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英武了一輩子的爹終于跟早他幾十年撒手而去的女人埋在一處了。
墳場里還是那個土疙瘩,只不過更大了,更圓了,上面是淺黃色的新土,暄暄的,像個剛出籠屜的饅頭。趕來吊唁的遠近親眷都沒了蹤影,幾天來一直前前后后操心勞力的族里爺們兒也散回去歇著了。更不用說那些請來吹喇叭的匠人,人一入土,哭聲一起,各式各樣的紙器躥起紅彤彤沖天大火的當(dāng)兒,他們是鼓奓著腮吹過最后一遍《送葬曲兒》的。但吹過之后,便把古銅色的嗩吶掖進腰里,接過問事兒人遞過來的票子,點一點,騎上摩托車作鳥獸散了。現(xiàn)在墳場里就剩下程東升老漢自己。就在女人領(lǐng)著年輕輩兒們也腳步拖沓地走出荒涼的墳場,徹底扔他一個孤身子在這里的一瞬,程東升老漢陡然覺得鼻腔里一酸。他似乎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在他耳畔輕輕說:孩兒啊,到如今你還不死心哩!爹告訴你,那事兒你就別再惦記啦,別再惦記啦!
不惦記咋行哩?那把槍擱了那么多年,在我入土之前,我還想找機會試試哩。程東升覺得自己在這世上顛著,從個不知事兒的毛娃子顛到一臉皺紋,胡子拉碴,就是為了記掛那件事兒哩。那事兒就像長到身上的一塊痣,跟了他大半輩子啦。若不讓記掛那件事兒,那活著還有啥念想?一日日苦熬著還有啥滋味兒?是哩,幾十年啦,一記起那件事兒他就會變得失魂落魄,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有時候是剛吃著飯,碗往那兒一擱,人呆呆的,飯就自己涼了;有時候正在跟人說道著啥,可一想起那事兒,剛說了上半句話,人愣上一陣兒,再說的時候就啥也想不起來了。至于從村里到這墳場到這墳頭兒的這條羊腸小道,他不知道走過多少回了。原先凸凹不平的小路,硬讓他用腳丫子軋平了;就連路兩旁生著的雜草,也早讓他踩得發(fā)不出芽兒來了。
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娃兒,墳場也不像如今這大,墳頭也不像如今這多??湛盏膲瀳錾狭阈巧⒙渲鴰资畟€墳堆,其中就娘的那個墳頭大得出奇。這些年過去了,村里死的人越來越多,每死一個人都埋在這里,弄得偌大的一個林子里密密麻麻到處都是土疙瘩。在這些土疙瘩中,娘的那個長滿了各種各樣的荒草,一年年變得不起眼兒了。這些年里,程東升老漢也由一個不懂甚事兒的娃兒一步步活到了六十多歲,活成了三個孩子的爹,兩個娃兒的爺爺。他知道再過個十年二十年,頂多三十年,他自己也要鉆進那厚厚的黃土里去。那里是村里每個人的歸宿,是村里所有人最終的家。他知道總有一天自己也要到那里去,至于什么時辰,用什么方式,那就說不上來啦。是啊,雖然死過那么多人,可除了兩個因為家長里短氣不過喝藥的女人,一個在鎮(zhèn)上上學(xué)遭了雷擊的娃娃,還有一個不慎落水的老人,大部分人都死得平淡無奇。程東升老漢琢磨著,自己日后也十有八九死不出啥花樣兒來。是啊,要說起死,沒有一個人跟娘一樣,死于非命,而且整整一個晚上暴尸荒野。冤冤枉枉,無緣無故就那么死了。第二天他們趕去收尸的時候,娘的胸口上有一個黑洞洞的血窟窿。
