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威

(山東大學(xué) 威海環(huán)境新聞與國際傳媒研究中心，山東 威海 264209)

光榮的毀滅：另類新聞人伊羅生

張 威

(山東大學(xué) 威海環(huán)境新聞與國際傳媒研究中心，山東 威海 264209)

美國記者伊羅生在20世紀30年代上海中共宣傳史上占有獨特的地位, 他是左翼刊物《中國論壇》的主編。由于與當時的中共領(lǐng)導(dǎo)在斯大林問題上的激烈爭執(zhí)，伊羅生被宣布為不受歡迎的托洛斯基分子，有關(guān)他的研究也一直被視為禁區(qū)。新發(fā)現(xiàn)的史料證明，伊羅生當年只是一個具有左傾思想的對斯大林持批判態(tài)度的熱血青年，他與托洛斯基沒有任何組織上的關(guān)系。他的革命與宣傳的辯證新聞思想在中國新聞發(fā)展中作出了積極貢獻。

伊羅生(Harold R Isaacs);《中國論壇》;中國新聞史

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來華采訪的諸多美國記者中，伊羅生(Harold R Isaacs，1910-1986)*Harold R Isaacs的中譯名還有艾薩克、艾薩克斯。也許并非出類拔萃之輩；在大陸出版的中國新聞史教科書里，他也多被忽視。然而這名被屏蔽多年的所謂“托洛斯基分子”在30年代上海中共宣傳史上卻占據(jù)著重要位置，他曾是左翼重要刊物《中國論壇》的主編。1938年，他的著作《中國革命的悲劇》[1]與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先后在倫敦出版，幾乎同時吸引了國際中國學(xué)界的注意。然而，伊羅生沒有斯諾那樣的好運，這個哥倫比亞大學(xué)新聞系的才子在中國的輝煌只有短暫的一瞬——他1930年來到上海，1934年離開北平返回美國，1944年再次以記者身份到重慶采訪，最后被國民黨政府驅(qū)除出境。*1944年，伊羅生以美國《新聞周刊》記者身份到中國采訪，在重慶曾采訪蔣介石與美國史迪威將軍事件，遭官方檢扣。伊羅生曾發(fā)電報要求美國政府出面干涉。1945年2月前后，董顯光領(lǐng)導(dǎo)的國際宣傳處吊銷了一些美國記者的執(zhí)照，對伊羅生作出“暫停發(fā)電”的處分，伊羅生隨后回國。見國際宣傳處關(guān)于美國記者在華活動的往來文函，南京：第二檔案館。1980年，當伊羅生幾乎被忘卻的時候，在老友宋慶齡的邀請下，他重返中國。而在此之前，他是被排斥的“對中國不友好”的美國記者，在與魯迅、宋慶齡的合影中，他的形象甚至被刪除，個中原因，大多在于他的特立獨行，以及他與30年代中共領(lǐng)導(dǎo)人在斯大林問題上的激烈爭執(zhí)。

在《中國論壇》事件50年后，研究伊羅生的禁區(qū)被打開了，他的面目開始清晰起來。伊羅生本人、他的同時代人以及他的研究者都對過去的歷史進行了種種描述。一些敏感的仍在考證的問題集中在如下方面：伊羅生是共產(chǎn)黨員嗎？他是托洛斯基分子嗎？他在《中國論壇》事件上扮演什么角色以及他在中共早期革命宣傳方面占據(jù)何種地位？

伊羅生與當時中共領(lǐng)導(dǎo)人的沖突集中在革命宣傳的真實性問題上，在沖突的高峰期，后者要求前者在《中國論壇》上發(fā)表擁戴斯大林的文章，但被拒絕，伊羅生由此被解職，也同中共徹底決裂。作為一個共產(chǎn)主義革命的狂熱追求者，伊羅生的理想和現(xiàn)實、新聞道德和革命事業(yè)發(fā)生了嚴重的沖突。

伊羅生是一個獨立思考的另類新聞人。在中國新聞史上，這類新聞人偶爾浮現(xiàn)，比如儲安平和蕭乾，但在戰(zhàn)爭年代來華的美國記者中，伊羅生卻是絕無僅有的一例。

