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
最好的時光
學(xué)校的薔薇花開得很好。
上體育課的時候,我會編很多很爛的理由逃掉八百米跑步。通常會拉上劉細細。她是看上去風(fēng)一吹就會倒的女生,拉她一起去請假體育老師就不會太為難我,因為我會說:“老師,太陽太大,劉細細快昏倒啦。我舍身取義陪她去醫(yī)務(wù)室?!?/p>
然后我們手拉著手去學(xué)校后面的小花壇看薔薇。花開太短,我總怕自己來不及。
經(jīng)過籃球場時,劉細細問我,“宋小惜,你為什么那么喜歡花?”
越過那些枝葉還不太茂盛的灌木植物,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個叫葉明的男生安靜地坐在籃球架下,曲著膝蓋,臉上的微笑比花朵還要柔軟清香。
就算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不會告訴她——因為去看花的路上,我會看到葉明。
有時候也會在花壇邊看到坐在那里背英語的林悠揚。她是班里唯一一個就算不請假也可以逃掉體育課的人。她的心臟不太好,老師說,也許連明年的中考都不可以參加??墒橇钟茡P好努力,我總是看到她低著頭,手里永遠拿著一本書。
“宋小惜,你又帶壞劉細細哦?!绷钟茡P合上書,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示意我們過去坐。
透明的花香飛翔在空氣里。我深深深呼吸,心里滿滿的都是幸福。在我十六歲的時候,有很好很好的朋友,有讓自己心動的男生,有可以耍小聰明逃掉的體育課。
再沒有比這更幸福的時光。
遠遠觀望的路人甲
很多時候,林悠揚會穿著白色棉布裙子,站在籃球場外面,像一株小小的白楊樹。好多個下午,我順路不順路經(jīng)過籃球場都會看到亭亭玉立的林悠揚。
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葉明運球奔跑,葉明喘著氣抬手拭汗,葉明仰了頭大口喝水,葉明卷著褲腳雙手叉腰,葉明沖著隊友大喊……
林悠揚看的每一個方向都是葉明。
我裝作偶然路過朝林悠揚揮揮手,“林悠揚,你在演文藝片嗎?”
明顯就是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林悠揚看看我,低下頭,又臉頰紅紅地抬起頭,好久好久,仿佛鼓足了勇氣似的說:“宋小惜,你說我可不可以喜歡一個人?我不讓他知道,我就想像現(xiàn)在這樣遠遠地看著他。”
“傻瓜,我說不可以你就不喜歡了嗎?”我扯起嘴角,露出一個類似牙疼的笑。明明知道自己和林悠揚一樣,只是一個遠遠觀望的路人甲,聽到林悠揚說的話,心里止不住還是有點悶悶的難受。
劉細細適時地跑到我身邊,讓我逞強的瀟灑不至于裝不下去。這個身高不足155的小個子女生,她打人的力氣大到離譜。
劉細細說:“宋小惜,發(fā)表了,你寫的詩歌發(fā)表在校報上了。請客請客請客!”
我翻翻白眼,拜托,又不是出書。周圍好多人都在朝我們這邊看,我捂住劉細細的嘴拖著她往教室走。丟自己的臉就好,丟宋小惜的臉就免了。
“那個——”林悠揚突然叫住我,看看我,豎起食指貼到嘴唇上輕聲說:“secret?!?/p>
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
單元測試的時候,我還在想林悠揚說的secret,一個女生把自己最重要的秘密交給另外一個女生,結(jié)果是變成兩個秘密,還是已經(jīng)不是秘密?
明明是物理考試,寫著寫著,試卷上卻被我寫滿了secret。我還太小,好多事情都沒有經(jīng)歷過,也沒有辦法在紛繁復(fù)雜的電路圖里連接出一條可以讓燈泡發(fā)亮的線,我只知道我對葉明的心情,到死都不會告訴第二個人。
物理老師敲敲我的桌子,俯下身和我靠得很近:“老師剛剛在講臺上翻到一張校報,看到上面有你寫的詩。老師明白那種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的朦朧感覺??墒切∠?,考試,還是要好好考的。那些秘密,需要用時間把它們煉成寶石。”
鼻子突然酸酸的,我低著頭,不停地摘下水筆的筆帽,再套上,再摘下,就這樣挨著老師的長頭發(fā)周而復(fù)始。
這是我升入高中以來,第一次最后一個交卷,劉細細在教室外面等了很久,看到我出來一副活見鬼的樣子。林悠揚靠在走廊上,背影纖細而通透。也許是光線的原因,我總覺得她像是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見。
我踮著腳尖走過去,伸出去的手還沒有拍下來,林悠揚的笑聲早已經(jīng)飛揚開來:“我心臟不好,嚇不得的?!?/p>
好像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意她的身體是不是和我們不一樣,在一起久了,就會自然而然地把她劃分到可以做任何粗魯?shù)氖虑榈暮门笥牙铩⒓毤毦蛷膩頉]有對我溫柔過。
“林悠揚,你的病會好起來吧?”我說。
