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南方一座小城，名叫塘池。塘池里有一個大水塘和一個小水池，因此得名塘池。

1

從我家向西的窗戶望去可以看到政府大院中的整個球場，每個傍晚東旭矯健的身姿都會在夕陽下閃爍、奔跑，就像篝火晚會上跳躍不定的火苗。

東旭是優(yōu)秀的，學(xué)習(xí)好，籃球好，又聰明又高大。而與之形成反義詞的大概是“南垚”，他學(xué)習(xí)不好，個頭也不高，外表顯得愚笨。如果對東旭的評論是“看！那孩子……”那么看到南垚說的更多的應(yīng)該是“唉！那孩子……”

“哎，你額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啊，這個啊，是那次我看《天龍八部》時，里面的人輕功很厲害，所以我就學(xué)著從階梯最高層‘飛’了下去……”

“唉，這孩子……”

這種微妙的關(guān)系還存在于我和西仕之間。

“北默和西仕是一對好朋友，形影不離?！?/p>

“北默個子多高啊，西仕就不一樣了，矮她一個頭呢！”

“北默像紅花，那西仕就是綠葉了?！?/p>

西仕最恨的就是東旭的媽媽，以為這些話說的最多的就是她。而恰好西仕又是那樣愛憎分明的人。而我，對于東旭的爸爸也很無奈，見到他的時候更多的還是羞澀。他總是用大人那種很快的奔跑速度跑到我跟前，然后用他那有力的雙臂舉起我，舉過他的頭，歡快地說：“默默，真漂亮，花姑娘，長大了給我家東旭做媳婦吧！”

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東旭的爸爸看到我不再舉起我?；蛟S是在我一天天長大時，也或許是在他舉不動我的時候。他老了，我們也長大了。

而對類似政府大院里的阿姨那樣議論我和西仕時，我總是顯得尷尬，能說什么呢？而西仕，更多的是無奈與悲傷，仿佛要辯論什么，話到口邊又噎了回去，然后向她們投去一個無形的白眼。然而，西仕依然是我的好朋友，而我，也依然是西仕的好朋友。水池旁曬的都是她家的衣物，媽媽有時會指著它們對我說：“你看，她家的衣物整片地曬在那里就像尿布。還是你運氣好，不然投胎到這樣的媽……窩囊得很?！睂Υ宋铱偸遣恍肌！斑€有她爸爸，每天都喝酒，常常酒醉了就回家打她的媽媽?！?我根本不感到幸運，更多的還是悲哀與難過。對于西仕，更多的還是愛憐。而她，對于我，更多的還是羨慕。

有時，她會和父母激烈地吵嚷，惱怒的時候，對她的親生父母竟什么也罵得出口，都是些類似“爛人”之類在學(xué)校才能聽到的最難聽的話。這樣的場面我是見過的，領(lǐng)略過西仕的口才。而每當(dāng)這時，她媽媽總會將她狠狠拉過，用力撕扯她的嘴，空氣中我似乎聽到了決裂的聲音。彼時，她媽媽口中也念念有詞，吐出的詞也不比西仕剛剛說的好聽多少。隨后西仕便跑到墻角痛哭。而此時，她的爸爸正在喝酒，醉醺醺的樣子。

我后退一步，呆呆地看著這場災(zāi)難降臨在西仕身上，竟沒有去阻攔，不知道是因為她媽的動作太快了，還是我被嚇壞了。她媽媽轉(zhuǎn)過頭來對著我說：“北默，你會這樣罵你媽媽嗎？”我害怕地搖搖頭。接著她又對著西仕罵道：“你看看人家北默，多乖的一個孩子！天天和人家在一起，你怎么不學(xué)學(xué)她呢？”

記憶模糊了，只記得事后西仕一雙紅紅的眼睛，她說：“北默，你不懂?！?我搖搖頭。是的，我的確不懂。那些悲哀的、可恨的、扭曲的痛苦，或許只有她才會懂。她可以大聲對全世界說：“我恨我的爸爸媽媽，恨東旭一家！”這些，我卻不敢，或許永遠也不會這么說。 “在我還未滿3個月的時候，我爸喝醉酒了就要把我從樓上扔下去，幸虧我媽媽攔住了他，遭了他一頓打。因此我恨他?！?從那時，我看到了一顆扭曲的心。

