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3月19日上午，天空飄著細雨，剛獲解放不久的廣東湛江市到處洋溢著歡快的氣氛。然而，在距離鬧市西營（現(xiàn)霞山區(qū)，下同）西南約4公里的新鹿區(qū)仙塘村（現(xiàn)海頭街道辦仙塘村）卻籠罩著一片緊張的氣氛，附近村莊的老百姓停下手中的活計，紛紛從四面八方趕來，全村人頭涌涌。原來這里正準備舉行一場公審大會。中午12時，在人山人海的群眾圍觀中，由中國人民解放軍駐湛江四十三軍后勤部、政治部主持，邀請湛江市軍管會、湛江市警備司令部、職工總會籌備處、青聯(lián)、婦聯(lián)、新鹿區(qū)人民政府等有關(guān)機關(guān)代表參加的臨時法庭。宣布開庭，當被告人——一名身穿解放軍軍裝的年輕戰(zhàn)士被五花大綁押上臺時，全場頓時騷動起來。在大會快結(jié)束時，只見幾名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突然沖上臺動手解開綁在年輕戰(zhàn)士身上的繩子，其中一名老太太一邊解繩索，一邊大聲說，“你們要打死他，就連我一起打死吧！”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事情還得從頭說起。1949年12月19日湛江市解放，在此前一天，毛澤東主席即向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zhàn)軍第四十三軍、第四十軍下達了準備渡海解放海南島的命令。“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為策應解放海南島，12月底，根據(jù)中共華南分局和廣東省軍區(qū)的決定，湛江成立了南路支前司令部，由當時的中共南路地委書記劉田夫任政委，南路行署專員李進階兼任司令員。擺在他們面前的任務非常艱巨，首要問題是要征集大量的船只和招募船工、舵手。由于國民黨潰退時搶走、摧毀了大量船只，并抓走了大批舵手、船工，還時不時派出飛機在沿?？褶Z濫炸，再加上剛解放，漁民對解放軍還不了解，船工和幸存的漁船都被藏了起來，問題非常嚴重。為解決船只和船工問題，南路支前司令部動員各級黨政機關(guān)全力以赴，抽調(diào)800多名干部組成支前工作隊，深入漁港、漁村宣傳發(fā)動群眾，做了大量工作，終于感動了漁民，紛紛把藏匿的船只獻出來，青壯年船工踴躍報名參加解放海南島。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發(fā)生了解放軍戰(zhàn)士開槍打死船工的重大事件。

這個打死船工的解放軍戰(zhàn)士名叫李吉恩，原籍哈爾濱，年僅21歲，他作戰(zhàn)勇敢，曾立過一次功，跟隨解放軍部隊從東北一直打到廣東湛江。1950年2月23日凌晨1點，李吉恩奉命由湛江西營押送船只到到吳川縣（現(xiàn)吳川市）水東鎮(zhèn)運糧。開船不久，因風大暈船，李吉恩進入船艙休息。約4點時分，船只已離西營約14 華里時，舵手仙塘村船工陳紹偉突然發(fā)覺走錯路線，馬上把船調(diào)頭，此時潮水將落，船行困難，陳紹偉遂將李吉恩叫醒，告知情況，打算停船到天明再走。李吉恩被叫醒后，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立即向天開槍，聯(lián)絡其他船只，但是卻聯(lián)系不上。他心急火燎地向船工詢問往水東的方向，因為船已調(diào)頭，船工指向船行的背向。李吉恩心慌意亂，竟以為船工欺騙他，便以嚴厲的態(tài)度叫船工停船靠岸，并說，你再不停船我就斃了你。由于語言不通，船工誤以為要他們快走，便用力將船向水深處撐，陳紹偉還脫衣下到水里準備推船，以便船只更快前行。李吉恩見狀，以為船工要加害于他，立即向陳紹偉開槍射擊，另一船工陳秋生趕忙放下竹篙向李吉恩走去，意欲向他解釋，李吉恩又誤以為船工要害他，再次開槍射中陳秋生，3槍射死兩個船工。事情發(fā)生后，李吉恩帶著另外兩名船工上岸到最近的灶子村，找到村長說明情況，這才知道自己完全弄錯了，釀成了慘劇。

