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來這山腳下的家已有十年了,屋后的荒山野在這些年間被我們陸續(xù)開墾出來了一小片隙地,尤其近一兩年的努力經(jīng)營,飯桌上每隔三兩天還可有一盤自家院里生產(chǎn)的蔬菜,這些耐瘠土的菜絕對是家中唯一有耐性的爸爸種的。媽媽是種果樹,我是一到春天總與爸爸爭地,種出一大片金黃色的虎皮菊,鬧哄哄的要開到清明以后才肯暫歇花事以待來年。
兩棵桃樹是媽媽的寶貝,最家常的是田田在期間架了竹竿晾衣服,春天花開時候,媽媽又最喜歡帶著貓狗在山上老遠欣賞院里的桃花,覺得很像《水滸》里的世界:一行者路上貪看山明水秀,不覺天晚誤了宿頭,正愁哪里投宿是好,過了一條板橋,遠遠望見一簇紅霞,樹林叢中閃著一所莊院……桃花盛開時真就是紅霞二字,我們屢屢元宵晚上在樹下喝酒放火花,映得個火樹銀花討媽媽罵仍是值得的。
端午以后便可吃桃子了,常常一早起來啥事不做,先肩一根長竹竿去樹下打幾個桃兒做早餐。矮處的摘完便上樹摘高處的,家里屬我不怕毛蟲身子且輕,常盤踞在樹上便吃個不歇,孫悟空看守蟠桃園的生涯本是我極向往的。
兩棵桃樹旁有一柳樹,不知是品種不好或土瘠,看相實在不佳,尤其葉子總招蟲咬得斑駁,不過如此每天清晨總引來一大群小黃翠鳥穿梭其間笑鬧不已兼吃早餐,便也罷了。又且柳樹初抽芽時正逢桃花開,桃紅柳綠配在一塊兒其實是一幅畫糟了的匠氣國畫,但生在自然風(fēng)景里就叫人流連又流連了。這里屬姐姐最有福,她的書桌是正臨這一景致的。
桃樹人家有事。若說美麗而家常的桃花是中國的,那悲劇浪漫得有些風(fēng)格化了的櫻花當(dāng)然就似它們的主人大和民族了。哎,其實若無人們對它們硬加的各家詮釋,造化天生,無非也都是大自然的女兒們,差異姿態(tài)是有的,好壞罪果哪由它。桃李有言,豈不要痛抒千年來所受得文人雅士們的評頭論足,真?zhèn)€是青天白日,哪由得你指東畫西!
因此其實也很喜歡櫻花的,曾經(jīng)在日本整整趕上一季的花開花落,一次站在一個植滿櫻花望遠不盡的長堤上,那花海如煙直接天際晚霞,寒冷的堤上并無過客或歸人,只我和姐姐在那佇立良久,姐姐是一襲大紅飛滿金菊的長襖,我是一件蔥綠開斜襟的織錦緞襖,兩人皆打兩條垂胸發(fā)辮,冷風(fēng)一吹,櫻花瓣閃閃而下,我們卻一動也不敢動,因為已是那畫中的一部分了,畫名為皇甫松《夢江南》中的句子:桃花柳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又或像主奴二人,陌上花開,若有男子緩緩而過,我們或會向他借傘,從此生一段聊齋故事。
種菜種果樹才真是農(nóng)事,除草殺蟲施肥培土,滿是家常生計的苦相,不若花事來得浮夸迷人心志。我就是種花的。
一棵金桂是我和爸媽從深山里已荒掉無人煙的廢園里移來的,那家桂花足足有一丈多高,一副根深柢固撼它不得的模樣,只是砍了一枝回來插枝。初時殃殃極可憐,我悉心照顧著也給活過來,現(xiàn)在也有兩個人高了。我最記得念大一時第一次花開,那時蕭麗紅的《桂花巷》正在聯(lián)副上刊載,蕭麗紅住在《千江》里貞觀住的臺大對面一家民房的破樓上,時常約我放了學(xué)去她那坐坐聊聊。那回便搶新摘了第一枝桂花去,和她雖是舊相識,但一段年紀(jì)的差距她只當(dāng)我是丫頭并不說女兒知心話的,后來看了《千江》,想想與大信的分手應(yīng)該是那段時日了,而那樣一個秋天里的一枝桂花香,不知可有助她在渡劫中能有一絲豁脫。
一直奇怪亞熱帶的臺灣為何不能繁花似錦,若說地窄人稠,荷蘭、日本較我們尤有過之,說是氣候燥熱,我更屢屢驚奇于鮮花豐麗印象的印度了。日前看了一部以印度為背景拍攝的英國片《熱與塵》,片子好壞非關(guān)本題,用此二字來形容印度最恰當(dāng)不過的。但同時那樣的絢麗繽紛,也能生自那塊巖黃色的國度也是夠不可思議的了,或許他們是有著個強烈宗教信仰的人民,日日晨曦中恒河畔的敬神膜拜,無有過于用鮮花來表達了。
好吃如我對日本料理仍無法領(lǐng)略其妙,唯喜歡它的取材天然隨意。一次日本友人請我們在大宴小宴之余吃吃看最尋常人家的日常料理。我們依約比進餐時間早一個小時到,主人家寂然如水,完全沒有中國人請客時的煙火沸揚。隨著時間的逼近,只見主人不時與我們閑適相對奉茶進和果子,廚房里卻全無一點動靜,知道主人是單身女子且家中并無用人,饑腸轆轆外加好奇心弄得人人大惑不解。此時只見主人起身告退,餓癱了的我們正萌生意,卻見她一人在廊前庭園中閑閑逛逛,東采采花西折折葉,悠哉得躁煞了屋里的客人。怪道中飯仍及時上桌,卻見大盤小碟的全都是主人剛剛在院中摘弄的花葉,好看之外還都可吃,我們神農(nóng)嘗百草地都試吃了一遍,滋味如何是另回事,光是這些植物的天然原味就叫人很覺新鮮和感動。老子說五味令人口爽,是故大羹不調(diào)。日本料理有這種提醒人返璞歸真的好處。
