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鑒定向有“首別真?zhèn)?,次別高下”之說。確定文物的真?zhèn)问俏覀冄芯俊⑹詹厮那疤?。社會上,人們對文博、歷史專家相當尊重,覺得他們學識淵博,實際上,“術業(yè)有專攻”,專家超越了他們的專業(yè),有時也鬧出些并不高級的笑話。我在研讀一方匈奴官印時就遇到了這類事情。
在幾千年的華夏文明進程中,以漢族為主體,與周邊諸多少數民族不斷交流融合,終于形成今日56個民族組成的繁榮和睦的大家庭。兩漢時期的一些重要少數民族后多已與漢族融合,故今天看到古印上他們的族名時,人們往往甚感陌生,每有恍如隔世不勝滄桑之感。剛才談了漢魏中國北方鮮卑等幾個少數民族,其實它們對中國和世界的影響都不能和匈奴相比。
匈奴是中國漢代北方最為強大的少數民族,其活動范圍東接朝鮮,西達中亞,南抵今陜西北部、寧夏內蒙一線。匈奴使用的官印基本是漢代中央朝廷頒發(fā)的。賜印匈奴是漢朝斗爭與懷柔相結合的民族政策的一部分,對安撫匈奴,保證北疆的安寧確也起過積極作用。漢賜匈奴官印主要對象有三種人: 匈奴割劇政權的貴族及上層官吏,如“漢匈奴惡適姑夕且渠”、“漢匈奴惡適尸逐王”印。 與漢聯合征伐其他少數民族的匈奴上層,如“漢匈奴破虜長”印。③降附歸義的匈奴首領,如“漢匈奴歸義親漢長”印。而匈奴首領接受漢廷頒印,也是他們身份和勢力的象征,十分榮耀。
西漢中期以前,匈奴用兵自重,于漢朝分庭抗禮,漢初皇帝無力北顧,多以遣女和親和饋贈重禮以為權宜之計。武帝之時,國力大盛,雄才大略的劉徹連續(xù)3次大規(guī)模出兵北伐,衛(wèi)青、霍去病橫掃大漠草原,威振敵膽。此后匈奴氣焰大有收斂。漢宣帝時(公元前73-前49年),匈奴呼韓邪與兄爭單于之位,敗走,附漢稱臣。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宣帝在甘泉宮(今陜西淳化境)親自接見呼韓邪,并賜黃金印,賜為漢廷頒印匈奴之始??上鳚h頒發(fā)給匈奴的官印今天我們已看不到了,幸好從歷代譜錄與博物館收藏中還能見到的王莽新朝及東漢賜匈奴的約20方官印官。這些官印首字皆加國號“新”或“漢”,印也較一般漢官印更精工,反映著漢廷對“民族工作”的重視。新莽賜匈奴官印皆用瓦鈕。而東漢,結合匈奴游牧特點,易為駝鈕。
東漢匈奴已分裂為南北兩部,其中南匈奴八部歸附東漢,內遷今陜北一帶,成為漢朝北部邊境的藩屬和屏障,此舉也給他們更多學習中原先進文化的機會。南匈奴的官印由中央朝廷頒發(fā),“漢匈奴惡適尸逐王”(圖59)印即為其一。此印邊長2.3厘米,駝鈕,銅質鎏金,現藏日本有鄰館?!皭哼m”可能為匈奴部落名,“尸逐”為南匈奴官號。
說來也巧,1971年西安永紅路菊花園百姓蓋房子時,發(fā)現一罐古代印章,內藏10余方漢、唐、金、元公印。不同時代的古代公印集中一次出土,還是十分罕見的。其中也有一方
“漢匈奴惡適尸逐王”印。印面8.9厘米×8.6厘米,通高5.3厘米,花崗石質,上雕有卷草束腰狀鼻鈕。此印曾引起兩位資深歷史學家、考古學家極大興趣,分別著文研究。關于他們對印文的考證,我們并不想去評說孰是孰非,此印的真?zhèn)问紫却笥袉栴}。第一,古代官印至漢代已臻成熟定型,邊長在2.3厘米左右,相當于當時1寸。隋唐以后印章改為主要鈐于紙帛,印章方猛然增大。此印邊長5厘米以上,數倍于正常漢官印。漢官印傳世及近年出土者其數逾千,絕無一印類此者。那么,此印是否有如有的專家推測的那樣是“南匈奴自刻自制”的可能呢?《漢書·匈奴傳》記載,王莽曾改西漢所賜“匈奴單于璽”為“新匈奴單于章”,匈奴單于對此大為不滿,特派骨都侯來漢,強烈表示“愿得故印”,易印之舉甚至導致北方邊塞戰(zhàn)云密布??梢娦倥珜h賜官印珍若拱璧,斤斤于一字之更改,自刻仿刻的可能性極小,且無意義。如可能,也只會嚴格按漢制尺寸、鈕制、質地復刻,絕無數倍于漢官印之可能。如其決意叛漢,又無仿刻漢印的必要。第二,兩漢頒給匈奴、鮮卑、羌等少數民族官印見諸《秦漢南北朝官印征存》者凡60有2。其中除一羊鈕、一瓦鈕外,其余60方皆駝鈕。如有鄰館藏“漢匈奴惡適尸逐王”印即是??梢姖h時中原朝廷頒發(fā)少數民族官印一般為駝鈕。兩晉十六國沿襲此制。此印為“卷草束腰狀鼻鈕”不合時制,也不見于其他朝代,當是好事者根據古官印鼻鈕“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的。第三,此印為花崗石質,與漢制不符。漢官印以銅質最多。石質官印有玉石、滑石兩種。玉石為帝后專用高級印材,滑石印見于漢代南方(如長沙)少數殉葬印。堂堂匈奴王印斷無以粗劣花崗石為質材之可能。第四,仔細對照兩印我們會發(fā)現,石印“漢”字刻錯了。漢朝廷頒發(fā)少數民族特別是如匈奴這樣的頭號少數民族官印,是一件十分慎重之事。以泱泱大國天下主宰自居的大漢帝國,絕無以錯字為印頒發(fā)少數民族侯王之可能。如果連自己的國號“漢”字都刻錯了,豈不讓文化水平不高的匈奴笑我朝中無人!若是匈奴自仿,漢頒匈奴官印不在少數,只有8個字的王侯之印,匈奴工匠仿刻還不致仿錯,也不敢仿錯。第五,縱觀傳世及出土漢朝頒發(fā)少數民族的幾十方官印,多字體工整,結構謹嚴,力感充盈,不愧漢印之典范。而此印結構松散,線條疲軟,漢印雄強工致之神韻蕩然無存,仿刻水平是較差的。
據說包括此印在內的這批古印窖藏,當年出土時是盛放在一個罐中,可惜我們未見此罐,更無從以其佐證這批窖藏的埋入年代。但收集古印之風萌生于宋代,復蘇于明末,而隆興于清朝和民國。從這批窖藏古印的種類及“漢匈奴惡適尸逐王”印的制作刀法考察,此窖藏可能是晚清或民國埋入地下。而此匈奴印可能是因這批古印的主人嗜古成癖而仿刻或收藏他人的仿制之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