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士州
陸橋鄉(xiāng)有一對兒女親家,一個是白家莊的養(yǎng)雞老板,叫白志雄,一個是陸家村服裝公司的經(jīng)理,叫陸才定,都是赫赫有名的企業(yè)家。白志雄的兒子白水泉身材魁梧,器宇軒昂,是養(yǎng)殖技術(shù)員。陸才定的女兒陸文秀嬌小玲瓏,面目姣好,在服裝公司當會計。這門親事,說得上是天作之合,門當戶對。兩家講好,十月下聘,元旦結(jié)婚。兩個人聽得這個喜訊,真是又喜又急。特別是白水泉,喜得數(shù)著手指算日子,恨不能飛上天去推著太陽快點走。
偏偏這當口生出一宗事來,鬧得兩親家差點翻臉,他倆的婚事也險些吹了。
一宗什么事?
話說有一天下午,老白來到社區(qū)文化服務(wù)中心的棋室里,等候親家老陸。原來,兩人都愛好下象棋,平日里兩人一碰面,就會不約而同地說聲:“殺!”而且,二人也常常借這個場地碰頭,商量兩家的大事。因此,二人有個規(guī)定,除了特殊情況,每逢三六九下午棋室對弈。
今天是三號,老白跟往常一樣,放下飯碗就趕來了。他左等右等,不見陸才定來。后來聽別人說老陸病了,他想了想,回家對兒子說:“你未來老丈人病了,我買了點東西,你去看看他?!?/p>
白水泉馬上來到陸家,把禮品放在桌上,走到床前,親親熱熱地喊了聲“陸老伯”。
老陸揮手示意小白在沙發(fā)上坐下。他感慨地說:“畢竟上了年紀。上午蠻好,吃午飯時就渾身不舒服。不過,也只是偶染小恙,出身汗就好了?!崩详懯瞧呤甏母咧猩抢锬簧?,有時說話,文白相間,興致高時還會吟詩作對。
小白聽了丈人的話,把埋在沙發(fā)里的屁股挪了挪,說:“小癢?小癢怎么出身汗就會好了?是不是生癬了?是癬的話,應(yīng)該涂癬藥水,不過很痛,要忍著點?!?/p>
老陸知道女婿把“恙”字想成了“癢”字,搖了搖頭正要解釋,小白誤認為丈人不信他的話,搶著說:“真的痛得很呢!去年我背上生了塊癬,涂藥水痛得雙腳跳,文秀還拿了把扇子替我扇呢!”
等白水泉說完,老陸坐起身子,用食指在空中劃了個“恙”字說:“此恙不是那癢……”話還沒有說完,白水泉又搶著說:“那是差字,出差的差?!?/p>
“水泉!這是恙字,生病的意思。虧你還是個大專生,連這個字也不認識!”老陸說完,見小白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覺得話重了一點,就指著桌上的禮品說:“怎么又買了這么多東西?”
“也沒有什么,兩瓶中華禮酒和兩瓶參耳補膏。”
“什么?參什么?”這時,陸文秀從廚房里收拾好碗筷出來,聽見小白把“參茸”兩字讀成了“參耳”,就大聲問了起來。
“參什么,參耳?!毙“字貜?fù)了一遍。
“那念茸,不念耳。參茸就是人參鹿茸,你這個白字先生!你姓白,以后就叫你白先生吧!” 陸文秀說著,樂得拍手大笑起來。
未來的女婿接連念了幾個白字,老陸心里著實氣惱。但想到他是堂前嬌客,說多了不好意思,就把氣出到女兒身上:“文秀,念了白字固然可笑,但它的嚴重性還不僅僅這些,上次那張匯款單你還記得嗎?”
老陸這么一問,陸文秀本來眉開眼笑的,頓時變得狼狽起來。
原來,去年初冬,公司接到南京一家時裝店的訂單,要求生產(chǎn)一千件全毛雪花呢大衣。當時,市場上全毛雪花呢緊缺,老陸好不容易在上海一家毛紡織染廠搞到了原料,就連夜打電話要女兒帶上支票,第二天趕到上海。誰知紡織廠財務(wù)科不肯收他們的支票。老陸一看,女兒把上海毛紡織染廠的“染”字,寫成了“柒”字!陸文秀只好趕回鄉(xiāng)下重新辦理。這樣,就拖延了時間,耽誤了生產(chǎn),失去了信譽,好好的業(yè)務(wù)就這樣泡湯了。
老陸見二人低著頭一聲不響,就說:“水泉,等會兒你回家時,替我?guī)€信給你爹,叫他明天棋室等我?!?/p>
翌日午后,老白準時來到棋室,見老陸早已泡好了兩杯茶,擺好了棋子在等他了。
二人說了聲“殺”,就“當頭炮”、“馬來跳”地走了起來。往日二人是你勝我一局,我贏你一盤,今天老陸卻連輸了三局。三局結(jié)束,老陸指著殘局問白志雄說:“老白,這一局棋,你替我分析分析輸在何處?”