尋求理想和進入中共視野

1930年年末，20歲的伊羅生初到上海，這時的他并無鮮明的政治傾向。和斯諾不同，他并非為工作而來；和史沫特萊也不同，他并非為推行某種政治事業(yè)而來。作為曼哈頓地產(chǎn)富商的兒子*蘭德的著作China Hands被李輝、應(yīng)紅譯出，更名為《走進中國》，其中說伊羅生是“曼哈頓西區(qū)上流社會的孩子”(見該書78頁)，有誤，對照原文：“a child of the Upper West Side of Manhattan”，其中的“Upper”并非指上流社會而是指曼哈頓上西區(qū)，介于中央公園和哈德遜河之間，第59大道西大街以北。參見Peter Rand原書，第81頁。，伊羅生衣食之虞。他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時曾研究過中國歷史，也在《紐約時報》當過實習(xí)記者，到中國來無非是想增加一些采訪經(jīng)驗。當然，作為那個時代的激進青年，他崇拜社會主義，尤其欣賞諾門·托瑪斯(Norman Mattoon Thomas ，1884-1968)*諾門·托瑪斯，美國著名的社會主義運動領(lǐng)導(dǎo)人，在20世紀20年代曾三次任紐約市長，是著名政治家和社會活動家。。他也崇拜一些具有反帝國主義傾向的記者，如密勒(Thomas Millard，1868-1942)、佩佛(Nathaniel Peffer，1890-1964)、摩爾(Parker Moon，1892-1936) 等。[2](P.91)*密勒是近代著名美國記者，曾在上海創(chuàng)刊《密勒氏評論報》，被譽為“中國的美國新聞之父”，為民國政府首位美國顧問。佩佛為近代美國著名記者，《紐約論壇報》駐遠東記者，在中國逗留了25年。摩爾時為哥倫比亞大學(xué)助理教授、《政治科學(xué)季刊》主編，有許多反帝國主義的著述。到上海不久，他先后在《大美晚報》(ShanghaiEveningPost&Mercury)和《大陸報》(ChinaPress)任記者。他的同學(xué)、同樣畢業(yè)于哥倫比亞大學(xué)的董顯光當時在《大陸報》任主編，兩人相處融洽。但是董并沒有留住伊羅生，后者覺得上海憋氣，工作也很沉悶。他很瞧不起那些美國記者，說他們是“庸常之輩”。[2](P.95)4個月后，伊羅生從《大陸報》辭職，準備和他新認識的朋友格拉斯(Frank Glass )去遨游長江。

然而，伊羅生離開《大陸報》的真正原因是，他在短暫的上海期間，認識了一些左翼分子，其中包括中國歷史學(xué)家陳翰笙、美國記者史沫特萊以及美國托派組織社會主義工人黨中央委員格拉斯。這些人的激進思想深深影響了他。當時，史沫特萊是上海西人圈子中的核心人物，她曾為宋慶齡工作，這使她能將一批西方人特別是新聞記者引薦給宋慶齡，其中包括斯諾、海倫、艾黎、格拉斯和伊羅生。 關(guān)于史沫特萊的影響，伊羅生在30年代給他未婚妻維奧拉的信中有所表白，他說他結(jié)識的史沫特萊是一個“著名的燃燒的女共產(chǎn)黨人”，經(jīng)常給他發(fā)一些政治宣傳品。[2](P.87)

有關(guān)伊羅生卷入《中國論壇》的細節(jié)尚待發(fā)掘，但多種史料表明，當時，宋慶齡等人正想在法租界辦一個左翼刊物，以發(fā)出反對國民黨右派的聲音。宋希望刊物的主編由外國人擔任，這是因為外國人在中國享受特權(quán)，可以避免當局的某些迫害。但這個主編不可能由激進的帶有共產(chǎn)國際特殊使命的史沫特萊一類人擔任。伊羅生適時地出現(xiàn)在他們的視野中。很可能史沫特萊和格拉斯早就看中了伊羅生。格拉斯回憶說,他和史沫特萊曾約伊羅生去上?；葜酗埖?Palace Hotel)喝茶：

我們談了很長時間，他(伊羅生)富于冒險精神，機敏的頭腦，很強的理解力，是個好記者，好的觀察家。但他頭腦里沒有任何原則。他是個小資產(chǎn)階級的大學(xué)生。尚未成熟但具有很強的信念。史沫特萊問伊羅生：“你對自己怎樣看？你有什么動機？有什么目的？你的立場是什么？”他回答說：“我沒什么主義。”她說：“我會給你一個主義。”她真的這樣做了。[2](P.88)

