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康
陳獨秀是中共主要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一生有延年、喬年、松年、鶴年四個兒子和玉瑩、子美兩個女兒。延年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江浙區(qū)委書記,喬年是中共中央委員、湖北省委書記、江蘇省委組織部部長。他們父子三人在黨內(nèi)有“陳氏三杰”之稱。
少年人生自創(chuàng)前途
陳獨秀5歲時過繼給叔父陳衍庶。陳氏家族因陳衍庶的經(jīng)營而成為安慶的名門望族。陳獨秀雖是陳家的唯一繼承者,可他向來不問家事,視家產(chǎn)如敝屣。1909年,陳衍庶因不識外文經(jīng)濟協(xié)約,中了英商圈套而敗訴,不得不變賣財產(chǎn),家業(yè)也因此衰落。如此大事,年輕的陳獨秀雖通曉英文,卻如無事人一般,聽之任之,不聞不問。他在北平時,叔父開設(shè)的崇古齋古玩鋪的掌柜竭力想巴結(jié)他,多次恭請他賞個面子,到鋪子去一趟,可他卻淡然地說“鋪子不是我開的”,就是不肯去。
陳獨秀這一生幾乎沒有固定的職業(yè)和經(jīng)濟收入,賴以生活的主要來源是稿費??v使他窮得只有一件汗衫,一天只喝兩頓稀粥,也從不染指父輩留下的私產(chǎn)。當時,他在文人圈中就有“寒士”的美譽。
他按照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和生活方式,教育兒子走一條自立自強的成長之路。1915年9月,他在上海創(chuàng)辦《新青年》雜志,把延年和喬年帶至上海。兄弟倆寄宿在亞東圖書館,白天在外做工,饑了吃塊大餅,渴了喝口自來水,晚上還要到法語班補習法語,過著“冬仍衣袷,夏不張蓋”的艱苦生活。既是姨媽又是繼母的高君曼看到他們面容憔悴,常常喟然長嘆,唏噓流涕,每每想開口讓他們回家食宿,可又恐陳獨秀不允,只得找到陳獨秀的老友潘贊化,求他代為說情。陳獨秀聽后,緊蹙雙眉,生氣地說:“婦人之仁,徒賊子弟,雖是善意,反生惡果。少年人生,叫他們自創(chuàng)前途可也?!?/p>
1917年后,兄弟倆在上海讀書。時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的陳獨秀給上海亞東圖書館經(jīng)理汪孟鄒寫信,讓他從自己的稿費中每月支付10元錢給延年和喬年,供他們讀書和生活。每月,他們兄弟都要來書店取錢,從不多支一文,來了還主動幫書店干些雜活,諸如打包、送書、站柜臺、開發(fā)票等。
一次,喬年替工友打包,因使勁太大,竟把褲帶崩斷。他哈哈一笑,順手從地上拾起麻繩,熟練地搓了幾下,便往腰間一束。有人問他們在學校吃些什么,喬年風趣地說:“啃上幾塊面包,如果塞住了,就澆上一點自來水,還不行的話,再加上一點鹽。”
兄弟英豪壯哉人生
延年、喬年相差4歲,外貌性格迥異。延年個頭不高,皮膚黧黑,沉默寡言;喬年身材瘦削修長,皮膚白皙,開朗活潑。兄弟倆感情甚篤。自童年起,喬年對延年就十分尊敬,可謂亦步亦趨,形影不離。1919年12月,他們同去法國勤工儉學,像大多數(shù)旅法的中國留學生那樣,他們也曾傾向無政府主義。但是,當他們接觸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后,很快就拋棄無政府主義,而忠貞地信仰馬克思主義,且畢生不改初衷。
1922年6月,他們出席在巴黎召開的中國少年共產(chǎn)黨第一次代表大會。不久,他們認識了胡志明,經(jīng)胡志明介紹,他們加入法國共產(chǎn)黨,后又轉(zhuǎn)為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次年3月,根據(jù)中共中央指示,他們又赴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一年后,他們相繼回國。延年任中共廣東區(qū)委組織部部長,后又接任區(qū)委書記一職。喬年任中共北京地委組織部部長、北方區(qū)委組織部部長,直接在李大釗的領(lǐng)導下工作。