因此也想學(xué)學(xué)此種生涯。千年在梨山叔叔的農(nóng)場避暑,爸爸見蘋果樹下多長有一種似蒲公英苗的小草,端詳半晌終判定為薺菜,說是山東來家都以此來包餃子,味道很美。我一聽是薺菜便先叫好,《西湖游覽志》里讀過“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薺菜花,諺云:三春戴薺菜,桃李羞繁華?!毕胂?,什么花敢叫桃李生羞呢?!此時雖只見薺葉不見薺花,光這個摘吃野菜就很合我的脾胃。結(jié)果眾人摘了一整個上午,揀揀洗洗搟了餃皮,上桌先請爸爸嘗第一個,爸爸品味良久,判定并非是由特殊怪味的薺菜,這可好了,滿桌只此吃食,便都只好冒著寧毒死勿餓死的危險一齊舉箸。一餐吃畢并無傷亡,這樣一個美麗的錯誤一直叫我難忘,但也只有一沒有二了,到底是現(xiàn)代人,還是市場里現(xiàn)成的各種熟相識的豐綠蔬菜才可口。
再說回自家的菜園,除之不盡的野草大概是唯一會令人對田園生涯起怠倦之心的,可是近來我們卻發(fā)現(xiàn)了極好的解決良方,緣起是年初養(yǎng)了三只兔子,平日給關(guān)在一鐵絲籠中,白天把籠子搬到園中野草上一放,不用半個時辰就吃干凈一方塊地兼施肥。三只中的得得與波波買時老板強調(diào)是一對的,公的得得土黃色,極強悍調(diào)皮,母的波波鼠灰色又名波麗露,臉頰鼓鼓完全似卡通里的兔寶寶造型,溫馴且蕙質(zhì)蘭心,專愛吃各種花瓣。后來知道爸爸真正喜歡的是標(biāo)準(zhǔn)的白兔,便又買了一只玉兔也似的卡卡。
三只兔子長長大半年已屆適婚年紀(jì)了,卻始終不見波波有懷孕的跡象。一次一個內(nèi)行養(yǎng)兔的朋友來,玩玩一陣竟意外發(fā)現(xiàn)波波也是公的,如此一向真苦了這三個光棍了。這一發(fā)現(xiàn),爸爸頓生憐憫之心,遂將它們的單身宿舍開放,讓它們可自由在園中活動,以打發(fā)單身生活的單調(diào)無趣。卻好貓狗與它們也處得來,另一只俄國牧羊犬也權(quán)充牧兔犬不時管管它們??ㄅc得得都是兔子善尋舊路地定時返家,只波波一人常野得有夜不歸營的記錄。一次波波出去三天未回,我們斷定大約被山上的大蟒吃掉了,眼不見為凈,只可惜了它極美麗的皮毛和清潔馴良的心腸。隔不幾天,一位十分愛好文藝的讀者朋友來訪,我們自然邀他園中立立,他懷著過分朝圣的心情把我們的荒山大大夸贊了一通,說如何有隱者田園山居之趣,正贊得我們極不好意思,只聽他激動到不可抑制地長嘆一口氣:“你們瞧,更還有野兔滿山跑!”一家人頓時不約而同抬頭厲聲追問:“你說什么?!”他被我們的反應(yīng)嚇得愣不過來,半天才怯怯朝草里一指,可可的果真是離家多日的波波正跑在回家的路上哩!
園中除了兔子外,也有別家生靈奇事。四月的一個晚上,忽見園中延伸到山腳下的大片野荻草中遷來了一國螢火蟲,閃耀繽紛如十月時總統(tǒng)府前布置的那些火樹銀花,我對螢火蟲的生平不甚了解,顯然小小一介蟲兒不適長程飛行,那么他們究竟是如何一夕之間遷來如此許多,好費人猜疑,難怪古人會說是“腐草為螢”了。我們也不及追究這些,只忙著約朋友來觀賞。一天獸性大發(fā),一人帶了一個塑膠袋去比賽捉,并無半點古時女子輕羅小扇撲流螢的風(fēng)雅。捉螢火蟲還必須膽大心細(xì),因它飛行并不快,呼啊呼地空中停停行行,大約螢燈有些重量。捉時便要大膽張開手掌向它迎去,然后手掌一合便捉到了,心細(xì)功夫就在一合手之際務(wù)必仔細(xì)輕重防捏傷了它。一次一只蟲兒竟主動飛到我的食指上去,放心地一明一滅,當(dāng)場把我變成E.T.了。
卻說那回的捉螢大賽雖全無傷亡地把它們又放回野地,第二天晚上卻一只都不見了,不知又流浪去哪兒,我當(dāng)然寧可相信是那白日的一場大風(fēng)把它們硬生刮跑的,不愿它們是對我們這群朋友失望了。整個的夏天夜晚,我不停止地期待它們的再來臨。
凡此種種生活我總不大愛向別人提起,總覺這份閑逸在此時此地的臺北似很矯情、很可恥。閑居本非我所愿,只能怪我工作的出版社就在家對門,凡事一辦完便可縮回家里,因此也時有匆匆不及換下睡衣與書商們談生意的時候,便就隨緣隨喜吧。
弘一法師喜歡的偈語: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花枝春滿,無心月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