公審會上，控告人解放軍駐湛江四十三軍后勤部、政治部代表謝寧在控告書中宣讀了被告李吉恩的犯罪經(jīng)過，最后指出，被告李吉恩雖然認識了錯誤，并在事后沒有逃避，但其輕視紀律，玩忽人命，對我黨我軍造成影響極壞，為保護人民生命安全，嚴明軍紀，教育部隊，請求臨時軍事法庭判處李吉恩死刑。宣讀完畢，被告李吉恩承認控訴書上所控的全部犯罪行為，并說：經(jīng)反省后我知道船工沒有殺害我的意圖，但當時我沒有詳細想，粗心大意殺了人，我犯了嚴重的錯誤，我愿接受應得的處分。言畢，全場一時沉寂。

死者陳秋生的哥哥陳慶生首先打破沉默。他說：我的弟弟和紹偉死了，我們?nèi)迦硕己芡葱?，但那位同志是出于誤會，我們大家都是自己人，我們可以原諒他。千萬不要死了兩個再死一個，錯上加錯，我們?nèi)迦艘蟛灰獨⑺?，讓他戴罪立功。他說話時，死者陳紹偉的母親頻頻點頭表示同意，并幫腔說，他也是有父母的呀，你們不要打死他！

究竟判不判他死刑，大家爭論了很久，軍隊代表堅決要求殺，群眾和團體代表要求不殺。先后發(fā)言的有教師代表、鐵路工程處代表、船工代表、北月村農(nóng)會代表、死者家屬陳慶生和幾個解放軍代表共十余人。贊成不殺的，理由是：一，李吉恩過去沒有犯過錯誤，而且立過功，證明他不是一個壞戰(zhàn)士，這次槍殺船工完全由于語言不通，出于誤會。二，事情發(fā)生后他沒有逃避，勇于承認錯誤于情可以原諒。三，海南島還沒有解放，正是國家用人之時，少一個人少一份力量，應準他戴罪立功。主張要殺的理由是：一，李吉恩對上級交給的任務不重視不負責，要他押船他睡覺，把人民的好意誤會為惡意。二，人民解放軍是人民的子弟兵，應該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但李吉恩對人民的生命毫不顧惜，3槍就打死兩個人，這是失了立場，這是忘本，決不能寬容。一個軍隊代表沉痛地說：“為了維護人民解放軍鐵的紀律，我們不能顧惜一個人的生命，我們要嚴明軍紀，處李吉恩以極刑來教育部隊?！币粋€群眾代表說：“錯殺的是自己人，現(xiàn)在要殺的又是自己人，都是親者痛，仇者快的事！”相反的兩種意見繃緊了大家的心弦，爭論到下午3點還沒有結(jié)果。

主審官軍隊代表閻祥甫要求大家停止發(fā)言，召集陪審官和審判委員舉行會議，商討如何宣判。軍隊的幾個代表一致主張按照控訴人的請求宣判槍決，有一位軍隊代表表示，如不判處死刑就退出臨時法庭。湛江市軍管會副主任沈斌及各機關(guān)代表則主張：軍紀應維持，但群眾的意見也應尊重，李吉恩可免死刑，處以死刑以外的最重處罰。幾經(jīng)爭論仍相持不下，遂決定：將部隊代表和群眾的意見反映給上級，由上級作最后決定。當主審官將臨時法庭的意見向群眾宣布時，全場群眾騷動起來。這邊叫：不能殺他！那邊喊：臨時法庭要尊重老百姓的意見！全場群眾一齊舉起手，要求即時宣判李吉恩無罪。經(jīng)主審官和四十三軍后勤部代表胡洛夫同志再三解釋，并保證將群眾的意見請示上級決定，群眾仍不答允。十多個船工代表當即表示，如果將李吉恩槍決，他們?nèi)w船工將不再為政府和軍隊服務。正在此時，陳紹偉的母親和幾個老太太突然沖上前去，不顧押解犯人的戰(zhàn)士阻止，七手八腳把李吉恩身上的繩索解開，于是就出現(xiàn)本文開頭所述情形。

