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康

公元1004年，也許是宋真宗趙恒寫下“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不久，大宋王朝便和遼國不可避免地進行了一次戰(zhàn)爭。真宗不能算是一個極壞的君主，他在位的前期正是中國昌平富庶的時代，百業(yè)興盛，文化繁榮。天下太平幾乎是他一生的心愿。在這一年之前，真宗年號為咸平，這一年恥辱地結(jié)下“澶淵之盟”后，年號改為景德，從中依然還能讀出這個心愿。是年，一座城市和真宗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凡中國有著古老歷史的城市之得名，大抵取于山水、名人，如洛陽，因其處洛水之陽而得名。其后隨著版圖的擴大，城邑建制復雜起來，才漸漸有因政治、軍事內(nèi)容而取名的城市，如煙臺、鎮(zhèn)江。后來更有天子敕封或賜字而得名之城。這些得到帝王垂青而賜名的城市，許多早已隨著帝國的消失而在歷史中變換了許多次姓名，漸漸失去了曾經(jīng)貴族的血統(tǒng)和榮耀。還有一部分城市因為與帝王的姓名或年號相重而不得不避諱而易名，臣民亦如此。而歷史上卻的的確確有一座城市正是由帝王的強烈欣賞而直接賜以年號為名，而且?guī)缀跏俏ㄒ灰粋€。

她便是景德鎮(zhèn)。一千年間，這座城市只精于一種手藝。

景德鎮(zhèn)是一個擁有復雜情感的深刻而堅強的女子。

她的剛正不阿和高潔無瑕，都是源自那個人稱“佑陶神”的男子。他于公元345年，來到了一個叫作新平鎮(zhèn)的地方隱居，隨他而來的，正是一身青衣的年幼的她。這個比喻并不準確，因為從籍貫上看，她來自越窯，那個青瓷的家鄉(xiāng)，所以她也許并非隨他而來，真正隨他而來的，是她的血統(tǒng)和精魂。歷史上這個男子叫作趙概，相傳正是景德鎮(zhèn)的瓷祖宗師，那里還設(shè)有他的廟堂。他于東晉時曾做過不小的官，去圣未遠，他身上流淌的儒家仁義的血脈使他依然保持著正面擔當歷史的姿態(tài)，對奸佞和混亂的官場的絕不容忍使他憤然離官，而江西是他最后任職之地，就在這里，在中國歷史上的兩座文化名城之間，他帶來了越窯的青瓷技藝，之后她煥麗的神采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這兩座文化名城，北為九江，南為南昌，從他們的歷史中曾走過許許多多精彩的故事和偉大的姓名，但是景德鎮(zhèn)卻成為中華文明在世界眼中的中國面容。China，瓷器，相傳正是景德鎮(zhèn)曾用名“昌南”的音譯，這個名字從此成為中國的名字。如果再想想當年宋真宗的賜名舉動，我們便真正體會到景德鎮(zhèn)這種一貫的風采和器宇，她的姿容使得東方和西方的審美尺度在她面前得以視界融合。

也許她姣美的面容早已在隋唐時就名聞天下，但是她從未驕矜于此，她依舊地專一和忘我，她的容貌一次次在江南無數(shù)個或煙雨蒙蒙或陽光靜好的午后，悉數(shù)交還于尚吞吐著窯燒煙氣的坊間。即使后來在帝王御書“景德年制”的由衷贊許中，她依然靜如處子，保持著玉一般的真性情。她的潔凈和麗質(zhì)，早已隨著瓷器走向市井和宮廷，走上古絲綢之路，走上隨著亞熱帶季風而南下的船只。而此前，這些瓷器剛剛還在精美的玻釉間留有她泛著淺淺微笑的倒影，她通過這些精致的瓷色讓世界了解她、閱讀她，而她也因此了解這世界。也許在一望無際的沙海中，她的容貌隨著倒下的駱駝和商隊永遠被這貪戀的大漠留住了；也許海底的某處也靜靜躺著她的沉思和囈語，從那些均勻的碎片的尖角中流淌著她不為人知的故事……

總之，喚作景德鎮(zhèn)的她，永遠保持著親和而溫潤的善意和令人神馳遙思的神秘，而她為中華文明所添上的色彩卻更讓人贊嘆。

千年之間，一股強烈而細致的文化觸感，從一座座大小不一的燒窯中流淌而出，滋潤了中國人因情感主動內(nèi)斂和崇尚德行尺度的文化氣色而導致的略顯枯燥的性格，也使得這種極度強調(diào)細致和專注的手工技藝走向一種純藝術(shù)體驗的古典美學。而她也融合了“玉德”在中華文明中的文化質(zhì)素，無論是從外在面貌還是內(nèi)在氣韻上，她和玉都有一種基于血緣和文化基因上的驚人重疊。經(jīng)過一代代瓷藝匠人的勻潤手指和上千攝氏度的高溫，世界終于看到了東方最光潔滑潤而晶瑩剔透的肌膚，瓷是中華文明呈現(xiàn)給歷史和世界的最驚人的藝術(shù)質(zhì)感。

當我們再把這種宏大的藝術(shù)呈現(xiàn)和凜然而立的高貴氣息全部濃縮進一座古城時，才更看到了她的遺世獨立，她的靜默和專心致志，都在人們開窯那一刻的神秘和期盼中走向厚重和博大。她看著胎釉上的光澤，就像秋江上的月靜靜看著自己在水中灑滿碎銀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