西仕在倒立，東旭握住她的腳，使勁地拉下來，西仕整個人都被磕到教室冰涼的水泥地面上，先是一聲沉悶的落地聲，既而傳來西仕悲憤的哭罵聲。西仕在和幾個男生爭辯，嘴皮子硬的東旭也加入了其中，后來爭論不過西仕，便踢向西仕。西仕捂住肚子慢慢地蹲下去，嚶嚶地哭了起來。教室里傳來了一些女生的尖叫和一些男生幸災(zāi)樂禍的聲音。老師來了。東旭也有些害怕了。

“東旭！你怎么可以這樣對待西仕？”老師大吼，接著“啪啪”就是兩耳光。東旭捂著臉大聲地哭了起來。眾人的心算是落了，的確是看了一場好戲。漸漸地，西仕停止了哭聲，默默地望著東旭，若有所思的樣子。東旭一邊哭一邊對西仕說：“這會兒你滿意了吧？”西仕沒有理睬，轉(zhuǎn)過頭去看著窗外遠處夕陽照耀下的火紅的云彩，陷入了沉思。不知是什么東西像蟲子一樣在內(nèi)心慢慢地蠕動，隨即一種無名的質(zhì)體像漣漪一樣泛濫開來。溫暖與否？

打東旭的老師——正是東旭的媽媽。

2

老師的做法讓全班同學(xué)都臣服了，包括西仕。

而事實并非僅僅如此。在西仕一次又一次地嘲笑東旭邋遢的哭相時，我終于感受到了西仕也能從東旭的媽媽身上得到快樂。東旭的媽媽對東旭的訓(xùn)斥十分有個性——“糞桶”！第一次聽到這樣有個性的獨一無二的訓(xùn)罵聲，我當(dāng)著正在哭泣的東旭以及皺著眉頭的東旭媽的面前，差點笑了出來。東旭媽媽對兒子的教導(dǎo)方式——它的獨特性是公認的。“我認為它更具有戲劇性”，西仕開心地笑著說。

那時的東旭像一只可愛的小牛裸著身子在媽媽的鞭子下沿著縣政府大院繞了一圈。 “裸游！我敢說沒有一個幸運的客人能像他這樣游賞了塘池的美景?！蔽魇苏{(diào)皮地說?！凹S桶！我叫你去游泳！我叫你去游泳！塘池的水都被你給玷污了！”她邊說邊舉著手里的鞭子揮向東旭。鞭子親吻著東旭的身體，他一只手捂著紅一條紫一條的傷痕嗡嗡地哭著，絲毫沒有反抗的意思，只是哭聲漸漸地變大，另一只手捂著自己的眼睛，不知道是害羞還是在擦眼淚。

“她媽這種方法……的確……有些……”我說?！暗拇_有些有趣，是吧？”西仕接著說道?！熬椭揽?！真是個沒用的家伙。一點也不勇敢，要是我媽媽這樣對我，哼！我非得……” 西仕沒有說下去，而我也真不知道要是這樣她與她媽媽之間又會發(fā)生怎樣的悲劇。

北宇是我的弟弟，西達是西仕的弟弟，顧名思義，南磊是南垚的小弟。我們?nèi)齻€都有一個弟弟，而且他們同歲，都是4歲。唯獨東旭沒有弟弟也沒有妹妹，當(dāng)他每次用領(lǐng)到的獨生子女獎品在我們面前炫耀時，我們誰也不動心，相反總能有力地反擊他?！拔覀兌加幸粋€弟弟，以后要是我們讀書不成器的話，還有我們的弟弟，他們是一個希望，對父母也是一種安慰?！边@是7歲的我對東旭說的。一向口齒伶俐的他也呆住了，好久也沒有回復(fù)我的話。一旁的西仕也十分高興。

