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我正蹲在地上給叔叔畫的“游龍圖”漆金粉,忙得不亦樂乎。
他跟著一大群工人走進正在裝修的餐廳,來到我身旁,抱起一堆木條。他并沒走開,站在我身后看我給龍上色。我詫異地回過頭,由下至上地先看到一雙大號運動鞋,又看到一條白圍裙和一件只扣了下面兩個扣子的襯衣。再往上看,我立刻笑出了聲,挺帥氣的家伙,偏留著像《街頭霸王》中的“美國特種”一樣的掃帚頭!
那個“美特”居然也對我笑起來,倒把我搞糊涂了。他說了幾句話,我聽不懂,大概是俄語或拉脫維亞語。他看我沒反應(yīng),又改用英語說:“你懂英語嗎?”我驚喜地頻頻點頭?!敖鹱印彼f,“在你臉上閃閃發(fā)光?!蔽腋恢^腦了,只好將他的話在心中重復了好幾遍。沒錯,翻譯成中文的確是說我臉上有金子。我恍然大悟,急忙用手背擦臉,果然擦下一手背金粉。
當時我十分尷尬,自己在無意中扮演了小丑,卻還笑得像個驕傲的公主。沒辦法,我只好帶著幾分狼狽恨恨地瞪著他。他沒說話,把手腕上系著的小毛巾解下來遞給我后,大步走出了餐廳。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后來我知道,他是爸爸請來在廚房幫忙的,叫Vadim(帝姆),18歲。爸爸說他的親戚在美國開了一個小飯店,沒多久,他全家就要一同遷往美國;他來我們的“紅燈籠”餐廳是為了學習一下中國菜。
“美特”高高瘦瘦的,但絕不是根豆芽菜。他的肌肉相當結(jié)實,很有勁,掰手腕子時能面帶微笑,輕松地戰(zhàn)勝廚房里最健壯的中國廚師。從這點看,他倒真無愧于“美特”這個稱號(盡管是我強加給他的)。
我和媽媽去拉脫維亞探親的那幾個月,正好趕上爸爸他們的新餐廳開業(yè),人手不夠,我就經(jīng)常在廚房里幫忙。這樣一來,我與“美特”天天見面。我要搗碎鹽塊,他就幫我拿來研缽;我要舀麻醬,他就幫我把麻醬桶搬出來……
一來二去,我們熟悉起來,也融洽起來。唯一令人氣惱的就是他總嘲笑我不像15歲的女孩子。也是,我那時頭發(fā)短短的,常穿著男式襯衣和背帶牛仔褲在廚房和餐廳之間奔來跑去,所以他每次說我,我也確實無言以對,只好踮起腳尖去撩他頭上“挺立”的頭發(fā),算是對他嘲諷我的報復。
客人不多的時候,廚房里很清閑。廚娘們就合伙拿“美特”開玩笑,因為他是廚房中最年輕的,也是唯一的當?shù)啬行怨?。我雖然聽不懂,可也覺得解氣,誰讓他總嘲弄我!“美特”的脾氣相當好,每次都笑著,從不發(fā)火。
有一次,我走進廚房,碰巧看見胖廚娘阿拉和我爸爸說些什么,同時指了一下“美特”,又朝我擠擠長著長睫毛的大眼睛,善意地笑著。我看看“美特”,他低著頭,在笑;看看廚娘們,在笑;看看爸爸,他也在笑。我心里奇怪,就問爸爸笑什么,爸爸走過來用手點點我的鼻子:“她們讓我把你嫁到美國去?!薄懊绹??”我莫名其妙:“嫁給誰?”“他?!卑职钟檬忠恢刚驹诒衽赃叺摹懊捞亍?。我當時可真是窘得好慘,以至后來是怎么離開廚房的,到現(xiàn)在都想不起來。
我們的餐廳附近有一條河,是里加著名的道格瓦河。“美特”的家就在道格瓦河邊,他曾多次邀我去他家玩,作為答謝,爸爸請“美特”和我們?nèi)乙黄鹑ムl(xiāng)村博物館。
鄉(xiāng)村博物館是里加市市郊的一個別具特色的風景區(qū),它完全遠離城市的喧囂,具有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
我被美好的景色深深吸引,興奮地跑在前面,忘記了還下著太陽雨?!懊捞亍睋沃鴤阙s上來,拉起我的手,我們一起疾速奔跑。那天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架古老的大風車。站在它下面,我和“美特”不約而同地伸出手去觸摸它古老的車翼,一種很神秘的感覺包圍了我。我記得“美特”對我說:“希望時間過得慢一些……”
偏偏時間很快就流走了,到了我和媽媽該回國的日子?!懊捞亍蔽罩业氖终f:“很快會再見的?!蔽蚁肟?,沒哭,怕他笑話。一直到我坐在將送我們?nèi)セ疖囌镜钠嚴?,看著二樓廚房窗邊站著的“美特”時,我終于忍不住了。他在沖我微笑,像我們初次見面時一樣,而我每回頭看一眼他的笑容,就有一滴眼淚滾下來。
(編輯 高龍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