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沒有像這種花更讓我震撼的了!
清瘦、不屈、蒼涼,甚至,骨子里還一路裹挾了黃河的怒氣——僅僅一棵,也就罷了,關鍵,是一棵緊挨一棵,“啪啪——啪啪啪”一群群站著,站成了一個大方陣、一片大海洋、一股股排山倒海的雪色氣浪——看哪,我寒風中“呼啦啦”怒放的蘆花,我大批向東、大雪一樣咆哮的黃河口蘆葦蕩!
黃河口的風勁吹,直到把大地江海吹黃。想這黃河,好像一個人剛剛喝醉了酒,帶著滿腔的怒火就跑了出去,在青藏高原的雪山之巔,在陜、晉交界的盤山路上,在冀、豫、蘇、魯?shù)拇笃皆?,罵天,罵地,罵誰誰誰,那團怒火定是萬年不消!算起來,黃河跑進山東是最后一站,在利津、墾利幾經(jīng)改道,后匯入渤海。今天的墾利縣,是中國一個會“生長土地”的縣,這里的土地面積,每年以2或3萬畝的數(shù)字在增加。1964年1月1日,黃河改道經(jīng)過墾利縣(含河口)境內(nèi)入海時,土地面積為2100平方公里;50年過去了,河口從墾利縣劃分出來,成立了“河口區(qū)”,即使如此,從中上游沖刷堆積下來的黃河泥沙,每年達10多億噸,使這個縣足足增加了200平方公里!泥沙當中,夾雜了野生的蘆葦、蘆荻、柳樹、香蒲、水蓬花、紅柳樹等植物種子,由于鹽堿地不能種莊稼,所以后來,衍生出大片的野生蘆葦蕩,吸引了白鸛、黑天鵝、黑嘴鷗、白鷺、蒼鷺、野鴨、中華秋沙鴨等280余種鳥類在這里遷徙、繁殖,數(shù)量龐大,一旦起飛,那陣勢,比三國時期的赤壁大戰(zhàn)還要熱鬧。
而蘆葦蕩的美,不止春夏時節(jié)的青春期,更在于晚秋那蘆花,當所有的寒冷揮師南下,氣溫一天比一天涼,百花緩慢地謝了,謝到最后,只剩下一種花了。風起一剎那,全世界仿佛變成了一個白雪的天堂,那么美,那么純,不光是鳥類,連我們都感到這花竟然會那么親、那么親!
風越刮越厲害,毒,陰冷,五六級的樣子,我們的頭發(fā)和衣服被刮亂了,被刮散了,一個個棋子似的在客船甲板上彈跳。游船屬于中型船,有馬達,客艙可乘坐50人,頂上的一棚,為特殊加厚鋼板,聽說上頭是一處小型觀景臺。我們一路興奮著爬上去,看海。
灘涂之上,野生的蘆葦蕩隨處冒出來,每一棵,都高舉著一種比雪花還白的花,不分東西南北地盛開著、怒放著,大風刮過,就像天下大雪一樣。她們,一副暴發(fā)戶般蠻不講理的樣子,大手一揮,高矮胖瘦,好家伙,一下子就是15萬公頃。尤其,在波濤洶涌的大海邊,數(shù)不盡的蘆花見證了黃河入海時那動人的一瞬:黃河水裹挾著大量黃色的泥沙奔騰向東,迎面沖向一排排“轟隆隆,轟隆隆”的藍色海浪,藍色幾欲想要抱住黃色,黃色不停地向藍色發(fā)泄著怒火,一個勁拼命掙扎,直到掙扎漸漸失去了力量……在這個地方,大海把寬容留下了,黃河把野性留下了,怒火熄滅了。野性無邊,野生無疆,說到底,“野”是一個流行語,像野生的香蒲搖頭哼唱著小情歌,像野生的柳樹林瘋玩成了“手機控”,還有野生的赤堿蓬,大筆潑墨成了一望無邊的紅海灘……野生的力量這么多,怎能阻擋得了呢?一種花的氣節(jié),這個時候就顯現(xiàn)出來了:她們,婷而不媚,挺而不屈,寒而不冷,她們,開花的目的只有一個——溫暖你!之所以用“她”字,我揣測蘆花應該是一位女性,周身閃爍著母性光芒的人,她應該是細膩的、知性的、善良的、暖暖的,應該和我最親,比親娘還親。輕輕低頭想想,娘原來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愛我的人啊!
在大海上航行,船顛簸搖晃得厲害,站都站不穩(wěn),大風再那么一刮,誰都會擔心自己一不小心被風刮跑了。我牢牢抓住白色的鐵欄桿,迎著大風呼吸,和旁邊的朋友高聲說著話,但誰也聽不清誰在說些什么,只能借助眼神、手勢以及肢體許多的夸張動作,努力想告訴對方什么,想聽到對方的一些什么,哪怕是——哪怕一場徒勞。我們此行,是去看黃河入海的壯觀景象,感受一下大海的大和黃河的黃,可是,風多么大呀,風把河水海水都刮渾濁了,黑蒙蒙、灰蒙蒙的水色之中,黑色和灰色倒成了主導,哪里有黃?哪里有藍呢?
