掏出一封沙糕放在范老師墓碑前,他說,現(xiàn)在全城人都不信我是這個烈士,你最清楚明白,可你睡在這里了。你把我派到細水巷,我現(xiàn)在回不到原來的我了,我現(xiàn)在就是細水巷一個寫信先生?;钪?,你是我的組織,我信你??墒菫槭裁茨銧奚耍乙惨獱奚??你犧牲了,你還想當我的組織,我還得在你身邊?你如果要當我是你的下級,你今晚就托個夢給我,讓我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為什么會是這樣的死?我現(xiàn)在渾身是嘴都說不清這事,但你旁邊這個墓碑就是我的嘛。老費說完到了自己的墓碑前坐下來。老費想這里面睡的到底是什么人?這個時候,外面想起紛紛攘攘的聲音。看門老人過來,用長掃把撣了撣老費說,起開,起開。學生來掃墓了。老費抬頭那些學生已經(jīng)潮水般涌進烈士墓園。

        那天,老費一直看著學生把花圈放在了烈士墓碑前,向烈士默哀,一個扎羊角辮的女學生代表發(fā)言,表示要向革命先烈學習。要努力學習,為新中國的建設(shè)努力奮斗。老費一直等到學生全部走光,他一個人站在剛才學生代表站過的臺上,他在想自己墓碑里睡著的那人是誰?這時,老費倒想成個真烈士,能有這么多人記得自己光光鮮鮮的死也算值。

        等學生走后。老費又到自己的墓碑前坐下,他還在想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撮T老人說要關(guān)門了,待老費走到門邊,看門老人一把揪住他說,喝兩杯再走??撮T老人從床下摸出一壺酒,拿出兩個土碗,倒了兩碗酒,又摸出一把鹽豆,兩人只顧喝酒,也無話。老費喝得滿面通紅,看門老人說,難得醉,醉了就忘了自己是誰。老費咕咚喝干碗里的酒,便到自己的墓碑前,他很想看看里面到底是誰?老費圍著自己的墓碑轉(zhuǎn)啊轉(zhuǎn)啊,邊轉(zhuǎn)邊伸出兩手拍打著眼前的土堆。他又拍這范老師的墓碑說,你怎么能丟下我呢,你讓我等,我就等,現(xiàn)在你犧牲了,你還讓我也犧牲。老費又指著自己墓碑說,里面已經(jīng)有人睡了,那我以后死了睡哪里?這一夜,老費都在他和范老師的墓碑那里轉(zhuǎn)。直到第二天一縷陽光刺痛他的眼睛,老費睜眼才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范老師和他的墓碑那里。老費口干舌燥地爬起來,見看門老人倒在小屋里還呼呼大睡。他揭開水缸舀起一瓢冷水喝下,咚地摔下水瓢,離開了烈士墓園。

        轉(zhuǎn)眼冬天來了。

        頭天晚上下了一場雪,抬頭天是白的,低頭地上也是白的,細水巷成了一條白色帶子。細水巷的巷頭地勢高,巷尾地勢低,這大雪一鋪,青石板路成了一個大坡。小孩兒在腳上綁上兩根竹筷,手中捏著兩根竹筷,腳上的竹筷是滑板,手中的竹筷是剎車,從巷頭滑到巷尾,又從巷尾爬到巷頭。彎彎曲曲地劃出了一條冰帶子。孩子的日子是快樂的,不管刮風下雨下雪,他們都能找到高興的事做。老費籠著個小火爐坐在攤子上,羨慕地望著興高采烈的孩子。照說這樣的天是沒什么生意的,本來老費也可以收了攤子回家烤火,但現(xiàn)在老費怕孤獨,他照舊搬出寫信的小桌,掃出一塊地,并將周圍掃出的雪堆了一個兩個雪人,一個是范老師,一個是陳老板。范老師的嘴角朝上是笑的,陳老板嘴角朝下是哭喪的。

        一個淌著清鼻涕的紅鼻子孩兒把手中筷子用力一拖,冰帶子上拖出一條淺淺的白線,雙腳打著轉(zhuǎn)兒停在老費堆的雪人旁。孩子問,誰呀。老費說,我從前的組織。小孩哈著凍得通紅的小手問,什么是組織?老費說,就是當家的。小孩問,什么是當家的。老費說,就是你的爹娘。小孩說,可他們?yōu)槭裁匆粋€是笑的,一個是哭的,他們不喜歡你嗎?老費說,以前他們喜歡過我。小孩踏著綁在腳上的竹筷剛要滑走,又回頭問,你的爹娘怎么都是男的?老費跟他說不清,就說,以前是,現(xiàn)在不是了。小孩說,哦,不當你的爹娘,就會變成兩個男的。話還未說完一躬身子滑出了好遠,小孩跟他的伙伴說???,那兩個雪人一個笑,一個哭。

        4

        誰都不知道老費做老師的想法。民政科長在細水巷找到了老費,他們知道老費識文斷字,便找來問他愿不愿意到第四小學教課。老費想起掃墓的日子,全校學生浩浩蕩蕩那氣勢多好。一想到每年清明能帶著學生到烈士墓園和另一個自己相遇,老費心里涌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這東西讓老費平淡而憂郁的生活有了一絲喜悅。老費說,我喜歡孩子。就這樣老費成了第四小學一個老師。

        但是老費的教師生涯不到三個月就結(jié)束了,老費出事了。

        老費到四小似乎就是為了這個清明節(jié),還差半個月老費就帶著學生早早準備,他還為學生代表修改好發(fā)言稿。那天落著小雨,老費說,這不是雨,是淚,為烈士落的淚。這次老費不是站在遠處望,而是和學生一起向烈士默哀致敬。帶著學生走到墓園大門,老費朝看門老人揮揮手。這天老費很高興,很久都沒有過的好心情,他終于在這里找到了。一直到整個掃墓儀式結(jié)束,老費都保持微笑,即使在默哀時候,老費臉上還是掛著一絲不茍的微笑。一個老師悄悄伸手戳旁邊老師說,看,看,老費還笑。這嚴肅的活動,他居然還笑。那個老師扭頭看,老費知道在看他,但老費臉上卻收不住笑意,他知道自己不該在這樣場合笑,可老費控制不住自己。他在想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天底下哪有自己悼念自己的?他老費在做什么?他知道沒人相信烈士身份就是他的身份,這會兒看著人們追悼烈士,他便把自己當成活著的烈士來看身后事,這一看。便覺得人世間有些荒誕。