老白想了想說:“剛才我進中兵反架中炮,一方面,右路躍馬河頭,窺伺前沿,擺下了馬后炮的架勢;另一方面,左路進炮封車,逼你兌車,同時又冒險送你吃了一只車。你一時貪吃,犯了心切的毛病,結(jié)果中了我暗度陳倉之計,以致全軍覆滅。老陸,你說是不是?”
“妙,分析得妙!”老陸擊掌贊道。“老白,我在想,我們兩親家對待水泉和文秀,是不是也像我剛才那局棋,犯了求勝心切的毛病?”
老陸突然從棋盤上一下扯到女兒女婿身上,老白莫名其妙,愕然看著陸才定,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水泉、文秀求學(xué)的時候都不扎實,盡管有高學(xué)歷,其實沒有多大能力。而我們呢,又過早地讓他們參與公司業(yè)務(wù),客觀上造成了他們安于現(xiàn)狀,不求上進。老白啊,這是不是我們的失招,將來會造成他們一生被動?能不能想一個妙招,改被動為主動呢?”
“好家伙,原來今天約我來,遠兜近轉(zhuǎn),為的是這么個道理!”老白恍然大悟,“那你想怎么辦?”
“今天我和你商量兩件事。一是你打算下多少聘禮?”
“兩萬。”
“我嫁妝陪三萬,”老陸說,“合起來五萬。我計劃成立一個陸橋鄉(xiāng)青年自學(xué)基金會,這筆錢就作為基金。你可同意?”
“這是智力投資,有益社會,我同意,再加兩萬。”老白既熱情又慷慨。
“第二件是想推遲水泉和文秀的婚期,要求他們自學(xué)成才?!?/p>
老白沒有思想準備,想了想婉轉(zhuǎn)地說:“是不是先征求一下水泉和文秀的意見?”
“這件事,宜快不宜遲,不必征求他們意見,要是他倆不肯,就加壓力!”
“好,我聽你的?!?/p>
于是,老陸把嘴湊到老白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遍。老白聽一句,點一下頭,喊一聲好,聽到后來,把一張大嘴笑得拉到耳根邊,最后忍俊不禁,撫掌說道:“好主意,使得、使得!事不宜遲,我這就去!”他是急性子,嘴里說著人就出了門。老陸追到門口對他的背影喊道:“記住,事情不成功,不準下棋!”
老白回到家里,見兒子埋在沙發(fā)里聽音樂,就對他說道:“水泉啊,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打算在這個月底,就把你和文秀的婚事辦了?!?/p>
小白一聽,兩眼直勾勾地看著老白,不解地問:“爹,為什么?”
“為什么?我看你丈人這一陣對你態(tài)度不大好,免得夜長夢多!”
“那……”
“不用你操心,我已請介紹人去陸家開口,你莫走開,聽介紹人回來怎么說?!奔s莫過了個把鐘頭,果然介紹人沒精打采地走進門來,說:“老白啊,事情變卦啦!老陸非但不答應(yīng)把婚期提前,而且把原定的婚期也推翻了。他給你寫了張條兒,我也沒有看寫了些什么?!闭f著話把紙條交給了老白。
老白看完紙條后,兩只手捏著紙條發(fā)抖,一張臉一下子變成了紫茄子。他用手指著門外,吼道:“這個陸老兒,我知道你會下這招棋!真是欺人太甚!”
小白不知紙上寫些什么,把爹氣成這個樣子,連忙拿過來一看,只見上面寫道:“好女子不穿嫁時衣,強兒郎應(yīng)折月中桂。對聯(lián)一副,贈水泉、文秀。月中折桂是不可能了,可大學(xué)本科文憑,總應(yīng)該弄到吧?白水泉能拿到文憑之時,便是你迎親之日。”落款是陸才定。
老白喘著粗氣問兒子:“水泉,今天當著爹的面回答一聲,你是有志氣還是沒志氣?”
小白問爹說:“有志氣怎說,沒志氣又怎說?”
