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軍

刀和魚

@ 拎著從市場上買的一條刀魚

@ 走在街上，像拎著一把出鞘的刀

@ 像多年前的一位鐵匠：炫著霜刃

@ 像監(jiān)控鏡頭里的一個持刀歹徒：失去方向

@ 菜板上，刀魚，徹底脫離比喻，把刀還

@ 給我

@ 留下魚自己，躺在血絲里

@ 刀，及其之類的，如刀柄

@ 直接握在人的手里——把魚或什么分開

原 因

@ 牙疼。戰(zhàn)栗

@ 不敢再切齒

@ 不能為時常碰到的那個詞說出自己

@ 叮囑牙齒保護的問題

@ 反復叮囑，證明了

@ 你僅僅是一個醫(yī)生，一個牙醫(yī)

@ 目光仁慈，圍繞專業(yè)

@ 像第一顆乳牙那樣：孤立

飄 揚

@ 一排床單，晾在洗衣繩上

@ 紫的、綠的、粉的、藍的

@ 花朵將要開放的……陽光下

@ 迎來一陣又一陣風

@ 因為沒有隱喻的經(jīng)緯

@ 飄揚只是飄揚，輕盈、純粹

@ 一滴滴水珠，也只是水

@ 不是淚水——

位 置

@ 一塊巨大的石頭，和呼嘯而下的聲音

@ 停在半山腰，像停在懸念中

@ 當年，山頂發(fā)生了什么

@ 攔住了石頭的那棵樹，去了哪里

@ 眼前，只剩下小草圍起的寂靜

@ 停住的那一刻，是遺址

@ 不能向上，也不再向下的沉默

@ 是它的墓志銘，安穩(wěn)，堅硬

消 息

@ 上班路上，路邊的一棵樹上

@ 一只黑色的大鳥

@ 叫了兩聲，藍色的響亮

@ 像是烏鴉，也像是喜鵲

@ 我還沒有分清楚，它飛走了

@ 像以往的時光，我

@ 沒有看清楚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 日子的翅膀就消失了

@ 也不曾有過折斷——一次

點 滴

@ 重感冒，在醫(yī)院打點滴

@ 一滴

@ 一滴……通過血管

@ 對眼淚、噴嚏、咳嗽、高燒、頭痛

@ 進行暗暗地包圍

@ 一滴、一滴……時間的雨

@ 打完點滴，走在大街上，忽然想起

@ 我的身體也是一個吊瓶

@ 一滴

@ 一滴……流向了哪里——

@ 只是看見：生活布滿了針眼……

完 成

@ 你掏了一下左邊的兜

@ 又掏了一下右邊的兜

@ 要找的，沒有找到

@ 你疑惑、思索，還有焦慮……

@ 我看見

@ 你從左兜掏出一只手

@ 又從右兜掏出一只手

@ ——準確、迅速、完整

@ 該完成的已經(jīng)完成

過 渡

@ 河

@ 一直低于岸

@ 低于岸上我們俯視的目光

@ 河

@ 偶爾高于岸時

@ 我們一片驚恐

@ 才想起尋找

@ 必須仰視的地方

@ 俯視向仰視的過渡，多么匆忙、慌亂

火和柴

@ 2013年1月16日。隨意

@ 拉開了一個常年不用的抽匣

@ 發(fā)現(xiàn)了一盒火柴

@ ——“營口火柴廠生產(chǎn)，1983”

@ 我劃著了一根，火苗小心地興奮著

@ 閃過默守了三十年不見光的時間

@ 直到灼痛在我的指尖蔓延

@ 火柴盒的背面是木刻的魯班

@ 他發(fā)明了鋸，伐倒了樹

@ 但在他身邊，火和柴一直分開

偶 遇

@ 街拐角，酒吧

@ 靠窗的位置

@ 熟悉的情景，像又一次抄襲

@ 她，不停地流淚

@ 他把紙巾，一張一張遞過去

@ 紙巾上的淚水，突然得沒有遇到手絹

@ 半瓶紅酒，停在酒瓶里

@ 兩個杯相加，也沒有

@ 剩余的深度了

@ 面對面坐著，不僅隔著往事……

@ 夜，被秒針推著，音樂的風低垂

@ 桌上的那枝花，恍惚，像背面的玫瑰

證 明

@ 黑暗中，一面鏡子高懸

@ 站在鏡子前，隱約看到

@ 眼睛

@ 被最細的線

@ 描出模模糊糊的亮

@ 證明——

@ 你沒有黑得透徹

@ 或夜沒有黑得徹底

@ 還有一種可能：

@ 心里躲著一粒風吹不滅的燭火

@ 只在這一刻，像針眼，穿引著光

安 靜

@ 一頭豹子

@ 蹲在草叢中，瞇縫的眼睛里

@ 一只小鹿，在低頭吃草

@ 它總是先舔一舔小草上的露水

@ 豹的眼神，專注、平靜

@ 不見一絲緊張，和猙獰

@ 眼前的一棵草，像標尺

@ 忽高忽低，忽低忽高

@ 一粒瓢蟲，爬上草葉

@ 及時出現(xiàn)的一顆準星

@ 豹，壓低越來越粗的喘息

@ 弓起的背，起伏溫柔的風——

美的中央

@ 一棟大樓，蓋在江邊——

@ 蓋在這個城市美的中央

@ 但多年沒有人住進去

@ 時間：住在里面多年

@ 也沒有推開一扇窗

@ 路人仰視的目光

@ 是高過樓的問號

@ 民間的版本：

@ 有關老板

@ 有關資金

@ 有關官司……

@ 所有的有關都與打開問號無關

@ 有時夜里，一扇窗亮了

@ 幽暗、恍惚，像懸疑的目光

@ 是的。在美的中央——

憶野菜

@ 野菜，是我一年一年最先看見的春天

@ ——在葉上，在莖上，在根上，在小鏟

@ 子上

@ 在那么淺又那么深的筐里

@ 遠方吹來的風，剛剛柔軟

@ 小鼻尖上的汗珠被吹涼，吹偏

@ 吹來了時近時遠的地平線——

@ 那么多的孩子，餓彎了腰

@ 彎在一棵一棵野菜前

@ 像跪拜大地，又像跪拜春天

風，及時吹來

@ 一次，我把棉被鋪在身下

@ ——被面是一簇簇花朵

@ 我想象躺在開滿鮮花的大地上

@ 享受美的包圍，和瘋狂

@ 想象那樣絢麗、芬芳

@ 但比花瓣還薄一層

@ 風，及時吹來

@ 我只感到一朵花的暖

@ 這朵花：姓棉

不 要

@ 一個八九個月大的小女孩

@ 偎在媽媽的懷里

@ 左手握著一塊糖

@ 右手揉著媽媽的乳房

@ 露水做的眼睛，飽含著媽媽的愛憐

@ 床上，一只白色玩具小熊，等著她

@ 小手：干干凈凈的小手

@ 不再要什么了

@ ——不要

好多天了

@ 好多天了

@ 這只一直模仿主人語言的鸚鵡

@ 沒有說一句話

@ 它想不明白

@ 為了什么事

@ 她和他冷戰(zhàn)了這么多天

@ 想和主人談談

@ 它在記憶中尋找一些話

@ 只是一句也說不出來

@ ——人類的詞，就這樣卡在嗓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