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是Zoe，孤兒。

她是Joe，也是孤兒。沒有人比我更愛她。

[02]

在2001年冬天的清晨，我彎腰在垃圾桶里尋找可以吃的垃圾時，有幾個像小王子一般的男孩子用大理石塊投向我，石頭砸到我的小腿上、手臂上，我對著他們呲牙咧嘴像被激怒而炸起全身毛的野貓一樣。

Joe下班回來看到瑟瑟發(fā)抖的我，她心疼地摸了摸我的頭，來，跟我走。

她在她乳白色的浴缸里給我洗澡，海藻般濃密的長發(fā)遮住了臉，我從未見過這么漂亮的女人，深色眼眸像星鶩流河那樣溫潤空寂，我緊緊地擁抱了她，泡沫弄濕了她的衣服，她問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沒有名字。我低頭用食指戳破泡沫，像是戳破一個個的夢。

我叫Joe，以后你叫Zoe好不好？她一邊把沐浴乳搓在我的后背上一邊說。

我聽到她的聲音，沒有說話。過去每次聽到他們叫自己野種的時候都特別難過，像個小獸一樣咆哮地撲過去咬他們，直到嘴巴里都是血腥的味道才停止。

“野種”“野孩子”“要飯的”“臟小孩”這些都是貼在我身上的標簽，是我怎么也擺脫不掉的夢魘。

晚上我睡在她柔軟的大床上覺得自己好像個公主，那絕對是我14歲人生中最甜美的一夜。

[03]

她不讓我叫她媽媽，也不讓我叫她姐，不知道為什么。

但她給我買公主裙，給我梳很漂亮的頭發(fā)，給我買海綿寶寶的書包……新學(xué)期的課很緊張，我在寫字臺上做作業(yè)的時候，她說，Zoe，你美麗得像個天使，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我寫字的手停頓了一下，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但在心里已經(jīng)說了無數(shù)次，想了無數(shù)次。我們都害怕對方遠去，雖然我們都知道對方不會離開，但還是怕自己以后無枝可依。這是血液里都存在的孤獨，無法剔除，更無法改變。

我已經(jīng)高一了，19歲。比同學(xué)年齡大，學(xué)習差。

Joe沖了杯奶茶給我，是我最喜歡的咖啡味奶茶。我抬起頭對著她笑，Joe挨著我身邊坐下，她安靜地看著我寫那些煩人的化學(xué)試卷，像個小女生那樣挽著我的胳膊然后漸漸睡去。

[04]

Joe告訴我，她第一次看到我，就被我眼睛里的高傲吸引，她說她還知道，我們都是一樣的人，血液里流淌著風，并且靈魂干凈而美好。

其實當時我不太懂Joe的意思，但是“干凈”和“美好”這兩個詞讓我心里出現(xiàn)久違的柔軟，我是多么幸運，哪怕全世界都不要我了，我還有Joe。

[05]

那個女人來的時候是周末，陽光明媚得容易讓人忘了季節(jié)，Joe在洗衣服，她看起來心情很好。

她很用力地砸門，在我懷疑“她的手究竟用什么做的不然為什么不疼”的時候，她沖過去邊叫嚷著“婊子”邊揪著Joe的頭發(fā)拖著她往外走，周圍的人發(fā)出“嘖嘖”的聲音，我厭惡地把那個女人的手死命地拉住，然后把她甩進屋子關(guān)上門。

那個女人的衣服被劃破，手臂被我掐出了血痕，而Joe蜷縮在地上，雙手環(huán)抱雙膝，嘴巴里不停地說著什么，聲音很小很小。

那個女人撲過去壓在Joe的身上打她，頭發(fā)散亂，像個瘋子。我又聽到她罵Joe“婊子”。

我很早以前知道“婊子”的意思，在十二歲就知道。Joe用求助的眼神看著我，她的嘴角不停流血，腿也被拖出了血，我看了她幾眼，才走過去把寫字臺滾燙的奶茶潑在那個女人的臉上。

我有些愧疚，Joe對我這么好而我剛才卻看她的笑話。自己怎么可以這樣呢？我也說不上來為什么。

那個女人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她想要出去卻捂著眼睛倒在地上，門已經(jīng)被撞開了，我緊緊地抱著Joe，看著他們報警，目光凜冽。