        掃墓結(jié)束后,老費和學生們一起返回,但是待學生各回各家后,老費一個人又來到墓園。他摸進看門老人小屋,從包里拿出一壺酒說,上回喝你的酒,這回喝我的。兩人無話,只是悶頭大口喝酒,像是前世的兄弟。這回看門老人先醉,看門老人醒來天還是一片漆黑,他看身邊老費不見了,他揩掉眼屎以便看得更清楚,老費還是不見??撮T老人摸摸索索,罵罵咧咧到墓地,你個鳥人,又摸到那里睡了?;钪偸呛?,你何苦跟烈士爭這個墓碑嘛。還沒走近墓碑,看門老人聽見吭哧吭哧的聲音,看門老人用手電照過去,卻見老費提著一根鋼筋使勁地撬自己的墓??撮T老人酒全嚇醒了,你狗日的瘋了,想害死我?老費說,我就想看看里面的人是誰?我看了就把土蓋上,把圍石砌得原模原樣,這半夜三更鬼才知道??撮T老人狠狠給了老費一嘴巴,搶過老費手里的錘子,瘋了,瘋了。老費抱著頭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撮T老人踢了他的屁股一腳,指著那幾塊撬開的圍石,說,你狗日的還像女人一樣地哭,哭!天快亮了,還不趕緊收拾好??墒沁€沒等他們收拾完,就有人來掃墓了。

        法官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老費說,我就是想看看里面的人是誰?法官說,就是這樣簡單?老費說,是,沒想別的。說著話時,老費想,以前想的多,所以一直在細水巷等著范老師,這回沒多想,卻出事了。

        這一年老費進了監(jiān)獄,和老費同時進監(jiān)獄的還有看門老人。老費覺得愧疚的是連累了看門老人,他覺得自己倒霉算了,害得看門老人也進了大牢。一想到這事老費恨不得一頭撞死。宣判那天,老費和看門老人的雙手都被反綁著,他低著的頭悄悄用余光瞟著看門老人,平日里看門老人彎腰駝背,這時卻立得直挺挺的,他好幾次被后面的人按下頭。按下他又抬起來??葱写髸挠泻枚嗍撬男〉睦蠋煂W生,那些學生用瓜果皮砸老費和看門老人,朝他們吐口痰。因為他們不能容忍自己的老師是破壞烈士墓的壞人。幾個老師說起老費在烈士墓碑前笑的事,大家都認為他心里藏著鬼,蓄謀已久。判他八年太輕,該殺頭槍斃,甚至像古時候那樣砍頭,他們要看著老費這顆壞人頭咔嚓一聲落到地上,地下的烈士英魂才得安寧。老費被判了八年,看門老人被判了十五年。連老費自己也想不到看門老人比他判得重。后才知道看門老人原是國民黨部隊軍需處的處長。老費也就是宣判那天才知道看門老人的身份,以前還把他當成一個又窮又臟的孤老頭。宣布到看門老人時,老費耳朵直直立起,心卻里抖作一團。看門老人卻朝他撇嘴一笑,那一笑留在了老費以后的日子里,直到他燈枯油盡。

        看門老人沒能熬過十五年,才第二年就死在牢中。出獄后,老費第一件事就是到東門城洞外找到了看門老人的墳,老費立在孤零零的土堆前想哭,想好好哭一場,可老費突然覺得自己連淚也流不出來,他從心頭酸到鼻尖,胸腔澎湃的盡是淚,眼睛卻干澀得像枯水的河。老費使勁拍打自己的眼睛,兩眼依然像浸不出水的枯井。他用盡全身力氣朝空曠的天地間吼了三聲,又跪在老人墳前磕了三個響頭,揉了揉干澀的眼睛,縮著身子朝西門的小石橋走去。老費來到小石橋,他轉(zhuǎn)到左邊第七眼橋墩第七排第七塊磚那里,站了片刻,他扒開刺棵抖抖索索伸出那只青筋暴跳的手,抽開那塊老磚,孔里似乎有股寒風呼地順著手指襲進他骨子,他打了個寒顫,他聽見自己的牙磕著腮幫的聲音。他定定地望著那個小孔,這是一個多么奇怪的孔,老費的地下工作在這里開始。又是在這里結(jié)束。這一個小小的磚孔仿佛裝著老費的人生。老費脖子里好像積了很多痰,他嘶啞著嗓子對著那個磚孔說,你知道范老師是我的組織,你知道陳老板是我的組織,你什么都明白,可惜你是個啞巴,你說不了話,你證明不了我。老費伸出的手又縮來,老費深深吸了口氣,再伸手咕咚把那塊老磚扔進了河里,他看著磚頭噗通落在渾濁的河里,發(fā)出一聲悶響,連水花都沒翻起就墜入水底。老費轉(zhuǎn)到橋邊,坐在橋洞邊賣品紅火柴針頭線腦的老人不見了。老費想是死了吧,恁多年了。老費站在物是人非的橋面上,想起老人那雙指甲縫都被品紅染紅的雞爪般的手,和那張皺皮柑樣的臉,長長嘆了口氣。一陣寒風進了老費脖子,老費縮著脖子,在瑟瑟寒風中往細水巷走去。

