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路
有時候,一個笑可以生發(fā)出很多。
于是他開始和我說話。大約花了5分鐘我們發(fā)現(xiàn),他的兒子和我是相差10歲的高中校友,他的愛人在我念初中的前一年退休,他家和我家不過20分鐘的步行距離,他和我爺爺同歲都屬猴。
他開始止不住地講起他的過去。而我,正好喜歡聽人講故事。
他18歲離滬獨自遠赴長春學汽車制造,1961年畢業(yè)留校當助教,不久遭遇文革,在延邊插隊兩年,設(shè)法調(diào)回上海未果,只好轉(zhuǎn)調(diào)嘉興一農(nóng)機所,直到退休??部赖慕?jīng)歷讓他對婚姻慎之又慎,直到不惑之年才選中一位中學女教師。他們的孩子大學畢業(yè)后留滬工作,與同班女同學結(jié)婚。前年他有了一個小孫女,從此他過起了和我一樣的周日去上海周五回嘉興的往返日子。
他大概花了半小時講完這些。其中夾雜了一些或許對他很重要的事情和情緒,比如堅持要跑到東北去學汽車制造而與家人的爭執(zhí),然后發(fā)出好多感嘆。他說其實很后悔圖安逸而放棄了重新教書的機會,還很雞湯地用窗外逝去的電線桿作喻,他說:“小姑娘,人生的機會千萬要抓住,錯過了你就不知道它什么時候還會來。”我沒太在意,如果人能確認眼前這是機會還是陷阱,誰還會傻到放過機會掉進陷阱呢。沒來由的,我的腦中浮現(xiàn)出幾個男孩的臉。
他說他常常覺得時間很混亂,讀書那幾年的事好像就在眼前,很多事他到現(xiàn)在才懂,可是已經(jīng)太晚了。他還說,這個世界上過去沒有絕對的公平,現(xiàn)在沒有,以后也不會有,“你要做好迎接艱難人生的準備啊小姑娘,努力不一定有好結(jié)果?!?/p>
他就這樣一段接一段地說著,每一段之間大概有半分鐘的停頓,或許是在構(gòu)思下一段,或許是想聽聽我的反饋。說到要緊處,他就把脖子極力地往外面伸,生怕我聽不到似的。他的禿發(fā)會隨著身體的前傾而顫抖,從頭頂?shù)袈涞窖矍?,他就時不時地把它們撥弄回去,絲毫不影響說話的速度。他不喝水,我不看表,一路聊著,直到我們一起下了火車。
在等三號線的時候,他一直拉著我的手叫我和他一起站到最前面。我說搶不到座沒關(guān)系,總會有人給你讓座的。他很生氣地告訴我,有一次為了給他愛人找個座,他和一個小青年說了好久,對方堅持不肯讓?!斑€是愛心座哪!”他激動地伸手指著斜對面座位上方的提示,好像是在場景重現(xiàn)。
落座之后,他說起他的小孫女和兒媳。他的行李是兩個安利袋子,一個裝著一整套世界著名童話,他說這是他在小孫女出世前老早就買好了的,這回帶過去要每天念故事給她聽。另一個裝滿了番茄黃瓜,他說兒媳愛吃,特意去鄉(xiāng)下買來不撒農(nóng)藥的。然后一路說著年輕人和老人相處最重要的是嘴巴勤,老人要怎么帶小孩才不至于讓小孩和爸爸媽媽生疏,他如何每天給不愿意來上海獨自苦悶在家里的老伴打電話……他的事情像樹狀圖一樣層層打開,說著說著臉就笑成了一團,只剩下一口凌亂的門牙和特別長的吊八字眉毛。幾次笑得略大聲,引來周圍人的皺眉關(guān)注,大家都貼著柱子戴著耳機,皺眉或許是唯一能夠觸發(fā)的表情。
有時候他問一些我的情況,往往回答了沒幾句就淹沒在他強大的反饋中。大段大段的話里他不停歇地透露著自己的信息,事無巨細,我?guī)缀蹩梢园粗@些線索,找出他的家和他的名字來。從四川北路的老家到中原路的兄弟家,從買二手房的貸款到兒媳的上班路線,從老伴的生活習慣到家里的花草蟲魚……一筆筆連起來好像就是一條生命的路徑。我頭一次沒有在旅途中傻坐著百無聊賴地留意四周,我只是認真地聽他講,略應幾句,點頭,笑,時而看看地上他的那兩個裝著小孫女和兒媳禮物的安利袋子。
快到寶山路站的時候,他說他要下車了。突然我們就沉默了。他握住松散在地上的袋子,身體保持一定節(jié)奏的前后晃動,似乎是在全心全意地坐等到站,時刻準備站起來走向車門。他突然轉(zhuǎn)過臉朝我笑:“我等會再換四號線坐兩站就到兒子家了,回去直接吃晚飯?!闭f完又低頭看著袋子或是袋子里的禮物,禿發(fā)一如既往地跟著亂顫,隨時都有落下來的危險。
寶山路到了?!坝袡C會再見,小姑娘?!彼酒饋沓囬T走去,佝僂著背,一手拎一只袋子,很難想象他之前是怎么搶到座位的。臨出門他又回過頭朝我招招手,然后站在玻璃窗外對我笑。進來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阻擋了我看他的視線。車開動了,很快我什么都看不到。
到學校之后我給爸爸打電話:“你知道秀洲路的農(nóng)機所嗎?!卑职终f:“上中學時你一直路過的呀,A叔叔就住在那里?!蔽彝蝗挥X得世界很小很神奇,不是因為世界上任意兩個人可以通過6個人以內(nèi)建立聯(lián)系,也不是因為陌生人和你其實可以這么近,而是,就像小時候的描點畫圖,把一些散亂的痕跡連起來,你就能看到一條條生命的路徑。
奇怪的是,在同一節(jié)車廂里,為什么有人可以對著你滔滔不絕,有人卻面無表情地與你沉默一兩個小時呢。沉默的時候,你就無法尋覓他們的路徑,因為想象永遠不能與真實重合。就像你永遠無法從撲面而來的人群中,敏銳地感知到其中的哪一個會和你說話。
洗澡的時候,我突然特別特別誠懇地拜托自己要過得精彩一點,我是說那種不可復制的精彩,那種不需要借助別人的認可來取得的精彩。
我不想在我老的時候,碰到一個朝我笑的同路人,我沒有可以分享的故事來回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