林子里靜得出奇,他愣了愣神,才知道所有的人的確都走光了。送葬的人,看熱鬧的人,自己的女人和孩娃兒。女人走了,孩娃兒們走了,他就可以將那件事兒好好地想想了。娘是讓人打死的,用槍?,F(xiàn)在說來這么是一句屁樣松散的話,細想起來當(dāng)時真是驚心動魄。他記得,那年他也就是個十來歲的孩娃兒。不知咋回事兒,村里就駐進了幾個穿著綠軍裝戴著綠軍帽手里還拿著手掌大小紅本本的年輕人。后來他才知道,那本本叫紅寶書。那些年輕人來了不到半年,村里的老程家跟老王家兩個家族的人就分成兩派打起仗來了。先是手里拿著小紅本本打嘴仗,接著便分別請來識文斷字的人沒白沒夜地寫了一大張一大張的紙貼在村里的墻上,謾罵對方的祖宗八輩,捏造對方的丑事兒陋事兒。爹就是因為念過初中才被推為一派的領(lǐng)袖的。不過爹剛當(dāng)了領(lǐng)袖之后,他肚里的墨水便用不著了。因為大家很快就拿起鋤頭鐵锨,真正干起了仗。兩個派別都起了好聽又鼓舞人心的名字,連鋤頭把兒上也纏上了好看的紅布條條。每當(dāng)兩派打仗的時候,村里人都覺得像過年一樣新奇。大姑娘小媳婦們也都參加到其中一個派別,即使沒有參加的,也都站在街心看熱鬧。在程東升老漢的印象里,娘從來不會出現(xiàn)在那種場合。程東升記得,每當(dāng)兩派打仗的時候,娘就領(lǐng)著他和年幼的妹妹躲在家里,外門上加兩道門閂,誰喊也不出來。
那一天,他們在家里躲到半晌,就聽到村里家祠的方向喊口號的聲音潮水一樣涌著,接著就起了槍聲。當(dāng)然,那時候他們并不知道那是槍聲。過了一會兒,院子的門就被人敲響了。娘沒有立刻去開門,但那人敲得越來越大聲了。仿佛知道人在里面,似乎不把門叫開就不罷休似的。娘出去到院子里從門縫朝外瞅了瞅,接著拿開門閂讓那人閃了進來。那人是爹派來的,走進屋就火急火燎地說,根據(jù)最新戰(zhàn)報,老淵聯(lián)從縣里弄來了一把盒子炮,七條長槍。準(zhǔn)備對這邊進行血洗。爹派他捎信來,讓娘領(lǐng)著孩子趕緊去家祠跟他會合。
東升老漢記得,當(dāng)時娘只匆匆收拾了些干糧和衣物,就領(lǐng)著他們兄妹倆出門了。街上看熱鬧的人并不多,到處是散落的磚頭瓦塊。他們娘兒仨跟著那人朝前走,可是剛走到家祠前的土坡上,就聽得“啾啾”兩聲響。東升老漢一回頭,就看見娘倒在那兒了。娘是緩緩倒下的,沒吭一聲,就像累倒了趴在床頭歇歇。東升老漢喊了一聲娘,就要回去拉她,卻被那個人死死地?fù)ё?,摁到土坡子上了。就那樣待了一個多鐘頭,那個人帶著他們兄妹倆朝前爬了一段路,才看到對面門廊里有人招手讓他們過去。
門廊里躲著一二十個人,都是爹那邊兒的。從那兒可以看到娘躺倒的地方。娘那天穿著白布衫藍褲子,新洗的,干干凈凈,趴在那里一動不動。東升老漢好幾回都想去救娘,可那些人死活不讓。說那里還在對方的火力控制之下,危險得很。所以,娘就在那兒躺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們?nèi)グ涯锢貋淼臅r候,娘的身子已經(jīng)硬了。
那次武斗,村里一共死了七個。老程家四個,老王家三個。雖然程家傷亡比對方多,可因為混戰(zhàn)中擊斃了對方的一號人物老淵聯(lián),所以還是爹這邊取得了勝利。老淵聯(lián)一死,王家就沒人挑頭兒鬧了。村里再打不起仗來,就顯得落寞了許多。
那年,墳場里一下子起了七個墳頭。在空曠的土嶺子上,這里一個那里一個。他們在塵世間打得不可開交,到了黃土底下,再不能像在外面那樣勾心斗角,爭爭吵吵了。畢竟那么深的黃土,連串個門兒都不可能,更不用說打仗了。