史沫特萊精心安排了“革命的同情者”伊羅生與宋慶齡會面，使他得以順利掌管《中國論壇》,[3](PP.60-61)這個激進分子對20歲的伊羅生的沖擊是巨大的，在短暫的時間里，史沫特萊令這個曼哈頓地產(chǎn)商之子對她推行的共產(chǎn)主義充滿敬仰，伊羅生說：

我接受了一種新影響，它刺激著我進一步發(fā)展，其中的某些動力是史沫特萊，她喚起了我精神中的某些尚未發(fā)揮出來的部分。[2](P.87)

在這次談話的兩星期后，伊羅生和格拉斯開始了長江之旅。出發(fā)前史沫特萊還特地為他們壯行。在旅途中，兩位青年耳聞目睹了中國的悲慘現(xiàn)實。伊羅生感觸頗深。比他大15歲的格拉斯更為成熟，他告訴伊羅生要懷疑一切，不要輕信任何教條，與此同時，他也給伊羅生灌輸了反斯大林的思想。

與格拉斯的交往和這次旅行給伊羅生帶來了根本的變化，他回憶說：

我相信我已結(jié)束了盲目的生活，這種變化只因格拉斯簡單的一句話……“你不可能騎在籬笆上，你不可能永遠是一個旁觀者?！盵2](P.93)

我不能再徘徊了。我談得太多了，我必須行動。我要拋棄中立，不當寄生蟲，不當空談的赤色分子。[2](PP.93-94)

現(xiàn)在不是我怎樣生活，而是怎樣投身于歷史……在上海，這是投身于這個戲劇化的時代的機遇。[3](P.13)

在談到他最終卷入《中國論壇》時，伊羅生提到了自己的心境：

那些暴露、聳人聽聞、驚訝和遭遇，在那亂哄哄的幾個月中的所見所聞向我沖來。當我在上海見到的那些共產(chǎn)黨朋友提出我應(yīng)當辦一份自己的報紙時，我欣然同意了。[3](P.13)

一個富有爭辯性的問題是伊羅生當時的身份，他究竟是否為美國共產(chǎn)黨員，是否為美國共產(chǎn)黨派來支援中國革命的？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唐寶林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說：

1930年，兩個美國人先后來到中國。哈洛特·伊薩克，中文名字叫伊羅生，1910年出生于紐約的一個猶太人家庭，美國共產(chǎn)黨員，1930年畢業(yè)于哥倫比亞大學(xué)，在《檀香山廣告報》任職……[4](P.104)

與伊羅生當年在上海相熟的夏衍也說“他(伊羅生)是美國共產(chǎn)黨派來的，同情中國革命……”[5](PP.267-268)

夏衍沒有提出證據(jù)。唐寶林的根據(jù)來自于原中國托派中央委員王凡西(1907-2002)*王凡西，中國托派領(lǐng)導(dǎo)人之一，著有《雙山文集》，20世紀40年代后一直流亡海外，逝于倫敦。，而王的說法是從哈佛大學(xué)圖書館保存的“托洛斯基檔案”中獲得的。[4](P.104)上述人均未展現(xiàn)原檔的風貌，而伊羅生本人則斬釘截鐵地加以否定。1980年伊羅生訪問中國時，翻譯何濱曾問伊羅生當年在上海時是不是共產(chǎn)黨員，伊羅生毫不猶豫地說：“不是?！盵6](P.54)20世紀90年代初，俄羅斯檔案館對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一些歷史檔案解密，這使人們能窺探當年的某些秘密。共產(chǎn)國際執(zhí)委會駐中國代表米爾頓·賴安在《關(guān)于艾薩克斯的書面報告》中指出：艾薩克斯1931年出現(xiàn)在上海，“據(jù)我所知，他當時還不是共產(chǎn)黨或者法國共產(chǎn)黨黨員”。[7](P.249)*《賴安關(guān)于艾薩克斯的書面報告》，1936年9月7日于莫斯科，見《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蘇維埃運動(1931-1937)》，第15卷。值得指出的是，上述文獻資料的初始編者——俄羅斯科學(xué)院遠東研究所的研究員認為，“艾薩克斯曾是美國共產(chǎn)黨員”，但沒有說明證據(jù)。

關(guān)于伊羅生卷入《中國論壇》的內(nèi)情， 賴安說：“艾薩克斯是通過宋慶齡參加《中國論壇》出版工作的，作為《中國論壇》的編輯，這個美國人可以更好地為中國共產(chǎn)黨所需要的雜志提供‘保護’。他也因此從黨那里領(lǐng)到了出版和印刷《中國論壇》的津貼?！盵7](P.249)但是共產(chǎn)黨并沒有資助伊羅生本人，他當時在法國哈瓦斯通訊社任翻譯，他能養(yǎng)活自己，并因能保持“獨立”而感到驕傲。[3](P.13)

