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聚成
癡情是徜徉于花叢下的一份清愁,有風輕輕吹過,便會搖落一地花瓣;癡情是阡陌之上不期而遇的鐘情,信手拈花,花不語,只有流連的目光。
晏幾道就是這樣一粒癡情的種子,在大宋文壇的沃土中吐芽而出,以傲然獨立的姿態(tài)獨自綻放,他那真摯的情感,他那淡淡的憂傷,他那單純的率性,他那正直的品行,即使穿越千年,仍然閃爍著浪漫的神韻。
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為大宋宰相晏殊的第七子,撫州臨川人,他生性高傲,放蕩不羈,傲視權貴,在坎坷中度過了自己風流倜儻的一生。
作為世家子弟,晏幾道飽嘗人生的繁華與蒼涼,孑然一身前行,在繁蕪錯雜的人生無常中保持了自己的傲骨。
出生于豪門貴胄之家的晏幾道,自幼錦衣玉食,生活富足。他從小就潛心學習儒學經(jīng)典和諸子百家,尤其酷愛詩詞,而且文才出眾,少年時便得到仁宗皇帝的賞識,也得到當時社會名流的認可。晏幾道性格耿直,孤高自傲,雖然其父晏殊官高至相,他的親戚更是高官如云,但晏幾道從不利用父親和親戚的關系為自己謀取仕途,他的仕途也是極為坎坷,終生都只徘徊在官僚階級的最下層。自因父親晏殊的蔭庇,被朝廷授予太常寺太祝一職后,他一生只做過穎昌府許田鎮(zhèn)監(jiān)、乾寧軍通判、開封府推官等地方小吏。
元佑年間,因為黃庭堅多次贊賞晏幾道詞作甚佳,蘇軾便想去拜會,但是,晏幾道卻讓這個文壇泰斗吃了閉門羹,他的一句話“今政事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就讓蘇軾顏面掃地。蔡京當?shù)罆r,聽說晏幾道的盛名,幾次派人請他作詞,他都沒有答應,后來實在推辭不過,就做了兩首《鷓鴣天》應付,也是只言天下太平之景,而無一點奉承之意。
黃庭堅是晏幾道的好朋友,黃庭堅很佩服晏幾道,贊揚他的詞可以“動搖人心”,黃庭堅也最了解他,曾經(jīng)又愛又憐地說他是人中精英,并評價他一生有“四癡”:身為宰相公子,卻不利用自身的關系謀求仕途,一直陸沉下僚,蹭蹬幾十年,是為“一癡”;文章水平高,卻不去參加科舉考試,不用做晉身的階梯,是為“二癡”;開始家里資產(chǎn)豐厚,卻慷慨大方地救助別人,到頭來一家人卻過著貧寒的生活,是為“三癡”;別人辜負了他,他卻仍然相信人家,是為“四癡”。
晏幾道不僅仕途坎坷,還莫名其妙地受過牢獄之災。熙寧七年時,光州司法參軍鄭俠上書反對王安石的新法,觸怒了當權者而被拘,當時與鄭俠來往親密的人都被一并治罪。晏幾道與鄭俠交情深厚,因此也被牽連入獄。后在鄭俠家中搜得晏幾道詩書一封:“小白長紅又滿枝,筑球場外獨支頤。春風自是人間客,主張繁華得幾時?!碑敊嗾咭姾螅瑳]有發(fā)現(xiàn)什么謀反之心,便將晏幾道釋放。
雖然此次事件有驚無險,但對晏幾道的精神上無疑是一個很大的打擊。這也讓他對當時的政治生態(tài)有了更深的了解。當看透了官場的紛爭,看透了富貴的無常,他轉(zhuǎn)身,寧愿活出一個更真實的自我,正如他《玉樓春》詞中所寫的那樣:“雕鞍好為鶯花住,占取東城南陌路。盡教春思亂如云,莫管世情輕似絮。古來多被虛名誤,寧負虛名身莫負。勸君頻入醉鄉(xiāng)來,此是無愁無恨處?!?/p>
現(xiàn)實政治生活的復雜,讓晏幾道常常根本無法適應,他只有退守到自己的精神家園,在那里他才能擁有自由空間。走進自己的精神世界,那里沒有仕途的掙扎和浪跡天涯的苦愁,可以讓自己的思緒在美景中流連。就如他的《蝶戀花》一詞所描繪的那樣:“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里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沈魚,終了無憑據(jù)。卻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彼麎羧虢系乃l(xiāng),生活在一個真實的夢境里,這充滿理想色彩的江南之地,才是他精神棲居和舞文弄墨的好地方。