由于語言不通，陳紹偉的母親急速地拍拍自己的胸膛，又拍拍李吉恩的胸膛。李吉恩在極度感動下，“撲通”一聲，跪倒在老人家面前，至誠地要求，認她做母親。老人家顫抖著雙手，把他扶了起來，慈愛地撫摸著他的頭慢慢地端詳，李吉恩百感交集，淚流滿面。這個感人場面，使很多群眾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在沉默哀痛中有人在叫：“李吉恩認老太太做母親了！”大家一起鼓掌，又有人叫：“老太太死了一個兒子不能再死第二個！”又是一陣掌聲。不知什么時候，陳紹偉母親鉆出人群找來了一塊米餅，遞給李吉恩吃。此時，掌聲和“趕快宣判他無罪！”的呼聲不停。在這些場面感動下，臨時法庭再度開會商量后決定：宣判李吉恩免于死刑，改罰苦工，并由政府從優(yōu)照顧死者家屬。全場群眾聽后才如釋重負，寬慰地熱烈拍掌歡呼。

隨后，陳紹偉母親帶著她新的兒子——李吉恩回家休息。一進門，李吉恩又跪下請求陳紹偉母親原諒他，陳母又把他扶起來，安慰他，挽留他在家里多住幾天。但按部隊紀律是不允許的。未幾，李吉恩唯有依依不舍地告辭。全村人把李吉恩和部隊及各機關(guān)代表送到村外，李吉恩感動地對在場的戰(zhàn)友和群眾說：“媽媽救了我一條命，我這一生永不會忘記她，我到哪里都要寫信回來問候她老人家。這次解放海南島的戰(zhàn)役中，一定要爭取立功來報答媽媽和仙塘村老百姓的恩情?！绷硪粋€戰(zhàn)士說：可惜駐地離得太遠，不然，一定每天來替死者家屬做飯、耕地，使老人家感到死了一個兒子反而有了更多的兒子。在新媽媽和眾多送行群眾的戀戀不舍中，李吉恩登上了部隊汽車。汽車開動了，漸漸遠去，李吉恩和戰(zhàn)友們在車上不斷地向村民招手，直到被夜色吞沒。

這場特殊的審判會決定輕罰李吉恩，厚葬死者，安撫死者家屬，對穩(wěn)定其他船工和舵手的情緒，鼓勵他們繼續(xù)為解放海南島工作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據(jù)統(tǒng)計，南路支前司令部為支援解放海南島，在極其艱難的情況下，共征集船只2666艘，招募船工、舵手達1.2萬余人，為解放海南島作出了重大貢獻。

事情過去55年后的2005年秋，筆者采訪了陳紹偉兒子陳樹德一家和當年參加解放海南島幸存的仙塘村舵手陳亞二老人，獲悉陳紹偉母親即認李吉恩為兒子的老太太已于1960年過世，享年88歲；陳紹偉妻子也于2003年過世，享年95歲。陳紹偉兒子陳樹德是年80歲，對過去那悲壯的一幕記憶猶新，他說父親死時他已25歲，祖母對此事始終坦然無悔，該事件改變了他的一生。說起當年，舵手陳亞二老人更是熱淚縱橫。他說，當年仙塘村10多名舵手參加解放海南島，除陳紹偉、陳秋生死亡外，陳那弄被炮彈震至精神失常。而在審判會上，仙塘村民表現(xiàn)出來的高尚精神，崇高品格，善良民風，震天大義，催人淚下，天地動容，幾十年過去依然歷歷在目。他意味深長地說，現(xiàn)在的幸福生活確實來之不易，現(xiàn)代人絕不能忘記過去，忘記過去就會走彎路甚至走絕路??！

仙塘村特殊審判會反映出人民群眾對人民軍隊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guān)懷和愛護，是人民軍隊始終立于不敗之地的根本保證！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說明只要我們黨、我們軍隊真正代表了人民的根本利益，人民群眾就是赴湯蹈火、奉獻生命也會在所不辭！值得慶幸的是，在湛江，人民和軍隊這種血肉聯(lián)系、魚水之情，歷經(jīng)歲月洗禮，越加緊密和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