那個時候,程東升老漢就一天到晚在娘的墳頭上坐著,傻愣愣地發(fā)呆。墳場上有時候一整天沒有一個人影兒,連鳥雀也稀罕,安靜得很。有時候東升老漢就會覺得娘太孤單了,但他仔細想想,孤單也好,娘不喜湊熱鬧,喜歡安靜,或許對娘來說,孤單也是一種福分。
二
回到家里,程東升老漢看見女人還在拿著公公的照片抽抽搭搭地哭著。他想勸勸女人,猶豫了下,又沒張口。他知道,勸也是白勸。要說,爹活到這個歲數(shù),也算值了。娘死后,爹做了幾年村里的問事兒人,就丟下不干了。他沒有再娶,一個人拉扯大一男一女兩個孩娃兒,又給他們成了家。一輩子沒病沒災(zāi),平平靜靜地活到八十多歲,在雨后的一個早晨去菜園里摘豆角的時候就躺在地頭兒上不會動彈了。從那天起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年。三年里,兒媳婦在身邊形影不離地悉心伺候著。爹躺下之后小腿就出奇地一天天萎縮,兒媳婦每天都要給公公按摩小腿。那么辛辛苦苦地伺候著,最后老人還是撒手走了。程東升老漢覺得要換成自己,大概也是要哭的。
望著淚眼巴嚓的女人,程東升老漢覺得倒是自己心里平靜得多,也淡然得多。人總是要死的,誰都難逃這一遭。村里的許多人注定活不過村口的一棵榆樹或者一棵槐樹。走了就走了,葬禮雖不算隆重,但在同村這么大歲數(shù)的亡人里,也算湊合著過得去了。而且他覺得爹一去,娘就有個伴兒啦。娘在下面待了幾十年,孤零零一個人,守著冰涼的墓室,是該有個伴兒啦??伤窒氲?,老兩口兒到了一起,會說道些啥哩?會提起從前的舊事嗎?那恐怕是難免的。對娘爹是負(fù)疚的,在紛亂的武斗中,讓她中了流彈。作為一個男人,他沒能保護得住自己的女人。東升老漢這些年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過,如果不是爹讓人去家里傳信兒,娘一直領(lǐng)著他們兄妹倆躲在家里可能就會躲過那一劫。可娘還是得到了爹的信兒,還是去了。爹是想保護她的,可卻偏偏害了她。
他隱約覺得,爹應(yīng)該知道那天是誰開的槍。這些年,他不止一次問過爹,那槍是誰打的。這些年過去了,對那事兒爹至死守口如瓶,對那人更是只字未提。爹直到咽氣,都沒說出那個人的名字。爹對不起娘,那仇他自己不報,也不讓任何人報。兩個人埋在一起,注定是消停不了啦。
爹不去報仇,卻一直保存著從老淵聯(lián)手里繳獲的那把手槍。在沒人的時候,爹會從箱子底把它翻出來,在手里一遍遍地摩挲。摩挲著,慢慢地爹就會流起淚來。爹哭過一陣之后,把淚擦干,再把槍藏好,就又該干啥干啥去了。
爹留下的遺物不多,一口鐵箱,一口木箱。東升老漢找來鑰匙,在那口黑色的鐵箱子里找到了那把銹跡斑斑的手槍。他拿著槍坐到窗下,一句話也不說,伸手摸到窗臺上的雞油,用棉花沾著在槍體上擦拭起來。
外面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屋子里卻沒有點燈。清白的月光從窗玻璃透過來,霧一樣漂浮著。在這漂浮著的月光中,剛剛擦拭過的槍泛著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兒。那種氣味兒在月光下從鼻腔鉆進他的氣管兒,又鉆進他的骨頭里,那感覺恍恍惚惚。
兒媳婦進來了,說飯做好了,喊他們?nèi)コ燥垺K@才注意到自己的女人還是跟原來一樣跪在暗影里,手里捧著爹的相框,這么長時間都沒有說一句話。
三
第二天一早,東升老漢換了一身衣裳,把那把銹死了的手槍塞在腰里,抬腿要出門的時候,女人才問了一句:“你要去干啥?”