[06]

她扶著鐵欄看正在吃飯的我，目光沉沉，如流年里溫柔游走的時光，我以為又回到了2001冬日的那個清晨。

她帶來了許多食物、衣服、信，甚至還有錢。

因為那杯滾燙的奶茶導(dǎo)致那個女人的視網(wǎng)膜灼傷造成永久失明，我因為故意傷人被警察帶走。上警車的那天Joe哭得撕心裂肺，她抓住警察的衣服沖著他們說，奶茶是她潑的，與我無關(guān)。

那些人無動于衷。她精致的妝容都被眼淚沖得一塌糊涂，我從他們的手中掙脫出來，用帶著手銬的手把她的臉擦干凈。

我說，Joe，我不后悔。

除了她第一次來的時候我見了她，并且告訴她要好好生活，自食其力，不要再被人家包養(yǎng)。如果覺得累就找個好男人。

此后我一直拒絕她的看望，但她每個周末還是會來。每次都會靜靜地看著我。

Joe帶過來那些東西被哄搶，只有那封信被扔到地上，上面有骯臟的腳印。我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干凈然后拆開。

[07]

她說——

Zoe，你不在的日子里我總是會胡思亂想，如果那個女人是你媽或者是我媽多好，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但是這種狗血的橋段怎么會出現(xiàn)在我們身上呢。對不對，Zoe？

等你出來了我們還在一起好不好，你不要嫌棄我那時候已經(jīng)老了，你喜歡南方，我們就去廈門好不好？這樣你生日的時候可以陪你去看海。

Zoe，前幾天我又夢到你了，我們在一張單人床上擠著睡覺，夢里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臺燈上有你的字條，你說，再見。然后就醒來，臺燈上沒有字條，床上沒有你來過的痕跡，難過得想死去。

我怎么可以死呢，我還沒等到你，還沒等你買禮物給我，最最重要的是，我還沒結(jié)婚。

嘿，Zoe，看到這里你笑了么？我猜你一定笑了。

Zoe，我愛你。

看到這里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哭得不成樣子了，我也好害怕自己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可是一方面又希望Joe可以重新開始新的生活，畢竟我的存在可以讓她想起一切難過的事情，黑暗的，甚至絕望的。

現(xiàn)在我改變了自己的想法，我要和Joe一起生活，我愛她。所以我決定下次她來的時候見她。

[08]

Joe有些激動，她拿著微微發(fā)燙的電話反復(fù)地問我是真的嗎。

我仔細看著她那張過分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已經(jīng)開始有皺紋了，皮膚也沒有以前那么好了，但依然漂亮得像雜志上的明星。

我已經(jīng)21歲了，其實她只比我大五歲，26歲，還有大概一年多的時間就可以出獄了。

她告訴我她已經(jīng)存了很多錢了，如果我想出國的話也足夠了，可以去挪威，倫敦，加州。隨便哪里。

我說，你覺得好就好，只要跟你在一起哪里都無所謂。

她突然哭出來，她嗚咽著說，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呢。

探監(jiān)的時間到了，獄長把她拉走，她依依不舍的眼光看著我，說出兩個字，雖然沒有聽到聲音，但我知道那兩個字是：等你。

[09]

出獄的那天我正在做一些監(jiān)獄里的工作，邊做邊想著Joe以前說過的她也是孤兒，當獄長告訴我因為我表現(xiàn)良好被提前釋放的時候，我突然被嚇到。

紅色的大鐵門被打開的時候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瞇著眼睛看著遠處塵土飛揚的馬路，坐在路邊。心里有些恐慌，害怕她不會出現(xiàn)。

Joe看到我的時候奔跑起來，風吹動她的裙角，我沒有動，等快到我面前的時候她又改成步行，她化了淡妝，顯得很精神，我昂著臉看她，腿麻了。

她“噗嗤”地笑出聲來，像夢一樣。

她抓住我的手用力掐了我一下，看著我皺起的眉頭歡喜地說，“你看，Zoe，你會疼。不是夢?！?/p>

[10]

我是Zoe，我愛Joe。

我是孤兒，她也是。沒有人比我更愛她。

編輯/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