伊羅生在1980年訪華時直率地表明，他編《中國論壇》是共產(chǎn)國際的安排，他之所以能以非黨員的身份編輯這份共產(chǎn)國際的雜志是由于“史沫特萊的介紹”。[6](P.54)共產(chǎn)國際有關(guān)文件也證明了《中國論壇》多次得到該組織的資助。[8](P.135)*1932年4月，共產(chǎn)國際同意資助《中國論壇》500美元，見《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政治書記處政治委員會會議第234號記錄》，1932年4月9日。王明和康生1934年4月9日起草的《關(guān)于〈中國論壇〉性質(zhì)的建議》指出，該刊“應(yīng)與中共中央局有聯(lián)系并由該局領(lǐng)導(dǎo)，但它不應(yīng)具有公開的共產(chǎn)主義性質(zhì)，而按其方針應(yīng)該是反帝反法西斯的刊物”。[8](P.115)*見《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政治書記處政治委員會會議第368號記錄》，1934年4月11日，莫斯科。

除了史沫特萊和格拉斯，宋慶齡對伊羅生卷入《中國論壇》也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伊羅生不僅仰慕宋慶齡，甚至還暗戀過這位美麗高貴的孫夫人。[3](P.71)*伊羅生在他的《重返中國》中提到了他對宋慶齡的一往情深。1980年，他在北京受到了宋慶齡的款待，臨走時，伊羅生向宋鞠躬說：“知道嗎，有一件事我一直保留并珍視，從上海的歲月至今，是我對你的愛?！彼螒c齡用一種看不懂的表情望著他，半閉著眼睛，用柔軟而略帶沙啞的聲音說：“我很榮幸?！币奌arold R. Isaaces, Re-encounters in China，p.71。宋慶齡在保持矜持的同時，對伊羅生表示欣賞和信任。[7](P.249)*據(jù)賴安說，宋慶齡對伊羅生曾有過懷疑，賴安在給共產(chǎn)國際的報告上說：“關(guān)于艾薩克斯不可靠的最初警告是來自宋慶齡，她曾詳細地把她同艾薩克斯的談話告訴了我和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的代表，從這些談話中可以看出，他在努力用托洛斯基的思想說服她?！币姟顿嚢碴P(guān)于艾薩克斯的書面報告》。她不僅首肯伊羅生任主編，而且將他發(fā)展成為中國人權(quán)保障同盟組織里的中堅分子，委以重任，在伊羅生與中共發(fā)生沖突后，宋對他仍然關(guān)心信任。[3](P.66)*據(jù)伊羅生回憶，《中國論壇》事件后，他曾去向宋慶齡告別，宋對他說要“小心那些共產(chǎn)黨，他們什么都做得出來”。見Harold R. Isaacs, Re-encounters in China, p.66。1980年，宋慶齡力排眾議，邀請伊羅生訪華并設(shè)家宴招待，這都表明建立在30年代的信賴和友誼在二人之間仍不斷延續(xù)。

革命與真實

《中國論壇》在中共早期宣傳史上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在1927年“四·一二”大屠殺后，在國民黨的白色恐怖下，國統(tǒng)區(qū)的革命刊物幾乎銷聲匿跡，唯《中國論壇》獨樹一幟，仍然堅持發(fā)出反對派的聲音。盡管年輕的無黨派人士伊羅生崇尚共產(chǎn)主義，希望幫助共產(chǎn)國際、中共以及中國革命，但他仍然保持著獨立的立場，并以此為榮，他在《中國論壇》發(fā)刊詞上說：

《中國論壇》全然不是任何政黨或團體的喉舌……它將是在中國發(fā)表受到帝國主義、資產(chǎn)階級和國民黨的報紙壓制、漠視、歪曲的消息和言論的載體。*The China Forum, January 13,1932.該宣言還宣稱：“中國與其他動搖的世界一起為生存而斗爭……在這些斗爭的每個環(huán)節(jié)，蓄意或制造的欺騙、歪曲、刪改是整個中國報刊——外語或中文——的特點。那些具有話語權(quán)的人統(tǒng)治了新聞界，其他的聲音被壓制或被迫改變?！吨袊搲凡徊扇√摶玫闹辛?。在一個垂死的制度和新生力量的沖突間沒有傾向性是傻瓜、騙子或他們的三位一體?！吨袊搲肥前l(fā)表新聞和意見的載體，因為新聞和意見目前沒有發(fā)表的陣地，一些版本無法刊登?！吨袊搲芬獩_破謊言、歪曲和噤言?！?/p>