出身于豪門的晏幾道風流瀟灑,他是一位情癡,他為愛可以無怨無悔地付出,只愿與傾心之人細數(shù)風雨,坐看花開。晏幾道的每一首詞,幾乎都與愛情有關。他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執(zhí)著地書寫纏綿的兒女情長,寫得蕩氣回腸,寫得如泣如訴,寫得千年以后,人們讀了仍然為之心動。
他寫一見鐘情的欣喜。當晏幾道在江湖上落魄飄零,便對偶遇的歌兒舞女念念難忘。如《玉樓春》一詞:“一尊相逢春風里,詩好似君人有幾?吳姬十五語如弦,能唱當時樓下水。良辰易去如彈指,金盞十分須盡意。明朝三丈日高時,共拼醉頭扶不起?!卑汛猴L宜人中的萍水相逢,把別離痛苦中的相思腸斷,如癡如醉地表達殆盡。
他寫夢中的相思之苦。晏幾道把自己的全部感情都傾注在思念的人兒身上,無論是相思還是追憶都令人嘆息,如他的《長相思》:“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币驗閻矍?,總有一種期待;因為愛情,總有一份執(zhí)著;因為愛情,總有一抹憂愁。晏幾道詞中那種期待著與離人的重逢相聚,由期待與相思而萌生的癡情,美得令人不忍傷感。
他寫相思不得的苦痛。如他《鷓鴣天》:“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云渺渺,水茫茫,征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碑敓o邊的相思浮上心頭,卻又清清淡淡的流失而過,一寸閑愁便慢慢鋪開,只留他一人獨自憑吊往事,獨自在煙雨里徘徊。
他寫分別后夢中重逢。晏幾道總是試圖在夢中找到靈魂的慰藉,但是醒來之后,往往更加失落。就像他的名篇《鷓鴣天》所描述的那樣:“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紅照,猶恐相逢是夢中?!碑斦樟列堑拿髟略诤ㄎ柚芯従徛湎?,當桃花扇底的清風在歡聲中漸漸停歇,留給晏幾道的只有思之深、心之怯的凄苦。
他寫自己飄零中的憂愁。如他的詞《燕歸梁》:“蓮葉雨,蓼花風,秋恨幾枝紅。遠煙收盡水溶溶,飛雁碧云中。衷腸事,魚箋字,情緒年年相似。憑高雙袖晚寒濃,人在月橋東。”那是個楓葉泛紅的秋夜,晏殊獨自站在寒秋的風中,明月不只是照亮夜色,還照亮了他的所有憂傷。
生活的壓力,仕途的落魄,讓晏幾道對人生有了更深的體驗與思考;家道的中落,生活的艱辛,更讓他識盡了世事炎涼,物是人非,也給他的作品染上了一層凄傷的色彩,閱之猶使人動懷。因此,晏幾道詞滿含了對世事多變的滄桑之感,真摯深切,婉轉(zhuǎn)纏綿,讀來引起使人動懷。
在文學史上,晏幾道與其父晏殊齊名,世稱“二晏”(大晏與小晏)。但當時及后世都對他評價很高,認為他的文學造詣遠在晏殊之上。在慢詞寫作十分流行的年代,晏幾道仍然固守他擅長的小令,有宋詞小令第一的美譽。他的小令詞在北宋中期發(fā)展到一個高峰,用清壯頓挫的藝術性,揉合了典雅富貴與旖旎流俗等特性,用既高雅又通俗的語言塑造出經(jīng)典的形象,使詞這種藝術形式堂而皇之地登上大雅之堂,并起到扭轉(zhuǎn)雅歌盡廢的歷史性作用。
在宋代詞壇上,晏幾道的詞歷來被推為婉約正宗,對后世詞人影響頗大。晏幾道留給后世的《小山詞》存詞有兩百多首,這些詞多懷往事,注重抒發(fā)自我,筆調(diào)感傷凄婉,語言精致華麗。就如他的經(jīng)典之作《臨江仙》,那種悲歡離合的凄美穿越千年,仍然能讓人怦然心動: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責任編輯 王海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