“不干啥,我去城里一趟。”
他去城里的目的,女人不會不知曉。在一口鍋里摸了這些年的飯勺,在一個床上滾了這些年,她怎能不了解他的心思哩?最了解他的人就是她了,兒女們都不行。
他要到城里去一趟,就是為了爹至死沒有說出的那句話。那天的槍是誰打的,對這事兒爹一直守口如瓶,但他的心里卻一直不能放下。槍子兒是老淵聯(lián)的槍里打出來的,憑這個能斷定這事兒十有八九是老淵聯(lián)干的,但卻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至少應(yīng)該有當(dāng)時在場人的證言。當(dāng)時在場那么多人,理應(yīng)有人看到那一幕,記得那一幕。他必須問出來。原來爹活著,他覺得爹活著的時候不肯說,臨死的時候肯定要給他一個清楚的交待。他沒有想到老人會這么絕,會把話帶到墳?zāi)估锶?。爹走了,那就只能指望別人了。
這事兒要抓緊,因為在村里,爹的同輩人剩下的沒有幾個了。在還活著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中,有一個人最可能知道當(dāng)時的情況,那就是程同淵。程同淵當(dāng)時是爹的副手,現(xiàn)在得了心血管病,正在縣城住院哩。東升老漢想好了,他要到城里去,找到這個人。如果這個人再死了,那就再沒有人知道娘到底是咋死的啦。
東升老漢知道,自己的女人裝得像個沒事兒人,其實她的心里跟自己一樣關(guān)心著那個結(jié)果哩。她咋能不關(guān)心哩?她不是別人,她是老淵聯(lián)的閨女呀。在那場武斗中,老淵聯(lián)是死了,可他卻撇下個女娃兒。后來,爹就請人做媒,讓東升娶了她。
東升老漢想起把女人娶到家里來的情景了。女人沒有坐轎,也沒有坐車,頭上戴著紅紗,腳上穿著繡花鞋。一步步跟在他的后頭,就走到他家里來了。不知為何,眼前忽然浮起的這個場景,讓他的心疼了一下。
說實在的,當(dāng)初爹讓他娶下仇人的閨女,他真是一百個不樂意,一百個想不通。后來有一天,他卻忽然想通了。老淵聯(lián)十有八九是欠著自己一條命,老淵聯(lián)死了,現(xiàn)在只能找他的閨女了,眼下最要緊的便是不能讓她嫁到外村里去,不能讓她落到別的男人手中。如果那樣,日后縱使弄清楚了當(dāng)時的情況,找她報仇也難了。
他娶了她,村里人都欣慰地說,這下老程家跟老王家的恩怨算是了結(jié)啦。東升老漢卻只是笑笑,心里想,哪能那么容易?其實才剛剛開始哩。
結(jié)婚之后,記不清多少個晚上,他在上面折騰著她,她則由他擺布,一聲不吭。每回干那事兒之前,她都要先吹滅燈,他卻執(zhí)拗地讓她點著。她聽話地起身點上燈,自己回身卻用被子捂上了臉。完事兒之后,他揭開被子,看見她滿臉是淚。他坐在床沿兒上,點上一袋煙,嘿嘿地笑了,笑得很受活。
后來他們有了孩娃兒,她背著娃兒在地里干活,臉曬得像黑炭?;氐郊疫€要背著娃兒做飯,熱得汗珠子像下雨。做了飯端到桌上,看他吃,還要給他把酒倒上。他喝酒,喝醉了就打她,狠狠地打。她每回都不吭氣,連哭也不出聲。他打累了,瞥她一眼,撂下一句話:“跟著我累點兒算啥?苦點兒算啥?不要忘了,你欠我一條命哩。”
她也尋死覓活過,那一次是在大麥地里,剛剛開鐮,不知為啥他就動起手來了。他把她從地里打到家里,打累了,在床上呼呼睡去了。她找來一條繩子,將自己吊在了門臉上??蓜倓偺叩鼓_下的凳子,他就醒了。他將她救下來,撂下一句話:“你要好好活著,等我弄清楚了那件事兒,我一槍要了你的命?!?/p>
這些年,東升老漢沒給過秀娥一個好臉兒。無論她怎么服侍,他也沒對她好過。他打女人那是下了死手的狠打。女人的一只眼睛就是讓他打瞎的。但他不會要了她的命,他還唯恐她死了。她的命是他的,一切都還沒到時候。
這一次不一樣,女人忽然撲倒在地上,死命地扯住了他的褲腿。她的頭發(fā)凌亂得像一堆荒草,雙手顫抖著,臉上是幾十年如一日的怯怯的表情:“我求你了!這些年,就為那事體,你活得太苦了。你別再去問了,就算是我爹做下的,有啥債全由我來還,你就把氣全撒到我身上行不?”