        老費又在細水巷擺寫信攤兒了。

        那天老費挎著軍黃挎包,抬著那張小桌一步一步朝餃面館走去。老費的動作明顯緩慢了,身子縮成一團,仿佛寒冷不是從外面襲進身子,而是從身體里面透出的。等老費搬著桌子到原來的地點,老費見自己以前的地點已經(jīng)被一個賣鐵釘鐵耙的攤子占了,那個攤子的幾只腳像從地上長出來的,老費想這鐵鋪看來在這里不是一兩年。老費把桌子移到鐵鋪攤旁,一愣生生的大嗓門吼起來,移開,移開,不要擋了我的生意。一個粗胳膊粗腿的小伙子,鼻子兩邊積著一層鐵灰,看上去倒像一只花臉的貓,小伙搬著沉沉的一簸箕鐵爪釘過來,把爪釘往鐵鋪子上一放,瞪著牛眼兇巴巴地望著老費。老費見是個生面孔,就把小桌子往后退了一尺,小伙子一把抓起老費的桌子,搡出老遠,大聲吼道,叫你莫擋了我的生意。老費不敢說什么,再說過了八年,誰還能給從大牢里出來的人留著原來的地?老費堆了一臉笑,說,好,好。再把桌子退到一個朝門邊,老費踩在一塊石頭上,連桌子帶人翻在地上。剛巧鐵匠鋪的寡婦從里出來,見是老費忙說,你回來啦。扶起老費朝小伙喊,是寫信先生。小伙罵道,什么毬人,他不就是從大牢里出來的勞改犯嗎。小伙話還沒說完,寡婦順手抄起一個簸箕啪的砸過去,小伙撩起身上系著的那塊皮圍腰,一個縱步跳開。寡婦追在后面罵,小雜種這個地點以前是費先生的。小伙說,還他,憑什么?你讓他叫呀,叫答應(yīng)了我就還他。寡婦說,唉唉,不要臉,用了恁多年,人家先生回來,你要騰出來還人家。老費說,不妨事,不妨事。旁邊就可以。寡婦對老費說,這就是我兒子大眼。老費說,大眼啊,都長得看不出了。寡婦說,就是呀,以前常到你攤子上玩耷著的瀧鼻子,你瞧這個小雜種都像頭牛一樣了。時間快啊。老費想起這漫長的八年,仿佛在地獄里熬了八十年,嘴上卻隨著寡婦說,是,快啊。寡婦把老費的桌子放鐵鋪旁,說,小雜種再敢讓你輾地,我就讓他喝馬尿。

        5

        寡婦叫馬銀花,十七歲嫁到細水巷的鐵匠家,她在那個十多平方米的老屋子里,一口氣為鐵匠生下了五個兒子,老五還在馬銀花肚子里,馬銀花挺著圓滾滾的大肚呼啦呼啦,把風箱扯得瘋響,扯得火星子滿屋濺,鐵匠只圍了一條皮圍腰,光了上身,從容地站在火星子里叮叮當當敲打著鐵砧上的物件。拉完風箱馬銀花幫著鐵匠敲邊錘,鐵匠把打好的東西一伸。滋滋一股白氣裹挾著濕熱騰空而起,朝著黑漆漆的屋頂上竄。這個時候,馬銀花摸著肚子,滿臉崇拜地望著騰騰霧氣中的鐵匠。仿佛在欣賞鐵匠打出來的一個鐵器。鐵匠要馬銀花為他生兩個巴掌的兒女,但是才完成一半任務(wù),鐵匠就死了。鐵匠是突然死去的,馬銀花也想不通,鐵匠這個身體照說活一百歲也沒問題,可世間的事那由得人算呢。鐵匠帶著他的好手藝匆匆走了,只丟下一堆臉上永遠沾著鐵灰的紅耗子,和一間鐵鋪子。鐵匠的突然離世,讓馬銀花悲不自勝,就在她挺著大肚子葬了鐵匠那個夜,小五子一聲啼哭來到了細水巷鐵匠家的黑屋子里。細水巷的人都說小五子是鐵匠轉(zhuǎn)世的。馬銀花來不及好好哭上一場,斷然圍上皮圍腰,背著小五子站在鐵砧前叮叮當當敲打起來,扯風箱的活自然由大眼接下來。

        晚上,馬銀花的五個兒子,就像貓一樣有的蜷著雙腳睡在鐵匠爐洞前,有的睡在紙盒里,有的睡在簸箕里,木盆是小五子的地方。每天晚上馬銀花就到爐洞前,紙盒里找他的兒子們。馬銀花找他們的方式很特別,她摸黑含著一口水朝爐洞前噴去,那邊就有聲音。馬銀花又摸索到紙盒前一腳踢上去,紙盒是有分量的不是輕飄飄的,她就知道里面有人睡著。大眼睡在馬銀花的床底下。鐵匠死后,大眼就扯開一個紙盒在馬銀花床下鋪展開來,每晚就鉆到床下睡。馬銀花罵道,大眼你屬貓的,專睡床腳。大眼已經(jīng)發(fā)出呼呼鼾聲。大眼的鼾聲有時候會讓馬銀花有種錯覺,鐵匠還活著,還睡在她旁邊,甚至她感到了鐵匠的體溫。