《中國論壇》最初出版為8頁英文小報，后來以中英兩種文字出版，刊登新聞與評論，主要報道中國學(xué)生運動、蘇維埃地區(qū)以及白色恐怖的消息，并反映工人的呼聲。*關(guān)于《中國論壇》的內(nèi)容介紹，見Harold R. Isaacs, Re-Encounter in China，p.30。1932年1月13日出版的首期以 “五名年輕作家被國民黨屠殺”為通欄標題，其下刊登了左聯(lián)五烈士的消息和他們的照片，以及各界人士抗議國民黨暴行的消息。第二期刊登的是胡也頻和其他進步作家的短篇小說英譯。第三期 (1932年1月28日)為日軍進犯上海閘北的消息。在該刊存續(xù)的一年中，伊羅生開辟“觀察家”專欄，請史沫特萊、陳翰笙等人撰稿，還刊登了魯迅、丁玲、茅盾等進步作家的作品。1932年5月，《中國論壇》出版了一期特刊，標題為“國民黨反動的5年”。

《中國論壇》上的文章，很多內(nèi)容是關(guān)于中國監(jiān)獄的狀況、政治犯、非法審判、大屠殺和流放的報道，比如，遭受國民黨獨裁政權(quán)迫害的丁玲、被殺害的柔石等“左聯(lián)”五烈士，以及國際著名民主人士牛蘭夫婦(Noulenses)事件*牛蘭夫婦是20世紀30年代共產(chǎn)國際與中共的聯(lián)絡(luò)人，當時以國際民主人士身份出現(xiàn)。及其反響，這些都是《中國論壇》上的熱點。消息來源大多出自中共地下黨員。這些人在街頭小巷與伊羅生見面，向他傳遞消息。伊羅生從不知道這些人是誰，他與黨的地下組織不直接打交道，甚至不知道共同執(zhí)筆“觀察家”專欄的陳翰笙是一名共產(chǎn)國際的成員(與后面對陳的介紹有矛盾)。上海的共產(chǎn)國際代表通過通訊員與他聯(lián)系，這些人的真實姓名對伊羅生也是保密的。這種隱秘的工作性質(zhì)，反倒進一步激起了伊羅生的興趣。

由于刊載異見和一些被國民黨當局封鎖的消息，《中國論壇》曾發(fā)行到3000多份，產(chǎn)生了較強的影響。就連最后反對該刊方針的《紅旗》也承認：該報“各地有代表處，且有‘讀聯(lián)會’的組織”，“能夠在青年獲得影響”，因為“廣大群眾的擁護和革命團體的幫助，(它)逐漸成了群眾刊物”。[9]《中國論壇》將國民黨的白色恐怖、迫害革命者和進步人士的情況采寫成英文消息，影響了國際友人和西方世界，歐美有影響的民主人士愛因斯坦、肖伯納、羅曼·羅蘭曾根據(jù)這些消息在致國民黨的抗議信上簽字，形成了對國民黨政府具有威脅的國際輿論。

在《中國論壇》取得成就的同時，共產(chǎn)國際和中共開始加強其控制影響。這對具有自由主義獨立思想的伊羅生來說是一個挑戰(zhàn)。1932年10月，一度為中共總書記的陳獨秀被國民黨逮捕。陳此時已經(jīng)成為中共左派的反對派，他正面臨中共和國民黨的雙重打擊。1933年，中共中央蘇區(qū)機關(guān)報發(fā)表文章對陳獨秀的被捕諷刺挖苦，并要求《中國論壇》也如法炮制，但遭到伊羅生的拒絕。他在1934年5月寫就的《我與中國斯大林分子決裂》中對曾經(jīng)領(lǐng)導(dǎo)過他的某要人說：

當你要我書寫并發(fā)表一個對陳獨秀的誹謗性攻擊的時候，我低調(diào)地拒絕了。陳當時被國民黨判處13年監(jiān)禁。你的要求是具體的。我不想談陳獨秀怎樣從1927年中共的領(lǐng)導(dǎo)人變成1933年中國反對黨領(lǐng)導(dǎo)人，我只打算將那些卑鄙的罪名串在一起，去解釋為什么國民黨甚至去監(jiān)禁左翼的領(lǐng)導(dǎo)人。正如你所知道的，我從未寫過或發(fā)表過這篇攻擊性文章。[10](PP.76-78)