東升老漢愣了一會兒,氣勢洶洶不可一世的氣焰才又在臉上燃燒起來。他晃了晃腦袋,用手摸了一把青色的頭皮,然后把那把槍從腰里拔出來,叫道:“咋能不問?這把槍好不好使,我還想試試哩!”
“你問那干啥?誰還能記得哩?咱孩娃兒的孩娃兒都那么大了,咱就不能好好地過幾天日子?”
“過日子?”
“只要你不提那話,咱日子過得不好得很?”
東升老漢想想,女人說得也有道理。如果他不再念叨那事兒,如果他能把那事兒給忘了,日子保準(zhǔn)過得好著哩??伤趺茨芡四兀咳绻?,那這么些年不就白煎熬了?他這輩子,就是為了那事兒活著哩。
“等我弄清楚了那件事兒,有你好看的。”這樣威脅的話他不知說了多少遍,這次仍舊惡狠狠地說道:“你在家給我好好活著,讓我弄明白了,回來一槍要了你的命?!?/p>
“嫁給你這些年,真是受夠了!”
女人這次似乎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膽,她沒有再嚶嚶地哭,而是紅著眼睛,拉開了一副魚死網(wǎng)破的架勢,似乎說什么都要阻止男人再那樣執(zhí)著地干下去。
看了看女人那副樣子,東升老漢嘻嘻地笑了幾聲。若是在從前,女人膽敢這樣對他,一定會換來他一頓暴打??山裉觳恢獮樯叮坪踝兊锰貏e寬容。他淡淡地說了一句:“留著一口氣兒給我,我會回來的,在家里好好地等我?!?/p>
那天一早,太陽就白烈烈地耀眼。在這樣的日光下,他就在女人的目光中走掉了。
或許是天寒的原因,那瑟瑟的日光也像是在一直抖個不停。在這樣的冬日,上了歲數(shù)的人是最難熬的,許多老人都堅持不下去了。這里面當(dāng)然包括新近病下來的程同淵。據(jù)去縣醫(yī)院探望過老人的村里人回來講,老人的病來得猛著哩。
東升老漢踩著半指厚的霜雪來到鎮(zhèn)上,坐上公交車,他就開始尋思自己開口問那個問題之后,老人會咋樣回答。這些年,他也側(cè)面打聽過許多老人,可大多數(shù)人都是茫然地?fù)u搖頭。問過那么多人,東升老漢卻一直沒敢去問程同淵,其實他知道,除了爹,最可能知道真相的就是程同淵了。因為程同淵當(dāng)年是爹的副手。正是這個原因,讓他不敢輕易去問。他有些害怕,他怕爹不說,他也跟爹一樣不說,那件事兒就永遠是個謎了。
是爹的死和程同淵的病讓東升老漢覺得不能再等了。這樣到了城里,他心里隱隱感到有些凄涼。他對自己說,槍是老淵聯(lián)的,娘身上的槍子兒也是老淵聯(lián)的,娘不是他殺死的會是誰呢?
程東升老漢明白,那個結(jié)果不用問也清楚得很。他心里輕輕地感喟著:“天哩!平常好好的,他咋就能對同村里一個嫂子下了狠手哩?不是一個派別,就能下那樣的狠手嗎?有啥樣的深仇大恨哩?能讓好好的人變成這樣?”
四
在縣醫(yī)院里,東升老漢找到了程同淵。
“我就要死了。”程同淵躺在床上,老半天才看清床前頭的人。
“你不能死哩?!睎|升老漢說。
“我不死”,程同淵臉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早晚……早晚都會來找我的?!?/p>
“你還記得村里最厲害的那次武斗不?”
“咋會不記得?那次打仗,就因為老王家新得了一批軍火……是一把盒子槍跟幾把步槍?!?/p>
程東升聽了那話,心里似乎放松下來:“那我娘是老淵聯(lián)打死的了?”
老人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驀地,臉上像是蒙了一層陰影兒,半晌才說:“孩兒啊!叔知道,你已經(jīng)知道那個結(jié)果了。你來找叔,就說明你已經(jīng)知道那個結(jié)果了。這些年,你爹不說。他跟我說好了,也不讓我說。其實我該說的,我該找到你,把那話交待給你。可是我沒有。我對不住你啊。前些日子我還尋思著這事兒,我想,我也活不了幾天了,我要告訴你,把那件事兒清清楚楚地告訴你?,F(xiàn)如今你爹走啦,我知道,你爹臨死的時候,一準(zhǔn)把該說的都告訴你啦。你就別跟叔繞彎子啦。叔承認(rèn),你娘是叔打死的!對!老嫂子是我……是我開槍打死的!”