        細水巷的男人都喜歡看馬銀花打鐵,他們說馬銀花打鐵比鐵匠有韻味得多,尤其是馬銀花身上那對豐乳隨著錘子的起起落落而跳動,看得男人心發(fā)癢。他們便有事無事跑到鐵匠鋪閑坐,一坐就是半天。馬銀花沒工夫理會。背上的小五子餓了蹬著小腳哇哇叫,馬銀花放下小五子,小五子吸奶的聲音讓他們不能自持,眼睛盯著馬銀花的雙乳,喉嚨也開始干渴。馬銀花卻不顧,眼睛望著火爐子上啪啪的火星子,說,鐵匠的周年快到了,你說人恁快就沒了一年,小五子都一歲了。馬銀花的話點燃了隔壁開茶館的大嘴壺內(nèi)心的火,終于大嘴壺瞅到一個機會。那天就是馬銀花和小五子在家,大嘴壺走到馬銀花身邊幫她解下背上的小五子,把小五子放到木盆里,將馬銀花按倒在床上。馬銀花罵道,天殺的大嘴壺,小五子看著呢。大嘴壺說,小五子還小。馬銀花說,鐵匠的魂在看著。大嘴壺說,我?guī)丸F匠疼你。鐵匠要謝我才是。馬銀花說,天殺的,天殺的……馬銀花不斷重復(fù)這話,聲音卻越來越小。木盆里的小五子望著他們,大嘴壺把小五子的木盆轉(zhuǎn)過去,小五子的臉就朝著墻角。半明半暗的屋里,一只老鼠直溜溜地轉(zhuǎn)到小五子木盆前,小五子定定看著老鼠,老鼠也直直地望著木盆里的小五子,這時馬銀花發(fā)出了長長一聲叫喚,這聲音停留在那個午后。突然,大眼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大眼一把抱起大嘴壺的衣服朝鐵匠爐子丟去,馬銀花尖叫一聲,把大嘴壺推下床,雙手緊緊籠著蚊帳。大眼站在墻角笑得彎腰,他一腳把小五子的木盆踢過床邊,轉(zhuǎn)身跑到爐子旁,瞪起牛眼,吭哧吭哧扯風箱,扯得滿臉通紅。

        直到這一天,大嘴壺偷偷摸摸上了馬銀花的床,大眼把大嘴壺衣服丟在鐵匠爐子里,馬銀花才發(fā)現(xiàn)大眼睡床下的意圖。馬銀花倒吸了一口冷氣說,鐵匠,你陰魂不散。

        馬銀花和大嘴壺的事傳遍了細水巷,而馬銀花不知,傳這事的人是大眼。馬銀花成了細水巷女人眼中的釘子?,F(xiàn)在她們在一起最多的話題就是盯好自己的男人。見到馬銀花她們就朝地上吐口水,以示和馬銀花之間那條不可逾越的界限,馬銀花的形象被顛覆了。成了細水巷人盡皆知的一個風流貨。

        馬銀花就在這情形里迎來了又一個春節(jié)。細水巷人家忙得熱鬧,忙得歡喜。馬銀花并沒有歇下鐵匠攤子,帶著五個兒子白天忙完鐵匠活,晚上又忙著備年貨,馬銀花說,窮人也有三天年。最后一件事讓馬銀花犯難了,她見家家戶戶都貼了春聯(lián),馬銀花先到巷頭找寸先生幫他寫一副春聯(lián),寸先生說,忙。隔天再去,寸先生還是說,忙。馬銀花知道那是寸先生的托辭,便不再找他。馬銀花也沒找老費,本來老費攤子就擺在鐵匠鋪不遠,這幾日老費的生意好極了,不僅細水巷,就連別處的都跑到細水巷來寫春聯(lián)。馬銀花有意繞開他,找巷頭的寸先生,寸先生不給馬銀花面子,馬銀花也不好意思再找老費。怕老費也不給她面子。晚上,老費卻到鐵匠鋪,手里提著兩條紅紙春聯(lián),老費說,貼春聯(lián)吧,這是我寫好的。馬銀花淚水在眶里打著轉(zhuǎn),回頭喊,大眼,大眼,費先生幫我們寫好春聯(lián)啦。喊了一陣大眼不應(yīng),馬銀花說,大眼不在。老費說,我?guī)湍阗N上。就到門外,馬銀花端了漿子站在門邊,這時,外面的雪花飄起來,老費說,你看看,對齊沒有?馬銀花站在老費背后說,齊了,齊了。馬銀花一直站在門外,看著老費的影子從稀稀疏疏的雪花中消失。

        那時,老費還在等著范老師。也還不知道自己被埋在烈士墓園,幾年后,老費知道自己成了烈士,到處找人,厚厚材料寫了一疊又一疊,但這些材料都石沉大海,那段時間,老費成天都忙著弄清烈士墓園的烈士和自己的關(guān)系,連擺攤也沒了心腸。再說,老費擺攤是為了等范老師,現(xiàn)在不僅范老師死了,就連自己也死了。老費恍恍惚惚,不知道日后做什么。等老費到北京上訪一次回來后,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細水巷有種說不清的東西。老費又回到細水巷,仍然是做寫信先生,這回是為了生計。細水巷人原先對老費是敬重,老費能識文斷字,能寫信,關(guān)鍵是每逢春節(jié),細水巷人家門上貼的是巷頭寸先生和巷尾老費的春聯(lián)。人們看著老費提筆一揮,飽蘸濃墨的一副春聯(lián)成了,就翹起拇指夸老費。那個時候,老費在馬銀花心中簡直就是一座比大山包還高的山。后來,細水巷人都覺得老費好笑,說他肯定是在烈士墓園中邪了,想想不對,怎么能說老費是在烈士墓園中的邪呢。便重新流傳出一個版本,說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老費到鄉(xiāng)下的舅舅家,走到半路老費感到脖子后面嗖嗖發(fā)冷,以為是刮冷風,而那個夜晚根本沒有一絲風,老費回頭卻見河邊有座墳,墳頭上坐了個黑影,老費問,你是什么人。那個黑影說,我們倆的名字一樣。從那次以后,老費就中邪了,就說自己是烈士。說歸說,他們照舊對老費好,可是當著背著把老費當了細水巷的一個笑話,他們都把老費當成一個中了邪的人。

        在細水巷唯獨一個相信老費話的,是馬銀花。她對老費的話深信不疑。以前,馬銀花對老費僅是崇拜,自從那晚老費幫她寫了春聯(lián),并親自幫她貼在門上,馬銀花心中有股熱流亂竄。她不知道老費為什么老大年齡還一個人,老費也小不了她幾歲,自己都養(yǎng)了五個兒子,老費還是孤身一人,馬銀花心里有隱隱疼痛,想老費還是沒有鐵匠有福氣,鐵匠雖然短命,卻留下五個上長之物。