在這篇公開聲明中，伊羅生沒有明確指出“你”的身份，但根據(jù)當時的情況，這個“你”很可能是指共產(chǎn)國際駐華代表、上海遠東局書記埃韋特。

1933年11月，福建事變爆發(fā)，伊羅生前往實地采訪，但中共左傾領(lǐng)導(dǎo)人不準伊羅生發(fā)表他據(jù)實采寫的文章，而要根據(jù)黨的口徑來描寫，遭伊羅生再次拒絕，他指出：

你要求我……代你寫一篇對左翼反對派毫無根據(jù)的誹謗性攻擊文章……你指責在福建，在陳銘樞和蔡廷鍇組建的新政府中，存在明顯的托洛斯基派……要求我將年輕的激進分子之一胡秋原寫成一個托洛斯基派的領(lǐng)導(dǎo)者……我左右為難，要么按你的要求去寫一個符合你要求的謊話，要么按我的愿望將左翼對福建政權(quán)的真實態(tài)度寫進去。考慮再三，為了防止我們的關(guān)系破裂，我采取了折衷的態(tài)度，兩者都不寫……[10](PP.76-78)

還有一些事情令伊羅生反感，那就是為了政治目的而無視現(xiàn)實，任意編造，比如他曾被某領(lǐng)導(dǎo)要求將1月發(fā)生的工人罷工改到2月，夸大參加罷工的人數(shù)和工人的政治覺悟等。他理所應(yīng)當?shù)鼐芙^刊登此類消息。在對共產(chǎn)國際的態(tài)度、歌頌蘇聯(lián)的建設(shè)成就以及對斯大林的宣傳方面，伊羅生與中共領(lǐng)導(dǎo)的矛盾逐漸加深，最后終于決裂。在1933年11月俄國社會主義革命16年紀念日時，伊羅生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其中沒有提到“我們偉大的、敬愛的領(lǐng)袖斯大林”，于是，伊羅生被叫去談話，并被勒令發(fā)表一篇補償文章贊頌斯大林。伊羅生拒絕了。[3](P.31)他說：

我必須拒絕那些令人惡心的奉承斯大林的言語，以及對斯大林政策不加批評的全盤接受，這是世界共產(chǎn)黨報刊的特點……這與國際共產(chǎn)主義的早期傳統(tǒng)和感人至深的正面形象大相徑庭……我必須拒絕，簡言之，我不能以革命的名義做一個妓男。[10](PP.76-78)

伊羅生與共產(chǎn)國際、中共的矛盾逐漸升級，以至周恩來出面批評伊羅生。[4](P.113)中共中央機關(guān)報《紅旗》發(fā)表文章指責伊羅生利用《中國論壇》偷運托洛斯基主義，文章說：“揭破《中國論壇》上托洛斯基的觀點，反對伊羅生的一切陰謀，堅決糾正《中國論壇》上的一切錯誤，徹底改造它，使它成為真正的革命刊物……”[9]

伊羅生明確表示了自己的立場：要么按既定風格繼續(xù)出版刊物，允許他發(fā)表不同意見；要么全面開放專欄，自由討論；要么主要發(fā)表中共的新聞和觀點，但保留他的批評權(quán)利。[10](P.77)

伊羅生的同情者和支持者格拉斯立即將《中國論壇》瀕臨危機的消息通知了在挪威避難的托洛斯基，后者建議他們以左派反對派的精神出版一期戰(zhàn)斗性的休刊號，來一個“光榮的死亡”。*“Trotsky to Frank Glass”, 29 January, 1934, Trotsky Papers Cataloging Records (MS Russ 13.11), Houghton Library, Harvard University.