“你?!”
“對!是我?!背掏瑴Y渾身顫抖著,老眼里突然蒙了淚,似乎想要坐起來,可他挺了挺身子,最終卻還是沒辦到,“那天中晌,我們的人原打算活捉老淵聯(lián)的,沒有成功,但卻繳獲了他那把手槍。他奶奶的,那是真家伙兒啊。你爹高興壞了,我也高興壞啦。咱從前哪兒見過那真家伙兒啊。做夢都想弄上一把哩。槍交到了你爹的手里,你爹又把它傳到了我的手里,我又傳給了其他人。我們每個人都摸了摸那熱芋頭一樣燙手的槍體。最后,槍又回到了你爹的手上。你爹高興得朝天“叭叭”開了兩槍,然后又把槍遞給我,說兄弟,你試試這家伙,你試試它的火力。我真是高興壞了??晌艺湍敲瓷盗??我沒跟你爹一樣朝著天開槍,而是朝土坡下敵人的陣地上,一連放了兩槍。放了槍之后,我才知道打著人啦。天哩,咋會那么巧?咋會打著老嫂子哩!”
程同淵說完,手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了。
“那咋會?那咋會哩?”程東升身子僵直了,“你是爹的副手,咋會干下這事體哩?”
“是哩,娃兒!我該死哩,我該死啊。可我也不想打死老嫂子啊。我不為別的,我就是為了試試那把槍,試試那把狗日的槍!”
程東升木頭一樣戳在那里,愣愣的,似乎傻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似乎想說啥,可舌頭根子發(fā)硬,一個字兒也吐不出來了。這咋能讓人信哩?咋能讓人信哩?娘竟然是爹手下的人打死的,而放槍的原因哩?竟然只是為了試試槍。
東升老漢忽然感覺四肢乏力,身子搖搖晃晃的差點兒沒有跌倒。他挺了挺身子,站住了,可那把銹死了的槍卻“當(dāng)啷”一聲,從他褲襠里掉在了地上。
仇人找到了,竟然是這樣一個躺在病床上死了半截子的人。在這之前,他曾無數(shù)次設(shè)想過知道那個結(jié)果后的情景,不管是誰,他都會拿起那把槍來,一槍打爛他的腦門兒。他盯著床上瑟縮成一團的老人,心里亂成一團。打死他嗎?打死他為娘報仇?他緊緊地盯著趴在床上身子篩糠一樣顫抖的老同淵,忽然發(fā)出一聲痛苦的獸類一般的嗥叫,一下子蹲在了地上,雙手痛苦地抱緊了腦袋。
過了許久,他從醫(yī)院里出來,一步步往家里走去。這一刻,他只想回家,只想回家見見自己的女人,把這個始料不及的結(jié)果告訴她。
出了門,涼風(fēng)一吹,他的心才掏空了一樣難受起來。說實在的,他真是快要愧疚死了,他覺得自己真不是個人。這一輩子,自己虧欠女人的太多了,真是對不起自己的女人。
一路上,他的心絞擰得難受。這些年,女人受了那么大罪,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他一次次折磨得她那樣可憐,自己的心卻從來沒有動過一動哩。知道這個結(jié)果之后,他才徹徹底底知道,是自己錯怪了她了。走著走著,他的淚流出來了。不知為啥,他又想起娶她那天的情景來了。她頭上戴著紅紗,腳上穿著繡花鞋,輕手輕腳地在后面跟著。腳步也小心翼翼的,連一絲聲息都沒有。這樣想著,他就哭得走不動路了。蹲在路邊,扶著一棵大樹,兩手蒙住臉,淚水從指縫間流出來了。他嗚嗚地哭著,難以自抑。
過了一會兒,他感覺自己心里平緩下來,開始重新上路的時候,才想起來女人是叫秀娥。這些年,他沒有叫過她的名字,甚至連她叫什么名字都忘啦。他那樣對她,她竟然沒有一句怨言。他想好了,回到家里,他要進門就跪在她的面前。不,他要把家里的晚輩們都叫來,把全村的老老少少都叫來。他要當(dāng)著他們的面兒,給她磕頭賠罪。他不怕后輩娃兒們的笑話,就要當(dāng)著他們的面兒,一下子跪倒在她的臉前頭。
這樣一想,他似乎有了一種大病初愈般的歡欣,腳步也輕快起來。