        除夕的炮仗噼噼啪啪響徹整個細水巷,后來到外面看放炮仗的大眼回來了。大眼后面跟著三個兄弟。馬銀花抱著小五子,看著大眼打著哈欠鉆進床下,又在爐洞前摸到一個,墻邊的紙盒和簸箕里都有人了,馬銀花說,齊了。輕手輕腳把小五子放進木盆里,順手丟上黑乎乎的棉襖,摸著黑走出鐵匠鋪。馬銀花悄悄來到老費的門口,敲開老費的門,老費說,有什么事嗎?馬銀花說,沒事。兩人就立在黑暗中,老費說,半夜了,你還是走吧。馬銀花說,我不怕。老費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老費看見一團白光,像一條蛇。馬銀花說,大嘴壺是迫了我。今晚我是自己愿意,我心里歡喜。話末,馬銀花把老費脖子緊緊摟住,勒得老費喘不過氣。老費想,我是做過地下工作的人,怕什么?這夜老費又看到了活著的范老師,陳老板。馬銀花在黑暗中摸著穿好衣服,馬銀花一笑,我還以為你不成了。說這話時她感到地上涌起厚厚的潮濕氣,走到門邊馬銀花說,我還來。

        6

        老費沒成家當初還是要怪范老師,安排老費到細水巷時,范老師跟老費說,做這個工作連夢話都不能說,有時就因夢話丟掉性命,丟掉性命事小,關(guān)鍵是泄露組織的秘密。老費恰恰有一個毛病,說夢話。老費想反正做交通員也不會長時間,等等再考慮這事,不要因為自己的夢話惹來麻煩。誰知這一等,交通員的工作倒是結(jié)束了,但是范老師沒有來,后來范老師在烈士墓園找到了,自己就踏上了一條求證自己的道路。他滿腦子裝的全是問號。那些問號一個接一個,現(xiàn)在他要弄清的是自己是誰?老費沒想到這條路會如此艱難,他到處跑,到處找,他再也沒心思想娶媳婦的事。他陷入了一個問題里走不出來,他一定得弄清自己是誰,娶了媳婦也才能給人一個名分。不然自己活得糊涂,將來自己的女人也糊涂,老費把自己的歲月用在了弄清誰是誰上。然而,老費沒想到,還沒等自己弄清這個看似無比簡單的問題,老費就進了大牢,他在牢里蹲了八年,就想這個問題,他終于想通了。老費認為這是命。他認定自己上一世肯定欠了范老師,欠了陳老板,就像上一世看門老人欠了他一樣。剛進大牢時,老費最悔的就是害了看門老人,看門老人太屈了,太冤了,人家好端端看自己的門卻遭來牢獄之災(zāi),他比竇娥還冤??稍┯衷趺礃??他們肯定是上輩子糾葛扯不清,所以來到這世算清。

        從牢里出來,老費到小石橋把當年他傳送情報那孔的磚塊沉入水里,老費想徹徹底底忘掉范老師,忘掉陳老板,忘掉看門老人。把他們通通忘掉。他只想活著,只想過日子,什么烈士與他老費都沒了關(guān)系,管你誰,老費再不想踏上烈士墓園半步。那天頂著呼呼北風朝細水巷走回的時候,老費突然怨恨細水巷,害怕細水巷,這個短短的巷子,把他的命運搞錯亂了,把他原本可以風光無限的人生搞砸了。老費縮回了踩在石板上的腳步,抬頭見夜色如水的滿月如泡在一盅濃茶里,照得巷里的青石板亮光光的。鋪子是早關(guān)了門,但是老費仿佛聽見鐵匠鋪的鐵錘叮叮當當響,仿佛看見大嘴壺家的茶館里說書人啪啪的醒木聲。這巷子是那樣陌生,又是那樣熟悉。他又伸出縮回的腳,輕輕踩在古老的青石板路上,老費的革命路是在這里開始,也是在這里結(jié)束。結(jié)束得猝不及防,結(jié)束得莫名其妙,但不管以什么方式,那段革命的經(jīng)歷真的結(jié)束了。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革命經(jīng)歷,人們只知道他是個蹲過大牢的勞改犯。老費想逃,遠遠地離開這個地方??伤芴拥侥睦??老費打開門鎖,門鎖已經(jīng)銹蝕斑斑,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捅開鎖孔,推開門滿屋子的塵土帶著潮濕的腥味四處飛揚。老費趴在床下,翻出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盒子,老費打開盒子,里面是陳老板給他的那枚獎?wù)隆@腺M把獎?wù)履笤谑掷?,像第一次拿到它那樣緊緊地握著。老費覺得握著的不是獎?wù)?,而是自己一生的命。老費抬手把獎?wù)聫哪緳诖白觼G出去,老費清晰地聽到獎?wù)侣湓谇嗍迳系穆曇簟F?,老費又跑出去把它找了回來,老費捏著獎?wù)聛淼絿鵂I紅旗餃面館,幾聲狗吠從衡器社傳來,他圍著餃面館走了一圈,他停住腳步,四處張望,月光下的餃面館朦朦朧朧,直到脖子里又鉆進一股冷風老費才緩緩回去。老費把獎?wù)路胚M鐵盒子里,這是他革命的唯一物證。還得好好留著。就在咣當一聲關(guān)上鐵盒子那一瞬間,老費有種感覺,他如同鐵盒子里這枚獎?wù)?,此生此世都走不出細水巷了?/p>

        老費把自己那張寫信的桌子擦了幾遍,這回自己真的是一個寫信先生了。第二天他原來的攤位早被鐵匠的兒子大眼占了。大眼已經(jīng)長成鐵匠的模樣,晃眼一看還以為年輕時的鐵匠。大眼占了原先的地方,老費覺得該占。一個地方空了多年,也就不屬于你了。所以他只要有個擺攤地就行,寡婦馬銀花卻不依大眼,馬銀花把老費的桌子使勁戳在那,恨不得插在地里,似乎要讓大眼沒辦法拔出。老費心里有點潮濕。他想起多年前那個除夕夜,想起黑暗中那蛇一樣的白光。