哦！扯遠了，說東旭呢！那天下午，我和媽媽、弟弟一起去東旭家串門子。北宇跑到了他家陽臺將東旭盆栽的草莓摘了一顆，東旭看見并沒有當(dāng)面指責(zé)北宇，而是馬上用袖子捂住眼睛小聲地哭了起來，用的是他平時慣用的“嗡嗡式”哭法。北宇嚇到了，退后了兩步，呆呆地望著手中小小的、青澀的草莓。真不明白東旭每次是怎樣用不到一秒的時間積蓄出那么多的淚水，然后用更短的時間爆發(fā)出來。

“怎么啦？”剛從客廳走出來的東旭媽問。我把事情的經(jīng)過敘述了一遍。他媽媽聽后狠狠地罵了他一頓“糞桶”：“東旭??！真是個糞桶！只是一個草莓而已，你至于嗎？北宇還小呢！”大概是東旭覺得很冤枉，草莓被人家摘了還被臭罵了一頓，于是哭得更傷心了?！皷|旭，你再哭一聲給我試試看？！”他媽威脅著。于是他的聲音也漸漸地小了下去，轉(zhuǎn)身回客廳打開了電視機看《大頭兒子與小頭爸爸》。北宇也走了進去，剛一坐下，東旭“啪”地一下把電視機關(guān)了。北宇無助地看著我，我走過去牽起他走向陽臺。我鄙視他。

“怎么不去看電視？”媽媽問。“北宇一進去，東旭就把電視機關(guān)了?！蔽覠o奈地說?！凹S桶！你是不是想死？！”東旭媽吼了一聲。屋里立馬傳來了“大頭兒子呼喊小頭爸爸”的聲音，我不由驚嘆東旭對他媽的害怕程度。北宇不懂事地又跑進客廳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而可憐的東旭則淌著眼淚轉(zhuǎn)向了自己的房間。

回到家后，媽媽好像受到了啟示似的對我說：“你看見啦！這才叫嚴呢！”

雖然以前打我最多的是媽媽，但打得最狠的卻是爸爸。那次媽媽為了收拾我而把前幾天爸爸剛從麗江帶回來的翡翠鐲子打成了兩截，爸爸一邊憐惜鐲子一邊責(zé)備媽媽不該用這么大的力把鐲子打壞了，卻沒有責(zé)備媽媽不該用這么大的力把我打疼了。而事實上我并不疼，卻樂壞了：叫你打我？哈哈。這次足以能給媽媽些許教訓(xùn)。再來說爸爸，從前為了馴服我專門買了一根晾衣服的棍子，想一舉兩得地用來教訓(xùn)我?？上Р痪帽晃矣脕懋?dāng)“金箍棒”玩的時候不小心弄丟了。后來他又重新到“花果山”找了一根棍子，他說這是專門為我準(zhǔn)備的，然后把它靠在了門后。我有些害怕了，不過聰明的我就是有辦法。一天晚上，我對他們說自己要去找西仕玩，他們同意后趁著他們在看電視便悄悄地把門后的棍子帶了出去，扔了。看著進了茅坑的棍子，哈哈！那時感覺自己真是太偉大了！

3

那些時光的沙子靜靜地埋藏著米色的陽光，溫暖而自卑。

傍晚灰暗的政府大院閃爍著點點星光。我們四個聚集在西仕家一起看《西游記》，覺得十分有趣。后來看到了“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那集，便高興不起來了。那肉眼凡胎的唐僧錯怪了孫悟空，說他殺了好人，要趕他走，趕了三次。他趕一次我們的心跟著起伏一次，疼一次，一邊埋怨唐僧好壞不分，一邊為妖怪的狡猾咬牙切齒。到了最后一次，唐僧真要把孫悟空趕走了，可憐的孫悟空向唐僧跪拜以謝“五指山”搭救之恩。我突然感到臉上有熱熱的液體流下，我看了看東旭和南垚還有西仕，他們也都哭了。雖然這是我們第二次看這個部分，但是也是我們第二次為悟空流淚，因為唐僧要趕走他，更因為悟空知恩圖報的精神感動了我們。

這時西仕的媽媽走了進來，我連忙擦干了眼淚。“你們真是不成器，這也要哭！？看看人家北默，哪里像你們？”她笑著對我們說。隨后把頭轉(zhuǎn)想了我，我依然面無表情地繼續(xù)看電視劇，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大人們就是這樣，他們永遠無法懂得孩子心中最單純的也最細膩的情感。