“你今年二十六歲,到三十歲結(jié)婚也不算晚。要是有志氣,從今天起,把以前念過的書翻來復(fù)習(xí)復(fù)習(xí),考上個本科,花幾年時間,弄張文憑,到那時,堂堂皇皇、光光彩彩把陸文秀娶回來,看他陸老兒還有什么話說!這叫爭口氣,也叫有志氣!”
聽了老白的話,小白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語氣很平穩(wěn)地說:“爹,我明白陸老伯的意思,是要我多學(xué)點知識,應(yīng)該說是為我好。我也覺得自己的知識學(xué)得不扎實,比如養(yǎng)殖場的雞,飼養(yǎng)四十天就能達到標準,而我們卻要兩個月。爹,為了娶文秀,也為了我自己,我要爭口氣!”
“好!”老白一把把兒子從沙發(fā)里拉起來,“這才像白志雄的兒子!不過我先把話說在前頭,要是你半途而廢,塌了你老子的臺,可別怪我到時候給你難堪!”
一直尷尬地站在一邊的介紹人,這才開口說:“老白,那我走啦?!?/p>
“請先別走。我本想打他電話的,可陸才定會寫紙條,我白志雄好歹也是個高中生,勞你的駕,替我送一張給他!”說著,找了張白紙,刷刷刷一揮而就:“要我兒子做到的,量你女兒一定也會做到。陸文秀做到之時,便是她出嫁之日?!?/p>
小白小陸究竟怎樣復(fù)習(xí),有沒有考上學(xué)校,咱長話短說。時間到了二零一三年七月三日,籌備了幾年的陸橋鄉(xiāng)青年自學(xué)基金會,終于取得了各界的支持,召開了成立大會。結(jié)束時,老陸悄悄地問身邊的老白:“戒了幾年了,殺戒幾時能開啊?”
老白眨了眨眼說:“下午一時,準時開戒!”
下午一時整,一輛小轎車載著白家父子,準時停在陸家門前。陸家父女,早已在客廳恭候。老陸對站在面前的女婿細細打量,四年不見,瘦了許多,也精神了不少。那邊老白也對文秀問長問短。大家坐定后,只聽老白嗯了聲,朝兒子擠了擠眼。小白捧了本紅艷艷、光閃閃的硬殼封面折子,走到老陸面前,文縐縐地叫了聲“爹”,把折子遞給了老陸。老陸接過看時,見上面一排燙金仿宋體映入眼簾:南京大學(xué)畢業(yè)證書。連忙轉(zhuǎn)身喊道:“文秀,你的呢?還不拿給你白老伯看!”老白接過文秀遞過來的棕色硬殼本大學(xué)畢業(yè)證書,笑得合不攏嘴。
兩親家各自撫摸著小本本看個沒完,笑個不停。還是老陸先開口:“水泉和文秀總算沒有辜負我們的希望,不過這僅僅是起步,我再送一副古人的對聯(lián)給你們——虛心竹有低頭葉,傲骨梅無仰面花?!?/p>
老白一旁說道:“對啊,學(xué)習(xí)要虛心,為人應(yīng)有志。”
老陸接著說:“不過,我也要你們寫副對聯(lián),結(jié)合你們的婚事,表表心意。水泉出上聯(lián),文秀對下聯(lián)?!?/p>
小白思考片刻,朗聲誦道:“一張文憑當聘禮并肩為錦繡山河添異彩?!?/p>
兩親家聽罷,搖頭晃腦地品味了一番,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然后又不約而同把目光對準了文秀。文秀紅著臉說:“對不好,兩個爹都不要笑,你也不準笑!”她指指白水泉,送過去一個嬌嗔的白眼,想了想,吟道:“兩副對聯(lián)做嫁妝攜手向偉大祖國獻青春?!?/p>
“好!對得好!”三張嘴同時稱贊,六只手一起鼓掌。
老陸拍完手說:“看來兩個年輕人的書沒有白念,都學(xué)會了真本事?,F(xiàn)在聘禮有了,嫁妝也有了,今天是七月三日,婚事就定在‘十一節(jié)辦吧,好嗎?”
“不好!”老白大聲反對,從口袋里摸出張紙條念道,“白水泉能拿到文憑之時,就是你迎親之日。這是你親筆諾言,豈可失信小輩!”
老陸大聲笑道:“好家伙,將我一軍!”
“你倆先去鎮(zhèn)政府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明天就舉行婚禮!”
老白說完,轉(zhuǎn)身一把拉著老陸的手,一手朝桌子上的一盒象棋指了指,老陸會意地笑了笑。兩親家?guī)缀跬暫暗溃骸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