        餃面館依然熱鬧,老費進了餃面館,餃面館的張師傅問,還是來個大碗酸辣餃面,多放點油辣子?張師傅還記得老費喜歡多放油辣子。老費揉揉眼睛,自從上次在看門老人墳前,老費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流淚了,連心里的濕氣都沒有了。他又揉揉鼻子說,生意還好啊。張師傅說,好啊。他們和老費打個招呼,也不問牢中事情,好像老費從來沒離開過細水巷,好像昨天早上才上餃面館吃了碗餃面。

        回到細水巷,老費想從前等人,現(xiàn)在沒人可等了,以后更不會有了,余下的就是過日子。老費想就找馬銀花吧。鐵匠鋪還和以前一樣,一個大爐子就在門邊,爐子旁是風箱。呼啦啦風箱扯得響,馬銀花不打鐵了,大眼現(xiàn)在是個真正的鐵匠了,不僅模樣和當年的鐵匠一樣,就連裝束也一樣,都是光了上身,系著鐵匠從前用過的皮圍腰,威風地立在鐵砧前,一只手夾著鐵塊,一只手掄著錘子,三下五除二,一個像模像樣的物件就出來了。大眼淬火的動作也跟鐵匠一樣,把濺著火星子的鐵器伸進大水缸里,一股白氣吱吱地從水里出來。從白氣里鉆出一個人,馬銀花喊了一聲,小五子。小五子從風箱后過來,老費抓出把瓜子說,吃瓜子。小五子把老費給他的瓜子摔在火爐里,扭頭朝外跑了。馬銀花說,小雜種長脾氣,全都和鐵匠一樣。老費說,小五子都會拉風箱了。馬銀花把老費讓到屋,大眼眼睛都不朝老費看一下,只顧著鐵砧上的鐵器。馬銀花說,誰說不是,日子飛快,大眼都要討媳婦了。老費說,恭喜呀,恭喜。大眼又朝老費瞪起牛眼。老費避開大眼惡狠狠的目光,說,改天再來。大眼說,來個狗屁,呸。朝老費背后吐了泡口水。等老費走了,馬銀花一把揪住大眼的耳朵,大聲說,小雜種,你為什么老跟費先生過不去。大眼毫不費力就甩開她的手,說什么費先生,不就是個勞改犯。

        從馬銀花家出來,老費心里像揣了一坨鐵巴,大眼對老費有敵意,就連馬銀花以前背在背打鐵的小五子也對老費有敵意。當初那一堆紅耗子。現(xiàn)在成了鐵匠留在人世的眼線,幫死去的鐵匠盯著馬銀花。大眼的眼神里分明藏著把鐵匠打出來的菜刀,這把菜刀隨時可以把老費剁成碎瓜。老費明白馬銀花心里有他,可是鐵匠那幾個兒子眼里都和大眼一樣藏著菜刀,老費退卻了,他害怕了,包括那個當年在馬銀花背上哭著的小五子,眼里都會射出那樣的目光。老費想算了,就在鐵匠鋪旁邊那個尺寸之地安生立命吧。馬銀花逼著大眼騰出來的地方被老費擋了回去。老費說,一樣,都一樣,只要有個地方安放桌子就足夠了。馬銀花說,你怪大眼?老費說,不怪。有個擺放小桌的地方就行。半夜,馬銀花瞧了瞧門棚子里睡著的幾個兒子,聽著那起起伏伏的鼾聲,說,齊了。馬銀花在暗中嘆口氣,現(xiàn)在幾個兒子大了,就在后墻外搭出一截棚子,棚子一高一低搭起兩張鋪,四個兒子睡在里面,除了小五子睡在馬銀花腳頭。走過爐洞前馬銀花突然有點悲哀,她回頭幾個兒子小時候睡的地方。日子難熬卻沒有想象的長,幾個兒子都大了,往屋子里齊齊一站,屋子光線立馬暗下來。馬銀花披上夾襖悄悄往老費住處來。馬銀花說,我日漸老了,打不動鐵。我把鐵匠鋪交還幾個兒子,由著他們來守著鐵匠留下的鋪子,我得尋個人過日子。老費說,尋到什么人了嗎?馬銀花死死按住老費說,我尋到什么人,你當真不知?老費不做聲了,他腦里是馬銀花的兒子惡狠狠的眼神。老費忽地推開馬銀花說。我坐過大牢。馬銀花說,你那是冤屈的,細水巷誰人不知我當初和大嘴壺那點事。我們正好配得起,一個是勞改犯,一個是爛寡婦。馬銀花哈哈地笑,笑得渾身發(fā)顫。老費卻哭了。老費的哭是嗚嗚咽咽卻沒有淚,老費不會流淚了。此刻,老費像馬銀花的一個兒子,在馬銀花懷里哭得萬般悲戚。馬銀花伸手想替他揩淚,老費眼里卻是干生生的。馬銀花說,哭吧,我知道你心里苦,你受的冤大了。我不知道你過去干過些什么,但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有冤屈在身。老費哭得更厲害了。那一晚,老費看見年輕的自己,在古玩鋪里接受任務(wù),又奔向小石橋情報交換聯(lián)絡(luò)點。他看見自己躲在刺棵里瞅著到底什么人把情報取走,等了半夜卻不見人,再看那磚孔情報卻早被人取走。老費覺得奇怪極了,他又放了一個東西進去,把磚頭塞好,又躲在刺棵里等著。老費看見一個人朝磚孔靠近,心里激動終于看到了取走情報的人,老費從后面猛撲上去,那人回頭卻是范老師。老費吃驚說,范老師,我找你找得好苦,我一直在細水巷等你,你讓我等著,我就等著不敢離開,怕你來了找不到我。范老師冷冷笑了一聲,你不是和我在一起?還找什么?老費疑惑了,在一起?什么在一起?我一直在等你找你,怎么會跟你在一起呢?范老師說,我們的墓碑就在一起嘛,何必弄得跟個生離死別一樣。老費說,不對,我要等的是活著的你。范老師說,有什么不一樣嗎?老費說,當然不一樣,你死了,沒人聽你的,你說不清我干過些什么?沒人相信我做的事,只有你知道我為你做過些什么?范老師掙脫老費的手,我就說嘛,你覺悟低,什么叫跟我做事?那是跟組織做事。老費緊緊拽住范老師,他好不容易找到范老師,要讓他去替自己做過的事作證。老費說,你就是我的證明。好了現(xiàn)在人證物證我都有了。老費歡喜拍手。范老師卻趁機躥到河邊,他回頭看著老費笑,你呀,何必那么在意生死。你看我就不在意,說著撲通范老師跳進河里。老費緊緊抱住石欄,站在橋面咚咚跺腳,狠狠地說,你死了,我說不清,說不清啊。老費伸手一摸,居然抹下一把淚,老費想不起自己的眼睛何時又會流淚了。馬銀花隔著河說,我信你有冤屈。說著也跳進河里。老費急了伸手沒抓住,老費醒了一摸被窩,半邊涼絲絲的,馬銀花不知什么時候走了。