然而托洛斯基的建議尚未抵達(上海)時，《中國論壇》就已經(jīng)停刊了,時間是1934年1月13日。這個短命的刊物存活了2年，共出版39期。伊羅生回憶道：

所有的支持突然間被收回了，就連對那些為本刊工作的勇敢的年輕同志——他們冒著風險翻譯和發(fā)行本刊——連道聲再見的機會都沒有。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包括那個對我有特別幫助的人，我們一起工作和生活了好幾個月。他握著我的手，淚流滿面，他對我說再見，還說:“我絕不相信你是反革命！”[2](P.31)

《中國論壇》的突然?？罟伯a(chǎn)國際非常惱火。共產(chǎn)國際駐華代表、上海遠東局書記埃韋特在1、2月間兩次致電莫斯科，聲稱《中國論壇》需要繼續(xù)辦下去，需要編輯，要正在那里寫書的史沫特萊立即趕赴中國。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政治委員會決定責成王明和米夫研究出編輯部名單，隨后決定派史沫特萊去中國任主編，但這個計劃最后未能完成。[11](P.104)史沫特萊對格拉斯和伊羅生的托洛斯基傾向極為憤怒，她甚至在報紙上公開指責伊羅生是“帝國主義間諜”。[2](P.31)

既然伊羅生在《中國論壇》的出版宣言中表明自己要“沖破謊言、歪曲和噤言”，那么他就不能不身體力行。1934年3月，他告別上海，來到北平，開始了《中國革命的悲劇》的寫作。臨走前夕，魯迅為他設(shè)宴餞行。*伊羅生事后才領(lǐng)悟魯迅送行的意義：“這件小事之所以重要，乃是因為它讓我們看到魯迅是怎樣的一個人。當時……我已經(jīng)停止和所有的共產(chǎn)黨朋友往來，他們也不再理睬我,也就是說斷絕了一切個人關(guān)系。然而，盡管魯迅當時很接近在上海的共產(chǎn)黨員,……但還是如此禮遇于我……這樣一個小小友誼行為其實有很重的政治和個人行為分量?！眳⒁奌arold R. Isaacs, Re-Encounters in China，pp.115-116。

結(jié) 語

許多人認為伊羅生是托派分子。其中的一個例證是當年中國托派領(lǐng)導(dǎo)人王凡西，他在《雙山回憶錄》中說“由于中共要他寫文章攻擊陳獨秀，并且供給他一些虛擬的材料，要他誣蔑中國托派，使他發(fā)生反感，并逼他變成了托派”。[12](P.54)另一個例證是托洛斯基曾給伊羅生所著《中國革命的悲劇》撰寫序言。但是伊羅生本人完全否認自己是托派，而且最恨別人說他是托派。[12](P.52)蘭德認為，至少在編輯《中國論壇》期間，伊羅生沒有受到托派的影響，因為當時中國的托派分子正在被監(jiān)禁。但是，蘭德傾向于同意這種觀點——是“中共讓伊羅生發(fā)表批判托派的文章，遭到拒絕后，使伊羅生站到了托派的陣營”。

伊羅生在回憶錄中說，1930年他到了中國后，由于史沫特萊和格拉斯的推薦，他開始關(guān)注馬列主義，其中也包括斯大林主義和他的反對派托洛斯基主義。但若干年后，當他系統(tǒng)地研究共產(chǎn)主義的歷史之后，他對斯大林主義和托洛斯基主義統(tǒng)統(tǒng)采取了排斥的態(tài)度，并不惜與格拉斯決裂。[2](P.29)1950年，當《中國革命的悲劇》再版時，伊羅生撤下了托洛斯基寫的序言。

伊羅生受過托洛斯基影響是毫無疑問的。但顯然，他接受托洛斯基思想是因為其中有他認為可貴的東西，即托洛茨基象征的是那種還有思想和理想活力的革命，它的對立面斯大林主義，就是敗死的革命，是腐敗的權(quán)力、專制和暴政。[13](PP.161-274)伊羅生根據(jù)自己的觀察，一直認為斯大林的瞎指揮給中國革命造成了巨大損失，為了尋找證據(jù)——斯大林有關(guān)中國問題的一篇講話，他曾執(zhí)著地在英國、美國的圖書館搜尋，終于查到了那個斯大林企圖銷毀的文件。[2](PP.127-131)

伊羅生回到美國后成為著名的《新聞周刊》(NewsWeek)記者，他于1944年重返中國，曾試圖加入美國記者西北訪問團，采訪革命圣地延安，結(jié)果被中共拒絕。由于他的歷史問題以及報道中的進步傾向，他于1945年被國民黨驅(qū)逐出境。伊羅生在50年代成為美國麻省理工學(xué)院國際問題研究員，之后，他曾多次嘗試訪問中國，但均被中國官方回絕。1974年，宋慶齡曾提出邀請伊羅生訪華，卻被一個“比她更有權(quán)勢的人”告知“伊羅生是叛徒，不應(yīng)當邀請他來”。[3](P.41)直到改革開放后的1980年，當許多歷史問題平反后，伊羅生才得以重返中國。