延年和蘇兆征、鄧中夏等直接領(lǐng)導了省港大罷工。喬年和李大釗、趙世炎等共同領(lǐng)導和參加北京“三一八”示威游行。在中國共產(chǎn)黨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上,兄弟倆都當選為中央委員。中共五屆一中全會上,延年是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
延年工作認真,生活儉樸,為保持和工人群眾的聯(lián)系,常穿著和工人一樣的服裝,吃睡都和工人在一起。他整日為革命奔波操勞,無暇顧及個人生活和私事。他的生活方式被同志們概括為:不照相、不看戲、不沾煙酒、不上館子、不講穿著、不談戀愛。同志們贊譽他是黨在廣東“開疆辟土的拖拉機”。旅居廣州的外國革命家都愿和他交朋友,胡志明便經(jīng)常去廣州區(qū)委,找他商談越南的革命大事。
喬年在北方區(qū)委工作時才23歲,是北方區(qū)委中最年輕的領(lǐng)導者,他理論水平高,并具有較強的實際工作能力。黨初建時缺少組織工作經(jīng)驗,他便摸索著設(shè)計許多表格,發(fā)到基層填寫。他的方法受到中共中央表揚,所設(shè)計的表格被推廣到全國。喬年在北平時,盡管過著清貧的生活,可是他卻從不跨進崇古齋的門檻,更沒從鋪里支過一文錢。
1927年,蔣介石發(fā)動“四一二”政變后,全國彌漫著血腥味。此時,延年正在上海,任中共江浙區(qū)委書記。6月,他在上海中共機關(guān)被捕。當時,他穿著短褲,腰間系著草繩,敵人一直以為他是干粗活的工人,后來才知他是大名鼎鼎的陳延年。面對敵人的酷刑,他堅貞不屈,沒有泄露黨的半點機密。7月4日,延年在上海龍華監(jiān)獄被敵人殺害,至死都對反動派罵不絕口。
延年犧牲后,喬年又于年底來上海工作,任中共江蘇省委組織部部長。1928年2月16日,他在英租界北成都路刺繡女校秘密召開的各區(qū)委組織部部長會議上被敵人逮捕。監(jiān)禁中,他被敵人折磨得血肉模糊,但仍然談吐詼諧、風趣幽默,還經(jīng)常給難友講中外古今故事,借此揭露國民黨反動派背叛革命的罪行。6月6日,敵人在龍華監(jiān)獄楓林橋旁將年僅26歲的陳喬年槍殺。臨刑前,他囑咐難友:“努力學習,堅強戰(zhàn)斗!”并樂觀地說,“讓子孫后代享受前人披荊斬棘帶來的幸福吧!”
罵吳稚暉斬祀汪汪
新文化運動時,陳獨秀與吳稚暉關(guān)系密切,后來國共關(guān)系決裂,兩人的關(guān)系也因此而疏遠。說起來,吳稚暉與延年、喬年還有過一段交情。在中國,吳稚暉可謂是中國無政府主義的鼻祖,延年與喬年都曾信仰過無政府主義,并和許多同道青年一樣,奉吳稚暉為“青年導師”。
1919年,兄弟倆赴法勤工儉學時遇到了困難,吳稚暉曾親筆致函上海華法教育會沈梁,信中說:“陳先生昆仲為陳獨秀先生之令嗣,志行為弟等所敬佩……弟故敢懇先生大力設(shè)法為之招待,俾得早日成行?!睕]想到,兄弟倆到法國后不久便拋棄無政府主義,信仰馬克思主義,并成為中共早期領(lǐng)導人,這讓吳稚暉既失望又惱恨。
延年被捕時,其真實身份并沒暴露,他從獄中讓人給亞東圖書館汪孟鄒捎去一封信。汪孟鄒得知消息后,立即去找胡適,請及時營救。胡適一口答應(yīng),趕忙來找吳稚暉。憑吳在國民黨中的地位,解救尚不明身份的陳延年確實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胡適萬萬沒想到,吳稚暉得知這一消息時,竟然高興地說:“好了!好了!老陳沒有用了,小陳可怕,太可怕,勝過其父十倍。捉到小陳,天下從此可以太平了!”