        7

        大眼呼嚕呼嚕喝完一大碗稀飯。又吃了幾個饅頭,取下身上的皮圍腰撂在風箱上,蹲在風箱旁邊捧著碗吃飯的小五子斜眼瞧了瞧大眼,他看見大眼揣了把菜刀出門。大眼啪啪敲開老費的門,也不進門就站在門口說,跟我出去。老費沒動,大眼掏出菜刀用大拇指在刀刃上刮來刮去。老費想大眼還是把藏在眼睛里的菜刀拿出來了,便跟在大眼背后。他們走過了國營紅旗餃面館門口,走過了鐵匠鋪,走過了大嘴壺的茶館,最后出了細水巷。他們來到了東門瓦窯上,北風掠過空曠的瓦窯,老費回頭四處除了瓦窯墳頭就是他和大眼了。老費停住叫問,大眼。你要做什么?大眼不吭聲還在走,一直走到那座最大的瓦窯旁大眼才停下步子。大眼蹲下來,老費也跟著蹲下來。大眼又摸出那把打著鐵匠家標記的菜刀,老費說,大眼你夜半三更把我叫到瓦窯,到底要說什么?要做什么?老費還想說我以前做過地下工作,那是把腦袋拴在褲腰上的事,我都沒怕過。老費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來。跟大眼這個愣頭青有什么好說的。大眼抬起頭,眼里的目光卻沒有剛才烈了,他說,你娶了我媽吧。大眼的話禿頭禿腦,老費不語。大眼又說,你娶了我媽吧。老費說,大眼你大半夜把我叫到這里,就是為了說這話?大眼說,是。老費說,為什么你會突然這樣?大眼說,我知道我媽喜歡你,細水巷沒人信你,我媽信你。老費說,就為你媽信我,我就娶她?大眼說,你也喜歡我媽。老費真的不知鐵匠的這個兒子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大眼又說,你娶了我媽吧。老費說,這是大人的事。大眼一下子攔住,不是,這是我的事,我喜歡大嘴壺家的大丫,大丫說我家擠得跟豬窩。除非騰出房子她才肯嫁給我,你一個人住寬著哩。老費明白原來這小子尋思把馬銀花推給他的原因是這樣。大眼撲通跪在老費面前,如果你不答應(yīng)我今天就斷了自己的指頭。老費看見大眼手中的菜刀閃著鋒利的光。這是一個寒冷又是一個奇怪的夜。鐵匠的兒子用這種奇怪的方法向老費表達了他的想法。老費覺得有些好笑,馬銀花要被鐵匠的兒子攆出門。

        馬銀花卻歡天喜地,她認為這是大眼最孝順她的一回。只是讓馬銀花心頭有點不舒展的是大眼跟誰不好,偏偏跟了大嘴壺家的大丫,這個親家以后怎么來往,但是一想到自己能跟老費過日子,心頭的褶皺也就熨平了。馬銀花想自己從進了鐵匠鋪沒多久,背上就不歇氣的贅著鐵匠的兒子,現(xiàn)在小五子也會拉風箱了,馬銀花應(yīng)該喘口氣了。當晚,馬銀花收拾了幾樣東西就到了老費家里,出門時她看到坐在風箱前打瞌睡的小五子,馬銀花像以前一樣,含了口水噴過去。小五子醒了。馬銀花看著五個兒子說,我到老費那里去了。馬銀花的口氣仿佛不是去嫁人,只不過是出去串個門而已。

        一天馬銀花從床底下翻出個鐵盒子,打開一看是一枚獎?wù)隆qR銀花不知這是什么東西,便捧著獎?wù)碌綄懶艛傋由蠁柪腺M,老費說,過去的東西。晚上等老費回到家,馬銀花把那枚獎?wù)虏恋酶筛蓛魞?,放在桌上,還在前面上了炷香。馬銀花說,這么好的東西怎么能丟在床底,得好好供著。老費說,何必。那夜,老費跟馬銀花講了他的過去。以往都是只言片語,這回他把自己怎樣做陳老板的交通員,陳老板叛變后,怎樣等著范老師。后來到墓園找犧牲的范老師,也找到了自己的墓碑。這些話與其說給馬銀花聽,倒不如是在說給自己聽。每細細地訴說一遍,老費又好像到了過去一回。這時候老費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走不出過去,他曾經(jīng)想忘掉這些,可越想忘掉越忘不掉。馬銀花住過來后,老費便一遍一遍地講給馬銀花聽。馬銀花不知聽了多少遍,但是馬銀花一點都不煩,這時的她像一個少女杵著下巴,靜靜地跟著老費回到他的從前。對于老費的過去,馬銀花感到陌生,但是她喜歡跟著那些故事走啊走,這是鐵匠永遠不能給她的,鐵匠除了讓她大了五回肚子,無法把馬銀花帶進一個神秘而陌生的世界。在老費一次又一次的復(fù)述中,馬銀花漸漸熟悉了那個世界,熟悉了范老師,熟悉了陳老板。有一回馬銀花說,陳老板死得可憐,范老師還有一座墓碑。老費一聽不高興了,你覺悟低呀,范老師是烈士,陳老板是叛徒,叛徒死無葬身之地活該。馬銀花說,陳老板對你好啊,你的獎?wù)逻€是他給的。老費說,他是幫組織給我的。馬銀花說,那還不是他給的。老費跟馬銀花講不清,索性閉上嘴打起呼嚕。馬銀花坐在一片呼嚕聲里說,對你好的人還是陳老板。