到后來悟空走了，唐僧望著他走的方向略露出些許悲傷與惋惜。我隱約地感覺到身旁的西仕掏出了手帕正在擦源源不斷流出的眼淚，我再也忍不住了?！拔胰ヒ幌聨?。”我隱忍著淚水起身說。進了衛(wèi)生間，我便掏出了紙巾，無聲地流起淚來，一邊哭一邊擦。10分鐘后又回到了他們當(dāng)中，他們都已經(jīng)變成了淚人。

那些閃爍的淚光，那些孩童的時光，那些溫存的善良，單純而美好。

對于南垚，有一個成語最適合用來形容他。“虎頭虎腦?！眿寢屨f。的確如此，要不他額頭上的疤痕是從哪里來的？要不怎么說不過西仕的時候就胡言亂語？要不怎么總是對陌生人莫名其妙地傻笑呢？要不怎么每次考試只要及格就歡天喜地呢？ 當(dāng)然，他是一個正常人。 第一次發(fā)覺他還是有些思想是在那次和大人們到山里拾菌子的時候。

大人們都上山拾菌子去了，留下我和他在后面?！翱禳c兒走！去山頂，我媽媽說山腳的菌子都被人采光了?！蔽掖叽俚??！安唬∥覀儎e上山了，就在山腳采?！彼届o地說?！盀槭裁?？” “你想，大家都想著山腳的菌子被人采光了，所以都上了山頂，那山腳的菌子不就沒人采了嗎？”他回答。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于是我們便在山腳拾菌子，一會兒就采到了很多。南垚畢竟是個男孩兒，哪都敢鉆。一下子便采到了許多，到最后，他還分了我一些。我高興地看著他。“謝謝你，你真好！”“應(yīng)該的?！彼f完后又對著我傻笑了一下。云隙中，我看到了一張溫暖的臉與一米金色的陽光。于是，我和南垚的友誼從此迅速升溫。我們幾乎天天都在一起玩——打籃球，下象棋，看電視，打羽毛球……南垚的父母一直很看好我，他們覺得讓自己的兒子和總是考縣第一的“三好學(xué)生”在一起總是有好處的。而我和他在一起總是玩，從來沒在學(xué)習(xí)上真正幫助過他。他也樂得如此。

然而不久后，南垚的父母開始緊張了——他們意識到我并沒有在幫助南垚學(xué)習(xí)。那天，我又蹦蹦跳跳地去找南垚，得到的卻是“南垚拿著書被叫到花果山上看書了”的消息。我懊惱地回到了家?！安灰焯烊フ胰思彝?！一個姑娘家，這樣不好?！眿寢寗裎艺f。我當(dāng)然聽得出媽媽的話外音，以無聲表示抗議。

大人們真是復(fù)雜而又斤斤計較。

傍晚，我拿著《黑貓警長》的DVD到南垚家與他分享，不料看到精彩處，南垚的爸爸突然來對我說媽媽要我馬上回去收拾衣服準(zhǔn)備去老家。我便叫南垚將DVD取出來我要帶回家。南垚一再請求我借再給他看幾天，都被我拒絕了。我擔(dān)心他的弟弟會把我的碟片弄花了。當(dāng)著他爸爸媽媽的面拒絕了他，確實有些不好，回頭也有些后悔。結(jié)果確實證實了這一點，后果的確很嚴重，至少對我造成了極大的影響。

“你看人家有碟也不借給你看，虧你還天天和她在一起玩呢！”南垚說，“當(dāng)時你走后，我媽媽就是這樣對我說的?！蓖蠄愓\實的面龐，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羞愧，還有難過。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大人在背后說我的壞話，雖然我不確定這算不算壞話，但是我知道這不是贊美我的話，而且是大人說的。真有些不敢相信整日天花亂墜地夸獎我的他的媽媽有一天也會這樣說我。同時，我也為南垚對我的忠誠（勝于他媽媽）而感到高興。

人類真的是一種善變的動物。

城池的故事還在一天天上演，我們也在一天天長大。