一路上,他的心里只是念想著她,倒不像是念想著自己的女人,而是念想著一位讓他敬重的老人。是啊,他冤枉著她,拿捏著她,就這樣過了大半輩子。他把氣全部撒在了她的身上,把不公都給了她。她為啥連句怨言也沒有哩?他那樣地對她,她還是對他百依百順,細心地服侍。這樣的一個女人,心境該是多么寬闊多么善性哩?自己實在是太罪過了,對她踢也踢過,打也打過,罵更不用說了。想起這些,他便感到愧疚而且難過。東升老漢真切地感到一種難言的強烈的震動。他想起來,老輩人曾經(jīng)說過,佛菩薩是最能忍辱的,她就是自己的佛菩薩嗎?是老天可憐他這樣一個從小沒了娘的孩子,才讓個佛菩薩降到他的身邊嗎?一路上,他的心里滿滿的全是感激。走著走著,他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感動,他真想趕緊趕到家對著女人眼淚婆娑地喊一聲娘。這愿望是那樣強烈。
快到村子的時候,他心里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動與狂喜。他想,當(dāng)他把那個結(jié)果說出來的時候,當(dāng)她放下壓在心頭幾十年的擔(dān)子的時候,會是個什么情景呢?他仿佛看到了她眉宇間顯現(xiàn)出的狂喜,緊皺了幾十年的皺紋舒展開了,緊鎖了幾十年的眉頭也舒展開了。他有些激動,有些走不動了。他又一次蹲下身子,點了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之后,仿佛看到她聽到這個消息之后的眼睛,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就仿佛她不是個年逾花甲的老人,而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她還能活五六十年,還有五六十年的好日子可過。
等到村子近了,他忽然又有些緊張起來。他的心里突然慌張得厲害。他想,女人這樣過了一輩子,咋能接受那個結(jié)果哩?他一步步走近院子的時候,一眼看到了屋子里的燈光。他抬起腳,沒敢邁進那個矮矮的門檻兒,而是又把腳縮回來,先到牛圈里查看了一遍。
他家的牛圈就蓋在院子的外面,平常沒有注意,這回他才發(fā)現(xiàn),牛棚的墻上有一些縫隙,都讓女人用破布爛草塞上了。牛圈里很干凈,牛站在圈里,安靜地反芻著。女人已經(jīng)給牛喂過了草料。幾十年來,這些活計都是女人干的。他從來沒有感到過什么,甚至從來沒有注意到過這些??吹竭@些,他的鼻腔深處猛烈地一酸,喉嚨里梗了個硬硬的東西。他覺得自己的淚水又流了下來。
他連忙轉(zhuǎn)過頭,有些踉蹌地朝院子里走去。走進院子的時候,他感覺有些異樣。他腳步加快了,等他一腳踏進門去的時候,才一下子呆住了。在他的眼前,兒子兒媳還有嫁到鄰村的閨女都蹲在地上,連女婿也蹲在那里。在他們的中間,一條稻草編織的席子上,躺著他的女人。
“爹,你咋才回?”女兒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撲到他身上就哭了。
“爹,你一大早走后,娘就有些恍惚。”兒媳婦道,“等到晚上我做好了飯喊她去吃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娘吊在窗欞上,身子都僵了?!?/p>
兒子跪在地上撲在娘的身上,又一次嚎啕大哭起來。
他朝前跌了幾步,驚呆在那里。她看見,女人換了一件干凈的藍布衣褲,頭上頂著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頂過的那條紅紗,腳上穿著結(jié)婚時穿過的那雙繡花鞋。
淚水蒙住了東升老漢的眼睛,他一下子癱倒在地上,搖晃著女人的身子。他一輩子都沒有這樣近地端詳過自己的女人,在昏暗的燈影下,他看見女人一臉的平靜。一雙眼睛大睜著,里面像波瀾不驚的湖水。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一張美麗的臉。
自己女人的臉,秀娥的臉。
程相崧: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雨花》《佛山文藝》《時代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