在生命中最后一次對中國的訪問中，伊羅生又發(fā)現(xiàn)了“假新聞”。這個“假新聞”是1933年肖伯納訪華時的一張合影，背景為宋慶齡上海寓所花園，其中有史沫特萊、肖伯納、宋慶齡、伊羅生、蔡元培、林語堂和魯迅共7人。令伊羅生不解的是，在英文版《中國文學(xué)》刊登的照片上，他和林語堂的形象消失了。伊羅生一下就悟到了其中的玄機：他和林語堂被認為是問題人物，被刪掉了。伊羅生寫道：

我凝視著這張照片, 它的沖擊強烈而緩慢。許多事情已使這次旅行處于一個時間容器中，我的重返中國跨越了廣闊人生的間隔……在我面前的這張照片里，我23歲的形象不見了，一起逝去的還有我的青春，在這，70歲的我，凝視著那片虛空，我知道對于我從前的朋友而言,我確實早已不復(fù)存在了……[3](PP.128-132)

在那個變革的時代，“真實性”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正同時在中國接受反省。伊羅生訪問上海魯迅紀念館時，在紀念館的墻上再次見到那張未經(jīng)篡改的肖伯納訪華照片，照片上面有他和林語堂等共7人，但照片說明卻寫道：史沫特萊、肖伯納、宋慶齡、蔡元培、魯迅等*伊羅生寫道，上海魯迅博物館接待人員曾與他一起合影，他要求在照片背面注明所有人的名字，而“不是‘某某等’”。在場的人發(fā)出一陣“會心的大笑”。 若干年后，這張照片已在各出版物中以原有風貌發(fā)表，并附有合影的全部人名，包括“美國記者伊羅生”的字樣。見Harold R. Isaacs, Re-Encounters in China，pp.128-133。——他的名字還是被刪掉了。

自1980年中國之行后直到他逝世，伊羅生沒有再訪問中國。在中國新聞界，他似乎是一個被淡忘的美國記者。然而，伊羅生在20世紀30年代的新聞實踐以及他對“宣傳”與“真實性”的質(zhì)詢和挑戰(zhàn)確立了他在中國新聞史上的獨特地位，他倡導(dǎo)的“宣傳也要講求事實”的觀點已在今天的中國得到了充分認可。

[1]Harold R. Isaacs.TheTragedyoftheChineseRevolution[M]. London: Secker & Warburg,1938.

[2]Peter Rand.ChinaHands,TheAdventuresandOrdealsoftheAmericanJournalistsWhoJointedForceswiththeGreatChineseRevolution[M].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1995.

[3]Harold R. Isaacs.Re-encountersinChina:NotesofaJourneyinatimeCapsule[M]. New York: M.E.Sharpe，Inc.1985.

[4]唐寶林.伊羅生與中國論壇[J].近代史研究，1995,(6).

[5]夏衍.懶尋舊夢錄[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5.

[6]黎辛.我常想起伊羅生[J].百年潮，2001，(8).

[7]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蘇維埃運動(1931-1937):第15卷[G].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7.

[8]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蘇維埃運動(1931-1937):第13卷[G].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7.

[9]堅決反對《中國論壇》上偷運反革命托洛斯基主義私貨(提綱)[J].紅旗周報，1934，64.

[10]Harold R. Isaacs. I Break with the Chinese Stalinists[J].NewInternational,1934.

[11]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蘇維埃運動(1931-1937):第14卷[G].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7.

[12]徐賁.紅潮往事:告別“黨人革命”[M]//在傻子和英雄之間.廣州：花城出版社，2010.

GonewithGlorious:HaroldR.Isaacs,aUniqueJournalist

ZHANG Wei

(Center for 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Studies, Shandong University at Weihai, Weihai 264209, China)

Harold R. Isaacs, an American journalist, takes a unique position in the publicity history of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in Shanghai during the 1930s. He was the chief editor of theChinaForum, a left wing periodical. Isaacs was announced by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as an unwelcome Trotskyist due to their disputes on the Stalin issues. Studies on Isaacs have remained as a taboo. This paper discusses Isaacs’ background and his journalism thought on revolution and propaganda which is regarded as a valuable contribution towards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journalism.

Harold R Isaacs; theChinaForum; Chinese journalism history

2011-09-20

張 威(1954-)，男，湖南長沙人，山東大學(xué)威海環(huán)境新聞與國際傳媒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G214.2

A

1674-2338(2013)01-0119-07

(責任編輯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