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月斌

郝煒華小說印象

算起來，郝煒華開始寫小說是在20年前。對一個寫作者來說，20年，即便掐除其中幾年的間斷，也已足夠漫長。再從她重新寫小說算起，至今也十多年了。所謂十年磨一劍，可她似乎并未鋒芒畢現(xiàn)亦未叱咤江湖，只是那樣不緊不慢地走著，不溫不火地寫著，不聲不響地發(fā)表著。這位屬牛的“70后”作家，似乎注定要經(jīng)歷長途跋涉，注定要成為沉潛負重的后來者。郝煒華嘗自云是個慢熱的人，她的小說好像也在慢熱的過程中漸入佳境，看她近期發(fā)表的一些作品，即很有令人驚艷的感覺。比如《紅酥手》、《追火車》兩個短篇，就寫出了幾許“人成各，今非昨”的人生況味，讓我們不得不感嘆，她的小說不僅盛滿滄桑，而且碰觸了許多盡人皆知卻不能的隱痛。

從《紅酥手》、《追火車》等作品來看，郝煒華很善于編織情感故事，她不單把情節(jié)鋪設(shè)得有板有眼，更將人物的心理拿捏得自然妥帖，所以她的小說不以緊張巧妙的故事取勝，而是以慢斯條理、不露聲色的迂回性敘事接近故事的內(nèi)核。《紅酥手》中的牟經(jīng)年——這個人物的名字顯然暗含柳永詞意（“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為了逃避北方的婚姻，曾跑到南方尋找“理想生活”，他原以為南方女子鄭小秋是“天上的仙子”，以為遇到了唐詩宋詞里的愛情，但是經(jīng)年之后再度“沈園相會”，卻發(fā)現(xiàn)“一見面全都變了”，原本美妙可人的鄭小秋不光身體胖得慘不忍睹，腦子里也只裝著掙錢發(fā)財，這讓毫無思想準備的牟經(jīng)年“簡直要昏厥過去”，當(dāng)然也讓他看透了“南方”的虛妄，回到了北方的現(xiàn)實中，成為“滾滾紅塵中的一名普通男子”?！蹲坊疖嚒返闹魅斯且粋€叫周先進的男人，他和華之所以能夠從戀愛走向婚姻，是因為當(dāng)年他相信：追上飛奔的火車就能追上幸福。然而，這樁不被看好的婚姻并不是幸福列車。為了“隨應(yīng)潮流”，為了讓人瞧得起，為了“擺脫工人身份的鉻印”，周先進去做生意、去掙錢，可是他總是不走運，不但沒變成富人，反而負了一屁股債。最后，周先進又一次追上了火車，但他已對未來完全絕望，跳下火車自殺了。牟經(jīng)年和周先進都經(jīng)歷了一個走出夢境的過程，他們的生活都曾因某種外力而改道，但不同的是，前者如同做了黃粱一夢，醒來之后，眼前便是“滾滾紅塵”，后者卻如進了危機四伏的迷魂陣，即便還有退路，也“回不來了”。一個是夢醒，一個是夢碎，所以他們的結(jié)局大相徑庭。在這兩篇小說里，郝煒華著重表現(xiàn)了理想與利欲的沖突及和解，人們要么是把欲望當(dāng)成了理想，要么是理想當(dāng)成了欲望，二者糾扯不清，往往讓人迷失了自我，遠離了現(xiàn)實。但是當(dāng)你面對堅硬的“現(xiàn)實”時，若是不愿被它“推著、拉著、挾著、帶著”，恐怕只會被它撞得粉碎。因此，我們大可以認為，《紅酥手》、《追火車》講的是：曾經(jīng)滄?！槐仉y為水，除卻巫山——誰說不是云？其中既有對命運的吁嘆，也有對生活的反詰。

本期發(fā)表的《手指冰涼的女人》仍是一部質(zhì)地細膩的情感小說，它沒有像《紅酥手》和《追火車》一樣，將波瀾不驚的故事拖曳于線性的時間中，而是以回溯的方式講述了主人公紀宇生經(jīng)歷的愛欲糾葛。紀宇生是一個花花公子型的人物，喜歡沾花惹草，逢場作戲。后來之所以會發(fā)生“故事”，是因為原來的那種“平衡”被打破，他的情欲游戲受到了“愛情”的挑戰(zhàn)。當(dāng)他對女演員劉媛媛幾乎動了真感情時，對方卻不再回應(yīng)；當(dāng)他要對女教師王春風(fēng)敬而遠之時，對方卻轟轟烈烈地愛上了他。所謂愛情就是這樣的不可思議，想要時相去萬里，不想要時卻飛蛾撲火一般直直沖來。最后，王春風(fēng)所持守的“愛情”，只會如那對象征“愛情美滿，家庭幸福，福壽綿長”的瓷瓶一樣，之所以把它高高舉起，是為了讓它跌得粉碎。這世界，“手指冰涼的女人”應(yīng)是“水做的骨肉”，需要賈寶玉一樣的人物來憐惜的，薛蟠一樣的紀宇生當(dāng)然不配。

《老宅》是一篇場境小說，以一片面臨拆遷老住宅區(qū)為背景，寫了同在一個單元的住戶們的日常生活。因為日常，所以平淡無奇，盡是些凡人瑣事。有退休的老人，有基督徒，有光棍，有單身母親，還有精神病患者、妓女、流浪漢。這形形色色的“原住戶”和租房客共同構(gòu)成了一種幽暗、骯臟的生態(tài)，沒有光亮，沒有秩序，沒有生氣，沒有希望，完全是一片無法得救的死地。但是作者又從一團混沌中找出了變數(shù)，這變數(shù)就是劉蘭花的出現(xiàn)。小說描繪的是亂哄哄的群像，劉蘭花則是這群像的中心人物。因為她的到來，老宅像是泛出了活氣，有了光，有了愛，有了溫情。顯然，作者是以這樣一個“如-此-的-愛-干-凈”的女人來充當(dāng)“圣母”的角色?？墒牵@個帶了一個智障女兒的女人，這個對一個神經(jīng)病老男人施以援手的女人，本身又有來歷不明的神秘性，當(dāng)她和她的癡呆女兒連同老人一起消失后，更是留下了諸多懸疑。郝煒華果然很會吊我們的胃口，最終她也沒有講明，這個女人到底從何處來，又去了何處。

由此，卻也看出了作家的善意：煒華的小說總是留有余地的，哪怕她的主人公不得不死，還是要先追上飛奔的火車。“絕望之于虛妄，正與希望相同?！薄≌f因此具備了柔韌的質(zh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