樓下全都是忙著回家的學(xué)生,大家大聲說笑,大聲討論考試內(nèi)容,也有男生大聲吹口哨,好像這才是青春該有的樣子,熱鬧擁擠,全是暖色調(diào)。
“林悠揚,你一定要告訴我,那天你和宋小惜說的secret是什么,我逼供很久她都不說,太不夠意思了??棺h抗議嚴(yán)重抗議。”劉細細也蹭過來,嘟著嘴,一副被我和林悠揚集體拋棄的樣子。
我伸出一個食指在劉細細面前晃啊晃,嘴里還發(fā)出嘖嘖的聲音,“secret啊,就是秘密啊,英語怎么學(xué)的你?抗議無效?!?/p>
明明住在兩個方向
物理老師整理好試卷走出教室,看到我們?nèi)齻€眼睛一亮:“還沒走啊,既然這樣留下來幫老師改一班的試卷吧,我也叫了一班的班長葉明一起過來?!?/p>
我不知道林悠揚怎么樣,我的心在聽到葉明的那一刻,跳得歡喜而又哀愁。
很認真地盯著每一份試卷看,盡管是被密封地裝訂在一起,根本沒有辦法知道哪份是葉明的卷子,還是不可抑制地誠惶誠恐。這里面的某一份,有葉明的字跡。
辦公室很安靜,只有圓珠筆劃過紙張的聲音。我伸個懶腰,一抬頭看到窗外葉明抱著籃球不知道已經(jīng)站在那里多久。伸出去的手就那樣傻不啦嘰地僵在空氣中,很久都收不回來。
葉明走進來,籃球被他很隨意地拋到角落里。他拿了一摞卷子走到另一張辦公桌前,突然又折回來目光掃了我們一圈:“我沒筆?!?/p>
物理老師剛才有事出去,辦公室里現(xiàn)在只有劉細細、林悠揚和我。手按在身后的書包上,只要伸進去就可以,可是我有多猶豫。林悠揚紅著臉,已經(jīng)從文具盒里掏出一只紅色水筆,也不說話,手朝著葉明直直遞過去。
改完試卷已經(jīng)很晚,物理老師一直慫恿葉明送我們回家。我一把拉住劉細細就往前跑,“不用了,我和劉細細一起回家,葉明你送林悠揚吧”。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跑這么快,腳上好像突然長出兩個叫作“逃跑”的輪子,一點都不想看到葉明在我和林悠揚之間做出選擇的場景。盡管是一起回家這樣的小事,心底還是會介意。
劉細細安靜地任我拉著,她那么聒噪的人,現(xiàn)在卻是反常地安靜和配合。逆行的涼風(fēng)里,劉細細的聲音因為奔跑而飄忽不定,“小惜,我們明明就住在兩個方向。這,就是你和林悠揚的secret嗎?”
讓時間把秘密煉成寶石
我很久都沒有再逃體育課。忽然喜歡上奔跑的感覺,天越來越熱,繞著操場跑三四圈就會跑出一身汗。林悠揚拿著礦泉水站在跑道外面,一等我和劉細細跑完,就給我們遞冰水。我一直沒有問她,葉明那天有沒有送她回家。
去水龍頭下洗臉,看到葉明也在那里,一頭濕漉漉的頭發(fā),臉被太陽曬得通紅。那一刻,很想走過去對他說:“嗨,葉明,你好啊?!?/p>
我留心葉明很久,經(jīng)常會想如果一定要和他發(fā)生點什么,我會希望有怎樣的劇情呢?不是別的什么,我只想坦然而光明地走到他的面前,對他說:“你好?!?/p>
葉明離開的時候,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伸手抹抹臉,摸了一手的油和汗。我想我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一點也不美。所以,我只是傻傻地站在原地,看著葉明走過來,走過我的身邊,又走離我目之所及的地方。
沒過多久,林悠揚辦了休學(xué)。我和細細去醫(yī)院看她,她的病越來越嚴(yán)重,從這家醫(yī)院轉(zhuǎn)到那家,又轉(zhuǎn)到另外一家,逐漸地轉(zhuǎn)丟了音訊。
接近期末,我和細細都忙著復(fù)習(xí)。晚自習(xí)做題的時候偶爾會想起林悠揚,她在哪里?身體好嗎?我們還會再見面嗎?一個轉(zhuǎn)念,腦子又被亂七八糟的公式單詞占滿。
整個學(xué)期過完,我們都沒有再見過林悠揚。
高考結(jié)束后,我去葉明的教室,這個全年級最好的班級,里面還有好多被隨便扔在地上的試卷。我一張一張地找,希望可以找到寫著“葉明”兩個字的卷子。
打開一張被折成紙飛機的物理試卷,上面居然還有我高二時考過的電路圖。我想起物理老師說,有些秘密,需要用時間把它們煉成寶石。
“喂,我記得你?!鄙砗笸蝗粋鱽硪粋€讓我的呼吸都慢半拍掉的聲音。
“那個林悠揚是你同學(xué)吧?”葉明走過來,從隨身背的書包里拿出一封信又說,“剛才在傳達室看到這封信,想著高三學(xué)生都走光了,怕被退回去,所以順便拿過來了。正好讓你帶給你們班的——”葉明低頭看一眼信封上的收信人,“宋小惜?!?/p>
我一愣,他記得我卻不知道我是誰?!
我以為自己會很難過,可是沒有,我只是深呼吸一口氣,緩緩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好的。謝謝你。”我接過信,小心地撕開來,是很樸素的白色信紙,沒有花紋也沒有裝飾,信上只寫了一句話:我很好。那么你呢?
我看看我面前的葉明,這個少年還是一如往昔的干凈美好。
我終于有勇氣對他說:“我叫宋小惜。葉明,你好!”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