        老費擺攤子去了,馬銀花洗凈臉。換了一身干凈衣服,她對著放在桌上的獎?wù)伦髁藗€揖,把擦得亮閃閃的獎?wù)挛赵谑掷?,對著手中的獎?wù)抡f,你的冤我替你申。做了鐵匠的女人,給鐵匠生了五個兒子,鐵匠值。這回做了你的女人,我替你找回清白,讓你也值。馬銀花捏著獎?wù)鲁鲩T了。老費收攤回去,不見馬銀花,也不見了那枚獎?wù)?,老費到鐵匠鋪也沒有馬銀花的蹤影。老費找到馬銀花的時候,馬銀花已經(jīng)死了。馬銀花是在上訪時候從五樓的窗戶跳下來死的。

        馬銀花來到民政科,找到的還是當年老費找過的那個民政科長,民政科長有些老了,一綹頭發(fā)耷拉在光禿禿的頭頂,像旱地里突兀長出的草。他摸著禿頂說,怎么又來翻案。這是我遇上過的最荒唐的一件事。老費自己都認了,你又來鬧什么?馬銀花說,他那是沒得辦法。民政科長說,你是他的什么人?馬銀花拖過一張椅子坐下,慢吞吞地說,我是他的女人。民政科長說,胡鬧。事隔那么多年,老費以前不是連京城都去過,怎么樣,如果是事實早就翻案了,那還會等到現(xiàn)在。馬銀花說,老費是老實人,這個東西是老費組織給他的。馬銀花攤開手掌中的獎?wù)?。民政科長不屑地說,這能說明什么?馬銀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桌上的杯子都震得晃起來。滿臉憤怒地說。把他當成烈士不說了,只要人好好活著,當不當烈士無所謂。但是老費做過地下黨,為什么你們一個都不信?民政科長說,這不是我們信不信的問題,我們要的是證據(jù),是事實,有嗎?馬銀花說,范老師和陳老板知道。不知為什么說到范老師時候,馬銀花發(fā)現(xiàn)自己的牙齒狠狠咬下去,盡管老費跟她說過多少次,范老師是烈士,陳老板是叛徒,是壞人??神R銀花心里恨的是范老師,而不是陳老板。她曾對老費說,范老師把你支在細水巷等著,可他的影子都不見。老費說,他犧牲了呀,只是我不知。馬銀花說,反正就是他讓你等的,才把你等得坐大牢了,我恨范老師。老費說,范老師已經(jīng)是烈士了,你怎么能恨人家呢?馬銀花說,反正我就是恨他。這時馬銀花一咬牙差點在民政科說出了她恨范老師的話,她緊緊咬住自己的舌頭,把到嘴里的話咽下去,她說,要事實嗎,你到地底下去要呀。范老師在烈士墓園,陳老板也在地底下,你去要呀。民政科的人見狀忙推搡開馬銀花,跟她說??崎L要開會去了。本來聽到民政科長要開會,馬銀花后退了兩步,民政科長走到門口甩出一句話,一個破鐵玩意,誰都可以做,只要到鐵匠鋪要多少有多少。這句話激怒了馬銀花,馬銀花一下跳起來,放屁,做你媽個頭。她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縱步到門邊,眼里充著血。高高舉起手中那枚獎?wù)拢プ鲅?,你這驢日馬生的烏龜王八。有本事你做一簸箕來給老娘看,睜開你的青光眼瞧瞧,這獎?wù)率氰F匠鋪做得來的嗎?這獎?wù)率悄氵@烏龜王八配有的嗎?說完馬銀花伸起小指頭,呸,在小指吐泡口水倒下小指,朝民政科長甩了甩。民政科長怒了,極力克制著壓低嗓音。爛潑婦耍什么橫,你不就是細水巷鐵匠鋪里的寡婦?哼,哼……馬銀花從鼻子里哼了幾聲,厲聲說,老娘現(xiàn)在是老費明媒正娶的女人。告訴你,今天你敢從這道門里走出去,我就敢從窗子跳出去。民政科長以為馬銀花嚇唬他,這些年在民政科什么沒見過,遇上潑婦就先出去躲躲,這是他們的戰(zhàn)術(shù)。民政科長歪了一下嘴角,推開馬銀花,轉(zhuǎn)身朝門外走去。就在他走了幾步時,聽到一聲悶響從窗戶砸下去,忙回頭,只見那扇窗戶的玻璃在搖晃,馬銀花卻不見了。頓時,辦公室所有人都驚呆了,頓了幾秒,有人驚叫。真的跳樓了,真的跳樓了。民政科長歇斯底里地咆哮,你們都是死人,為什么不攔著她?辦公室的人說,誰知道她會真跳。

        老費花了很大勁才扳開馬銀花緊握的右手,那枚獎?wù)逻€在手中。老費輕輕拿起獎?wù)?,撫著馬銀花的手說,你傻呀,你跟我不就圖個過日子,瞧,現(xiàn)在你把日子弄得一團糟。老費使勁揉了揉不會流淚的眼睛,一揚手,那枚獎?wù)嘛w了出去,老費清晰地聽見獎?wù)露_垡宦暵湓谏砗蟮乃疁侠铩?/p>

        責任編輯:卓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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