黃河入海的美,怕是看不到了。我,白來了。
不,我分明看到了另一副壯烈的面孔,一條至死都在憤怒中煎熬、不甘、不屈的黃河!連大海都敢沖撞的黃河!那河道,那九曲十八彎,那退潮后的河底的龍脊,是鐵了心的牛,是蒙了眼的驢,是發(fā)了情的豬,使出了渾身上下的勁兒,一股股,一陣陣,一聲聲,天天年年,后浪追趕著前浪,一股腦兒朝死里沖……沖,很野性、很夠義氣的一個字,竟然是山東黃河的秉性!一個人的秉性,可以概括為一條河流的秉性,老子的“上善若水”是一種秉性,孔子的“逝者如斯夫”是一種秉性,我的“野性野生”也是一種秉性,不管在甘肅陜西的黃河,還是在河南山東的黃河,人類汲水而居,水取人之秉性,天地一脈,道化自然,乃萬物生、蘆葦生、牛驢豬生罷了。
船開始“噠噠噠”著調(diào)頭,回返,想必船老板看這鬼天氣也悻悻然,也只得無功而返。不過,很多游客卻盼望著好天氣能突然出現(xiàn),船老板能回心轉(zhuǎn)意,雖一個個滿臉的遺憾,卻不肯下到船艙里去,想一想世上的事情,哪有那么多的奇跡發(fā)生呢?等了半晌,終究沒個什么結果,漸漸地,人群開始稀了,不似剛才那般肩擦肩、臉碰臉了,有人開始下去了,接下來是第二三四五個,直到我猛一抬頭,發(fā)現(xiàn)只剩下我們一行的五個人了。
其中的一個朋友,穿西裝、打領帶、皮鞋賊亮,他拎了一部專業(yè)相機湊過來,也不說話,徑自盯著我的臉,10秒鐘,想從中尋找出一種遺憾的感覺來,因為他們都來自當?shù)?,只我一個外地人,外地人看不到入海的黃河,難道不遺憾得要死?不過很抱歉,他連哪怕一絲也沒有找出,后來自己偷偷藏起了自己尷尬的眼神,倉惶之間丟下我,去尋找下一張臉上的遺憾——結果呢?他肯定又是尷尬,不尷尬才叫怪哩,難道本地人稀罕看什么“黃河入海美景”嗎?一時,我們陷入了各自的沉思當中,無聊的亂七八糟的想象當中,誰也沒有說話,無聊使我們遠離了俗世上的一切煩惱紛擾,恍惚讓靈魂和靈魂緩慢抵近天堂,可惜,恍惚的感覺只持續(xù)了八九分鐘的時間。
我被“咔嚓,咔嚓”的聲音打斷——他在偷拍!
入鏡頭的,是個一身紅衣的長發(fā)女,戴眼鏡,很清秀,亂亂的發(fā)也不顧,好像自己長時間掉進了一個故事的那個細節(jié)里了,臉頰上,殘留著兩朵粉粉的笑,仔細聽,仿佛那聲音剛剛消逝。對方的偷拍,她一點也沒有察覺,她繼續(xù)無聊著自己的事情,一點也不理他——這,也成為他突然間無比尷尬的一個理由。
我聽見一個聲音說:“老郭,我給你照一張吧?”應聲的,是另一個穿T恤衫的朋友,他好像捕捉住了偷拍者的尷尬,擺擺手說:“算了,這地方,我一個月至少來八九趟……”他只好把鏡頭瞄準同行的最年輕的女孩,準備偷拍,不料,只“咔嚓”了一下,就被女孩的眼光逮住了,他無奈地朝她笑笑,她見他收起了相機,也回敬他一個善解人意的微笑。
不知誰提議道:“你這家伙,今天的相機真的很專業(yè)啊!給我們照幾張合影吧?”嘿嘿,他正求之不得呢!接下來,他指揮我們擺出不同的姿勢,一通亂照,突然,他想起自己還沒照合影,就跟女孩互換了一下角色,補照了兩張。
踩下船艙里的半途中,老郭捅了捅我的胳膊,快速指了一下長發(fā)女說:“她,也姓郭!”我和他相視一笑。
想想這個偷拍者,心真細!
其實,他不知道我此行的最大收獲——我看到了一條喝醉了酒的黃河、發(fā)怒中的黃河、野性沖天的黃河、沖向大海的黃河!他更不知道,正是因了黃河這種野性,繁衍野生出了一種花、一片片蘆葦蕩、一種氣節(jié)、一個人一個國的秉性……
我好想告訴他,為什么大海邊的蘆花能有一種不屈的氣節(jié)?為什么野生的力量會如此排山倒海、不可阻擋?為什么?為什么……一切的一切,答案只有一個:“怒從黃河來!”
這一刻,船在返回,馬達轟鳴,我想指著那么多野生的植物,把她們骨子里的東西一點一點講給他們聽。
蘆葦蕩靠近了,更近了,更近了,近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之間,淚崩,我想娘了。
責任編輯:羅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