吳稚暉是認識陳延年的,他來到監(jiān)獄驗明其真實身份后,立即給上海警備處特務(wù)處長楊虎寫了一封信,信中說:“如此之巨憝被逮,佩賀之至!陳延年之恃智肆惡,過于其父百倍……尤屬惡中之惡。上海彼黨失之,必如失一長城。故此人審判已定,必當宣布罪狀,明正典刑,足以寒通國共黨之膽。”楊虎是個殺人魔王,立即提審,嚴刑拷打。延年威武不屈,敵人無計可施,將他處決,年僅29歲。
1932年10月,陳獨秀又被國民黨逮捕,囚禁于南京第一模范監(jiān)獄。他在囹圄寂寥中,除勤奮讀書、潛心著述外,更多的是思念兩個兒子。1934年,他在獄中以七言絕句作大型組詩《金粉淚》,對國民黨進行無情的批判,其中第20首就是寫吳稚暉的,詩曰:“艮兌成名老運亨,不虞落水仗天星。只憐虎子風流甚,斬祀汪汪長嘆聲?!?/p>
筆者以為,詩人在寫這首詩時,一定想到遭吳稚暉暗算的愛子延年,那種憤恨之情流露于字里行間。詩中說,吳稚暉早年在日本落水未死,到老靠鉆營投機而官運亨通,可終是“艮兌成名”。這里以八卦中的“艮兌”比喻他不過是宦臣侍妾而已。后兩句是說吳的兒子得了風流病,吳稚暉像一只汪汪狂吠老狗繞室長嘆:“吳家的香火滅絕了?!笨梢婈惇毿闼甲又泻秃迏侵?。
失子之痛刻骨銘心
在家庭關(guān)系中,延年、喬年成人后,陳獨秀從不以“父父子子”的綱常壓抑兒子的個性發(fā)展,他把他們當作獨立的個人,以同志、朋友相待。延年、喬年給父親寫信時,也多以“獨秀同志”相稱。他們從不掩飾父親的錯誤,在大的原則問題上不徇一點私情。1926年,中山艦事件發(fā)生后,蘇聯(lián)顧問鮑羅廷和陳獨秀接受蔣介石的“整理黨務(wù)案”,使250多名共產(chǎn)黨員被迫退出國民革命軍和黃埔軍校。延年對此極為不滿,批評父親是“書呆子”、“老糊涂”。他還和廣東區(qū)委的同志說:“我和老頭子雖是父子關(guān)系,但我是共產(chǎn)黨員,我要堅決站在黨的立場,反對向蔣介石妥協(xié)退讓的政策?!?/p>
八七會議前,陳獨秀就已離開了領(lǐng)導崗位,可是他不甘寂寞,頻頻給中央寫信,提出自己的政治意見和主張。黨內(nèi)推行“左”傾路線的一些人根本不把他的話當回事。喬年同情父親的處境,常抽空看望他,并勸他不要再給中央寫信,因為他的信已被中央一些人“當作笑話宣傳”。喬年要父親相信中央、相信黨內(nèi)大多數(shù)同志。陳獨秀聽從兒子的勸告,在一段時間里再沒有給中央去信。
延年犧牲時,陳獨秀悲痛不已,整日不發(fā)一言,親近的人都避而遠之,唯恐在他的面前提及延年的名字。喬年于1926年和史靜儀結(jié)婚并生下一男孩,取名紅五。喬年被捕后,史靜儀多方奔波、營救,已無精力撫養(yǎng)幼兒,紅五便夭折在襁褓中。不到一年的時間,陳獨秀連失二子一孫,他忍受了常人無法忍受的巨大悲痛。
西安事變發(fā)生后,他竟如稚童般高興,托人打酒買菜,對人說:“我生平很少喝酒,今天我要痛飲一杯。”他斟滿一杯酒,高舉齊眉,深情地說:“大革命以來,為革命而犧牲的烈士,請受奠一杯,你們的深仇大恨有人給報了。”說完便把酒奠酹于地。接著又斟了第二杯,戰(zhàn)抖著嗚咽起來:“延年、喬年,為父給你們酹此一杯?!闭f著便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抗戰(zhàn)爆發(fā)后,陳獨秀獲釋出獄。國民黨千方百計拉攏他,陸續(xù)派了許多人前去游說,均一一遭到拒絕。一天,蔣介石派朱家驊去游說,并答應(yīng)供給10萬元經(jīng)費和5個國民參政會委員的名額,要他組織一個新黨。他嗤之以鼻,對朱家驊說:“蔣介石殺了我許多同志,還殺了我兩個兒子,我和他不共戴天?,F(xiàn)在大敵當前,國共第二次合作,既然國家需要他合作抗日,我不反對他就是了?!泵鞔_表示,絕不做蔣介石的反共槍手。
日落黃昏,山間小道。陳獨秀常于夕陽西墜之際獨自漫步,往事不堪回首,兒子的音容笑貌歷歷在目。延年、喬年自幼便隨叔父陳衍庶生活。成人后,他們父子雖同在中共黨內(nèi),但是他們奔走革命,南來北往,來去匆匆,難得長聚,全無世俗的天倫之樂。每每憶及,不免惆悵和凄苦。失子之痛,刻骨銘心。如今,陳獨秀已到晚年暮景,貧病交加,生活艱難,兩個兒子“先我而去”的痛苦情緒時時折磨著他本已孤苦的心靈,使疾病纏身的他如雪上加霜,每況愈下。1942年5月27日,陳獨秀因病不治而逝世。
(責編:孫瑞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